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华的言传身教
阳明父亲王华(1446~1522),字德辉,别号实庵,又号海日翁,因常读书于余姚龙泉山,人称龙山先生。关于王华对王阳明的言传身教,我们可以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处世之道。当时的道学先生,大都给人以“支离琐屑,修饰边幅,为偶人之状”的道貌岸然的印象,然王华却与之迥异。陆深对王华的评价是:“先生气质醇厚,平生无矫言饰行,仁恕坦直,不立边幅,与人无众寡大小,待之如一。”杨一清亦称赞王华是“气质醇厚,坦坦自信,不立边幅”的谦谦君子。说明王华虽考中了状元、身居显位,却待人随和,无官架子,有平民教育家的风范;且“议论风生,由衷而发”,有朴素自然的学者气质。明成化年间,王华受提学张时敏的推荐,作为浙江方伯宁良之子的家庭教师,被迎至祁阳(今属河北)教育宁良之子宁竑。后据其女婿徐爱在《梅庄书院记》中称赞王华,虽为一介儒生,却能做到“守道范物,以不素餐”; “明道其间,化永弗替”。甚至认为王华对“祁阳文化之日新”所做的贡献,“将与石鼓、岳麓并传于世”。后来阳明便受其影响,在待人接物方面,亦是“和乐坦易,不事边幅”;在讲学教化方面,更是平等待人,循循善诱,体现出一个具有平民化倾向的伟大思想家的特殊风范和内在品质。
二是正直之气。王华“少负奇气,壮强志,存用世。顾其职业恒在文字间,而未能达之于政”。后际遇孝宗,柄用有期,不料正德元年(1506),刘瑾窃权,士大夫争走其门,惟王华独行其善。后阳明疏瑾罪恶,瑾怒,逐阳明,顾素敬慕王华,不辄迁怒,间以语人,欲讽使就见,他又坚决不予理睬。及转南京,瑾又使人言王华不久当召用,冀得往谢,而他照样不去献媚,表现出令人敬佩的气节和傲骨。从表面上看似乎与其子受刘瑾迫害而心怀怨恨有关,而实际上则是由其自身性格决定的,甚至可以说,阳明疏瑾之罪也多少受到了王华正直之气的感染。
三是圣人之学。王华本人虽然在科举上获得了巨大成功,“自布衣魁天下”,但他对阳明在科举上的期望值并不高,而主要寄希望于求得圣人之学和圣人之道上。杨一清谓王华“之学一出于正,书非正不读。客有以仙家长生之术来说者,则峻拒之曰:‘修身以俟命,吾儒家法,长生奚为?'”表现出其先祖们少有的积极入世态度。由于王华本人很早就在儒家学说中体悟到人生的意义,故而他明确反对通过神仙道术来求得生命之安顿。面对当时神仙道术盛行的局面,王华向道士质疑道:
人所以乐生于天地之间,内有父母昆弟妻子宗族之亲,外有君臣朋友姻戚之懿,从游聚乐,无相离也。今皆去此,而槁然独往于深山绝谷,此与死何异?夫清心寡欲,心怡神定志,此圣贤之学所自有。吾但安乐委顺,听尽于天而已,奚以长生为乎?
道士答曰:“神仙之学,正谓世人悦生恶死,故其所欲而渐次导之。今公已无恶死悦生之心,固以默契神仙之妙,吾术无所用矣。”“固以默契神仙之妙”,是说王华用儒家统摄了道家;名为“默契”,实为排斥,使道术“无所用矣”。所以史家谓其“于异道外术一切奇诡之说,廓然皆无所入”。
正德十年(1515)秋,王华应内戚陈氏之邀,游上虞东山。途中当随行者酌酒为其祝寿时,针对众人“尊忘天下之达尊,而油油与士庶嬉饮赓歌于烟云泉石间,历险夷,阅晦明,关顺逆,而乐不变,翁真超物外者耶”的赞美之辞,王华正言厉色道:“否!夫君子之动也,以示法,故观以辅德,义以节欲,妨学则弗乐,丧志则弗玩,故曰君子之游也。然则古之表风教于东江而不可忘者,将独山川乎哉?将独山川乎哉!小子识之。”声称自己之游并不妨学,更不丧志,而是与“槁然独往于深山绝谷”的神仙之游截然不同的“君子之游”。故其游东江的真实目的,亦是为了弘扬古之教化。也许正是基于这样一种积极处世的人生态度,王华才对当时的著名学者庄昹、陈献章做出了不同的评价。据王华留存于世的仅有文献之一《定山先生集序》载:华早年“已知定山(庄昹)之工于词翰”,后又知“定山盖直节敢言之士”,于是“心益趋向之”。然其“于定山虽甚爱慕,定山亦往往勤诗札之通,而竟莫得与之上下其论于一日”。究其原委,恐怕与庄昹、陈献章两人过于紧密的关系有关。