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学(第1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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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研究

《白雪》音乐形态探微

于菲菲(北京,北京市第五中学分校,100009)

摘要:《白雪》是郭茂倩《乐府诗集》“琴曲歌辞”的第一篇,源自上古,歌、曲同源,歌源于曲。《白雪》歌名自隋代编入乐府,唐高宗时通过“选诗入乐”和“因声度词”的方式配词,在乐府中大规模教习。本文运用乐府学理论,从“曲调风格及其渊源流变”和“表演情况”两个方面窥探《白雪》的风貌。在曲调风格方面,《白雪》由春秋时期的激烈悲凉,渐趋平和,并逐渐向空灵优美发展;在表演方面,《白雪》常以琴、筝、笛、笳、鼓等乐器伴奏。文人、乐工、歌伎以及平民是《白雪》最为常见的表演群体,并具有相和、配舞两种表演形式。

关键词:琴曲歌辞《白雪》音乐形态

作者简介:于菲菲,女,1989年生,北京人。现为北京市第五中学分校语文教师。

 

《白雪》是《乐府诗集》“琴曲歌辞”类的第一篇,分为《白雪歌》和《白雪曲》两题,共收录了齐徐孝嗣、梁朱孝廉和唐代贯休三位诗人的作品。历来关于《白雪》这一曲调的专门研究不多,较有见地的成果仅李映明《“阳春白雪”初探》、张汉东《“濮上鬼曲”与〈阳春〉〈白雪〉》、周仕慧《论唐乐府〈白雪〉歌的复与变》三篇。李映明文通过研究鄂西南(古郢地)、川东(古“巴族”地区)等地“穿号子”这一民歌形式,对民歌《阳春白雪》的演唱形式做出大胆猜测。张汉东文考证道,《白雪》是一首惊天动地的大战进行曲。“白雪”本为“玄云”,经“白云”而讹成“白雪”。周仕慧文收录于著作《琴曲歌辞研究》中,文章将研究范围限定为唐代,从唐乐府《白雪》歌的渊源、唐乐府《白雪》歌的创作方式与乐府歌诗主题以及《白雪》歌的主题风格与琴乐的关系三个方面展开全文。

本篇将由吴相洲先生所大力倡导之现代意义上的“乐府学”理论——乐府诗音乐活动形态入手,参考乐府诗的创调情况、表演情况、流变情况、创作情况四个方面,从《白雪》这一具体曲调出发,讨论其发展渊源与表演情况。

一 《白雪》的渊源及风格流变

(一)周代《白雪》琴曲和琴歌的渊源

郭茂倩《乐府诗集》第五十七《白雪》篇解题为:

 

谢希逸《琴论》曰:“刘涓子善鼓琴,制《阳春》《白雪》曲。”《琴集》曰:“《白雪》,师旷所作,商调曲也。”《唐书·乐志》曰:“《白雪》,周曲也。”张华《博物志》曰:“《白雪》者,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曲名也。”高宗显庆二年,太常言《白雪》琴曲本宜合歌,今依琴中旧曲,以御制《雪诗》为《白雪》歌辞。又古今乐府奏正曲之后,皆别有送声,乃取侍臣许敬宗等和诗以为送声,各十六节。六年二月,吕才造琴歌《白雪》等曲,帝亦制歌辞十六章,皆著于乐府。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十七,中华书局,1979,第823页。

 

由解题可知,《白雪》创调于周,在其历史发展中,既作为一首纯粹的琴曲存在,也作为一首合歌的琴曲存在。那么,我们就可以提出三个问题:第一,琴曲《白雪》和琴歌《白雪》是否存在继承关系?第二,如果存在继承关系,那么二者的发展顺序是怎样的,到底是先有曲,还是先有歌?第三,琴曲《白雪》和琴歌《白雪》具有何种风格?

郭茂倩在解题里将曲与歌并提,且没有做出区分,似乎可以成为两者具备继承关系的证据。当代学者周仕慧、许健等都默认琴曲《白雪》和琴歌《白雪》同源,唯有李映明在《“阳春白雪”初探》一文中将琴曲《白雪》和民歌《阳春白雪》看作两个独立的系统,分别讨论二者的流传情况。他认为,琴曲和民歌在战国时期同时存在,至于它们之间是否有直接关系则未下定论。秦汉之际,琴曲亡佚,只存民歌,直至齐梁时期,人们才把民歌《阳春白雪》移植为琴歌《白雪》。李映明的文章对齐梁以后《白雪》琴曲与琴歌的继承关系做出了大胆猜测,但仍未解决秦代以前“曲”与“歌”的关系。

许健在著作《琴史初编》中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回答,他认为:“《白雪》是由歌曲演变为器乐作品的。琴曲源于琴歌,其主要曲调和民间歌曲、民间音乐保持密切联系。”许健:《琴史初编》,人民音乐出版社,1982,第9页。周仕慧论文《论唐乐府〈白雪〉歌的复与变》接受了许健的说法,并将《白雪》的渊源用示意图的形式表现如下:

但许健和周仕慧都只是提出了观点,并未进行论证。

梳理《白雪》曲与歌的相关文献便能发现,在先秦时期,《白雪》琴曲与歌曲的继承关系也是有迹可循的。

有关琴曲《白雪》的文献,始于《淮南子》。汉刘安《淮南鸿烈解》卷第二有注曰:“《白雪》,师旷所奏太一五弦之琴乐曲,神物为下降者。”师旷弹奏《白雪》与天地感应,以致出现了“神物”纷纷下降的神奇景象。卷第六对这一事件进行更详尽的描述:“昔者师旷奏《白雪》之音而神物为之下降,风雨暴至,平公癃病,晋国赤地。(注曰:《白雪》,太一五十弦瑟琴乐名也。神物即神化之物,谓玄鹤之属。)”刘安:《淮南鸿烈解》卷六,四部丛刊景钞北宋本。

同时,古人还常将《白雪》《清角》两曲并提。《淮南鸿烈解》就有“目观玉辂琬象之状,耳听《白雪》《清角》之声,不能以乱其神”的说法,汉代学者王充在著作《论衡》中也将师旷弹奏《白雪》与《清角》的记载相对照,发现二者有惊人的相似,因此,他怀疑《白雪》和《清角》是同一乐曲的不同名称。现存关于师旷奏《清角》的记录始于《韩非子·十过》:

