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剧场意味着什么?
在当代中国文化研究的领域,一般来说,“小剧场”有其约定俗成的含义:那就是缘起于1982年的北京人艺三楼排练厅演出的《绝对信号》及其所引发的实践与讨论。虽说这样的历史叙述有一定的“追认性”,但也说明,当代戏剧界至少承认《绝对信号》这样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小剧场的基本气质的。但小剧场,在中国的戏剧领域,究竟该怎么界定,一直是有争议的。从“小剧场”这个词本身来说,它听上去是个空间的概念——在北京人艺小剧场建立的时候,其英语翻译写的就是“MINI Theatre”。正是这样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难坏了许多评论者。三十年来,仍然为此争论不休:难道在小的剧场里演出的就是小剧场戏剧么?难道在小的剧场里演出的搞笑戏剧也配得上“小剧场”的称呼?再说,什么样的剧场才是小剧场呢?等等。
要想真的在概念上界定“小剧场”,是个很复杂的问题;而且,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必要。从1982年以来,小剧场在中国内地的发生、发展与变化,不断地与社会变迁纠缠在一起。社会的变迁,也深刻地影响着小剧场的样态。在这三十年来的不同时期,小剧场的内涵与外延一直在变化。因此,在笔者看来,与其从概念上界定小剧场,不如首先站在世界戏剧史的视角,剖析小剧场的内涵,然后再将小剧场戏剧置于当代中国的社会文化视野中,认识中国当代小剧场在当代文化生态中的意义。
现在的小剧场,约定俗成的起源是19世纪末法国人安托万的“自由剧团”。安托万当年在巴黎,为了对抗法式林荫道戏剧的陈词滥调与明星演员的夸张表演,与当时文坛的自然主义结合,以一种自然主义再现生活的方式,对抗当时法国戏剧的“演员中心”制——更准确地说是“名演员中心制”。如同以后所有实验戏剧面临的情况一样,安托万的“自由剧团”,是个穷困潦倒的剧团。他的“自由剧团”资金很少,只能租用一家排练场作为演出场地,因为场地较小,也被称为“小剧场”。
小剧场在其出现之时,当然包含着艺术家们对于戏剧这一艺术方式的全新认识。比如斯特林堡在写作他的名作《朱丽小姐》时就这样说:
如果我们能取消人人都看得见的乐队,因为它们使用的灯光对观众有干扰作用,他们的脸正对着观众;如果我们能把观众席的前排座位提高,让观众的眼睛看到演员的膝盖以上;如果我们能把那些人们嗤嗤地笑着吃晚餐和女人喝酒的包厢去掉,并且在演出过程中让观众席完全黑暗,而且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小舞台和一个小剧场,那么就有可能出现一种新的戏剧形式。
小剧场的出现,事实上是在19世纪末的思想氛围中,当时的艺术家对于戏剧的认识发生了全新变化。因而,他们需要在原有的体系之外,找到新的空间,来实践自己的新理念。无论是安托万在19世纪末成立的自由剧团,还是斯特林堡在20世纪初力图发动的戏剧改革,他们都离开当时的主流剧院,力图在新的、小的剧院,实验自己的戏剧艺术。而且,不仅要在舞台表现上,还要在戏剧的社会形态上,探讨一种新的戏剧形式。选择了小的剧场,除去经济困顿之外,也是一种背离主流戏剧——无论是表现形式还是生产机制——的姿态;同时,也和这些艺术家当时的美学追求是吻合的。安托万建立自由剧团,反对的是当时法国流行的林荫道戏剧的矫揉造作,而是以早期的自然主义为主要风格的。在当时的物质条件下,小的空间对于自然主义的戏剧表演是更为合适的。因此,从其源头来说,小剧场的“小”,是有着特殊内涵的:这个“小”,除去空间的概念外,还意味着要在物质条件约束下进行艺术的再创造。从其源起,这个“小”就内含着对于主流戏剧生产机制与主流戏剧美学(以及美学背后的意识形态)的挑战与反叛。
在安托万之后,欧洲许多国家都有与安托万自由剧团一脉相承的戏剧活动。比如1907年斯特林堡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火车站创建了一个仅有160个座位的“亲密剧院”。在爱尔兰,W. G.费所领导的爱尔兰民族戏剧剧团和由诗人W. B.叶芝、剧作家格雷戈里夫人等创立的爱尔兰民族文学剧团,于1904年在爱尔兰首府都柏林共同创办了“阿贝剧院”,引导了声势浩大的“爱尔兰复兴运动”。在20世纪初的欧洲,艺术风潮起伏跌宕,“小剧场”也伴随着自然主义、写实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荒诞派、先锋艺术等等一路走过——吊诡的是——最终将这些初出茅庐时穷困潦倒的各种主义塑造成欧洲的主流艺术,进而影响全世界。
从这个维度延伸下来的是美国的外外百老汇剧场。美国外外百老汇艺术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在很大意义上,是受到欧洲二战以后先锋艺术(这也是二战后欧洲最时尚的艺术)的冲击,同时,也是美国20世纪60年代社会运动的结果。
