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勿吉的对外扩张
强大起来了的勿吉开始对外扩展势力。早期勿吉的领域,向东是大海,已无扩展的余地;向北是荒凉苦寒之地,缺乏吸引力,遂主要向南、西南、西三个方向发展。
一 占领北沃沮
沃沮是东北地区古老民族之一,属秽貊族系。据《后汉书》和《三国志》载,两汉时期的沃沮有东沃沮、南沃沮、北沃沮三种称谓,似乎沃沮分为三部分。但事实上,东沃沮有时候指的是整个沃沮,有时候指的是南沃沮,不存在一个并立于南、北沃沮的东沃沮。沃沮只有两个,即南沃沮和北沃沮。南沃沮的位置史籍记载比较明确,“在高句丽盖马大山之东,东滨大海,北与挹娄、夫余,南与秽貊接。其地东西夹,南北长,可折方千里。土肥美,背山向海,宜五谷”。盖马大山即今朝鲜盖马高原,在盖马高原以东,且“东西夹,南北长……宜五谷”,则只能是今朝鲜咸镜南北道沿海的狭窄平原。《新唐书·渤海传》称渤海国以“沃沮故地为南京,曰南海府”。而渤海南京正在这一带,又证明此判断无误。对于南、北沃沮的关系,林沄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全体沃沮人因居住地在东方而统称东沃沮,其南部被称为南沃沮,而其北部某一特定区域被称为北沃沮。”就是说沃沮只有一个,不存在分立的南、北两沃沮。不过,从《后汉书》和《三国志》中东沃沮和北沃沮同时出现,分别叙述的情况看,沃沮有南北之分是清楚的。而关于北沃沮在哪里,特别是其与挹娄的相对位置则须探讨一番。
《后汉书》载,“北沃沮一名置沟娄,去南沃沮八百里”。那时1里相当于现在的0.6~0.7里,而且这个“八百里”也不可能是今天我们在地图上量出来的直线距离,所以北沃沮当在今朝鲜咸镜南北道沿海平原以北400~500里的地方。
考古发掘证明,以今黑龙江省东宁县团结遗址为代表的团结文化即是北沃沮人遗留的文化。
团结遗址位于东宁县大肚川镇团结村,紧邻中俄界河瑚布图河的支流大肚川,西北距县城16公里。该遗址最早发现于1972年,1977年由黑龙江省文物考古工作队和吉林大学考古专业联合进行了发掘。出土了丰富的陶器,也有一些铁器,骨、角、蚌器较少,还清理出若干房址。“属于团结文化的遗址,还有东宁大城子、汪清新安闾上层、珲春松亭、延吉大苏等处。苏联境内滨海地区南部的克罗乌诺夫卡文化和团结文化属于同类遗存……(团结类型文化)已知的分布地域包括图们江流域、绥芬河流域,以及苏联的滨海地区南部”。该文化的年代“约当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1世纪”。匡瑜认为团结文化是北沃沮文化,林沄虽然不认为有南北沃沮之分,但也认为团结文化是沃沮文化。笔者赞同此说。因为团结文化的陶器有相当数量的豆,而且品种多,有高圈足浅盘豆、柱把豆等。《三国志·挹娄传》明确记载,“东夷饮食类皆用俎豆,唯挹娄不”。说明它不是挹娄的,高句丽的直接统治区远没有到过这里,再证以上文提到的《后汉书》关于北沃沮与南沃沮相对位置的记事,则只能是沃沮的,确切地说是北沃沮的。就是说,北沃沮分布在图们江流域、绥芬河流域,以及俄罗斯滨海地区南部。
北沃沮与高句丽为邻,高句丽几次武力征伐之。《三国史记》载,高句丽东明圣王十年(前28)“冬十一月,王命扶尉猒伐北沃沮,灭之。以其地为城邑”。
