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学”: “素王改制”论
光绪十六年,康有为与廖平会晤之后,其今文经学的立场得以确立。次年,康有为始于广州万木草堂开班授课。在学生们的助益下,《新学伪经考》于是年刊出。光绪二十三年《春秋董氏学》刊出,次年《孔子改制考》问世。康有为政治思想与宗教思想的系统阐发正集中于此。前者重在从学术上考证古文之伪、今文之真,后二者则重在阐发其“素王改制”的理论。康有为之所以选择今文经学,关键在于今文经中的“素王改制”论能够满足其救世变法的需要。
在《新学伪经考》叙中,康有为开宗明义,指出了该书的主旨:
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阅二千年岁、月、日、时之绵暧,聚百、千、万、亿衿缨之问学,统二十朝王者礼乐制度之崇严,咸奉伪经为圣法,诵读尊信,奉持施行。违者以非圣无法论,亦无一人敢违者,亦无一人敢疑者。于是夺孔子之经以与周公,而抑孔子为传;于是扫孔子改制之圣法,而目为断烂朝报。“六经”颠倒,乱于非种;圣制埋瘗,沦于雺雾;天地反常,日月变色……且后世之大祸,曰任奄寺,广女色,人主奢纵,权臣篡盗,是尝累毒生民、覆宗社者矣。古无有是,而皆自刘歆开之。是上为圣经之篡贼,下为国家之鸩毒者也。
古文乃刘歆伪作,六经因之变乱,刘歆“身为 ‘新’臣”,故康有为将古文经名为“新学”。刘歆之后,郑玄成为“布行伪经篡孔统”的集大成者。郑玄之后,“凡后世所指目为 ‘汉学’者,皆贾、马、许、郑之学,乃 ‘新学’,非 ‘汉学’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经,乃多伪经,非孔子之经也”。为了“起亡经,翼圣制”,明“孔氏之道”,康有为遂“采西汉之说,以定孔子之本经;亦附 ‘新学’之说,以证刘歆之伪经”。
刘歆所作之伪经为何?在康有为看来,《毛诗》、《古文尚书》, 《礼》中之《逸礼》、《周官》及《易》中之《说卦》、《序卦》、《杂卦》,以及《左传》均为伪作。对此,康有为概括道:
凡《诗》者三百五篇……传之有鲁、齐、韩三家,无所谓《毛诗》者。其《书》,上纪唐、虞之际,无《舜典》,但有伏生今文二十八篇……无所谓“壁中《古文尚书》”者。其《礼》,唯有高堂生所传十七篇,而无《逸礼》三十九篇、《周官》五篇,及《明堂阴阳》、《王史氏记》也。其《易》,则伏牺画八卦,文王重六十四卦,孔子系之辞,无以为周公作,亦无《说卦》、《序卦》、《杂卦》三篇,亦无《十翼》之说。传授人自商瞿至田何,再传至杨何,无所谓古文《费氏》也。其《春秋》,唯有《公羊》、《穀梁》二家,无所谓《左氏传》也。……今据之以攻古学,若发蒙焉,知《毛诗》、《古文尚书》、《逸礼》、《周官》、《费氏易》、《左氏春秋》,皆伪经也。于以洗二千年歆、莽之伪氛,复孔圣传授之微言,皆赖于此。
在如此多的伪书中,康有为认为关键在于《周官》与《左传》, “歆遍造伪经,而其本原莫重于伪《周官》及伪《左氏春秋》。而伪《周官》显背古义,难于自鸣,故先为伪《左氏春秋》,大放厥辞”。刘歆之所以要“遍伪群经”,是因为他“既已伪《左传》矣,必思征验乃能见信,于是遍伪群经矣”。虽然在康有为之前已有人指出过古文经之伪,如刘逢禄指《左传》为伪,魏源指《毛诗》为伪,邵懿辰指《逸礼》为伪,而且《易图》《古文尚书》《周礼》等,均有学者考定真伪,但像康有为这样全面否定古文经者,是第一次。为了证明刘歆“遍伪群经”,康有为甚至认为“出土之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藏以欺后世”,即使他用以论证刘歆作伪的重要证据《史记》,也有“刘歆羼入者数十条”。
