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鸣看着身边哼着愉快小曲儿的孩子,挑一下眉,心里也觉得舒畅。
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多,山谷中蒙上了一层灰纱。
林沐羽一路上左望右望,看上去快活极了,她抬头看了看鸣,道:“今天红和青篱教了我不少东西。”
“哦,是吗?”鸣也不看林沐羽,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又说,“都学会什么了?”
“切,不告诉你。”林沐羽将头一扭,似乎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
鸣也不再说话。林沐羽个头小,看不到他上扬的嘴角。
林沐羽走了一会儿,她瞥一眼鸣,然后皱起眉头。不多时,她又瞥了一眼,嘟起了小嘴。终于,她说:“喂,你就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吗?”
鸣不理。
“呀,鸣!我跟你说话呢!”林沐羽拽了一下鸣的袖子。
“唔?我还在想……谁叫'喂'呢。”鸣这才看向林沐羽,笑得狡猾,“明明是你不想说的,我难道要逼你说吗?”他看着林沐羽立刻黑了小脸,心中大笑。
林沐羽心里气得慌,转念一想是自己说话不对,而且鸣也没什么错。可是……心里还是觉得气。
“鸣,你喜欢我吗?”林沐羽问。
“哦,这个问题……有时候你还是挺乖的,可另有时候你真是气人啊。”
“那都是你先说话不对。”林沐羽抢道。
“怎能都是我先?好吧,总的来说应该是喜欢吧。”鸣点点头。
“说你是话唠也对,回答一个问题也能说这么一堆……”林沐羽皱着眉头。
“说什么呢?你自己查字典,我可不是话唠的程度。”鸣不满道。
“怎么不是?……嗯,你都回答了,那——”林沐羽拖了长音,“我也喜欢鸣。”
鸣突然笑起来:“呦呦!我可当真了?怎的想到说这些?”
“红说我应该珍惜时间珍惜现在身边所有的人,对我喜欢的人表达!”林沐羽得意道。
“怪不得琬斛那小妮子讨人喜欢,这套理对。不过,我可不是人。”鸣道。
“你们不是人,那才有意思呢!我有许多妖精朋友,多酷啊!”林沐羽笑道。
鸣也笑了起来,赞叹:“不错不错!”
林沐羽在雪地里跳起来,向前跑去。“咱俩比赛看谁先到猫的家!”
“喂!小鬼你这是抢跑!玩赖啊!”鸣见状,也拔腿追了上去。
“你比我大,咋就不许我先跑?不要以大欺——哎呀!”林沐羽正喊话,脚下猛然一滑,来了个倒栽葱。
“活该!”鸣跑过去大笑。
林沐羽爬起来,抖落身上的雪,喊道:“不许笑!”
但是鸣笑得弯下了腰。
林沐羽从地上攥起一团雪,丢向鸣,刚好砸在他头上。
鸣抹下头上的雪,也攥一个雪团,打向林沐羽:“小鬼!”
林沐羽在雪地里打个滚,闪开了雪团,咯咯乐着。
便看傍晚中,小孩子与大孩子在雪地里撒欢打滚。
“送你回来竟然浪费了一个多小时,还造成这幅德行。”鸣拍拍沾了不少雪水的头发,对林沐羽说着,语气略有埋怨,“你自己走吧,不过六七米就是晦的家啦。”
“猫不能生气的。”林沐羽也抖着灌进衣领的雪。
“跟你打了一道,我可不想被批评。你自己去,我看着。”鸣说,“而且你不是说要给晦一个惊喜吗?我要是看着,多尴尬啊。”他笑嘻嘻。
“也是。我明天还去红家,你别忘了。”林沐羽说。
“放心——”鸣笑道,做个“OK”的手势。他看着林沐羽走到了门口,就变成雕飞走了。
林沐羽站在门口,敲响了门。
不多时,晦开了门。
“猫——”林沐羽喊道,扑上去拥住高瘦的晦,“我喜欢你!”她将脸埋在晦柔软温暖的袍子里,“嘻嘻嘻”地笑。
晦的脸上绽出一个明显惊愕的神情,他愣在那里,僵着身子。
“好喜欢好喜欢!”林沐羽更用力地抱着。
晦的手僵在半空,良久,他应道:“嗯。”
“猫也喜欢我吗?”林沐羽抬起头,笑嘻嘻。
“嗯。”晦垂眸看着林沐羽,僵在半空的手轻抚林沐羽柔软的发丝。
那小孩子听后,傻笑着。
“鸣,你怎么不说话?”林沐羽跟着鸣走。
鸣愣了一下,问:“有吗?”