但史家对此多表疑问,认为公元前28年时,高句丽还是一个刚刚建立的小酋邦,自己立足尚成问题,不可能灭亡北沃沮,灭亡北沃沮当在以后。张博泉认为在高句丽太祖大王四十六年(96)之前,李强认为在公元56年高句丽灭东沃沮时。这当然有一定道理,可备一说。但笔者认为,尽管存在疑问,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还是暂且遵从史料为好。
北沃沮并非此后一直处于高句丽的统治之下。《后汉书》和《三国志》说沃沮或东沃沮因国小力弱,被迫臣属于高句丽,而高句丽又遇之甚苛,指的都是南沃沮,因为二书文中又都提到北沃沮,有北沃沮常遭挹娄人侵扰的记事,却没有任何北沃沮臣属于高句丽的记事,说明后汉到三国时北沃沮并不在高句丽的控制和保护之下。《三国史记》卷十四《大武神王》也载,就在高句丽灭亡北沃沮58年后的高句丽大武神王十三年(30),“秋七月,买沟谷人尚须,与其弟尉须及堂弟于刀等来投”。北沃沮又名置沟娄,此买沟谷应当是置沟娄的异写,所以尚须等人应该是北沃沮人。从文义上看,尚须等人是从北沃沮叛投高句丽的。这说明此时北沃沮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高句丽的附庸,很可能二者是敌对的关系。因为依常理看,附庸国的臣民叛逃不大可能往宗主国逃,更可能往敌对国家逃,那样才能得到有效的保护。北沃沮虽然遭受过高句丽的军事打击,失去过主权,但并没有像南沃沮那样长期做高句丽的附庸,而是很快恢复了独立与主权。它受到的侵扰主要来自勿吉。
勿吉占领北沃沮这一过程在挹娄时期就已经开始了。要谈挹娄对北沃沮的侵扰,先要弄清楚二者地理位置的关系。史料对这个问题有相互矛盾的记载。《后汉书·东沃沮传》载,“东沃沮在高句丽盖马大山之东,东滨大海,北与挹娄、夫余,南与秽貊接。其地东西夹,南北长,可折方千里。土肥美,背山向海,宜五谷”。《三国志》也有大致相同的记载。从文中所说的在盖马大山之东,地形是东西狭,南北长,背山向海的情况看,这个东沃沮是位于今朝鲜咸镜南北道沿海的南沃沮。南沃沮以北应当是北沃沮,但这里却说它北与挹娄接。同样是《后汉书》和《三国志》,在提到北沃沮时又都说它“界南接挹娄”,似乎挹娄在北沃沮之南。更加不可理解的是,《后汉书·挹娄传》又说挹娄“南与北沃沮接”,分明挹娄在北沃沮之北。到底谁在南谁在北,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对于这些矛盾,杨保隆认为挹娄不可能在北沃沮之南,“《后汉书·沃沮传》的‘南与挹娄接’的‘南’字系衍文无疑”。这种可能性或许是存在的,但笔者认为,还有另一种可能,应该更接近事实:北沃沮的南和北都有挹娄。因为沃沮是以农业为主的民族,史料上说他们“善田种”,他们占据的都是河谷或沿海的平原宜农地区,沃沮遗址出现的朝鲜东海岸狭窄平原、图们江和绥芬河谷地、俄罗斯滨海地区南部都是这样的地区。而挹娄是兼营渔猎业和农牧业,除河谷宜农区外,崇山峻岭也是他们生活的好地方,所以在他们向南的最初移动中,逐步占有了除北沃沮人居住的河谷和平原外的长白山北麓广大的山岳地区,当然也包括南北沃沮之间的山岳地区。对北沃沮来说南边和北边都是挹娄人的领地。