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礼到礼宾:外使觐见与晚清涉外体制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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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研究回顾

过去有关中外互动的研究,指出中外礼仪的差异常变成中外交涉失败的导火线,尤其是外国使者觐见皇帝的礼仪问题,往往让中外双方不欢而散,如乾隆、嘉庆年间,英国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 1733~1806)、阿美士德(William Pitt Amherst, 1773~1857)使节团的案例。何伟亚:《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第229~232页;王开玺:《清代外交礼仪的交涉与论争》,人民出版社,2009,第170~238页。就传统中国涉外体制而言,或册封外藩,或朝觐贡献,或上表祝贺,皆属“宾礼”的范畴。昆冈:《(光绪)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五〇二,中华书局,1991, 《朝贡一》,第808~818页。清代宾礼与明代宾礼的不同之处,即采取实际态度,属国明显地减少,其他国家被列为互市国。岩井茂树:《清代の互市と“沈默外交”》,夫马进编《中國東アジア外交交流史の研究》,第380~382页;廖敏淑:《清代对外通商制度》,王建朗、栾景河编《近代中国、东亚与世界》下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第449~464页。与“宾礼”相涉的封贡关系,只有不对等位阶的主从关系。西嶋定生:《東アジア世界と冊封体制》,岩波书店,2002,第78页;张启雄:《琉球弃明投清的认同转换》,张启雄编《琉球认同与归属论争》,中研院东北亚区域研究,2001,第11~12页;高明士:《天下秩序与文化圈的探索:以东亚古代的政治与教育为中心》,第7页。美国学者费正清将之称为“朝贡体系”,日本学者滨下武志则着眼朝贡使团的交易行为,称之为“朝贡贸易”。John King Fairbanks&Ssü-yu Têng, “On the Ch'ing Tributary System”,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6: 2(Cambridge: Harvard, 1941), pp.135-246.滨下武志:《朝貢システムと近代アジア》,岩波书店,1997。若干外交史学者则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外务部的成立,视作中国接受“条约体制”的象征。持相似意见者众,仅列一二,如卫藤沈吉《近代東アジア国際關係史》,东京大学出版会,2004;川岛真:《中國近代外交の形成》,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04,第31~33页;吴福环:《清季总理衙门研究》,新疆大学出版社,1995,第173~176页。过去对晚清涉外体制的研究成果丰硕,但多偏重外交史,未能考究礼仪意义,也未论及当时的民间舆论和外国公使的感受。幸好,近年新出史料甚多,可借此重新检讨过去未曾注意到的面向,如黄一农利用大量的图像,重新检讨马戛尔尼使节团访华之事,具体呈现中西文化的差异,也让礼仪与政治的互动更加清楚。张顺洪:《〈每季评论〉与英国对华舆论》, 《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6期,第66~79页;黄一农:《龙与狮对望的世界:以马戛尔尼使团访华后的出版物为例》, 《故宫学术季刊》第21卷第2期,2003年12月,第265~297页;黄一农:《印象与真相——清朝中英两国的觐礼之争》,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8卷第1期,2007年3月,第35~106页。以下将过去的研究成果,整理出三种看法,并概引一二经典成果,检讨利弊,提供本书发展的方向。