与古文经之伪相对应的是今文经之真。在康有为看来,六经都是孔子所作:“六经皆孔子所作。《诗》三百五篇,《书》二十八篇,《礼》十六篇,《易》上、下二篇,《春秋》十一篇,乐在于声,其制存于《礼》,其章存于《诗》,无文辞,是为 ‘六经’。”除六经之外,其他“儒家之书”都是传六经,因此只能称传而非经:“自 ‘六经’而外皆七十子后学所记,各述所闻,或独撰一书,或合述一书,与经别行,统名曰 ‘传’,凡儒家言皆是,犹内典佛说者为 ‘经’,菩萨说者谓 ‘律、论’也。虽以《论语》纪孔子言,以非孔子所撰,亦名为 ‘传’。……盖七十子后学记,即儒家之书,即《论语》、 《孝经》亦在其中。”既如此,孔子之道当从六经中获取。
而在孔子作六经与刘歆伪作古文之间,康有为无法回避的一个史实是秦始皇焚书坑儒。对此,康有为认为,以往所说的秦始皇焚书造成六经“亡缺”之说,其实是“刘歆之伪说也。歆欲伪作诸经,不谓诸经残缺,则无以为作窜(篡)入之地,窥有秦焚之间,故一举而归之”。在康看来,秦始皇焚书,“但烧民间之书,若博士所职,则《诗》、《书》、百家自存”。因为秦始皇焚书的目的是愚民,而非自愚。若“并秘府所藏”“博士所职”都焚烧的话,岂不是“秦并自愚也,何以为国?”而后,刘邦攻入咸阳,萧何得以收取大量图书,才有刘歆簒乱六经之事。康有为对秦始皇焚书的新解,语出惊人,却难以令人信服。
在形式上,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俨然一副清代考据学的面相,但在本质上,它体现的则是公羊学统。“借实际政治来解释儒学”,也是公羊学派的一贯做法。“此派在学术致知上不甚求史实之确切,说是孔子作《春秋》要在微言大义,而不在记录史实”,而“康氏对公羊学派有兴趣并非是纯学术的,而是其中所含有的社会和政治意义”。基于此一学统,在《新学伪经考》烦琐考证的背后,康有为所要表达的是:六经乃孔子所作,秦始皇焚书并未厄及六经。西汉经学中并无所谓古文者,凡后世流传的古文,都是刘歆伪作。刘歆作伪的目的是助莽篡权,直接后果则是“夺孔子之经以与周公,而抑孔子为传;于是扫孔子改制之圣法,而目为断烂朝报”。因此,《新学伪经考》的终极目的在于“起亡经,翼圣制”,使孔子改制之圣法复明于今日。换言之,在此一粗疏的考证形式下,康有为事实上是要重构儒学的传统,以便从中寻求其政治、社会变革的思想泉源,诚如梁启超所言:
南海先生演孔之书四,而伪经考先出世焉。问者曰:以先生之大道,而犹然与近世考据家争一日之长短,非所敢闻也。梁启超曰:不然,孔子之道,堙昧久矣,孔子神圣与天地参,制作为百王法,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荀卿之后,孔教一变再变,以致于宋以后之学者,视孔子如迂儒矣。故小有智慧之士,以为孔子之义甚浅,其道甚隘,坐此异教来侵,辄见篡夺。魏唐佞佛,可为前车。今景教流行,挟持国力,其事益悍,其几益危。
而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目的即在于复明孔学之本义,进而昌明孔教:“先生以为孔教之不立,由于孔学之不明,锄去非种,嘉谷必茂,荡涤雰雾,天日乃见。故首为是书,以清芜秽,至于荀学之偏,宋学之浅,但明于大道,则支流余裔,皆入范围。非吾党之寇仇,固无取于好辩。”因此,他断言:“先生之为此书,其非与考据家争短长,宁待辨邪!”这里,梁启超言简意赅,道出了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的价值所在。但是,康有为毕竟生活于考据学兴盛的清中叶之后,公羊学统中粗疏、武断的考证形式不可避免地引起时人的批评。而且,在康有为尚籍籍无名的19世纪90年代初,除了与他交往密切的朱一新之外,时人解读《新学伪经考》主要是从学术的视角入手,对其借经术以佐变法的目的涉及较少,对此,第二章再做详论。