这样,史料中说南沃沮“北与挹娄接”,北沃沮“界南接挹娄”,以及挹娄“南与北沃沮接”就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都是对的,并无矛盾,只是叙事的角度不同。当然,与从事农业的沃沮人相比,挹娄人的流动性很大,而且,当时南、北沃沮间的长白山北坡地区地广人稀,挹娄人有一部分在此生活,也只是占据了几个地方,不可能完全控制这一地区,在大部分时间,这一地区的大部分地方并没有被哪一方严密地控制着,南、北沃沮间除了挹娄人活动的几个地方外应该是通行无阻的。
挹娄人对北沃沮的侵扰是经常性的。《后汉书·北沃沮传》载,“挹娄人喜乘船寇抄,北沃沮畏之。每夏辄于岩穴,至冬船道不通,乃下居邑落”。这种侵扰虽然不是毁灭性的,但长此以往,大大消耗了北沃沮人的实力,加剧了其衰落的速度。到了南北朝时期,勿吉代替挹娄成了肃慎系的称谓。勿吉“其人劲悍,于东夷最强,言语独异。常轻豆莫娄等国,诸国亦患之”。被勿吉所轻的“豆莫娄等国”中就包括北沃沮。北沃沮的土地逐步被勿吉完全占有了。
勿吉什么时候占据了北沃沮的土地已无法确知,但可以考证出一个大致的时间段。
《晋书·夫余传》载,夫余国“至太康六年(285),为慕容廆所破,其王依虑自杀,子弟走保沃沮”。这里提到的沃沮当即北沃沮,这是北沃沮最后一次在史籍中出现。又据《魏书·勿吉传》载,勿吉“明年[北魏太和十年(486)]复入贡。其傍有大莫卢国、覆钟国、莫多回国、库娄国、素和国、具弗伏国、匹黎尔国、拔大何国、郁羽陵国、库伏真国、鲁娄国、羽真国,前后各遣使朝贡”。可见,到公元486年,勿吉周围的诸独立“国家”中已无北沃沮之名,所以北沃沮至晚在公元486年以前已被勿吉占据。综合这两条史料的记载,勿吉占领北沃沮之地当在公元285年至公元486年之间。
考古学方面也有能证实勿吉占有北沃沮的资料。代表北沃沮文化的团结文化与克罗乌诺夫卡文化的不少房址都有简单的火炕设施,但到4~7世纪的勿吉-靺鞨时期,“炕不知去向……在俄罗斯远东南部的民族那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发展状况,房屋建筑技术存在着明显的倒退”。俄罗斯考古工作者分析认为,其原因是“可能与中国东北地区来到滨海边疆区的新的、占主导地位的文化同一性有关,是靺鞨部落在远东这个政治舞台上积极活动的结果”。就是说,没有火炕的勿吉占有了北沃沮地区。需要说明的是,勿吉没有统一,各个部落、各个地区发展程度和习惯不同。并不是所有的勿吉人都没有火炕,凤林古城就发现了火炕遗迹,只是占有了北沃沮的那部分勿吉没有火炕。
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应看到,勿吉占有了北沃沮之地后,北沃沮之民似乎并未大规模迁往他处,而是留在原地与勿吉人共同生活。北沃沮的社会发展状况总体上要高于勿吉。勿吉人虽然通过武力占有了北沃沮之地,在房屋建造习惯等方面给北沃沮以很大影响,但北沃沮人也在社会与文化的一些方面给了入侵者勿吉人很大的影响。有学者认为,勿吉与沃沮发音非常相似,可能是同音异写,或许挹娄人占据了北沃沮的土地,受到先进的沃沮人的强烈影响,才改称勿吉的。因为有了勿吉的出现,沃沮就从历史上消失了。虽然笔者不赞成这个观点,但也可备一说。勿吉的占领使北沃沮文化融入了一定的肃慎族系的特点,如“三足器是中原古代文化的代表性器物,亦是秽貊文化的典型特征,肃慎文化遗存不见三足器,而北沃沮文化遗存也不见三足器”。而这一点也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勿吉对北沃沮的占领。