(一)朝贡体系论

过去学界着重讨论清代宾礼之下的朝贡制度,如美国学者费正清指出,传统中国没有外交制度,但有融合政治、外交、贸易、文化于一体的朝贡制度,控制中国周边国家政治、外交、贸易的工具,称之为“朝贡体系”(Tributary State System)。John K. Fairbank, Trade and Diplomacy on the China Coast: the Opening of the Treaty Ports 1842-1854(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3), pp.31-33, 130-135; John K. Fairbank, The Chinese World Order: Traditional China's Foreign Relations(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8), pp.137-139; John K. Fairbank,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Cambridge, Mass. :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9), pp.158-161.费正清将“朝贡体系”的概念,作为传统中国对外关系的特殊性,并以为“朝贡体系”让中国产生优越感(中国中心主义,Sino-centrism),妨碍中国政治、社会的理性化,进而建构了“冲击—反应”的理论模式,强调中国对外关系是保守封闭,将其视作阻碍中国往现代化发展的不利因素。John K. Fairbank & Ssü-yu Têng, Ch'ing Administration: Three Studie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0).费正清将清代政治、外交、经济合于一体的“朝贡体系”论,影响极大,至今仍有其参考价值,但犯了西方中心主义的错误,过度贬低了中国自身的政治体制和思想文化。1970年代以来,美国学界批评费正清的“冲击—反应”模式,参看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中华书局,1989,第1~8页;何伟亚:《从朝贡体制到殖民研究》, 《读书》1998年第8期,第62~63页。

对此,美国学界已有自省,批评费正清的“朝贡体系”过度简化,或合理化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陈君静:《大洋彼岸的回声:美国中国史研究历史考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第120~121页。譬如,柯文指出文化因素虽可发现本质性,但只有从本身历史着手,才能了解过去和现在的力量。因此,柯文主张应从中国社会内部去分析,不应把中国所有现象过度简化成“冲击—反应论”。例如,谭中(Tan Chung)批评费正清太强调文化因素的结果,反而忽略了鸦片战争的真正原因,并指出明清中国不像费正清说的那样排斥海外贸易,“朝贡体系”只是抽离历史事实的概念,不能当作明清两代的涉外体制。Chung Tan, China and the Brave New World: A Study of the Origins of the Opium War(1840-1842)(Durham: Carolina Academic Press, 1978), pp.21, 25-30, 222-223.何伟亚(James Louis Hevia)也归纳了学界对“朝贡体系”的质疑,如朝贡体系的形成时间、中国向外国赠予的利益、对外关系的刻板单一以及朝贡体系主要用于朝鲜、越南、琉球等周边国家等问题。何伟亚:《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第12~16页。

中国、日本、韩国学者也有类似的质疑,开始提出“册封体制”、“华夷秩序”、“礼治体系”、“中华世界秩序原理”等论点,证明东亚诸国的传统国际关系是多面向的互动关系,并不像费正清指出的那样,全归因于中国单方面的影响。例如,坂野正高认为,东亚诸国不但有重叠的朝贡关系,也有双重的朝贡关系,不只有以中国为中心的表现。坂野正高:《近代中国政治外交史》,第63~68页。坂野正高虽未明指费正清,但在第76页注4中说:“朝贡关系常以英文写成tribute system,但这是研究人员所创造的操作性概念,是否为历史上实际存在的一个整体体系之朝贡关系,则为另一个问题”,可见坂野对“朝贡体系”有吸收,亦有批判。张存武、全海宗也指出每个时代、每个国家的对外关系,取决于各国政治、经济或文化上的需求,张存武:《清韩宗藩贸易(1637~1894)》,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8,第143~154页;全海宗:《中韩关系史论集》,全善姬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第210~212页。不能全归因于中国单方面的影响。张启雄考察儒家经典的解释,提出“中华世界秩序原理”的论点,并以“名分秩序”、“封贡体制”、“奉正朔论”等多重概念,解释周边诸国愿意维持主从关系的原因,进而建构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华世界秩序原理”。张启雄:《外蒙主权归属交涉(1911~1916)》,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5,第9~19页。“中华世界秩序原理”分为天朝定制论、君臣关系论、邦交关系论、封贡体制论、奉正朔论、兴灭继绝论、名分秩序论、秩序主体论、王道政治论、争天下论、华夷分治论、重层认同论等12项概念,近年又再增加正统原则论、大一统论、重层政体论、华夷可变论及王化论。

