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跨文化服饰的居鲁士
犹太人得以返回犹太国——并因此发展了本民族的信仰,且后世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由此生发——仅仅归功于一个人。他是唯一被授予“弥赛亚”尊称的非犹太人。在今天的伊朗,曾经辉煌一时的都城帕萨尔加德已成陈迹,遍布尘土的遗迹上只矗立着一根石柱。人们相信,石柱上的雕像刻画的就是他的形象。这个蓄须的男人穿着飘逸的外袍,头戴奇特的王冠,身后长有四个翅膀。石柱上的铭文内容很简单:“我,居鲁士大王,是阿契美尼德人。”
显然,居鲁士的服饰是跨文化风格的。他的外袍是居住在伊朗西部高原的埃兰人的风格;王冠是埃及人的风格,但绳结却是亚述人和腓尼基人的风格;而四个翅膀则是波斯人的风格。他想传递什么信息?居鲁士留下了另一段字数更多的铭文,这段铭文帮助我们回答了这个问题。铭文被记录在一个鼓状石柱上,人们称其为“居鲁士圆柱”。这根圆柱被发现于巴比伦,现存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制作圆柱的年代是在居鲁士攻陷巴比伦(但他坚称是和平占领)及释放犹太人之后。与之前提到的那个有翼浮雕一样,制作这个圆柱的目的也是为了宣传。居鲁士二世希望以此影响后世对这段历史的看法。铭文以“凝望我”开篇,这是一种常见的格式。随后,铭文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述说:“我,居鲁士,是寰宇之王、伟大的君王、强大的君王、巴比伦人的君王、苏美尔人和阿卡德人的君王……世界四极之主……”
这是一种标准的程式。但居鲁士想告诉我们的第二件事是,拥护犹太人上帝的大王对巴比伦人的马杜克神也青眼有加——“我每天都敬拜他”。除了释放奴隶和重建家园,居鲁士还重建了各种圣殿,不仅供奉马杜克神,也供奉新帝国周边各种低等神祇,“在底格里斯河的对岸,他们的圣殿早已成为废墟,他们的神祇暂居我们的土地。我将归还他们土地,让他们的神祇永居圣所”。
居鲁士及其后嗣对希腊人非常着迷,而希腊人则相信,与其他民族相比,波斯人对外来影响持更加开放的态度。有人认为,波斯人最初是游牧民族,他们往往通过借鉴和吸收定居民族的建筑、服饰、战术和神祇来推动自身文明的进步。但历史也有很多反例:野蛮的侵略者只是烧杀抢掠,然后转身离去。希腊人曾试图理解铁器时代的这个历史迷思:一个鲜为人知的部落何以会突然在亚洲崛起,并建立、维系了如此伟大的一个帝国。然而,与犹太人不同,希腊人误解了居鲁士。
居鲁士很清楚,他的波斯同胞只是少数群体,但他们却征服了许多古老且盛极一时的文明。居鲁士采用了新的统治方式。在其执政时期,只要不谋反,人们可以自由地信奉宗教、延续风俗。这是历史上第一个多元文化的帝国。但这个帝国并没有因此化剑为犁,也没有因此善待敌人。居鲁士二世几乎一生都在与人交战,尽管他修建了一座瑰丽的都城。这座都城拥有许多精心营造的花园,人们称之为“paradeiza”(后来这个词演化成“paradise”——天堂)。大多数历史文献记载,居鲁士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其中最动人的记载是,当时他正与一个由名叫托米丽斯的女人领导的凶悍部落作战,这个部落就生活在今天的哈萨克斯坦。他骗敌人喝下了一种不常见的烈酒,因而获得了战役的胜利。但托米丽斯随即展开报复,率领军队发动了第二轮攻击,这是古代最惨烈的战役之一。结果,居鲁士身首异处。他的尸体被运回都城帕萨尔加德,其简朴的石灰岩陵墓至今仍矗立在那里。
这个故事源自“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后世心怀嫉妒的对手称其为“谎言之父”。他可能拜访过巴比伦城,为其终身之作搜集资料。这部著作记录了希腊人和波斯人的战争史。希罗多德的故事扣人心弦,他倾力搜集第一手资料,并广泛游历了古代世界。他有着新闻记者般的热情,善于对故事情节抽丝剥茧,从不干巴巴地记录史实。在他生活的世界中,神祇们如影随形。人们坚信神谕和睚眦必报的诸神,迷信程度远胜我们。也许,他并没有告知我们历史的真相,也不注重事物发展的因果关系。但是,希罗多德记录下了街头巷尾普通人的所思所想。