 

平公问师涓曰:“此所谓何声也?”师旷曰:“此所谓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不如清徵”……反而问曰:“音莫悲于清徵乎?”师旷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闻乎?”师旷曰:“不可。昔者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作为 ‘清角’。今主君德薄,不足听之,听之将恐有败。”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愿遂听之。”师旷不得已而鼓之,一奏而有玄云从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惧,伏于廊室之间。晋国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瘙病。韩非:《韩非子集释》卷三“十过第十”,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第165页。

 

通过上述材料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第一,材料承认《白雪》为太一五(十)弦之琴乐名,却没有配合歌唱的记载,因此可以基本判定,在师旷所在的春秋时期,《白雪》是作为纯粹的琴曲出现的。第二,上述材料都提及《白雪》为师旷所奏,《乐府诗集》引《琴集》也有“《白雪》,师旷所作”的说法,但这里的“作”指的是创作还是演奏却不得而知。师旷可能是琴曲《白雪》的作者,如明朱权辑《臞仙神奇秘谱·白雪》小序云:“张华谓 ‘天帝使素女鼓五弦之琴,奏《阳春白雪》之曲’,故师旷法之而制是曲”朱权:《神奇秘谱》,《琴曲集成》影印明刊本。,也可能只是从他人处学得琴曲《白雪》,表演给晋君听,因此我们无法判断琴曲《白雪》的作者究竟是不是师旷,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琴曲《白雪》的产生时间不晚于师旷所在的春秋时期。第三,“清角”与“清商”“清徵”并提,可见其不仅是琴曲名称,更说明了乐曲的调式。倘若师旷演奏的《白雪》和《清角》真是同一乐曲,那么《白雪》在当时应为“清角”调,即以角为核心主音,而非《琴集》和后代所言的“商调曲”。表演达到了“神物下降,风雨暴至,平公癃病,晋国赤地”的效果,从这个效果来看,春秋时期琴曲《白雪》的风格应该是悲壮激烈的,而非欢快轻柔。

关于歌曲《白雪》,现存最早的资料是宋玉《对楚王问》一文: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而已也。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是其曲弥高者其和弥寡。萧统:《文选》卷四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999页。

 

此处,宋玉将郢中客所唱的歌曲分为四个等级,最高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其次为《阳春》《白雪》,再次为《阳阿》《薤露》,最低为《下里》《巴人》。《白雪》与《阳春》并列,或因曲调歌唱难度大,或因曲辞文雅、不通俗,是当时比较高雅的一种歌曲。毫无疑问,这里的《下里》《巴人》《阳阿》《薤露》《阳春》《白雪》六个曲调都是由人声演唱的,而“引商刻羽,杂以流徵”一句,字面上却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人声特点。换句话说,“引商刻羽,杂以流徵”不但可能是人声的高难度演唱,更可能是器乐的精准演奏。由此我们或许可以判定,郢中客的演唱很可能配有伴奏。在承认《白雪》是一首歌曲的同时,宋玉所作《笛赋》中还提及了琴曲《白雪》。南宋章樵注《古文苑》认为此赋用宋意送荆卿事,非宋玉所作。然唐李善注《文选》时多次引用《笛赋》,并认定作者是宋玉。对这一问题,郑州大学王伟琴的硕士学位论文《宋玉作品考辨》有较为详细的论证,王文认为不妨把《笛赋》看作宋玉的作品。世传《笛赋》多脱字,其中涉及琴曲《白雪》的句子有以下两个版本,一个写作“师旷将为《阳春》、北郑《白雪》之曲”(《艺文类聚》卷四十四乐部四),另一个写作“(衡山)其北则鄙《白雪》之曲”(《全上古三代文》卷十)。无论从哪个版本出发,都可以得出战国时期《白雪》琴曲与歌曲同源的结论。衡山位于今湖南省省会长沙市以南180公里。衡山其北,正好与《对楚王问》中“郢中”的位置相对应(郢中位于今湖北省江陵县附近)。宋玉既提到琴曲《白雪》,也提到歌曲《白雪》,在他眼中,此二者都遭到了被“鄙”或“和寡”的命运,地点也相对一致。在同一作者笔下同时出现两种不同性质的《白雪》,且未做任何区分说明,说明宋玉本人承认,在其所处的战国时期,《白雪》琴曲和歌曲是有直接关系的。宋朱长文也认同宋玉时期《白雪》歌、曲同源的结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而已也……此虽言歌,通于琴也。玉又自云:尝援琴为《和竹》《积雪》之曲,然则玉固为琴矣。”朱长文:《琴史》卷二,清康熙《楝亭藏书十二种》本。这就解决了李映明遗留的问题。

另外,从现存文献中看,琴曲《白雪》最早是由师旷演奏的(也有一说是刘涓子作)。师旷是春秋时晋国乐师,刘涓子是春秋时齐国乐师。可见琴曲《白雪》最晚产生于春秋时期。而关于歌曲《白雪》的最早记载则是宋玉对答。宋玉是战国后期楚国人。因此,从现有材料中只能得出琴曲《白雪》先于歌曲《白雪》产生的结论。许健的说法只有结论,没有证据,故不足为信。

当然,有些史料也存在琴曲源于琴歌的说法,但经过仔细推敲就会发现,这些说法实际上是存在漏洞的。如五代刘昫《旧唐书·音乐志》卷二十八志第八:

 

(显庆)二年,太常奏《白雪》琴曲。先是,上以琴中雅曲,古人歌之,近代已来,此声顿绝,虽有传习,又失宫商,令所司简乐工解琴笙者修习旧曲。至是太常上言曰:“臣谨按《礼记》《家语》云:‘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是知琴操曲弄,皆合于歌。又张华《博物志》云:‘《白雪》是大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曲名。’又楚大夫宋玉对襄王云:‘有客于郢中歌《阳春》《白雪》,国中和者数十人。’是知《白雪》琴曲本宜合歌,以其调高,人和遂寡。自宋玉以后,迄今千祀,未有能歌《白雪曲》者。”刘昫:《旧唐书·音乐志》卷二十八志第八,中华书局,1975,第1046~1047页。

 