除了费正清的“朝贡体系论”之外,滨下武志的“朝贡贸易体系论”也常被学人引用,有必要简单回顾。滨下武志从“区域经济”的角度,注意到中国和东亚诸国的贸易活动皆以自身利益为动机,实具有主动性。并主张“朝贡贸易体系”的论点,指出中国借“进贡—回赐”的方式,让东亚诸国以中国为中心,不但形成了相应的商业网络,也发展为东亚世界的区域经济圈。滨下武志:《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朝贡贸易体系与近代亚洲经济圈》,第5、8~9、11~12、31、38~39、263~265页。同时,通过对白银流通、贸易结构、外商资本、改革派思想等的考察,滨下武志反对费正清的“冲击—反应论”,认为西方国家为了获得他们想要的货品,必须先加入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区域经济圈,故不能把近代亚洲的历史简单解释为朝贡体系转向条约体系的过程。滨下武志:《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朝贡贸易体系与近代亚洲经济圈》,第51、278~288、290~292、328~330页;滨下武志:《中国、东亚与全球经济:区域与历史的视角》,王玉茹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第16~34页。

滨下武志“朝贡贸易体系论”虽从经济史的角度,提供另一种研究途径,但也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或以为西方列强加入“朝贡贸易体系”的说法颇为牵强,或指摘“朝贡贸易体系”的图式仍陷入费正清的距离迷思,仍以为东亚诸国离中国越近者,越容易受到中国的控制与影响。关于国际学界批评滨下武志“朝贡贸易体系”的研究回顾,见陈威志、石之瑜《从亚洲认识中国:滨下武志研究“朝贡体系”的启示》, 《政治科学论丛》第39期,2009年3月,第66~68页。例如,高明士认为,滨下武志将朝贡关系解释为商业行为,并未回归历史脉络去处理贸易与朝贡的关联,并指出朝贡行为只是一个现象,应从“天下秩序”去考虑中国与邻近各国的关系。高明士:《天下秩序与文化圈的探索》,第5~6、10~12、18~20、24页;邢义田:《天下一家——中国人的天下观》,刘岱主编《中国文化新论·根源篇:永恒的巨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第454~455页。祁美琴认为,清代朝贡体制与明代朝贡体制的性质不同,不能混一处理,祁美琴指出的问题,参见滨下武志《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朝贡贸易体系与近代亚洲经济圈》,第34、38页。并指出明代是典型的朝贡贸易,先有朝贡关系,才允许贸易,严禁民间与外国通商;清代的朝贡贸易,乃以经济性手段,追求政治目的的实现,但仍允许民间与互市国通商。祁美琴:《对清代朝贡体制地位的再认识》, 《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6年第1期,第50~58页。祁美琴指出,清代虽延续了明代的朝贡制度,但在实质上清帝国与边疆民族、西洋诸国的关系已有改变,贸易性质也有别于明朝的通商制度。濮德培(Peter C. Perdue)考察清帝国对西北边患的军事策略后,指出滨下武志只偏重中国东南沿岸的贸易因素,却忽略了外交、权力、军事等因素都会影响经济圈的范围。Peter C. Perdue, “A Frontier View of Chineseness”, Giovanni Arrighi, Takeshi Hamashita & Mark Selden, ed. , The Resurgence of East Asia, 500, 150 and 50 Years Perspectives(London;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p.60-66.中村哲、川胜守等人则据明清两代的海禁政策,批评滨下武志的“朝贡贸易体系论”缺乏实证,也质疑16世纪以降东亚贸易圈的连续性,指出朝贡贸易未必是东亚近代化的单一动力。中村哲:《东亚近代史理论的再探讨》,商务印书馆,2002,第15~16页;川胜守:《日本近世と東アジア世界》,吉川弘文馆,2000。近年日本学界重新检讨清代的通商制度,更注意到行商、边境关市、互市国等问题,强调“互市制度”的重要性。如岩井茂树、廖敏淑都指出“朝贡贸易”并不是清帝国唯一的通商办法,“互市制度”才是传统中国的主要通商模式,并借由“通商制度”,清帝国更能弹性调节与周边诸国的关系。岩井茂树:《十六世紀中国における交易秩序の摸索——互市の現実とその認識》,岩井茂树编《中国近世社会の秩序形成》,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2004,第97~142页;廖敏淑:《清代对外通商制度》,第443~466页;廖敏淑:《清代の通商秩序と互市——清初から両次アヘン戦争へ》,冈本隆司、川岛真编《中国近代外交の胎動》,东京大学出版会,2009,第23~43页。