“怎么没有,你看起来也不如前两天高兴。”
“唉,那怎么可能?我只是因为在雪里站得太久冻的没精神啦。”
“你不是说你在雪里睡一冬天也没问题吗?”
“话是这样说——”
“那咱们再打一次雪仗热热身!”
“不要……又得浪费一个小时。”
“那咱们跑过去!”
小孩子喊着冲了出去。
鸣却仍按原速走。
林沐羽见鸣没什么反应,心里迷惑,停下来喊道:“比赛啦!”她看鸣摇头,心里有些失落,等鸣走了过来,她又问:“你怎么不高兴?”
“是冻的。”鸣耸耸肩,心不在焉。
不会是昨天撞的头,今天来毛病了吧?林沐羽心想。心中略有惊慌:那还是别再说话为妙。
于是他们一路无言,直到叩响红与青篱家的门。
红一开门,便看见林沐羽灿烂的笑容,也笑了起来,“没想到来的这样早。”
“鸣不愿意跟我比赛谁到的快,不然还能再早!”林沐羽笑道。
“那是因为他跑不过你。”红揉揉林沐羽的头发,“进来吧。”
“呃……红,等一下。”鸣抢上一步。红与林沐羽回头,等着。鸣伸出双手,乱比划一阵,最终一脸无奈,垂下手臂道:“啊,没事儿了。”
“没事儿吗?”红迷惑。
“是啊,没事,我就是……其实是忽然忘了自己想说啥了,唉,这两天下大雪有点冷……”鸣说罢,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对林沐羽挥挥手,“小鬼头,好好玩儿哦!”
“好的!大鬼头!”林沐羽笑道。
鸣站在门口,寒风吹过,他却一动不动。“留着好还是出去好?”他自言自语,“谁都想家的。”他盯着脚下被踏实的雪,神情有些迷茫。他抬起头,化为巨雕飞走了。
林沐羽接过红给的苹果,说:“鸣看着不高兴,会不会是……昨天我摔了他的头,现在起病了?”
“怎么能?鸣好歹也活了那么久,摔一下不会轻易生病的。”红笑道,“你也不用担心他,他是一个心大的家伙。有什么坏事不多时他也就不想了,憋不坏。”
“哦……”林沐羽点头,她看看红,又看看青篱,说,“今天怪怪的,阿仓阿鼠怪,鸣也怪。”
“怎么怪?”红问。
“他们说话都只说一半。”林沐羽想起他们欲言又止的模样,摇摇头,“真的与平时不一样。”
“也许是得了半句病。”青篱说。
“啥?”林沐羽没反应过来。
“只说半句话么。”青篱微笑。
“哦……这也是病?”林沐羽咬一口苹果,“是你编的吧?嗯……”
青篱看着林沐羽将信将疑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啦?”林沐羽纳闷。
“别管,他得了玩笑病!”红说。
“啊?”林沐羽更疑惑,她想了想,绕到别的话题,“今天要继续练字吗?”
“是啊。”红说。
“那我什么时候能画画?”
“现在就行,不过不用急,反正有的是时间。”
“哪能呢,我还要回家呢。”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哎?那我的爸爸妈妈呢?还有哥哥?他们也来吗?”
红看着问话的林沐羽,半张着嘴,神情有些为难,许久,她说:“不如,不如……我们也是你的爸妈吧?”她说完,又深感这话的荒谬,却已经说出口了。
“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林沐羽说。她心中急起来,“你们都不愿意让我的家人来吗?”
“我……我们……”红皱起眉头。
“晦与你商量过了吧?”青篱问林沐羽。
“商量什么?”林沐羽问。晦与她说话,每天都少得很,而且大多是她讲给晦听,哪里来的商量?
“就是让你留在谷里的事。”
“什么?”
“留在谷里。沐羽,你作为看见妖的人类,因为是小孩子,所以我们商量,让你留在谷里。”
“多,多久?”
“呃……”青篱忽然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
“多久?”林沐羽又问。
“直到……直到你死。”青篱压低了声音。
林沐羽呆住了,手中的苹果掉落到地上。
直到死?
留在谷里,直到死?
怎么能?为什么?