从资料中可知,唐高宗和太常诸职通过“舜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和宋玉对答,认为琴曲是合歌的,因此他们都判定当时的《白雪》琴曲本是由琴歌流变而来,在流传过程中,“以其调高,人和遂寡”,故歌辞流失,徒留琴乐。宋代朱长文在著作《琴史》中也认为琴曲自古合歌:“古之弦歌,有鼓弦以和歌者,有作歌以配弦者,其归一揆也。盖古人歌则必弦之,弦必歌之。”朱长文:《琴史》,清康熙《楝亭藏书十二种》本。其实,舜弹琴歌《南风》,确实证明了琴曲在创作时有合歌的可能,但《南风》只是一个个案,不能推及所有琴曲。我们只能说有些琴曲在出现之时就是琴歌,而有些只是单纯的古琴乐曲,在后代流传中才加入歌辞。从前文可知,目前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白雪》在春秋时期曾经合歌,歌辞可能是在战国时被填入的。因此,唐人所谓《白雪》琴曲是由琴歌演变而来的说法是片面的。

综上所述,琴曲《白雪》和琴歌《白雪》存在继承关系。琴曲《白雪》最晚产生于春秋时期,直至宋玉以前被改编为琴歌。战国时期,改编后的琴歌《白雪》和原来的琴曲《白雪》同时存在。宋玉以后,琴歌《白雪》歌辞失传,只作为琴曲在世间流传。图示如下:

在曲调风格方面,《白雪》在春秋战国时期为“清角”调,具有悲壮激烈、高雅难歌两个特点。唐徐寅《歌赋》有“楚襄王以魂梦初惊,高堂赋成,因命酒以将饮,遂听歌而适情,于时《白雪》音厉,《阳春》调清,命宋玉之雄藻,赋贯珠之妙声”徐寅:《钓矶文集》卷四赋,四部丛刊三编景清述古堂钞本。句。“厉”有浓烈刺激之意,如《招魂》: “露鸡臛蠵,厉而不爽些”。此处的“厉”可以通感为声音浓烈、激烈,可知徐赋同样是说《白雪》曲调风格激烈。《歌赋》虽是唐人假托战国楚人的辞赋作品,不可尽信,但我们也能从中窥到一点唐人对东周时《白雪》曲风的印象。

(二)汉魏六朝时期《白雪》的创作情况

宋玉以降,琴歌《白雪》一度湮没不闻。东汉蔡邕《琴操》没有收录《白雪》,汉魏六朝的正史乐志中也不见《白雪》合歌的记载,新旧《唐书》更是明确提到“自宋玉以后,迄今千祀,未有能歌《白雪曲》者”,说明在汉魏六朝时期,《白雪》不但古辞亡佚,也失去了合歌的功能,只作为琴曲流传。然而,郭茂倩《乐府诗集》却收录有齐徐孝嗣、梁朱孝廉所作的两首《白雪歌》,是史官忽略了这两首歌辞,还是另有原因?

文学作品素有“补史之阙”的作用,琴歌《白雪》虽不见于史书,但这一时间的辞赋作品却隐约提到了《白雪》歌辞的创作。后汉王粲《七释·八首》:

 

奏《白雪》之高均,弄幽徵与反商,声流畅以清哇,时忼慨而激扬。虞公含咏,陈惠清微,新声变词,惨凄增悲。听者动容,梁尘为飞,此音乐之至也。许敬宗:《文馆词林》卷四百一十四七四,民国适园丛书本。

 

这里的虞公、陈惠代指歌唱家。此次表演既有器乐演奏,又有人声演唱,表演了多首曲目,并且明确提到了《白雪》。“新声变词”透露出音乐家采用了新创作的曲调和歌辞,这也是汉魏以来的流行风尚。《七释》运用汉代常见的“七发体”,文中极力铺陈大型音乐表演盛况,尽管王粲没有直接指出本次表演中是否新作了《白雪》歌辞,但至少证明《白雪》是当时大型音乐会中的常见曲目,发新声、创新词也是当时的常见现象。这就表明,《白雪》被音乐家重新编曲演奏,并创作新歌辞的概率极大。

此外,辞赋作品还几次记录了歌唱《白雪》的场景。较早的有西汉司马相如《美人赋》:

 

(女)遂设旨酒,进鸣琴。臣遂抚琴,为《幽兰白雪》之曲。女乃歌曰:“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思。”章樵:《古文苑》卷四,四部丛刊景宋本。

 

又,南朝宋谢惠连《雪赋》:

 

邹阳闻之,懑然心服。有怀妍唱,敬接末曲。于是乃作而赋《积雪》之歌。歌曰:“携佳人兮披重幄,援绮衾兮坐芳褥。燎熏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又续写而为《白雪》之歌。歌曰:“曲既扬兮酒既陈,朱颜酡兮思自亲。愿低帷以昵枕,念解佩而褫绅。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萧统:《文选》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591页。

 

以上两则材料分别通过美人和邹阳之口唱出了《白雪》歌辞。两首歌辞多有相似之处。第一,内容类似,都是写美人与君子独处之时,唯恐年岁迟暮,想托身于君子之意,用语较为坦率大胆。第二,形式类似,全部采用骚体,具有音乐性。句中用“兮”“以”等虚字拉长音韵,虚字两侧文字少,节奏短促,带有鲜明的楚地风格,恰好与《白雪》曾于楚国歌唱传播的经历相符。事实上,宋玉本人也作过类似的歌辞,在《讽赋》中,宋玉自言援琴弹奏《幽兰》《白雪》和《秋竹》《积雪》四曲,有女歌曰:“岁将暮兮日已寒,中心乱兮勿多言”, “内怵惕兮徂玉床,横自陈兮君之傍。君不御兮妾谁怨,日将至兮下黄泉”。章樵:《古文苑》卷二,四部丛刊景宋本。通过比较可以发现,司马相如、谢惠连的歌辞在各方面都与宋玉辞一脉相承,这说明宋玉时期《白雪》琴歌的曲调可能较为完整地流传了下来,或许还有旧辞残存,汉魏六朝文人或仿照旧章,或因声度词,往往即兴唱作新篇。然而,由于郢中客古辞亡佚,新辞又大抵是弹琴或集会时的即兴之作,但凭口耳相传,较少留下文字,加之当时新声迭出,故而《白雪歌》不见于正史乐志,年代久远便逐渐湮没。

《乐府诗集》所录南朝齐徐孝嗣、梁朱孝廉的两首《白雪歌》也颇为类似:

 

风闺晚翻霭,月殿夜凝明。愿君早留眄,无令春草生。

 

