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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是根据一座游泳池的名字取的。这很奇怪,因为我父母从来不喜欢水。父亲最早的商业伙伴之一是弗朗西斯·阿迪鲁巴萨米。他成了我们家的好朋友。我叫他玛玛吉。“玛玛”在泰米尔语里是“叔叔”的意思,“吉”是一个后缀,在印度表示尊敬和喜爱。早在我出生之前,在玛玛吉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他是个很有实力的游泳冠军,是整个印度南部的冠军。他一辈子看上去都像个冠军的样子。我哥哥拉维有一次告诉我说,玛玛吉出生时,他不愿意呼吸空气,于是,为了救他的命,医生不得不抓住他的两条腿,把他提起来,头朝下转了一圈又一圈。
“这一招真管用!”拉维说,同时一只手在头顶上飞快地绕着圈。“他把水咳了出来,开始呼吸空气,但这把他所有的肌肉和血液都挤压到了上半身。所以他的胸脯才这么厚实,而他的腿却那么细。”
我信了他。(拉维取笑起人来毫不留情。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叫玛玛吉“鱼先生”的时候,我在他床上放了一块香蕉皮。)甚至到了六十几岁,玛玛吉的背已经有些驼了,一辈子不断起作用的反科学的重力已经开始将他的肌肉往下拉,这时他仍然每天早晨在奥罗宾多静修处的游泳池游十五个来回。
他试图教我父母游泳,但他们最多只能在沙滩上走进齐膝深的水里,用胳膊可笑地划着圆圈。如果他们在练习蛙泳,那动作就会让他们看上去好像在走过一片丛林,边走边分开前面高高的草;如果他们在练习自由泳,那动作就会让他们看上去好像正跑下一座山坡,边跑边挥动着手臂,以防止跌倒。拉维对游泳同样没什么热情。
玛玛吉不得不等到我来到这个家里,好找到一个愿意追随他的人。在我达到游泳年龄的那一天——让妈妈感到苦恼的是,玛玛吉说能够游泳的年龄是七岁——他带我到海滩去,面对大海伸开双臂,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然后他差点儿把你给淹死。”妈妈说。
我一直忠实于我的水上古鲁。在他的注视下,我躺在沙滩上,拍打着双腿,在沙子上划着,每划一下就转过头来呼吸。我看上去一定像一个孩子在用慢动作以古怪的姿势发脾气。在水里,他把我托在水面上,我尽力地游。这比在岸上困难多了。但是玛玛吉很有耐心,而且不断鼓励我。
当他感到我已经有了足够的进步时,我们便不再大笑大叫,跑进海里,溅起浪花,而是离开了蓝绿色的海浪和冒着泡沫的激流,去了有着规则的长方形状和正式的浅水池(并且需要付钱才能进去)的静修处的游泳池。
整个童年,我每星期都和他到那里去三次,这成了每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一大早的老规矩,每次都游极有规律的漂亮的自由泳。我清晰地记得这位站在我身边脱光了衣服的庄重的老人,他一件一件地把所有衣服都脱了下来,他的身体渐渐显露出来,只是在最后,他稍稍转过身子的动作,和他那条运动员穿的漂亮的进口游泳裤挽回了他的体面。他笔直地站着,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切仿佛史诗一般简洁。游泳指导,以及后来的游泳实践,能把人累垮,但是能够越来越轻松、越来越快地做一个游泳动作,一遍又一遍地做,直到这几乎成了一种催眠,水从铅铸般沉重,变得液体般轻盈,这能给我带来深深的快乐。
我响应有力的海浪的召唤,独自一人回到大海。海浪哗啦啦打下来,谦恭的细碎的浪花追逐着我,像温柔的套索,套住了心甘情愿的印度男孩。这在让我快乐的同时又让我感到负疚。