在戏剧美学上的颠覆之外,外外百老汇因为诞生在美国完善的戏剧生产制度下,它又将对抗商业戏剧的维度带入了小剧场的概念中。外外百老汇诞生之初,不仅引入欧洲先锋戏剧,对抗百老汇甜腻腻的音乐剧作风,而且以低廉的票价,以party式的演出来对抗美国成熟的戏剧生产机制。在20世纪60年代社会运动落潮以后,外外百老汇仍然存在于美国戏剧产业的边缘。不过,美国发达的戏剧产业,迅速地将外外百老汇体制化:它严格限定剧场的座位、票价,规定表演空间。外外百老汇剧场的座位在100座以下,当然是小剧场;票价一般十几美元。但是,低廉的票价其实并不是艺术家的自主选择,而是美国的戏剧制度不能允许这样的剧场卖较高的票价——严格规定的票价,让这样的剧场丧失独立生存的能力,必须依靠其背后的扶持制度。美国的戏剧体制就这样严格地限制着外外百老汇的规模与影响。如果在外外百老汇发展出了有影响的作品,比如曾经红极一时的音乐剧Hair,它要进入外百老汇,就必须改头换面,进入另一种制作模式。通过这种种制度,美国的戏剧生产机制,确保那些可能冲击制度的作品严格控制在可控的影响范围内。
由此可见,欧美的小剧场戏剧,其最开始的动力,无论在美学还是在艺术生产机制上,都有着直接的对抗性。这种对抗,有时会超越戏剧的领域,成长为社会的话题——比如20世纪60年代法国的太阳剧社与美国的LAMama剧场。只是在发展变化中,这种对抗性不断面对着体制的收编,也不断要在收编的过程中挣扎着求生存。
亚洲国家的小剧场(除去中国以外)基本上是在这股思潮的影响下展开的。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在不同的社会条件下,产生的结果就不一样。比如说日本,其战后的小剧场运动,是与20世纪60年代的学生运动结合在一起。像唐十郎等小剧场运动的旗手,都是东京大学的高材生,他们一边上街游行,激进地反对美日安保条约,一边在剧场内“闹革命”。日本小剧场运动最激烈的一支就是帐篷剧场。帐篷剧场,不仅反对整个戏剧生产体制,甚至还要把固定的剧场都推翻,它要以帐篷的流动性对抗剧场的固定性。韩国的小剧场则更多与20世纪70年代的工人运动结合。其最为特殊的Madang剧,结合了韩国本土的农民剧的特点,变成了独具韩国特色的广场剧。而在我国台湾地区,小剧场运动伴随着1987年解严前后的社会大背景,与台湾的社会运动结合在一起。总的来说,在韩国、日本与台湾地区,小剧场的发生,基本上都是在社会运动的大背景下。20世纪的小剧场运动,大多与当地的社会运动融为一体,不仅带有反抗性,而且有时也具有激进的政治性。
“小剧场”只是20世纪戏剧运动中的一个特征;它与“先锋戏剧”“实验剧场”等概念有许多交叉,本书在后面的叙述中也会在不同的篇章处理这些不同的问题。总而言之,它强调的是“反商业” “反体制” “反主流”的特点——需要强调的是,在不同时期,商业、主流与体制都是变化着的。
因而,我们说在“小剧场”这里,或者说在小剧场的概念中,有些近乎天然地包含着对于主流、商业与体制在不同层面、不同程度的对抗性,这大致是不错的。
但具体到中国当代小剧场的发生与发展,情况又更为复杂。
在中国20世纪80年代特殊的戏剧生态环境中,为了回应“戏剧的危机”,一部分戏剧院团内的戏剧家,在“小”的戏剧空间中,以较低的戏剧成本来探索戏剧可能的表达方式。这种“体制内”的小剧场探索,是与改革开放的经济市场化同步的,也与改革开放的整体意识形态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中国当代小剧场的一个极为特殊的开端。正是这个特殊的开端,预示着中国当代小剧场戏剧在其发展的过程中,与欧美的道路并不完全一致。在1990年代,以实验戏剧、先锋戏剧为代表,“小剧场”在特殊的政治经济环境中,激发出与欧美小剧场类似的对于生产体制与戏剧美学的激烈对抗。但在新的世纪,随着市场的力量在原有的体制之外,创造了一个新的空间,小剧场又与市场的力量接轨,朝商业戏剧的方向发展。
笔者在本书中处理的小剧场,内含着对“小剧场”这一概念内在反抗性的肯定。只是,笔者认为,一定要将这种“反抗性”置于当代中国三十年政治经济变化的社会语境中。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中,小剧场的对抗性有时并不那么激烈,有时与传统的对抗性又有所不同。比如,外百老汇、外外百老汇的诞生对抗的就是百老汇的商业制度,但在中国20世纪90年代末,市场却成为一种激进的力量,在原有的院团体制之外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因此,对于小剧场的对抗性,笔者力图根据不同时代、不同社会条件下的具体情况具体辨析;而笔者对小剧场发展的期望,则是内含着对于小剧场在突破既有体制某一方向、某一领域的再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