凝云没霄汉,从风飞且散。联翩避幽谷,徘徊依井干。

既兴楚客谣,亦动周王叹。所恨轻寒早,不迨阳春旦。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十七,中华书局,1979,第823页。

 

论主题,两诗都以白雪作比,徐诗表达女子相思的心境,朱诗表达士人不遇的愁思,感情上都含蓄蕴藉。论形式,两诗都是整齐的五言诗,徐诗四句,朱诗八句,在演唱上没有区别,朱诗多一次回环即可。不过,这两首诗的形式却与同是南朝的谢惠连歌辞相去甚远。可以肯定的是,同一曲调,无法同时演唱出骚体和五言两种形式迥异的歌辞。如果两种歌辞都能合歌,就证明曲调一定发生了转变。

《乐府诗集》中还收录有唐代诗僧贯休的一首《白雪曲》,五言十二句,隔句押韵,形制与徐、朱两诗相仿。《唐书》记载《白雪》琴曲流传至唐代,于唐高宗时修改整理,并通过“选诗入乐”和“因声度词”的方式配词,使其重新焕发生机(详见后文)。自此以后,文人不断遴选前代诗歌改编为《白雪》歌辞。由此推测,徐孝嗣和朱孝廉两人的诗歌可能因形制适宜唐代改编后的曲调,主题又与雪有关,故而在唐代被选诗入乐并广泛传唱。如此说来,他们的歌辞与唐人近似,而与同时代人相异,也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司马相如、谢惠连的两首歌辞为何没有被编入《乐府诗集》,笔者推测是因为司马赋有明显的模仿宋玉《讽赋》的痕迹参见宋玉《讽赋》: “臣援而鼔之,为《幽兰》《白雪》之曲,主人之女……为臣歌曰:‘岁将暮兮日已寒,中心乱兮勿多言。’臣复援琴而鼓之,为《秋竹》《积雪》之曲,主人之女又为臣歌曰:‘内怵惕兮徂玉床,横自陈兮君之傍。君不御兮妾谁怨,日将至兮下黄泉。'”,谢赋则是假托西汉梁王菟苑集会场景而作,郭茂倩秉持严谨态度,以为不足为据,因而没有选入。

尽管汉魏六朝时期《白雪》是否能够合歌还存在一定争议,但琴曲《白雪》无疑保留着琴歌的曲调风格。从相关的辞赋作品来看,这一时期《白雪》的曲调风格以悲凉为主。曹植《大暑赋》有“奏《白雪》于琴瑟,朔风感而增凉”曹植:《曹子建集》卷四,四部丛刊景明活字本。之句,张协《七命》亦有“若乃追清哇,赴严节,奏《渌水》,吐《白雪》,激楚回,流风结,悲蓂荚之朝落,悼望舒之夕缺。茕嫠为之擗摽,孀老为之呜咽,王子拂缨而倾耳,六马嘘天而仰秣”房玄龄:《晋书》列传二十五,中华书局,1974,第921页。之说,说明此时《白雪》曲调仍保留着师旷时悲壮的主要特征,但激烈的程度似乎有所减弱。晋贾彬《筝赋》对《白雪》曲调的层次结构有着更为详尽的描写:“唱葛天之高韵,赞《幽兰》与《白雪》。其始奏也,蹇澄疏雅,若将畅而未越;其渐成也,抑按铿锵,犹沉郁之舒彻。”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十四乐部四“筝”条,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开头宁静流畅,至结尾渐有激烈之声,有如胸中块垒一吐而出。乐曲结构起承转合层次分明,也是歌唱的充分条件。刘熙载云:“乐府调有疾徐,韵有疏数。大抵徐疏在前,疾数在后者,常也。”刘熙载:《刘熙载文集》,《艺概·诗概》卷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第113页。可见,《白雪》前部“疏雅”后面“铿锵”的曲调特点与乐府诗“前疏后数”的节奏相符合,歌唱起来是非常容易的,而且这种节奏和感情的鲜明变化特别适合骚体歌辞的演唱,这就从侧面证明了汉魏六朝时期《白雪》有合歌的可能。

(三)隋唐时期编入乐府

《白雪》再次被官方认定为“合歌”,时间已至隋代。隋何妥《奉救于太常寺修正古乐》诗曰:“大乐遗钟鼓,至乐贵忘情。俗久淳和变,年深礼教生。嶰谷调孤管,仑山学凤鸣。《浮云》成武曲,《白雪》作歌名。闻诗六义辨,观漏八风平。肃穆皇威畅,沦涟河水清。钧天动丝竹,地响钲。尽美兼韶濩,威徳总咸英。寥亮凫钟彻,飘扬翟羽轻。小臣属千载,时幸预簪缨。行欣负苍璧,衢坛听九成。”李昉:《文苑英华》卷二百一十二,明刻本。诗中既然特别强调“《浮云》成武曲,《白雪》作歌名”,就说明在何妥以前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白雪》丧失了演唱功能,以致世人都忘了它曾是一首歌曲。隋人的贡献在于从文献中发现《白雪》可以合歌的事实,并由官方的乐府机构肯定了这个事实,使《白雪》所蒙受的多年“沉冤”得以“昭雪”,为其在唐代正式成为琴歌并编入乐府打下了基础。

在唐代,琴歌《白雪》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复兴:

 

(显庆)二年,太常奏《白雪》琴曲。先是,上以琴中雅曲,古人歌之,近代已来,此声顿绝,虽有传习,又失宫商,令所司简乐工解琴笙者修习旧曲。至是太常上言曰:“……臣今准敕,依于琴中旧曲,定其宫商,然后教习,并合于歌。辄以御制《雪诗》为《白雪》歌辞。又按古今乐府,奏正曲之后,皆别有送声,君唱臣和,事彰前史。辄取侍臣等奉《和雪诗》以为送声,各十六节,今悉教讫,并皆谐韵。”上善之,乃付太常,编于乐府。六年二月,太常丞吕才造琴歌《白雪》等曲,上制歌辞十六首,编入乐府。刘昫等:《旧唐书》卷二十八,中华书局,1975,第1046~1047页。

 