通过占据北沃沮,勿吉将其东南边界推进到了图们江流域、绥芬河流域,一直到今俄罗斯滨海地区南海岸。其后,勿吉-靺鞨一直不断向南扩张,势力达到和威胁到的地方远抵江陵一带。对此,下文将详述之。
二 对夫余的鲸吞与蚕食
夫余和沃沮一样都属古老的秽貊族系的一支,从西汉初建国到公元494年灭亡,立国近700年,是东北中部地区一支活跃的政治势力。夫余的中心地区东晋以前在今吉林市一带,以后则西迁至今吉林农安一带。夫余的社会发展较早,汉代就有了较为完备的国家机器,经济也很发达,所以早期的夫余国力强大,挹娄一度臣属于夫余。《三国志·挹娄传》载,“(挹娄)自汉以来,臣属夫余,夫余责其租赋重,以黄初中叛之。夫余数伐之。其人众虽少,所在山险,邻国人畏其弓矢,卒不能服也”。黄初为公元220年至226年,是三国曹魏初年,从汉初到黄初大约400余年,即挹娄臣属于夫余400余年。黄初年间是个转折点,夫余再不能令挹娄臣服。双方处于对峙状态,交界大约在老爷岭到大青山一线。此后,夫余连遭打击。西晋太康六年(285)鲜卑慕容部攻击夫余,“其王依虑自杀,子弟走保沃沮”。后来虽然在西晋的帮助下复国,国力当然大不如前,经常受到慕容鲜卑的侵扰。与此同时,高句丽也经常攻击夫余。据好太王碑载,好太王于公元411年率军征夫余,致夫余“举国骇服”。勿吉强大起来后,反过来开始攻击夫余,逐步占领了夫余的大片土地。
勿吉对夫余是鲸吞与蚕食并用。蚕食是小规模的、经常性的,但占领的土地并不多。鲸吞是大规模的进攻,直接占有大片土地。这样的进攻主要有两次。
第一次在公元346年之前,具体年份不详。《资治通鉴》卷九十七《晋纪》“孝宗穆皇帝永和二年条”载:“初,夫余居于鹿山,为百济所侵,部落衰败,西迁近燕,而不设备”。夫余与百济之间隔着高句丽,百济不可能越过高句丽进攻夫余。孙进己等认为此百济为勿吉的百咄之误。笔者认为此说有道理,一来百济与百咄音近,有容易混淆的地方,二来百咄在今哈尔滨一带,正与夫余为邻,南下攻打夫余有地理上的可能。而且,正如前文所述,肃慎族系之下的各民族或部族各有名号,公元346年以前正处于以勿吉指代整个肃慎族系的进程中,还没有完成,夫余人或高句丽人不称百咄为勿吉是合乎情理的。晋永和二年是公元346年,所以百咄部攻击夫余当在公元346年之前。这次进攻的结果是夫余“西迁近燕”。此前,夫余的中心在今吉林市一带,迁后的“近燕”之地在今农安一带。却勿吉占有了原属夫余的吉林中部部分地区。应当指出的是,夫余虽迁都到农安一带,却并不意味着其传统核心地的吉林市一带完全丢失,西迁只是为避开勿吉的锋芒,吉林中、南部广大地区还在夫余手中,因为史料所载此后夫余与高句丽的战争、交往诸事颇多,如果吉林中、南部丢失,夫余就不与高句丽接界,夫余与高句丽之间也就不会有这些事发生了。所以,公元346年以前勿吉人的进攻,只占领了吉林市以北部分地区,夫余的基本势力范围还在。
2006年,考古工作者在宾县橐离(索离)故地发掘橐离文化遗址时,同时发现了一座属于勿吉文化的房址,正是勿吉人西进的最好说明。另外,在松花江北岸的望奎县厢兰头也发现有属于勿吉文化的遗址和器物,这也从考古学方面说明勿吉人的势力范围已远至松花江以北地区。