此外,某些学者也批评费正清只以西方经验为圭臬,忽略了中国的历史发展,开始注重朝贡制度与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关系。如李云泉考察历代朝贡体制的制度变化,并指出“华夏中心论”是中国学者对政治空间的思想资源,李云泉:《朝贡制度史论:中国古代对外关系体制研究》,新华出版社,2004,第1~13、189~194页。可谓研究朝贡制度的重要著作。不过,该书虽整理朝贡制度的运作,却未分析朝贡制度的思想资源、存续条件及变化因素。例如,李云泉避谈俄罗斯、荷兰、大西洋国(葡萄牙)的特殊性,更未区分清代的属国、藩部、与国的区别。李云泉:《朝贡制度史论:中国古代对外关系体制研究》,第161、272~288页。李云泉将朝贡国视同属国,但根据《大清会典》的规定,可知属国必有朝贡行为,但有朝贡行为的国家则未必是属国。两者身份的区别在于册封与否。属国奏请清帝册封,接受清帝的册封诏书、赐印及赏赐。《清史稿》记载朝鲜、琉球、安南、暹罗、缅甸、南掌六国,皆受清帝册封,可称为属国。但《大清会典事例》所列出的荷兰、西洋、英吉利等国家,未有请封、册封的政治关系,只可称为互市国。昆冈:《(光绪朝)大清会典事例》卷五〇二《朝贡一》,第807~816页。况且,对中国涉外体制,笼统用“朝贡制度”概括,实有再商榷的必要。Jing-shen Tao, Two Sons of Heaven: Studies in Sung-Liao Relations(Tucson: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 1988), pp.1-9.陶晋生指出,中国传统的对外政策相当有弹性,不像费正清主张的“天朝外交论”那般僵化。例如汉武帝虽远征匈奴,但两汉与匈奴的长期往来,实建立在平等外交的基础之上,并利用和亲政策巩固政治关系,避免战争的发生。史称强盛的唐代,亦长期与突厥和吐蕃处于平等关系。历来被史家贬为积弱的宋代,亦通过各种手段,尽量与辽保持对等关系。因此,本书将考察清代涉外体制,并讨论宾礼仪节与涉外体制的关联,兼叙宾礼体制的变化原因、过程及影响,呈现中西礼制的纠葛将对清帝国政治、外交、文化产生何种影响。

(二)天朝中心论

“天朝”一词是清帝国的自称,如乾隆皇帝(1711~1799, 1735~1795在位)回复英国国王乔治三世(GeorgeⅢ, 1738~1820, 1760~1820在位)的谕旨中,便使用“天朝”一词,或以自称,或用于代称“中国”。植田捷雄编《中国外交文书辞典(清末编)》,国书刊行会,1985,第84页。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第165页。费正清的“朝贡体系论”,刻意强调“天朝”、“优越感”、“排拒西方”等因素,遂有清帝国为了维持天朝体面,不愿接受平等外交的说法。费正清:《中国:传统与变迁》,张沛等译,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第204~205页;川岛真:《从天朝到中国》,复旦大学历史系编《近代中国的国家形象与国家认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268页。川岛真举出黄枝连、张启雄、坂野正高等人的研究成果,指出这些研究大部分将天朝作为与“近代”相对立的传统象征,或是贯穿清朝两百余年的概念,但川岛真认为“天朝”和“中国”一词相同,有时作为叙述名词,或作为史料专用名词,未必是与近代对立的传统概念。后来,受到“现代化理论”的影响,研究者往往将“天朝”二字用作专制王朝的代称,或当作清帝国不解外情的原因,更多是等同于中国闭关自守的保守主义。对中国学界有意无意贬抑“天朝”二字,罗志田曾撰文评论《天朝的崩溃》一书,反思研究者早存有价值判断,一味批评中国保守落后的研究态度,只能堆积史料,无法真正超出前人的成果,详见罗志田《“天朝”怎样开始“崩溃”——鸦片战争的现代诠释》, 《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3期,第13~28页。因此,对马戛尔尼、阿美士德使节团受阻之事,中国学界大多批判清朝君臣为了维护天朝体制,才会坚持“跪拜礼”的方案,拒绝西欧文明的输入,遂让中国陷入近百年的衰弱局势。朱雍:《不愿打开的中国大门——乾隆时期的中英关系》,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第280~282、304~305页;戴逸:《乾隆帝及其时代》,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第434~460页;王开玺:《清代外交礼仪的交涉与论争》,第170~237页。