以上材料清晰地展现了唐人在《白雪》继承发展史上所做出的贡献:首先,他们证明了琴曲《白雪》和琴歌《白雪》存在继承关系;其次,他们指出自宋玉到唐,《白雪》是沿着“琴歌→琴曲→琴歌”这一轨迹演变的;再次,唐人将《白雪》琴曲进行改编,并通过“选诗入乐”“因声度词”的方式重新加入歌辞,并写有送声,编入乐府,使之成为一首完整的琴歌,由此开启了一阵为《白雪》配辞的高潮;最后,唐人作《白雪》正曲和送声各十六节,以“君唱臣和”的形式相和演唱,使《白雪》由古代可以“援琴而歌”的小曲变为一支颇具形制规模的大曲。在热爱胡乐,清乐流丧的唐代,这首《白雪》琴歌却一直完整保留着:

 

大唐武太后之时犹六十三曲,今其辞存者有《白雪》《公莫》《巴渝》《明君》《明之君》《铎舞》《白鸠》《白纻》《子夜》《吴声四时歌》《前溪》《阿子欢》《闻团扇》《懊垄》《长史变》《督护歌》《读曲歌》《鸟夜啼》《石城》《莫愁》《襄阳》《栖乌夜飞》《估客》《杨叛》《雅歌》《骁壶》《常林欢》《三洲采桑》《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堂堂》《泛龙舟》等共三十二曲……自长安以后,朝廷不重古曲,工伎转缺,能合于管弦者唯《明君》《杨叛》《骁壶》《春歌》《秋歌》《白雪》《堂堂》《春江花月夜》等八曲。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六乐六“清乐”条,中华书局,1988,第3716、3717页。

 

隋唐时期不但是《白雪》重新焕发生机的时期,也是其曲调风格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清戴长庚《律话》记录了这样一句话:“《白雪歌》其谱尚存乎?君臣唱和之诗,斯必太平声调矣。”戴长庚:《律话》下卷“有词无词说”条,清道光十三年吾爱书屋刻本。《白雪》既然经过宫廷乐府机构的改编,成为乐府中君臣唱和的典范,想必乐曲风格中和雅正,可以彰显太平之音。从清代人的猜测中,唐乐府《白雪》的音乐风格已不复曾经的悲壮激烈。《琴集》曰:“《白雪》,商调曲。”论声音之悲,清商不如清角,《白雪》由先秦时“清角调”变为“商调”,说明此时其悲壮凄凉色彩已大大减轻。明代朱权《神奇秘谱》是现存最早辑录《白雪》谱的琴书,其列《白雪》为商调,并在解题中称“《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可见至明代,《白雪》反而多了几许清新空灵的意味。

那么,唐代《白雪》的曲调风格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唐高宗时君臣唱和的《白雪歌》虽已失传,但既是《雪诗》,主题应为咏雪,想必音乐风格不会过于激烈。皎然在《五言奉和裴使君清春夜南堂听陈山人弹白雪》中描绘了听弹《白雪》的主观感受,可以证实前文的猜测:“散从天上至,集向琼台飞。弦上凝飒飒,虚中想霏霏。通幽鬼神骇,合道精鉴稀。变态风更入,含情月初归。”皎然:《昼上人集》卷一,四部丛刊景宋钞本。诗人听到《白雪》琴歌,就不由得联想到漫天飞雪的情景,尽管仍有几分寒意,却平添一种不染尘埃的优美空灵,而且乐声仿佛能通鬼神,颇有奇气。可以说,唐代《白雪》的音乐风格介于汉魏六朝和明代之间,它削弱了汉魏的悲凉之气,渐趋平和,并逐渐向明代的清新秀丽发展。另外,《白雪》在唐代常用来表现飞雪的意境,这在前代也是较为少见的。

二 《白雪》的表演情况

表演情况是乐府诗音乐形态的重要部分,它包括表演者(尤其是歌者、舞者、作者等)、表演方式(是否配舞、舞蹈形制、舞蹈规模、舞容舞具、舞者情态、歌者情态等)、表演场所、表演时间、表演目的、表演功能、表演效果等多个方面。吴相洲:《论王维乐府诗的文献留存和音乐形态》,《文学遗产》2011年第6期。现从“表演器乐”“表演者”和“表演方式”三个角度考查《白雪》在中国古代的表演状况。

(一)表演器乐

《白雪》作为中国古代一首著名乐曲,受到人们的极大重视,现今仍有古琴曲、琵琶曲流传。《白雪》歌曲也屡经改编,伴奏乐器由单一的古琴变为多种多样,文献中主要记载了以下几种:

1.琴

作为琴曲歌辞,《白雪》的演奏乐器以古琴为主。宋玉以后,由于歌辞失传,《白雪》曾一度被作为一首高雅的琴曲为世人所演奏。嵇康《琴赋》云:“乃理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萧统:《文选》卷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835页。鲍照诗《玩月城西门廨中》也有“蜀琴抽《白雪》”的句子。至唐代,文人纷纷选诗配乐或由乐定词,使《白雪》曲重新合歌,因此除器乐演奏外,古琴还常常为歌者演唱《白雪》伴奏。唐人释法琳《品藻众书篇》云:“野老乃抚汲郡之鸣琴,动苏门之鼓吹,因歌《白雪》之曲,乍咏《青山》之篇”释法琳:《辩正论》卷七,大正新修大藏经本。,就是古琴为《白雪》伴奏的明证。

2.筝

作为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弹拨乐器之一,筝以其宽广的音域、清亮的音色,充分诠释了《白雪》的丰富内涵。晋贾彬有《筝赋》曰:“锺子授筝,伯牙同节,唱《葛天》之高韵,赞《幽兰》与《白雪》。”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十四乐部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古筝本身的特点配合表演者高超的技艺,使演奏循序渐进,富于变化,“其始奏也,蹇澄雅,若将畅而未越;其渐成也,抑按铿锵,犹沉郁之舒彻”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四十四乐部四“筝”条,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带给观众极大的听觉享受。