1995年,有学者在阿城市小岭镇、大岭乡的阿什河流域及其支流海沟河发现了十余座临河修建的山城堡寨。“在山城堡寨内均分布有穴居坑,大者有穴居坑120余个,小者有数十个。这一发现与文献中所载的勿吉、靺鞨人‘筑城穴居’或‘筑堤凿穴以居’的习俗完全吻合”, 当然是勿吉、靺鞨人的遗迹,进一步证明勿吉人已经占有了夫余北部的广大地区。
第二次发生在北魏太和十八年(494)。是年,“夫余王及妻孥以国来降(高句丽)”。为什么来降呢?这条史料没有说明。但我们可以从另一条史料中看到原因。《魏书·高句丽传》载,北魏正始年间(504~508),高句丽使臣芮悉弗对魏世祖说:“高丽系诚天极,累叶纯诚,地产土毛,无愆王贡。但黄金出自夫余,珂则涉罗所产。今夫余为勿吉所逐,涉罗为百济所并,国王臣云惟继绝之义,悉迁于境内。二品所以不登王府,实两贼是为”。可知原因是“夫余为勿吉所逐”。夫余就此灭亡,故土为勿吉和高句丽分占。芮悉弗说夫余的产金地为勿吉所占,现代的勘探结果告诉我们,吉林省的九台、桦甸、磐石、永吉、伊通一带是金矿主要储藏带,而这一带正是夫余的中心区域,既然这一中心区域为勿吉所占,足见夫余的大部分故地是被勿吉所占,高句丽占据的是一小部分。这样,勿吉就占据了北流松花江地区。
这一点也为考古资料所证实。一般说来,5世纪末6世纪初,分布在第二松花江以西的是西团山文化类型的杨屯二期文化,属夫余文化;分布在第二松花江以东的是同仁文化类型的杨屯三期文化,属勿吉文化。但在第二松花江以东的吉林市杨屯大海猛遗址发现了两者的叠压关系。经碳十四测定和树轮校正,该遗址为公元510年左右,而根据《魏书》推定,夫余为勿吉所逐的时间也恰在5世纪末6世纪初,说明《魏书》的记载是可信的。两种文化的叠压正反映了勿吉占领了夫余的这一地区。
还有另一种观点认为,夫余的领土大部分为高句丽占去,勿吉所占只是一小部分,夫余主要是被高句丽所灭。理由有二:其一,黄金产地在今黑龙江阿城一带,勿吉所占只是阿城一带,高句丽说“夫余为勿吉所逐”只是为了开脱没有依惯例向北魏贡金的罪责;其二,《新唐书·流鬼传》载,“达末娄自言北夫余之裔,高丽灭其国,遗人渡那河,因居之”,可见夫余后裔也自认为夫余亡于高句丽,夫余的大部分应为高句丽所占。但是,考虑到阿城一带产金远不如吉林省九台、桦甸、磐石、永吉、伊通一带,而且夫余灭亡后勿吉的势力即到达第二松花江流域,还是应当确认夫余的土地大部分为勿吉所占。
三 袭扰高句丽
勿吉强大起来之时,也正是高句丽迅速发展之际,勿吉向西南发展势力,高句丽向北发展势力。三国两晋以后,双方在今牡丹江上游至松花江上游一带的山岳地区就有接触,并发生了冲突。
高句丽西川王十一年(280)“冬十月,肃慎来侵,屠害边民”。高句丽将“达买出奇掩击,拔檀卢城,杀酋长,迁六百余家于夫余南乌川,降部落六七所。以为附庸”。此时,图们江流域有北沃沮,松花江中游以下有夫余,所以这场战争只能发生在北沃沮与夫余之间的松花江上游和牡丹江上游一带,这个檀卢城应当在今镜泊湖以南、敦化以东不远的地方。看来,在双方的早期冲突中,勿吉人由于政治上的不统一,人口也较少而居于劣势。某些住在边境地区的部落还沦为高句丽的附庸。不过,此后勿吉还是高句丽的一个重大威胁。12年后的公元292年,高句丽王杀了抵抗肃慎有功的达买,其国人担心“微安国君(达买),民不能免梁貊、肃慎之难,今其死矣,其将焉托”!