如果说《新学伪经考》重在破的话,那么《春秋董氏学》《孔子改制考》则重在立。在《春秋董氏学》的序言中,康有为明确指出:“道、教何从?从圣人。圣人何从?从孔子。孔子之道何在?在 ‘六经’。‘六经’粲然深美,浩然繁博,将何统乎?统一于《春秋》……《春秋》三传何从乎?从《公羊》氏……惟《公羊》详于素王改制之义,故《春秋》之传在《公羊》也……然则欲学《春秋》,舍董生安归?……因董子以通《公羊》,因《公羊》以通《春秋》,因《春秋》以通六经,而窥孔子之道本。”在康有为开列的经学谱系中,《春秋》与《公羊》至关重要。而此一谱系建构的标准即“托古改制”,选择《公羊》而非《左传》即明证。因为只有《公羊》中才有微言大义、托古改制。这在《孔子改制考》中有集中的体现。对于《孔子改制考》的主旨,梁启超概括说:“定《春秋》为孔子改制创作之书,谓文字不过其符号……又不惟《春秋》而已,凡六经皆孔子所作,昔人言孔子删述者误也。孔子盖自立一宗旨而凭之以进退古人,去取古籍。孔子改制,恒托于古。尧舜者,孔子所托也,其人有无不可知。即有,亦至寻常,经典中尧舜之盛德大业,皆孔子理想上所构成也。又不惟孔子而已,周秦诸子罔不改制,罔不托古。”这就是康有为的孔子“托古改制”说。
在康有为“托古改制”理论的建构中,公羊学统同样清晰可见。有研究指出,公羊学统对康氏思想的影响,有两个学说最为显著:“一是说孔子乃是所有经书的制作之人,并不是述而不作。二是三世说,即人类历史的发展是经由 ‘据乱世’、‘升平世’和 ‘太平世’的过程……三统之说有同样的重要性。”正是因循孔子并非述而不作的思路,康有为认为孔子为改制而作“六经”, “学者知 ‘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孔子之为大圣,为教主,范围万世而独称尊者,乃可明也。知孔子为教主,‘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知孔子拨乱世,致太平之功,凡有血气者,皆日被其殊功大德,而不可忘也”。孔子作六经,为万世立法,拨乱反正,这是康有为学说的核心。有了这一点,康有为创立孔教才名正言顺,效法孔子改制变法才有据可循。
为了说明孔子改制的合法性,康有为充分发挥了公羊学的素王之义,证明孔子为制法之王。他说:
乃上古昔,尚勇竞力,乱萌惨黩。天闵振救,不救一世而救百世,乃生神明圣王,不为人主,而为制法主。天下从之,民萌归之。自战国至后汉八百年间,天下学者无不以孔子为王者,靡有异论也。自刘歆以《左氏》破《公羊》,以古文伪传记攻今学之口说,以周公易孔子,以述易作,于是,孔子遂仅为后世博学高行之人,而非复为改制立法之教主圣王,只为师统而不为君统。诋素王为怪谬,或且以为僭窃。尽以其权归之人主。于是,天下议事者引律而不引经,尊势而不尊道。其道不尊,其威不重,而教主微;教主既微,生民不严不化,益顽益愚。皆去孔子素王之故。异哉!王义之误惑不明数千载也!夫王者之正名出于孔氏。何谓之王?一画贯三才谓之“王”,天下归往谓之“王”。天下不归往,民皆散而去之,谓之“匹夫”。以势力把持其民谓之“霸”,残贼民者谓之“民贼”。夫王不王,专视民之聚散向背名之,非谓其黄屋左纛,威权无上也。后世有天下者称帝,以王封其臣子,则有亲王、郡王等名。……若将就世俗通达之论识言之,则王者人臣之一爵,更何足以重孔子?亦何足以为僭异哉?然今中国圆颅方趾者四万万,其执民权者二十余朝,问人归往孔子乎?抑归往嬴政、杨广乎?既天下义理、制度皆从孔子,天下执经、释莱、俎豆、莘莘皆不归往嬴政、杨广,而归往大成之殿、阙里之堂,共尊孔子。孔子有归往之实,即有王之实,有王之实而有王之名,乃其固然。然大圣不得已而行权,犹谦逊曰假其位号,托之先王,托之鲁君,为寓王为素王云尔。故夫孔子以元统天,天犹在孔子所统之内,于无量数天之中而有一地,于地上无量国中而为一王,其于孔子曾何足数!……今遍考秦、汉之说,证明素王之义。庶几改制教主,尊号威力,日光复荧,而教亦再明云尔。
孔子即为素王,其改制则名正言顺,“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致者,西狩获麟,受命之符是也”。秉承天命,孔子乃托《春秋》以改制:“王降为风,夷于诸侯,盖孔子大义……周道亡于幽、厉,自是孔子以《春秋》继周,改周之制,以周与宋同为二王后。故《诗》之 ‘三颂’,托王鲁、新周、故宋之义,运之三代,传之口说,著之《公羊》、《穀梁》,大发明于董子。……何邵公所谓 ‘非常异义’,太史公所谓 ‘不可书见,口授弟子者’也。”