3.笛箫类

用笛子为《白雪》歌伴奏的传统由来已久,自东汉起,笛子就有“上拟法于《韶箾》《南籥》,中取度于《白雪》《渌水》,下采制于《延露》《巴人》”萧统:《文选》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807页。的说法(马融《长笛赋》),笛乐演奏要取《白雪》《渌水》两首雅曲的法度,也就是说,《白雪》在那时已成为长笛的标准曲。到了唐代,由笛子为《白雪》伴奏的现象变得极为普遍,由白居易《杨柳枝词》中“《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翁绶《折杨柳》中“台上少年吹《白雪》,楼中思妇敛青蛾”的句子,足以想见彼时盛景。中唐以后,用笛子等管乐器为《白雪》歌曲伴奏被作为传统得以保留,唐代方干有诗“青云旧路归仙掖,《白雪》新词入圣聪。弦管未知银烛晓,旌旗已待锦帆风”方干:《送睦州侯郎中赴阙》,李昉:《文苑英华》卷二百八十,明刻本。,宋代黄裳有诗“花街山院青春醉,玉管云笺《白雪》歌”黄裳:《寄梅承事》,《演山集》卷七,清钞本。,可见无论处于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都有悠悠笛声伴随《白雪》歌声直到天明。到了清代,这种现象仍然存在,而且规模有所扩大。郑熙绩《将进酒》云:“吹龙笛,击鼍鼓,白雪歌。”郑熙绩:《含英阁诗草》,清康熙含英阁刻本。说明当时表演《白雪》不但要用雕饰精美的笛子,还出现了鼍鼓这样的打击乐器,从语境上讲,不太可能是单独演奏,应该是具有一定规模的集体表演。

4.笳

笳是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使用的管乐器,外形与笛类似,以其音色凄怆、富于穿透力而深受汉族音乐家欢迎。许多中原古曲因此被改编为胡笳曲,《白雪》也在其中之列。晋夏侯湛有《夜听笳赋》一篇,其中就有用笳演奏《白雪》的记录:“披《凉州》之妙参,制《飞龙》之奇引,垂《幽兰》之游响,来《楚妃》之绝叹,放《鹍鸡》之弄音,散《白雪》之清变。”欧阳询:《艺文类聚》,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唐代胡乐大兴,胡笳也大受追捧,即使是为达到“去兹郑卫声,雅音方可悦”曹寅、彭定求:《全唐诗》卷一,中华书局,1960,第1页。的一代帝王,也不免选用胡笳这种外来乐器来演奏《白雪》古曲,并留下“鸣笳临乐馆,眺听欢芳节,急管韵朱弦,清歌凝《白雪》”曹寅、彭定求:《全唐诗》卷一,第1页。的诗句(李世民《帝京篇》)。

(二)表演者与表演方式

按表演人员的身份划分,《白雪》的表演者主要有文人、艺人和其他三类。

1.文人

琴乐琴歌与中国古代文人艺术文化生活密切相关,《礼记·曲礼》有“士无故不彻琴瑟”之说,《荀子·乐论》也有“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的论述。古琴音色纯净、悠远、回音不绝,令人有超尘脱俗之感。对于文人来说,琴乐无疑是他们精神上的一方山林,为他们提供了一个逃遁俗世的安心之所,也是他们宣泄忧愤、疏导情志的有效途径。因此,中国古代文人都乐于在琴声中寻找精神的慰藉和解脱。《白雪》作为著名雅曲,自然受到文人青睐,故文献中多有文人弹唱《白雪》的记载,且多出现于固定场合。

首先,在独处或与一二至交相聚时,小规模地表演《白雪》,是文人最常见的表演方式。《白雪》“曲高和寡”的典故对文人影响巨大,一方面,它迎合了一些不得志文人孤芳自赏的心理,使他们常常通过吟咏《白雪》来抒发孤高和遁世的情志;另一方面,正因为能和《白雪》者少之又少,才更显得知音的可贵,故古代文人屡屡借《白雪》表达对朋友的珍惜,特别是在与朋友分别之际,更是常要设宴演唱《白雪》。因此,琴歌《白雪》常常在山林隐居之处,友人送别之时,于二三文人之间悄然响起,表演地点常在室外,表演形式多为一人弹唱或清唱,没有听众或有一两名听众。

唐代才子钱起在《紫参歌》中为我们展示了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身处其中的“蓬山才子怜幽性”,不由得“《白雪》《阳春》动新咏”。在这里,钱起通过所咏之曲的高雅绝俗烘托出一个遗世独立的自我形象,想必此刻更无旁人在场。相似的场景也在诗僧贯休的“风破绮霞山寺出,人歌《白雪》岛花飞”贯休:《钓罾潭》,《禅月集》禅月集卷二十四,四部丛刊景宋钞本。中出现,诗人在山寺霞光中对着飞花独唱《白雪》,同样是一派物我两忘的化机。同是唐代诗人,许浑在送别友人时也演唱了《白雪》,其诗有“碧云千里暮愁合,《白雪》一声春思长”之句。许浑:《和浙西从事刘三复送僧南归》,《丁卯集笺注》卷七七言律,清乾隆二十一年许锺德等刻本。分开之际,许浑并未执手道别,而是通过演唱一曲《白雪》表现两人心意相通,并用这种惺惺相惜的感情安慰了离人的愁绪。除此之外,宋代李新有诗“高歌闻《白雪》,美味熟醍醐。解印悬虚橐,鸣鞭指上都。倚楼怀旧德,目远认平芜”李新:《送万俟持正三首(其三)》,《跨鳌集》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汪莘有词“想见登山临水处,醉把茱萸槃礴,唱《白雪》《阳春》新作”汪莘:《乳燕飞·寄刘阆风祭酒》,《方壸存稿》卷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些都是文人们与友人饯别时或是已经分别后演唱《白雪》的实例。

其次,《白雪》的表演经常出现在文人集会中。在这种场合里,表演者和听众众多,表演规模相比前一种情况较大。唐欧阳询《艺文类聚》卷六十二居处部二“殿”条云:“又有教坊讲肆,才士布列,新诗变声,曲调殊别,吟清商之激哇,发角徵与《白雪》。音感灵以动物,起世俗以独绝。”李骞《释情赋》也详细描述了在文人集会时《白雪》等琴曲的表演盛况:“张广幕,布长筵,酌浊酒,割芳鲜。起《白雪》于促柱,奉《绿水》于危弦,赋《湛露》而不已,歌《骊驹》而未旋。”《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民国十九年景清光绪二十年黄冈王氏刻本。可见,当时参与表演的文人很多,也不止演奏了《白雪》一首歌曲。