随着“现代化理论”的修正,学界重省“天朝”的定义,欲了解中国自称“天朝”的原因。吴晓钧:《阿美士德使节团探析——以天朝观之实践为中心》,硕士学位论文,新竹“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2008;川岛真:《从天朝到中国》,复旦大学历史系编《近代中国的国家形象与国家认同》,第271~276页。例如,坂野正高认为,“天朝定制”即保守派注重的华夷思想及支配他国的模式。坂野正高:《外交交涉における清末官人の行動様式——1854年の条約改正交涉を中心として》, 《近代中国外交史研究》,第94~96页。刘纪曜指出“天朝意像”乃基于“天命观”与“夷夏之防”的思想基础,逐渐发展成中国独特的对外态度,未必是中国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刘纪曜:《鸦片战争期间中国朝野的天朝意像及其衍生的观念、态度与行动(1839~1842)》, 《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报》第4期,1976年4月,第241~263页。黄枝连则提出“天朝礼治体系”的论点,强调中国礼治文化在东亚诸国的影响,主张19世纪以前的中国凭借“礼治主义”,不但成为东亚世界的文化中心,也维护了东亚诸国的国际秩序。黄枝连:《亚洲的华夏秩序:中国与亚洲国家关系形态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 《东亚的礼义世界:中国封建王朝与朝鲜半岛关系形态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 《朝鲜的儒化情境构造:朝鲜王朝与满清王朝的关系形态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张启雄的“天朝定制论”着眼于“上天—天下—天子—天命—天朝—子民”的“天命论”,发展出天朝对海内外实施“法秩序论”与“礼秩序论”,并强调中国对外关系不可用欧美传入的国际法概念去诠释,否则有“以西非东”、“以今非古”的偏颇。张启雄:《两岸关系理论之建构——“名分秩序论”的研究途径》,包宗和、吴玉山主编《重新检视争辩中的两岸关系理论》,五南图书出版公司,2009,第120~121页。张启雄:《中華世界秩序原理の起源—先秦古典の文化的価值》,伊东贵之译,第9页。佐藤慎一指出“天朝”是清朝确立的制度,而“天朝观”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士大夫)对中华文明的自信心,更是他们重新认识世界的自我解剖和精神纠葛。佐藤慎一:《近代中国の知識人と文明》,东京大学出版会,1996,第ⅰ~ⅱ、11~16、48~56页。