有一次玛玛吉过生日时,我送给他一件礼物。那时我一定是十三岁左右。礼物是用蝶泳游了一个来回。游完后我太累了,几乎连向他挥挥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除了去游泳,我们还谈论游泳。父亲喜欢的是谈论游泳。他越是不愿意真的去游泳,就越是对游泳充满了幻想。休假时他谈论关于游泳的所有知识,工作时他便谈论经营一座动物园。水里没有河马比有河马好对付多了。
玛玛吉在巴黎学习过两年,多亏了殖民地政府。他一生中从没有像在巴黎那么快乐过。那是20世纪30年代早期,当时法国人还在试图使本地治里成为高卢人的地方,而英国人正在试图使印度其他地方成为大不列颠的地盘。我想不起来玛玛吉具体学的是什么了。我想是与商业有关的什么专业吧。他很会讲故事,却忘记了自己学的是什么,也忘记了埃菲尔铁塔、卢浮宫或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咖啡馆。他所说的所有事情都与游泳池和游泳比赛有关。例如,巴黎有一座德利尼游泳池,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游泳池,建于1796年,是停泊在凯道赛的一艘露天平底船,也是1900年奥林匹克运动会游泳比赛的场地。但这两个年代都不被国际游泳联合会承认,因为这座游泳池的长度比标准游泳池长六米。池里的水直接来自塞纳河,没有经过过滤,也没有经过加热。“这座游泳池又冷又脏。”玛玛吉说,“水在流进游泳池里之前从整个巴黎流过,已经够臭的了,池里的人更是把水弄得恶心极了。”他仿佛在和我们计划阴谋一般,低声用令人震惊的细节证明自己的说法,向我们保证说法国人的个人卫生水平很差。“德利尼已经够糟的了。皇家浴场更糟,那简直是塞纳河上的一座公共厕所。他们至少还从德利尼里把死鱼捞出来。”尽管如此,奥林匹克游泳池就是奥林匹克游泳池,它有着不朽的光荣。尽管这是座污水池,玛玛吉在谈到它时,脸上还是带着深情的微笑。
朗东城堡、鲁韦或是加勒大道的游泳池要好多了。这些游泳池都是室内的,有屋顶,建在陆地上,全年开放。池水经过附近工厂的蒸汽机的冷凝处理,因此干净多了,也温暖多了。但是这些游泳池仍然有些脏,而且往往很拥挤。“水里漂了太多的唾液和一团团黏黏糊糊的东西,我以为自己是从水母群中间游过呢。”玛玛吉咯咯笑着说。
埃贝尔、勒德律—罗兰和鹌鹑坡游泳池是明亮宽敞的现代化游泳池,池水来自自流井。它们是优秀城市游泳池的楷模。当然,还有图埃尔游泳池,这座城市的另一座奥林匹克游泳池,于1924年第二次巴黎运动会时启用。还有其他游泳池,很多很多。
但是在玛玛吉的眼里,没有哪一座游泳池能够比得上莫利托游泳池。它是巴黎乃至整个文明世界的水上运动场的最高光荣。
“神仙也会喜欢在里面游泳的。莫利托有全巴黎最好的竞技游泳俱乐部。它包括两座池子,一座室内的,一座室外的。两座池子大得像两小片海。室内池总是为想游来回的人留下两条泳道。池水那么干净、那么清澈,简直可以用来煮早晨的咖啡。游泳池周围两层楼上是蓝白相间的木板更衣室。你可以俯瞰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东西。用粉笔在更衣室门上画上有人标记的杂工是些瘸腿的老人,脾气暴躁,却很友好。无论多大的叫声,无论什么样的傻话,都不会让他们生气。淋浴时,热水从莲蓬头哗哗地冲出来,真舒服。还有一间蒸汽房和一间健身房。室外池在冬天就成了溜冰场。还有一间酒吧、一间咖啡馆、一个大日光浴平台,甚至还有两处小沙滩,沙滩上是真正的沙子。每一片瓷砖、每一个铜件、每一块木头,都闪闪发光。它是——它是……”
这是唯一一座让玛玛吉沉默的游泳池,记忆中他在那里游过的来回太多了,说也说不完。
玛玛吉在回忆,父亲在梦想。
于是,当我来到这个世界,在拉维出生三年之后,成为家里最后添的一个受欢迎的孩子时,我有了这样一个名字:派西尼·莫利托·帕特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