因刘歆作伪,以周公代孔子,遂使天下尊势而不尊道,师统不继,君权独大。而今康有为通过遍考秦、汉之说,证明素王之义,使孔子改制之义复明于天下。在康有为看来,汉儒董仲舒最明孔子改制之义,“董生更以孔子作新王,变周制,以殷、周为王者之后。大言炎炎,直著宗旨,孔子微言口说,于是大著。孔子为改制教主,赖董生大明”。缘是,康有为在《孔子改制考》之外,又作《春秋董氏学》,因为只有通过董仲舒,才能获解孔子创教改制之大义。这里,康有为的素王之义极具叛逆性,所谓“天下归往谓之 ‘王’。天下不归往,民皆散而去之,谓之 ‘匹夫’。以势力把持其民谓之 ‘霸’,残贼民者谓之 ‘民贼’。夫王不王,专视民之聚散向背名之,非谓其黄屋左纛,威权无上也”,不仅是对民权的肯定,而且是对传统君王权威的极大反叛。
改制与托古乃康有为阐释公羊学理论的重要命题,正如康有为所言:“读《公羊》,先信改制。不信改制,则《公羊》一书,无用之书也。”与改制一样重要的是托古,“孔子屡言 ‘从周’……皆是尊君,安有改制之理?岂知孔子托王于鲁,有改制之文,无易道之实也……王则托于鲁,三统则托于古,《春秋》一书,皆托文见意也”。孔子既改制,又何必托古呢?对此,康有为解释说:“圣人但求有济于天下,则言不必信,惟义所在。无征不信,不信民不从,故一切制度托之三代先王以行之。若谓圣人行事不可依托,则是以硁硁之小人律神化之孔子矣。布衣改制,事大骇人,故不如与之先王,既不惊人,自可避祸。”正因为“布衣改制,事大骇人”,孔子才将改制之大事托付给三代先王,故而“六经中之尧、舜、文王,皆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不必其为尧、舜、文王之事实也”。当康有为将六经之尧、舜、文王视为孔子民主、君主之所寄托时,康有为的孔子改制遂不同于前人所说的孔子改制。循此而下,此时的康有为自然也可以重走孔子托古改制之路,为当下的变法作制。
而康有为“素王改制”论的核心又在于“三世”“三统”说:“《春秋》始于文王,终于尧、舜。盖拨乱之治为文王,太平之治为尧、舜,孔子之圣意,改制之大义,《公羊》所传微言之第一义也。”“‘三世’为孔子非常大义,托之《春秋》以明之。所传闻世为(托)据乱,所闻世托升平,所见世托太平。乱世者,文教未明也。升平者,渐有文教,小康也。太平者,大同之世,远近大小如一,文教全备也。大义多属小康,微言多属太平。为孔子学,当分二类,乃可得之。此为《春秋》第一大义”。正是借助“三世”说的理论,康有为才得以充分表达其变法改制的主张。而由“三世”说直接引出的是,康有为在政治变革中对西方民权、平等等思想、制度的汲取。这也使得康有为的改制说与前人不同,更是其弟子们着意阐发与宣传的内容。正如梁启超所言:“近人著祖述何休以治《公羊》者,若刘逢禄、龚自珍、陈立辈,皆言改制,而有为之说,实与彼异。有为所谓改制者,则一种政治革命、社会改造的意味也,故喜言 ‘通三统’,三统者,谓夏、商、周三代不同,当随时因革也。喜言 ‘张三世’, ‘三世’者,谓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愈改而愈进也。有为政治上 ‘变法维新’之主张,实本于此。”
以“三世”说为核心的“素王改制”论为康门师徒的政治变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也构成了“康学”的核心内容。至此,经过康有为改造后的儒学,完全可以胜任变法的需要;但需要指出的是,重建儒学传统以适应变法,达到保国之目的,只是康有为的目标之一,因为,在康有为这里,“保存儒学与保存帝国一样重要”。因此,康有为还要将改造后的儒学创为孔教,以便万世尊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