(三)礼仪冲突

关于中外礼仪冲突的研究,中外学界集中讨论马戛尔尼使华事件,不只召开纪念中英通使的学术研讨会,中国学界为纪念马戛尔尼访华两百周年,特地在北京举行学术研讨会,详见张芝联主编《中英通使二百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英国汉学研究会也在1992年举办国际研究会,以纪念马戛尔尼访华,详见Robert A. Bickers, ed. , Ritual and Diplomacy: The Macartney Mission to China, 1792-1794(London: Wellsweep, 1993)。也有数本专著、学位论文及大量的专文讨论,专著如《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不愿打开的中国大门》及《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另外,以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为课题的学位论文如Zhang Shunhong, “British Views on China During the Time of Embassies of Lord Macartney and Lord Amherst 1790-1820”(Ph. D. diss. , University of London, 1990); Zemg Jingmin, “Scientific Aspects of the Macartney Embassy to China 1792-1794: A Comparative Study of English and Chinese Conceptions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 the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Centuries”(Ph. D. diss. , University of Newcastle, 1998)。专文研究众多,仅列举重要成果。Earl H. Pritchard, “The Kotow in the Macartney Embassy to China in 1793”, 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 2: 2(1943), pp.163-203;王曾才:《马嘎尔尼使团评述》, 《屈万里先生七秩荣庆论文集》,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78,第235~248页;刘家驹:《英使马戛尔尼觐见乾隆皇帝的礼仪问题》, 《近代中国初期历史研讨会论文集》,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9,第27~49页;秦国经:《从清宫档案看英使马戛尔尼访华历史事实》,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第23~88页;毕可思、张顺洪:《通商口岸与马戛尔尼使团》, 《近代史研究》1995年第1期,第44~61页;王开玺:《马戛尔尼跪谒乾隆帝考析》, 《历史档案》1999年第5期,第90~94页;黄一农:《龙与狮对望的世界:以马戛尔尼使团访华后的出版物为例》, 《故宫学术季刊》第21卷第2期,2003年12月,第265~297页;汪荣祖:《英使马戛尔尼来访》, 《追寻失落的圆明园》,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第111~125页;黄一农:《印象与真相——清朝中英两国的觐礼之争》,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8卷第1期,2007年3月,第35~106页。其中,黄一农《印象与真相——清朝中英两国的觐礼之争》一文,可说是近年最能兼顾中外论述又有新意的成果。可见其重要性。由于该议题的专著、论文众多,本书将利用这些丰硕成果,不另讨论马戛尔尼使节团,只做研究回顾而已。对马戛尔尼是否向乾隆皇帝行三跪九叩礼,中外学界各有见解,并以为“觐礼之争”隐含中、英两国不同的世界秩序观。

例如,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探讨中英双方之间的价值观及文化差异,并强调清帝国的文化背景和政治观念,指出马戛尔尼是否下跪的问题,实为中国与欧洲世界的文明冲击让中英双方越行越远,甚至互相误解,引发日后不可避免的冲突。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王国卿等译,三联书店,1995,第1~2、226~228、238、255~263、383~385、521~525页。朱雍《不愿打开的中国大门》最早利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清代档案,史料丰富,但可惜的是,该书以“现代化主义”立论,批评乾隆皇帝的对外政策是“限关自守”,而觐见礼问题也被视作天朝的自大表现。朱雍:《不愿打开的中国大门——乾隆时期的中英关系》,第280~281页。朱雍与佩雷菲特在写作时互相分享史料,两人对清帝国的观点亦有呼应,认为中国闭关的原因出于天朝意识。事过20年之久,朱雍已成当今中国经济专家,但对清帝国的批判观点仍未改变。这点可从朱雍新出版著书的书名一窥究竟。朱雍:《大国病》,中国海关出版社,2009。《大国病》一书,主要探讨18世纪时中国的封闭体系,批评中、英面对封闭体系的政策、态度及其引发的冲突。何伟亚正视“宾礼”的重要概念(沿中线而行,Clanneling along a centering path),并运用后现代主义的概念,欲修正费正清“冲击—反应”的理论模式,说明朝贡体系的构成,立基于“多主制”(multitude of lords)的帝国想象(imagining of empire),从而推论中英两国的觐礼之争,实为两个多种族帝国的霸权之争。何伟亚:《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第16~30、37、57、139~168、189~191、226~227、229~232页。