希罗多德说,居鲁士是米底国王阿斯提阿格斯的孙子,这可能是真的。他还说,居鲁士的祖父阿斯提阿格斯曾梦到女儿“撒了大量的尿,这尿不仅涨满了全城,而且淹没了整个亚细亚”。人们认为,梦中女儿的行为很不得体,被视为不祥之兆。因此,阿斯提阿格斯将其嫁给一个温顺、敦厚的人,名叫冈比西斯。在女儿怀孕后,年迈的阿斯提阿格斯又做了一个梦。这次他梦见女儿的子宫里生出了葡萄枝蔓,遮住了整个亚洲。当时,弗洛伊德博士还尚未降生,但麻葛(古波斯祭祀阶层的称号)将其解释为阿斯提阿格斯的孙子将篡夺王位。所以,老国王下令夺走并处死男婴。
大臣不忍下手,将任务交给了一对穷困的牧羊人夫妇。他们带走了男孩,视如己出,将其抚育成人。长到10岁的时候,这个男孩(即居鲁士)和其他孩子玩一种名为“国王”的游戏。他举手投足都显露出高贵的气质,因而引起人们的怀疑。当年没有杀死居鲁士的大臣受到惩罚,他的儿子被烹煮成菜肴端到自己的面前。在麻葛的建议下,阿斯提阿格斯饶恕了居鲁士。后来,居鲁士率领波斯士兵背叛了国王。阿斯提阿格斯认为麻葛应为糟糕的局面负责,将其处死。尽管如此,老国王最终还是被推翻了。
居鲁士善待了残暴的外祖父,允许他继续在王宫里居住。虽然夹杂了淫秽的传闻和传统的神话故事,但希罗多德的叙述揭示出居鲁士的真实一面。这位历史学家在市井乡间搜集了很多见闻,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居鲁士的看法。居鲁士是一个奇怪的混合体,他既残忍,又宽容。他来自一个古老的“军人—统治者”家族,其血缘和权威都存在疑问。作为军人,居鲁士将各民族的军队联合在一起,并从亚洲引进了新战术。这为他赢得了一场又一场辉煌的胜利。
其中最著名的一场胜利是居鲁士击败了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吕底亚位于今天土耳其西部。对希腊人来说,吕底亚人并不陌生。希罗多德说他们发明了金币和银币。这个观点很可信,因为吕底亚的河流中富含矿藏。考古学家在那里发现了一座年代久远的铸币厂遗迹,人们在那里冶炼金属、铸造钱币。如今,那条富含矿藏的河流仍在附近流淌。吕底亚铸造的钱币以重量和成色著称。因此,这种铸币的使用范围远超吕底亚这个小国。吕底亚人还创造了一套货币系统,居鲁士将其引入了波斯帝国。战争使吕底亚铸币在亚洲广泛传播。
希罗多德还曾提到梭伦。在古典时代,梭伦为雅典人建立了第一套完整的法律体系。据希罗多德所说,梭伦曾到访吕底亚,告诫克洛伊索斯国王:在死去之前,人们无法判断幸福与否,因为他们永远无法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克洛伊索斯被架到柴堆上等待火刑的时候,他将梭伦的话告诉了波斯大王。居鲁士联想到自己,忽然心生慈悲,饶恕了克洛伊索斯,使其成为自己的谋士。居鲁士曾问这个战败的吕底亚人,他是否真的好战。克洛伊索斯的回答是希罗多德搜集的言论中最经典的桥段:“没有人蠢到好战甚于和平——在平时,是儿子埋葬父亲;在战时,则是父亲埋葬儿子。”
和其他希腊作者一样,希罗多德对波斯文化的兴趣也是迫于现实需要。居鲁士及其后世君主能否化解治道难题?他们缔造了一个帝国,快速、笔直的大道将各地连接在一起,地方官员或总督各司其职。由于采取了宽容的宗教政策,波斯人无须使用强力来维持统治。看上去,他们对其他民族的观念保持很开放的态度。波斯军队规模庞大,由多民族组成。其主要城市令人印象深刻。
希罗多德注意到,在街上相遇时,波斯人会相互亲吻,而不是交谈。人们不会因为冒犯国王而被处死,希罗多德非常欣赏这一习俗。波斯人厌恶谎言和债务,从不向河水中“排尿或者吐唾沫”,以免污染河流。他们甚至不用饮用水洗手。他们的决策方式也很有趣:
此外,他们通常都是在饮酒正酣的时候才谈论最重大的事件。而在第二天当他们酒醒的时候,他们聚议所在的那家的主人便把前夜所做的决定在他们面前提出来;如果这个决定仍得到同意,他们就采用这个决定;如果不同意,就把这个决定放到一旁。但他们在清醒的时候谈的事情,却总是在酒酣时才重新加以考虑。
这套程序也得以延续:在西敏寺,英国人就用这种方式践行民主。显然,波斯人是一个令人钦佩的民族,值得学习,也使人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