2.艺人

表演《白雪》的艺人分为乐工和歌伎两种,他们的表演一般在室内进行。与文人歌唱《白雪》抒发情志不同,艺人的表演大多以娱乐观众为目的。

汉代是我国历史上歌舞表演最繁荣的时期之一,早在那时就有乐工表演《白雪》的记载。王粲《七释·八首》云:“于是白日西移,转即闲堂,号钟瑟,列乎洞房。管箫繁会,杂以笙簧。夔、牙之师,呈能极方,奏《白雪》之高均,弄幽徵与反商,声流畅以清哇,时忼慨而激扬。虞公含咏,陈惠清微,新声变词,惨凄增悲。听者动容,梁尘为飞,此音乐之至也。”王粲:《七释八首》,许敬宗:《文馆词林》卷四百一十四七四,民国适园丛书本。由以上文字可以看出,这次表演规模颇大,演员众多,且水平高妙,直追夔、牙、虞公,涉及的器乐也多种多样,如同现在的音乐会一般,给听者以极大的精神愉悦。

相较于著名乐师,歌伎演唱《白雪》的情况更为多见。歌伎的表演场所多集中在宴席上,有时是一名歌伎的单独表演,有时是多名歌伎集体表演,表演时或配有舞蹈。根据宴席规模,观众人数自一人至十余人不等,他们大多是亲友关系。现存的许多诗歌记载了这些场面:唐代卢延让《冬夜宴柳驸马陟宅得“更”字》曰:“兰堂夜宴在秦城,座下荷衣倍觉荣。金鼎烹炮过百味,铜壶刻漏转三更。红妆伎出催添烛,白雪歌迟待暖笙。犹自何郎欢不足,桂花未识玉蜂倾。”卢延让:《冬夜宴柳驸马陟宅得“更”字》,五代何光远:《鉴诫录》卷八“屈名儒”条,清知不足斋丛书本。红妆歌伎夜宴时演唱《白雪》,清音袅袅,烛光摇曳,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宋代诗人汪元量也在《歌伎许冬冬携酒郊外小集》一诗中直接描写道:“益州歌伎许冬冬,客里相逢似燕鸿。醉拥蜀琴抽《白雪》,舞回班扇割西风。”汪元量:《水云集》,清武林往哲遗著本。诗人在外地结识了一位名叫许冬冬的歌伎,许能歌善舞,在郊游中独奏《白雪》琴曲为诗人饮酒助兴,此时观众可能只有诗人一人,也可能还有其他朋友在场。因为歌伎较之乐师具有更加姣好的外形,因此,观众在欣赏歌伎演唱时,关注点就不仅仅在歌曲本身之美,也在歌伎美丽的容貌上。就算是《白雪》这样曲高和寡的歌曲,也暂时失去了“高雅”意义,变成了纯粹的感官享受。从诗句“遍请玉容歌《白雪》,高烧红蜡照朱衣”(方干《陪李郎中夜宴》)、“座征《白雪》歌喉润,板按朱唇笑语温”[注1](程之《上巳后招集同人泛舟南庄和季吟四韵二首其一》)、“也有绛唇歌《白雪》,更怜红袖夺金觥”(韦谷《边上逢薛秀才话旧》)中,我们都能感受到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刺激。

[注1]程之:《练江诗钞》卷七,清乾隆十八年王鸣刻本。

3.其他

除文人为自娱、艺人为娱人而表演《白雪》以外,《白雪》还有更为广泛的表演群体。“台上少年吹《白雪》,楼中思妇敛青蛾”(翁绶《折杨柳》)、“《六么》《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白居易《杨柳枝》)。最晚从唐代起,《白雪》就已经走出“曲高和寡”的时代,在民间广泛传播,成为一首雅俗共赏的歌曲。上述诗句表明,《白雪》的表演者至少包括普通地主和平民。

除上述表演方式外,《白雪》的表演还有一些独特之处。

首先,《白雪》常常采用相和演唱的形式。琴歌素来与相和歌唱关系密切。善于表现相和问答也是古琴的演奏特点之一。在弹奏乐曲时,右手弹拨琴弦,可发出浑厚中正的散音,左手手指在琴弦上吟猱绰注,可滑出韵味悠长的按音,散按相和,便如同两个声音互相问答,是古琴乐中最简单的相和方式。被称为“十大古琴曲”之一的《渔樵问答》便是琴音相和的好例,其“曲中有多种成双的曲调,或前后用同音曲调连接,或重复,或模仿,长长短短、疏密交错”王震亚:《古琴曲分析》,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5,第61页。,将渔父和樵夫的相和对答表现得丰富多样。就《白雪》这一曲调来说,其相和而唱的历史颇为悠久,而且不同的表演阶层有着不同的相和方式。现存资料显示,《白雪》相和而歌的传统最早出自民间,时间不晚于宋玉对答:“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而已。”这里的“相和”,指的是“人声”与“人声”的相和,郢中客一人演唱,多人以歌来和。演唱者明显没有经过组织,而是完全自发自由地参与,演唱地点大抵也是街头巷陌。由强调“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可以看出,“和”的重点在于曲调的把握,而非歌辞意义。因此,和者只需有灵敏的耳朵和嘹亮的好嗓子即可,不必深入理解歌辞,这也符合普通民众的文化水平。在曲调上,“和”与“唱”必定具有关联性,“和”的旋律、音高应该以“唱”为基准。因此宋玉才会有“其曲弥高者,其和弥寡”的感叹。

出现在士人阶层的相和形式以“人声”与“琴乐”相和为主。从宋玉“臣复援琴而鼓之,为《秋竹积雪》之曲,主人之女又为臣歌曰”,和司马相如“臣遂抚琴,为《幽兰白雪》之曲,女乃歌曰”的句子可以看出,男子弹琴与女子歌唱并不是同时进行的,而是琴声在前,人声在后,以人声和琴声。琴曲是既定的,人声演唱却往往带有即兴抒写胸臆的意味。然而,这并不代表人声可以毫无限制地自由演唱,由宋玉和司马相如笔下内容及形式都相类的歌辞来看,歌唱必须表现出和琴曲的关联性,即演唱的歌辞内容必须与琴曲的意境相关,演唱的旋律必须与琴曲一致。这就给和者相当大的难度,他们不但要熟知琴曲,还要具备一定的文化底蕴,以便在短时间内编出既合乎曲境又合乎心境的歌辞。

