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诗歌中的夸张及其审美
一 作者可考的诗歌中的夸张
秦汉时期的诗歌中多有夸张。当时的诗歌,有的作者可考,有的作者不可考。不论是作者可考的诗歌,还是作者不可考的乐府民歌和古诗,都不乏夸张。我们先看看作者可考的诗歌中的夸张。
秦汉时期作者可考的诗歌中的夸张多为扩大夸张,也有缩小夸张。如:
(1)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垓下歌》)
(2)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刘邦《鸿鹄歌》)
(3)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李延年《歌一首》)
(4)饕餮贪污,臭腐是食。填肠满嗉,嗜欲无极。(朱穆《与刘伯宗绝交诗》)
(5)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辛延年《羽林郎》)
(6)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蔡琰《悲愤诗》)
例(1)是项羽遭垓下之围时所唱的歌,其“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夸张之词,充分表现了他一世英雄的气概。例(2)是汉高祖刘邦易太子不成而对戚夫人所唱的歌,其中对鸿鹄的夸张描绘说明了太子之不可易。这里的“一举千里”的“一”和“千”分别是缩小夸张和扩大夸张,两相对举运用,更见夸张的力量。例(3)是作者通过夸张来描述其女弟之美,这个夸张使“倾城倾国”作为成语流传至今。例(4)是作者通过对贪食者的夸张描写,表达了对贪得无厌者的憎恶。例(5)是作者通过夸张来描写胡姬之美。清人沈德潜指出:“‘一鬟五百万’两句,须知不是论鬟。”这就指出了这里运用的是夸张,并指出了其用意所在。例(6)是蔡琰通过夸张来描述归汉时与儿子分别的惨痛场面。当时,不仅人“崩五内”、“生狂痴”,连车马也“不转辙”、“立踟蹰”。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和感受,非夸张不能表达。沈德潜评曰:“激昂酸楚,读去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在东汉人中,力量最大。”这样的评议不为过分。古人常称夸张为“激昂之语”,沈德潜的评语指出了夸张这“激昂之语”的力量。
二 作者不可考的诗歌中的夸张
作者不可考的乐府民歌和古诗中的夸张亦多为扩大夸张,也有缩小夸张。如:
(7)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乐府民歌《上邪》)
(8)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氏。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乐府民歌《梁甫吟》)
(9)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乐府民歌《十五从军征》)
(10)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
(11)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
(12)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
例(7)连说五种不可能之事,以表明对爱情的坚贞不移。这是传颂千古的典型的夸张,游国恩等评议它为“如山洪暴发似的激情和高度的夸张”。例(8)的“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是用夸张来极言三位勇士的力量。例(9)的“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是用夸张来揭露当时的兵役对人的残酷奴役。例(10)是用夸张来写“高楼”。马茂元对此分析说:“诗从‘高楼’写起,劈空而来。”如此夸张,给人震撼的力量。例(11)的“年命如朝露”是通过比喻来说明生命的短暂,这是缩小夸张。例(12)的“常怀千岁忧”是用夸张来说人生的忧愁之长。短暂的生命同悠长的忧愁恰成对比,正可用以抒发生命无常,应及时行乐之感慨,所以,王国维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写情如此,方为不隔。”
三 展现楚汉浪漫主义的崇高美
秦汉诗歌中的夸张是对《诗经》和楚辞的夸张的继承和发展,这从夸张发展的角度来看是如此,从审美的角度来看也是如此,展现的是崇高之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与当时的散文中的夸张类似,秦汉诗歌中的夸张及其审美受楚歌、楚风的影响很大,充满浪漫激情。我国现代著名的美学家和美术史家邓以蛰曾经指出:“世人多言秦汉,殊不知秦所以结束三代文化,故凡秦之文献,虽至始皇力求变革,终属于周之系统也。至汉则焕然一新,迥然与周异趣者,孰使之然?吾敢断言其受‘楚风’之影响无疑。”事实确实如此。就以我们列举的例证来说,项羽本是楚人,其《垓下歌》无疑是楚歌。刘邦的《鸿鹄歌》也是楚歌。《史记·留侯世家》记载:“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歌数阕。”这里明确记载是“楚歌”。至于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也明显属于楚歌。所以,余冠英说《垓下歌》、《大风歌》“这两者都是楚歌体”,他选注《汉魏六朝诗选》就将这两首歌放在开头,以“表示汉初诗歌和楚文学的衔接”。就连东汉末年蔡琰的《悲愤诗》,也明显受到楚歌的影响。“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的夸张说法,就与《离骚》的“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出自同一机杼。《悲愤诗》共有二章,第一章是五言诗,有108句;第二章就是楚歌体(人称骚体),有38句。试看第二章中的诗句:“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这的确是楚歌体,与楚辞无论在语言上还是风格上都极其相似。所以,李泽厚认为,“其实,汉文化就是楚文化,楚汉不可分。尽管在政治、经济、法律等制度方面,‘汉承秦制’,刘汉王朝基本上是承袭了秦代体制,但是,在意识形态的某些方面,又特别是在文学艺术领域,汉却依然保持了南楚故地的乡土本色。汉起于楚,刘邦、项羽的基本队伍和核心成员大都来自楚国地区。项羽被围,‘四面皆楚歌’;刘邦衣锦还乡唱《大风》;西汉宫廷中始终是楚声作主导,都说明了这一点。楚汉文化(至少在文艺方面)一脉相承,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其明显的继承性和连续性,而不同于先秦北国。楚汉浪漫主义是继先秦理性精神之后,并与它相辅相成的中国古代又一伟大艺术传统,它是主宰两汉艺术的美学思潮”。秦汉诗歌中的夸张及其审美,正是这一美学思潮的产物,它展现崇高之美,充满浪漫激情,是楚汉浪漫主义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