你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我们从内在的、性格驱动的角度来解读他人的行为?是什么原因,让我们忽视了情境的力量,却投向性格的怀抱?答案就在于我们思考和感受的方式6。换句话说,这种倾向源于我们心智接收信息的方式,因为采取这种思维方式,能让我们所处的世界变得可以预测,这一点更令我们欣慰。
看见人很容易。他们是具体可感的。情境则更难被注意到:这是一个抽象而模糊的概念,一种可能完全不被看到的背景。从这种意义来说,我们的社会镜头是被设置为浅景深的。
我们用有限的视野深度看待世界,聚焦的重点都放在前景上,背景则模糊不清。这就像比基尼超模在沙滩上拍的体育杂志照片一样。
恰恰是因为情境难以被注意到,所以我们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意识到它们的影响力。因此,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心理能量来考虑其他的可能性,就会坚持从内在的角度解释行为。当我们感到劳累、忙碌,或是面临时间压力时,认知资源被占用了,我们没法聚集足够的心理力量,来应对“所见即所得”的挑战。
情境实验室
在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开展的一项研究中,被试对一位女性的评价谈话被录了下来7。这位女性总是显得很紧张,不过在其中一段录像中,有一个明显的情境性因素可以解释她的焦虑:她被要求讨论自己的性幻想。在另一段录像中,她紧张的原因就没那么清楚了,因为谈论的话题只是她对于园艺的热爱。看过两段录像之后,被试都会认为这位女性比一般人更焦虑,但是这种倾向在看过讨论园艺的录像之后更明显。在谈论性的时候感到紧张,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什么她在谈论绣球花的时候也这么焦虑呢?
在另一组观看者那里,却出现了不一样的结果。他们被要求观看录像,同时记忆一个单词表。在这些观察者眼中,对性格的评价并不会随着谈话话题的改变而改变。无论这位女性谈论的是园艺还是性,他们都认为她是同等焦虑型的人。这些被试忙于在脑海中复述那个单词表,这导致他们在认知上过于疲劳,没法投入足够的精力,来意识到情境对这位女性的影响。他们看不到这样一个事实:只要不是在成人频道的电影里,任何人与陌生人分享自己的性幻想,都会感到不舒服。
如果心智被其他任务和担忧所占据,我们就比平时更不可能注意到情境的存在。在大多数时候,我们的默认取向都是自动地跳到“所见即所得”上,有时我们无力克服它。
还有另外一种更加具有策略性的原因,增加了“所见即所得”的诱惑。许多时候,我们只是不想承认情境的影响。
天灾突然降临。金融市场突然崩盘。波士顿红袜队(Red Sox)赢得了美国棒球大联盟比赛总冠军,而且是两次。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里,至少身边人的性格看上去比较稳定的表象,会减少一些让我们担忧的事,让我们获得更强的控制感。
不管怎样,在评估别人的行为时,我们并不会随便抓住一种内在的解释。我们尤其愿意紧守稳定性格的观念。在斯坦福大学的问答节目研究中,对于观众来说,提问者之所以看起来如此聪明,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比别人聪明,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有吸引力的解释。
认为自己可以预测别人的行为,这种虚假的信心让我们感到安心,也让我们更加抗拒相反的证据。
尽管看见了邻居不关垃圾桶盖子,把车停到距离路边很远的地方,我们还是认为,他们没有能力犯下比这些更大的恶行,这种念头让我们深感欣慰。但是曾有多少次,我们在新闻里听到疑犯的同事、前室友或是未婚妻说“我很了解他,他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但是接下来,证据逐渐浮出水面,表明疑犯确实会打苍蝇,而且还会做一些其他的事。
当需要解释的行为令人不快时,忽略情境的动机就会更强烈。把那些在紧急情境下袖手旁观的人标记为性格冷漠会令人宽慰。当我们听说一位患者在候诊室里摔倒并去世,医院的员工目睹了全程,却在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时,我们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或者,一位女性受到歹徒攻击,几十个邻居能听到声音,却没人干预,没人在窗边喝止,也没人报警。当我们听到这样的事情时,第一反应是:“这些人有什么毛病?”我们坚信,自己如果面对同样的情形,肯定会挺身而出。但是,正如第2章中将要讨论的,这种想法忽视了各种各样的情形,在这些情形里的每个人,包括你和我都更愿意自扫门前雪,而不会对身处困难的公民同胞伸出援手。
“所见即所得”让我们将世界视为一个稳定的场所,并积极地看待自己。这让我们不愿意相信,如果身处相同的情境之中,我们也会作出同样糟糕的行为。也许在阅读本章时,你就体验到了这种抗拒心理。你是否觉得,自己在问答节目研究中会是个例外,你会认为提问者和回答者智力相当?是否觉得自己非常理性,不会因为付费代言而动摇?你是否觉得自己会像《十二怒汉》电影里那样顶住其他陪审员的压力,坚持己见,像亨利·方达(Henry Fonda)在电影中那样让他们接受无罪释放马蒂·坦克里夫的意见?