后代又出现了人声与打击乐器相和的演唱方式,如宋欧阳修:“醉来击剑歌《白雪》,闲愁万斛俱消磨。”欧阳澈:《醉中食鲙歌》,《欧阳修撰集》卷四《飘然集》上,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元郑东:“醉歌《白雪》谁能和,击碎筵中玉唾壶。”郑东:《送郭彦昭归吴中》,《草堂雅集》卷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为增强抒情效果,很多士人在宴会上使用随手可得的物品作为打击乐器(如长剑和玉唾壶),为《白雪》打节拍,同一人边唱边打。这种由一人完成的人声与打击乐相和的即兴表演有深远历史,庄子妻死,庄子箕踞鼓盆而歌,李斯《谏逐客令》也记录了秦国民间“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的音乐传统。由于打击乐器的特殊性,其与歌唱相和时不必考虑旋律,仅仅把握节奏即可,表演难度低于人琴相和。即使没有正规乐器,亦可用手边的盆、瓮甚至唾壶代替,这使得表演的成本降低,无须刻意准备,因而更适合即兴表演。当然,也有一些不属于即兴表演的情况,元张可久《清江引·题情》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样一幅情景:“描金翠钿侵鬓贴,满口儿喷兰麝,檀板撒红牙,皓齿歌《白雪》,定不定百般娇又怯。”杨朝英:《朝野新声太平乐府》卷二小令二,四部丛刊景元本。此处,表演者变为含情脉脉的女子,打击乐器变为专门打节拍用的红牙板,从女子的妆容打扮来看,表演必定经过精心准备,而非临场发挥,表演效果和上述几例相较,又是另一番妩媚风情。

《白雪》在唐高宗时被编入乐府后,有了在宫廷大规模表演的机会,其表演方式也是相和而歌。显庆二年(657),吕才依琴中旧曲,校定《白雪》宫商,使其可合于歌,将唐高宗御制《雪诗》选为《白雪》歌辞,又言“奏正曲之后,皆别有送声,君唱臣和,事彰前史。今取太尉长孙无忌、仆射于志宁、侍中许敬宗等《奉和雪诗》以为送声,合十六节,今悉教讫,并皆合韵”(《全唐文》卷一百六十),并编入乐府。这里的相和包含两层含义:第一,吕才根据清商乐传统,以群臣《奉和雪诗》与唐高宗《雪诗》相和;第二,将《白雪歌》与器乐伴奏相和。从“并皆合韵”等语可知,声乐与器乐采用了正文对音的方式,这就比宋玉、司马相如时的相和进了一大步。唐代新造的《白雪》正曲及送声各16节,体制较为庞大,可以想见其表演场面之盛。隋代清乐表演有器乐15种,乐工25人:“其乐器有钟、磬、琴、瑟、击琴、琵琶、箜篌、筑、筝、节鼓、笙、笛、箫、篪、埙等十五种,为一部。工二十五人。”魏徵:《隋书》卷十五,中华书局,1973,第377~378页。现存史料没有发现唐代宫廷表演《白雪》的记载,元代诗人陈孚于官翰林时记录了元代宫廷表演《白雪》的盛大情景,我们或许可以从中一窥端倪:

 

三十六簴列两序,黄钟大镛俨在悬。敲宫扣羽韵杂沓,泠泠间□□□弦。紫衣乐使总干立,翠衫回电风翩翩。《白雪》一声度霄汉,宛如戞玉声琅然。曲声未已笙箫急,满空嘹亮清而圆。又如疏松乱石内,崖冰迸落千丈泉。元陈孚:《辛卯天寿圣节,孚应制草前行乐章曰〈至圣至明〉之曲,乐令张温以弦管至翰苑调集之。壬辰元会,亦孚撰进曰〈金阶万岁声〉,敬纪以诗》,《陈刚中诗集》玉堂稿,明钞本。

 

另外,《白雪》歌曲表演时有时会配有舞蹈。宋代陈善《扪虱新话》上集卷一“诗之雅颂即今之琴操”条曰:“舜《南风》歌、楚《白雪》辞本合歌舞,汉帝《大风歌》、项羽《垓下歌》亦入琴曲。”陈善:《扪虱新话》上集卷一,民国校刻儒学警悟本。可见《白雪》自宋玉时期以来,从理论上就是可以配舞的。在历代文学作品中,也常常出现“白雪舞”,如“尘绕梁飞歌《白雪》,袜凌波去舞回风”(宋孙觌《何倅利见许出侍儿袭明用前韵赋诗再和(其二)》)、“狂客浩歌翻《白雪》,艳姬醉舞转红裙”(宋孔武仲《介之会徐氏家饮薄暮不归为诗招之》)王遽:《清江三孔集》卷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等。这些作品表明,在表演《白雪》时,有专门负责歌唱的歌者,另有一名舞女伴舞。一些作品还对《白雪》之舞做出了细致描写。晋孙楚《韩王台赋》曰:“优倡角乌乌之声,蛾眉戏《白雪》之舞,纷淫衍以低仰,翳修袖而容与。”陈元龙:《历代赋汇》卷一百七览古,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从中可以看出,当时舞女身着长袖的服装,舞姿舒展、柔缓,给人以悠然自得之感,但无法从文中判断舞蹈规模。另有唐储光羲《夜观妓》一诗,诗云:“《白雪》宜新舞,清宵召楚妃。娇童携锦荐,侍女整罗衣。花映垂鬟转,香迎步履飞。徐徐敛长袖,双烛送将归。”可知唐代舞女表演《白雪》舞时梳有垂鬟,佩戴花饰,仍然保留着长袖服装,而且敛袖“徐徐”,和晋代舒缓的舞蹈风格变化不大。同时,我们也能从字里行间推测出这是一场独舞表演。相较而言,群舞则并不多见,王勃《七夕赋》“荆艳齐升,燕佳并出。金声玉韵,蕙心兰质。珠栊绮槛北风台,绣户雕窗南向开。响曳红云歌面近,香随《白雪》舞腰来。掩清琴而独进,凌绛树而轻回”王勃:《王勃集》,岳麓书社,2001,第5页。可算一例,表演中佳丽众多,歌舞器乐兼备。

综合上述多条材料可知,《白雪》歌唱与舞蹈者不是同一人,舞者表演时穿长袖服装,佩有花饰,动作舒展,节奏徐缓,舞蹈规模一般不大,以独舞为主。

光阴荏苒,古人的歌吹多已湮没不闻,但《白雪》作为中华民族一个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依然在中国人心间生生不息、代代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