陈献章弟子湛若水说:“白沙先生之诗,有曰千炼不如庄定山,盖尊庄公也。……故世之君子欲知定山先生者,观诸白沙先生之诗可也;欲知白沙先生之诗者,观诸定山先生之诗可也。”视庄、陈如一人。然在王华看来,“定山始与白沙陈公甫为友,齐名于时,人莫得而低昂之。其后定山复起,而公甫老于白沙,世遂以是为优劣”。也就是说,定山和白沙这两位齐名于时的诗人,在世人包括王华眼里是有优劣之分的,而究竟孰优孰劣,则要看两人的处世态度。王华显然不喜欢白沙消极处世的人生态度。而这一立场正好与黄宗羲所述的陈庄异同论相吻合:“又言庄定山为白沙友人,学亦相似。按:白沙云 ‘定山人品甚高,恨不曾与我问学,遂不深讲’。其出处之际,白沙深责之,不可言其相似。”后来王华的这种思维定式又显然传给了阳明,致使其对白沙之学较为轻视。明儒李材所谓“海翁最博古,阳明亦多闻”,当属实情。
四是至孝之心。据《海日先生行状》载:弘治元年(1488),王华与修《宪庙实录》,充经筵官。次年闻其父竹轩公疾,即移病不出。当道使人来趣,亲友亦交相劝喻。华曰:“亲有疾,已不能匍匐归侍汤药,岂逐逐奔走为迁官之图?须家信至,幸而无恙,出岂晚乎?”结果还是没有出山。弘治六年(1493),王华闻竹轩公死讯,号恸屡绝,即日南奔,筑庐墓旁。“墓故虎穴,虎时时群至。先生(王华)昼夜哭其傍,若无睹者。久之益驯,或傍庐卧,人畜一不犯,人以为异。”如果说,因父母亡故而辞官归乡,以尽孝道,乃是古人“送死胜于养生”的丁忧守制,不得有违,那么王华对其母亲岑太夫人的孝心,则可谓出于“天性之爱”,致使百官望尘莫及矣。武宗嗣位后,他便以母亲年事高,执意乞归便养。比致仕,岑已年近百岁,华则寿逾七十,犹朝夕为童子嬉戏以悦之,“抚摩扶掖,未尝少离。或时为亲朋山水之邀,乘舟暂出,忽念太夫人,即蹙然反棹”。岑氏卒,王华悲痛致疾,“竟以是不起”,一年多后亦亡。在明代政治生活中,遵守儒家孝道虽说是一条重要的原则,但多数官场上的人只是摆摆样子、走走形式罢了。然王华却把孝养置于首位,甚至不惜放弃高官厚禄。为强调孝道,他还特地为上虞的曹娥祠撰写碑词,“咸极阐扬孝道,推引劝励,沨沨可读”。在孝道实践上,他不仅自己以身作则,而且还要求阳明身体力行。正德十六年(1521),阳明平宸濠之乱,胜利而归,“适公(王华)诞辰,伯安(阳明)捧觞为寿。公蹙然曰:‘吾父子乃得复相见耶!贼濠之乱,皆以为汝死矣,而不死;以为事难猝平,而平之。然此仗宗社神灵、朝廷威德,岂汝一书生所能办。比谗构横行,祸机四发,赖武庙英明保全。今国是既定,吾父子之荣极矣。然福者祸之基,能无惧乎!……吾老矣,得父子相保牖下,孰与犯盈满之戒,覆成功而毁令名者耶?”王华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阳明功成而退,保身养家,以尽孝道。这种言传身教,对阳明的鼓动力可想而知。故在阳明几十年的仕途中,上疏省亲,乞归便养,乃家常便饭,不胜枚举。
以上四个方面,在黄绾这位对王家有着深刻了解的亲家看来,圣人之学与至孝之心乃是王华最为看重的。他说:
公(王华)蚤以文哲第状元,出入青闼,为讲官,位卿长,获天子眷宠,为士雅望,此固可为公荣,未足为公之至也。公门墙清夷,子孙罗立,闾里嘻呴,宾祭以无乏,此固可为公乐,未足为公之至也。公历事三朝,卒以明哲自全,优游垅亩,放浪湖山,以与烟霞麋鹿乐其余,此固可为公贺,未足为公之至也。抑公行年古稀,而上有太母九十六年,耳聪目明,筋力如少壮,慈间正,则得以尽公孝养之心;而下有令子得圣人之学于无传,方将龙蛇其身,求天地之化、鬼神之妙以为道,以待百世;有徵曰仁,则公之婿,亦以其学为时伟人,以此为公之至,古今可多有乎?……绾先选部,公同年而好。公子守仁,绾则从而赖其成,即所谓得圣人之学者,于是以为公寿。
也就是说,王华的最高诉求不是“获天子眷宠,为士雅望”的荣耀,也不是“门墙清夷,子孙罗立”的欢乐,更非“优游垅亩,放浪湖山”的洒脱,而是如何“尽孝养之心”、如何“得圣人之学”的境界。应该说,黄绾的这一评析是符合王华的思想实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