也许你是对的。我承认,我经常发现自己也会采取这种思维方式。但是研究的结论却相反。除了我的母亲和儿童电视剧里的米斯特尔·罗杰斯(Mister Rogers)总是夸我很特别之外,我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会是例外?最终,尽管我母亲的夸赞可能确实有根据,但我很确信罗杰斯对住在周围的其他孩子都是那么说的。
然而,本章想要说的,并不是从性格的角度看待他人是不可避免的。这种倾向是否非常普遍?当然,有的时候我们几乎无力抗拒。但是否完全无法避免?不是的。
我们并不会总是作出有关性格的推论。例如,在想到那些已经熟识的人时,我们就经常能意识到情境的影响8。我们看到了亲朋好友在不同环境下的表现。这些记忆会提醒我们,室友并不总是抠门不给小费,而巴里叔叔在令人不快的外表下,也有温柔的一面。
当判断对象是自己时,你也更容易意识到情境的影响。与卫生间里的其他人不同,我知道自己之所以插队,只是因为抱着一个马上就要憋不住尿的小孩子。我知道自己在社交方面并不笨拙,只是因为聚会上没有值得聊天的人。简而言之,在旁观者和当事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9。
你并没有从“所见即所得”的角度看待自己,因为不管怎样,你都时刻与自己待在一起。你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行为在不同情境下会有多么不同。此外,正如接下来的几章中将要详细讨论的那样,我们在评估自己时,经常会过度慷慨,所以更愿意将自己的负面行为归咎于情境。
对于性格推论是否不可避免的问题,另一种思考方式是,看看有没有人一开始就能免受“所见即所得”的影响。尽管有些行为科学家认为这是一种基本的人类倾向10,但近期的研究却表明,对于情境的忽视在美国、欧洲和其他西方文化中更明显。
例如,看看下图中的这个场景。
图片由高井松田(Taka Masuda)提供
你会如何描述它?如果你在美国或西欧长大,你的回答可能是“有鱼游来游去”或是“前面几条鱼在向左游”。
可是,日本学生看了同样的图片,却给出了非常不同的回答11。日本人在谈论前面的鱼时,经常会描述它与场景的关系。与美国人不同,他们会提到左边的植物,背景中呆滞的动物,还有水的颜色。换句话说,他们注意和思考情境的方式,似乎与许多西方人不同。他们确实能比美国人看到更多的情境。
忽视情境,聚焦前景,并不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先天倾向。相反,文化经验和侧重点的不同,会塑造我们看待世界方式的默认倾向。
具体来说,西方人最有可能成为“所见即所得”的死忠信徒,这种思维模式源自传统的西方价值观,诸如顽强的个人主义、自立、个人独特性和自我实现。这些理念很容易转化为一种社会性的关注,让我们注意身边特定的人,以及他们的行为所反映出的内在性格。
日本被试在观看鱼的场景时,则会更多地注意到背景和情境。文化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认为,这反映出了亚洲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思维方式,即更加具有整体性,对情境更加敏感;这种世界观可以追溯到中国古代对于社会责任和集体和谐的强调12。确实,当古希腊的哲学家在宣扬每件事物的独特内在属性时,中国人却在思考万事万物之间的关系。当东方的医学强调整个身体的和谐平衡时,西方医学却开展手术实验,通过单独切除身体中有问题的部分,来解决健康问题。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上,2008位鼓手用同步的表演震惊了世人,而10年之前亚特兰大奥运会的开幕式,则突出了席琳·迪翁一个人的独特特点。
柏拉图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感到骄傲。
你可以写一整本书,来探讨这些文化差异的根源。别紧张,本书不是关于这些内容的。对于我们的目标来说,上面这段话就足够了,它足以表明忽视情境并不是我们大脑的先天倾向。如果比较一下西方和东方儿童对他人行为的描述,会发现大部分都是相似的。到了成人阶段,才发展出了看待事物的不同方式,美国人转向用性格解释别人的行为,如“他只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印度人则给出了更多依赖于情境的解释,如“他失业了,所以没法给钱”13。情境并非总是不可见的,但是许多美国人成长所处的文化环境,却要求关注站在前面的个人,要思考是什么让一条鱼或一个人与众不同,而非思考如何将其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别误会,性格和个性确实存在。有些人确实比其他人更愿意帮助别人、更有攻击性,或是更加外向。但是我们看待彼此的方式,尤其是在西方文化中,已经失衡了。我们把宝全都押在个性上,却忽视了情境。
幸运的是,这也意味着你可以训练自己不这样做,或者至少不一直这样做。而这就是本书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