北魏延兴五年(475),勿吉遣使乙力支入北魏朝贡。(综合《魏书》和《册府元龟》的记载,乙力支入魏当在延兴五年)乙力支“自云其国先破高句丽十落,密共百济谋,从水道并力取高句丽,遣乙力支奉使大国,请其可否”。勿吉“破高句丽十落”在乙力支出使之前,但也不会太久,在5世纪前期和中期是可以肯定的。当时,高句丽的国力已相当强大,勿吉能够从其手中夺得“十落”,一是因为公元427年高句丽将首都南迁平壤,重点与百济和新罗争夺朝鲜半岛中部,对北方的控制力稍稍减弱;二是因为勿吉此时政治社会进步了,形成了较大范围内的部落联盟,甚至是国家的雏形,形成了合力,对外有了更强的攻击力。而且,勿吉人还十分有战略眼光,并不满足于区区“十落”,还“密共百济谋,从水道并力取高句丽”,这是要与百济南北夹攻,合力灭掉高句丽,然后瓜分其领土。这种气魄远非过去小部落时代简单的劫掠可比了。勿吉人知道,如果是这样,就完全改变了整个东北的政治格局,中原地区强大的北魏政权决不会漠不关心,能否取得北魏的支持成了问题的关键,所以才有了乙力支的出使。北魏政权当然希望东北地区诸民族政权势力均衡,以便分而治之,所以表示“三国同是藩属,宜共和顺,勿相侵扰”, 反对勿吉与百济之谋。勿吉没有得到北魏的支持,就没有轻举妄动。虽然勿吉没能大片占有高句丽的土地,但这种进攻态势的保持,使其得以从容地巩固和消化此前占有的原夫余和北沃沮的土地,对勿吉势力的进一步壮大起了重要作用。
日本学者津田左右吉在其《勿吉考》一文中对勿吉破高句丽十落的时间也有过一个大致的考证。他认为,《魏书·高句丽传》所载高句丽“北至旧夫余”,源于长寿王初次入魏朝贡的报告及魏遣李敖为册封使出使平壤所了解的情况。长寿王初贡于魏是太延元年,即公元435年,说明在公元435年以前,高句丽之北是夫余,尚不知有勿吉。勿吉乙力支出使在公元475年,则破高句丽十落的时间必在公元435~475年这40年之间。这个论证有道理,确实在这一时间段的可能性很大,但完全排除了公元435年以前也有问题。因为《魏书·高句丽传》所载,高句丽北境是“北至旧夫余”,不是“北至夫余”,只是说北到原来的夫余,显然现在那里已不是夫余了,是谁呢?只能是勿吉。那么高句丽的报告以及李敖的报告为什么不直接说北至勿吉,而说北至旧夫余呢?这是因为高句丽认为北魏熟悉夫余,不熟悉勿吉。李敖的报告也来自于高句丽人,当然也这样说。就是说,公元435年以前勿吉就已经与高句丽接壤了,就存在“破高句丽十落”的可能。
四 侵蚀豆莫娄
豆莫娄又称大莫卢、寇漫汗、达莫娄,《魏书·豆莫娄传》载,“豆莫娄国,在勿吉国北千里,去洛六千里,旧北夫余也。在失韦之东,东至于海,方二千里……”其下所记,基本与《后汉书·夫余传》同,故略之。这里给了我们一个关于豆莫娄的基本轮廓:位于勿吉北千里,失韦之东,东到大海之地;出自北夫余。其与《后汉书·夫余传》相同部分则说明豆莫娄有一套完备的国家机器,有较发达的经济,有一套区别于肃慎族系的风俗习惯。但这一轮廓太过于模糊,还须进一步解读。
首先是豆莫娄的来源。它是“旧北夫余也”,可这个北夫余的具体情况又如何呢?对此学界有多种说法,但北夫余是秽貊族系民族建立的政权这一点无异议,所以豆莫娄属秽貊族系无疑。
其次是位置。目前,大多数学者认定“东至于海”不实,只能到东流松花江以西某地。笔者也持同样观点,因为如果真的“东至于海”,其疆域就不仅仅是“方二千里”了,必然要大得多,而且也将置勿吉于无地,故不可取。魏国忠认为:“豆莫娄的南界为通肯河口以上的呼兰河一线及青冈至安达之间而与勿吉、达姤为邻;北界抵纳漠尔河流域,与失韦相接;东界在小兴安岭天然屏障;西与乌洛候接壤,中心地为乌裕尔河流域”。笔者以为然,除了魏国忠分析的原因外,还因为乌裕尔与夫余实为同音,乌裕尔河就是夫余河,从地名上证明这里是北夫余的中心。