“你,你们……你们在骗我吧?”林沐羽说道,她声音发颤,那稚嫩的脸发白。
心中的某一处仿佛崩裂了,仅是一角,却牵扯着整个心都痛起来。
“沐羽……这件事,你第一次听的话,一定会有刺激的,但你要适应,这里会是一个好的家的……”红见状,柔声道。
“骗人吧。”林沐羽不理。她双眼空洞,直勾勾的,神情呆滞,又有几分惊愕。她看上去,仿佛一个被抽离了魂的空壳。
她想过,她料想过她不会再回去,从大前天起,晦与其他的妖都有这样的态度,她有所预料。
但是,想与亲耳听到是两码事。
林沐羽抖动了一下僵直的手臂,她机械的转动头,看了看红。“你们在骗人,打一开始就在骗人。”他说罢,心中涌起悲和痛,卷起愤与怒。她头也不回,冲出房子!
她踏进没过脚的雪,一步下来被雪中的石头绊了个踉跄。
她稳住身子,什么都不管,继续跑。
不管身后红的喊声。
不管雪里的冰。
不管刮脸的寒风。
她不想管,她顾不了。
假的,假的,假的!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来到这个谷,什么快与乐都是假的!
而妖精,他们也都是骗人的,他们示好,是要将人留下!
他们只是要我留下来,囚禁住,直到死!
“晦——”林沐羽尖叫起来,她疯狂跑着。摔倒了,再爬起来继续跑。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现在才说?为什么不能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胸膛里那团火焰熊熊燃烧着,即便是冬季寒冷的风灌进去,也灭不了一丝焰苗!
林沐羽撞开门,冲进屋里,喊着:“晦——晦!”她看见那个黑色的人就站在厅中,她控制不住的发抖。“为什么?为什么?”她忘记其他的话,只说出了这三个字,重复,一遍又一遍。
晦转过身,看着林沐羽,缓缓道:“是众妖的决定。”那双金色的眼睛中因昏暗光线而放大的瞳孔仿若深渊。
“骗人——!”林沐羽喊道,她尖叫起来,“你们都骗人!从一开始就骗我!你们就是要我就在这里,留到死!对吧!”
“对。”晦冷声道。
“你们这些妖怪!你们就是让我就在这里!你们怕我说出去,你们怕,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对吧!”她紧闭双眼,只管喊着话,胸中是干热的闷痛,直烧到喉咙和头脑。
“对。”晦应答。
“可我知道了!我不傻!从来不!”她用力甩着手臂。
“……”晦沉默了。
“你以为我出不去,我要出去!你们不可能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不可能!”她睁开眼,嗓音已经嘶哑起来。
胸口里什么崩溃了,她却忽然感觉不到了痛苦,她麻木起来,连大滴大滴夺眶而出的泪水她也没有察觉。她转头,奔向房门。
一道黑影闪过,晦现在门口,挡住人类的去路。
“让我走!我告诉你我能出去!”林沐羽撞上晦,拼命地,用力地推,“你让开!让开——”
“不行。”晦说。
“你根本就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你的家人都没有!我要出去!他们在找我!让我回去!”林沐羽将半个身子靠在晦身上,拼命地向前推,一双幼嫩的拳头拼命地捶打,迫使他开门,“让开呀!让开!”
泪水占据了视线。林沐羽眼前只有一片黑,她用力推着、打着,然而双手接触的仿佛是一颗冷硬坚实的磐石,纹丝不动。
晦缓缓垂眸,看着拼劲了全力的孩子,他咬紧了牙。“放弃吧,放弃吧。”他心中喃喃,于是他伸出手,想要阻止孩子的举动,却忽然被拽去,紧接着是疼痛。
林沐羽死死咬住晦的手,毫不留情。
晦也不收回手,任她咬。
腥咸的味觉在舌尖浸染,林沐羽眨下眼中的泪水,松开嘴,模糊看到晦苍白的手上鲜红的血迹。“你让开啊!快让开啊!”她发出低沉的呜咽,用最后的力气去捶打晦,直到双手感到脱力,她瞪大双眼,泪水不停流着,随后整个人跌坐带地上。
“让我出去——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她双手捂住头,发出绝望的哭嚎。
那低沉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音,一声一声深深刺进晦的耳中,刺进头脑里,掀起惊骇的痛处。