《魏书·勿吉传》载,勿吉“常轻豆莫娄等国,诸国亦患之”。“轻”的方式包括掠夺人口、牲畜、财物,也包括侵占土地。就在这一过程中,勿吉逐渐西拓,到达了今通肯河、呼兰河一线。松花江北岸望奎县厢兰头勿吉文化遗存的存在,就是勿吉人不断蚕食豆莫娄领地的最好说明。
但勿吉人对外扩张的主要目标是南、西南,所以西拓是有限度的,只是侵占了豆莫娄东部边境的部分地区,没有深入到核心的乌裕尔河流域。正因为如此,豆莫娄领土虽然缩小了,却没有灭亡,直到唐玄宗时仍然存在,还到唐廷朝贡。“开元十二年二月丙辰,达莫娄大首领诺皆诸来朝,授折冲,放还蕃”。
这样看来,勿吉及其以后时期,豆莫娄人分为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被勿吉掠去及被勿吉占领地区的人民,他们逐渐融入到勿吉中去了。干志耿、孙秀仁认为从松嫩平原向东至海地区,存在着挹娄—勿吉-靺鞨和夫余—北夫余—豆莫娄两种类型的文化,“在松花江两岸,既有这两种不同系列的文化类型,又有混合型的文化遗存……松花江中下游是肃慎系诸族和夫余系诸族融合的重要地带,这些遗址有早有晚,但晚也不过隋唐,应反映了融合的过程,证明北夫余及豆莫娄是融于勿吉的”; 第二部分是生活在核心地区的百姓,他们没有融入勿吉,仍以独立部族的面目存在到唐开元时期。此后,他们成为黑水靺鞨或铁利的一部分。
勿吉的强大与扩张过程是肃慎族系发展史上的决定性阶段。此前的肃慎和挹娄的势力都局限在东北地区东北角,是东北民族大舞台上的配角。现在则领域扩大,几乎占据东北的一半,影响也扩大了,其攻守举动对东北全局都有振动,变成了舞台上的主角之一。此后,肃慎族系建立著名的“海东盛国”渤海国,金和清又两次入主中原,实皆肇源于此。
五 勿吉的疆域概况
以上我们探讨了勿吉强大与扩张的基本情况,这又使我们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一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勿吉的核心区域和疆域四至。其实上文的探讨已经部分地涉及了这一问题,但不够条理化、不够清楚明白,下面我们就进行一下简单的归纳。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知道,勿吉政治上没有统一,分为若干个部,事实上就是若干个相关的部族或民族的集合体。既然没有统一,就不可能有一个核心,有多少个部就有多少个核心,而且这些核心还随着勿吉的扩张而时有变化。从乙力支使魏所走的路线可知,北魏延兴年间,勿吉最大的部,或者说最有实力和影响的部在今通河、依兰以下的松花江下游地区。疆域也有一个变化的过程,很难画出十分精确的四至线,但我们可以探讨一下不同时期勿吉人活动的基本区域。
勿吉之初的基本区域就是肃慎、挹娄的传统区域。大体说来,南到东康遗址所在的牡丹江中游。三国时,曹魏幽州刺史毌丘俭遣将军王颀追高句丽王所到之“肃慎氏南界”即是此地。北到黑龙江中下游,东到大海,西到小兴安岭、张广才岭。
5~6世纪勿吉大举对外扩张后的基本区域大大扩大。南到图们江流域,西南到第二松花江中上游,西到通肯河、呼兰河流域,北和东无大变化。
到隋唐时期,靺鞨的分布范围进一步扩大。以黑水靺鞨为中心的北系靺鞨势力已向东北延伸至库页岛和鄂霍次克海,南系的渤海靺鞨9世纪以后已经向南拥有了整个长白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