好痛。
“不会的。”晦恍惚道。
你不会出去的。
林沐羽对鸣与晦的对话感到奇怪,她张开嘴想问晦,却又闭上。“万一我问了,他改变主意怎么办?”她想,于是她看着路,不说话。
山谷的出入口初是一条不太宽的小路,白雪堆积,没到晦的小腿处。雪路之上,没有一丝杂尘,也没有半只脚印。他们走出小路,面前是一片宽广的松树林。
徐徐冷风吹动树枝,压弯枝头的雪沙被风拂下一些,在林中浮动着。在傍晚的微光中,闪烁着清冷的光芒。
脚下的雪已不如之前的厚。晦将林沐羽放下,牵起她的小手领她继续走。
林沐羽忍不住道:“猫,还有多远呀?”晦没有回答她,她觉得晦领着她的手很凉,于是她抬头看了几眼晦。
晦铁青着脸,眉头锁起,他那双在暗处明亮的金色眼瞳紧紧盯着前方,嘴唇微抿,严肃且警觉。
“猫?”林沐羽见晦这样子,心中有些害怕。
“近了。”晦轻声道。
近了?什么近了?林沐羽看向晦盯着的前方,还未等她看到什么,只觉得自己被握住的手剧痛难忍,她不禁轻叫起来,挣开晦的手。“你干什么那么大的劲儿?”她心中不满。
晦没有回应,他两步并作一步,飞快向前走着。
林沐羽呆了呆,她回过神,连忙跑着追上去。“走那么快干什么?不是、不是要送我回家吗?猫!你、你等等我!”她有些慌张,奋力迈开双腿追过去,可晦走得太快,她个子小,步子也小,距离落得越来越大。她一咬牙,闷着头跑。
“嘭。”“哎呀!”
晦不知何时停住了,低头跑的林沐羽根本没注意到,一头撞上晦的后背,不由得惊叫一声,然后埋怨道:“怎么停也不告诉我一声!”
她抬起头,看见背对着她的晦绷着身子站着。
“林沐羽。”有人叫她的名字,却不是晦的声音。
她循声看去,盯住了那个叫她的人。
“哥哥!”林沐羽喜出望外,她喊着,“你怎么也来啦?”说罢,便要冲向林晟碹。这时,身后的晦却猛然拽住她的衣领,不让她再上前一步。
“他不是你哥哥。”晦厉声道。
“怎么可能!那就是我哥!”林沐羽喊道,她反手想扳开晦揪住她衣领的手,可那只手铁钩般冷硬。“放开我……你答应送我回家,说话不算话吗?”
晦将林沐羽向后拽,拖到他身边。
“把她给我。”林晟碹道。他站在约有四五米远的地方。
“给你?”晦突然冷笑,“给你?你拿她是物品吗?”
“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林晟碹说着,他面无表情,那锐利的眼神寒冰般盯着晦。
林沐羽瞧瞧晦,又望望林晟碹,神情迷惑起来。她仔细看看林晟碹,她那十七岁的哥哥,如今却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模样。“哥哥?”她突然也不敢确定了。
“他不是你哥哥!”晦道,“你根本没有哥哥!”
林沐羽瞪大眼睛,颤声道:“怎、怎么可能……”
“林沐羽,快过来!”林晟碹大声说,眼睛仍盯着晦,“爸妈还在找你!”
爸爸妈妈。林沐羽一惊,她对晦说:“他是我的哥哥,你放开我,你说过让我走。”
“我送你回去就好。呆在这。”晦又将林沐羽拽得向后些,一只手搭在林沐羽头上,再次叮嘱:“不要动。他不是你的哥哥。晦不能说谎。”他走向林晟碹,昏暗中,股股黑色烟雾萦绕着他。身后的烟雾汇聚成四条猫尾,挥摇之间,飒飒生风。
“他是我哥!猫!”林沐羽追上去,一阵劲风袭来,两边青松的积雪倏的滑落下来,在她身前堆成一个小雪包。
晦的一条尾挥向身后一棵松树,“咯嚓”一声,树干折断,然后轰然倒地,阻断了林沐羽的路。烟雪卷起,弥漫在林间。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晦金色的眼瞳掺着星点血红,瞳孔仿若长针利锋,他恶狠狠盯着林晟碹,“一千多年前,便是你领头屠了西尘峰!”
“哦——原来是西角的漏网之鱼。”林晟碹淡然道,“我没时间废话……”
“我不会让你进到北谷的,也不会让你离开这里!”西尘峰的黄沙再次在晦的脑海中掀起,血光冲天,焰火狂燃,他的家、他的家人、他的回忆……晦痛苦地捂住头,他低吼道:“我要在这里杀了你!”
话音未落,已被猫尾挥动的劲风卷走。眨眼间,长鞭般的猫尾已拍向林晟碹,厉风乍起,杀机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