何伟亚以“宾礼”作为该书的核心观念,提到“宾礼”的可变性,实触及“宾礼”与现实政治的关联。可惜,何伟亚未再多阐述,便转而强调藏蒙政策,欲建构以清皇室为最高君主的“多主制”,引起许多学者的质疑。有些学者批评“后现代史学”的史料可信度,学界对《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的褒贬不一,评论两极,尤针对何伟亚运用后现代主义史学的研究方法,解读马戛尔尼使华的觐礼问题,多有论述。最为激烈的论战,乃在《二十一世纪》里,周锡瑞(J. W. Esherick)、艾尔曼(Benjamin Elman)、胡志德(Theadore Huters)、张隆溪、葛剑雄、罗志田相继发文探讨。周锡瑞、罗志田多有批判,艾尔曼、胡志德为何伟亚辩驳。周锡瑞:《后现代式研究:望文生义,方为妥善》,尚杨译,《二十一世纪》第44期,1997年12月,第105~117页;艾尔曼:《马戛尔尼使团、后现代主义与近代中国史:评周锡瑞对何伟亚著作的批评》,赵刚等译,《二十一世纪》第44期,1997年12月,第118~130页;张隆溪:《甚么是“怀柔远人”?正名、考证与后现代式史学》, 《二十一世纪》第45期,1998年2月,第56~63页;罗志田:《夷夏之辨与“怀柔远人”的字义》, 《二十一世纪》第49期,1998年10月,第138~145页。或批评“多主制”过于主观,夸大了满汉之间的紧张度,也忽略满、蒙两族特有文化的发展,林士铉:《清代蒙古与满洲政治文化》,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系,2009。过去学界多强调汉化,着重探讨满族贵族受儒家文化的影响。事实上,满族文化多元,不只受儒家经典的规范,也接受藏传佛教信仰的洗礼,融合了蒙、藏佛教文化。更模糊了理藩院与礼部的不同职能,忽略“宾礼”的施行对象、礼仪仪式及其文化意义。清代的藩部与属国有本质上的差异。清帝国对藩部具有主权关系,可直接派官统治,但对属国则不具有主权,仅止于松散的宗藩关系。杨正孝:《清代理藩院之研究》,硕士学位论文,“中国文化学院”民族与华侨研究所,1974;吕士朋:《清代的理藩院——兼论清代对蒙藏回诸族的统治》, 《东海大学历史学报》1977年第1期,第61~98页。综观上述的评语,可知何伟亚最受争议的问题,在于“多主制”的解释。因为清帝国的“宾礼”实源于“天下秩序”的儒家理论。经过乾隆、嘉庆两朝的礼学考证,儒家经典的名分、华夷、封贡等概念,多已自成一说,何伟亚没必要再引入“多主制”的概念,让“宾礼”的讨论模糊焦点。正如罗志田指出的那样,“如果要强调宾礼的重要性,就只能多关注具体的 ‘满清’与一般意义上的 ‘中国’之同,而不是其异”。罗志田:《译序》,收入何伟亚《怀柔远人:马嘎尔尼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第22页。

相对于马戛尔尼使团访华的研究风潮,咸丰朝(1850~1861)以降的礼仪冲突问题,就显得冷清许多。郭鸣鼎:《海通后鸦片战争前欧洲各国来华之使节及其觐见清帝礼仪问题》, 《国际关系学报》第1期,1978年2月,第112~137页;曹雯:《清末外国公使の謁見問題に関する一考察——咸豊同治期を中心に》, 《社会文化史学》第44期,2003年1月,第49~72页。过去学界讨论觐礼之争时,往往简化为叩头问题,未曾区分“跪拜礼”的象征意义,也不曾考虑中外双方边谈判边妥协的微妙互动,有必要重新探讨。目前对中外礼仪冲突的问题,唯有王开玺的成果最为丰硕,尤其是2009年出版的《清代外交礼仪的交涉与论争》为王开玺累积多年成果之集成之作。《清代外交礼仪的交涉与论争》讨论范围甚大,不限于一国一事,篇幅浩大,史料丰富,几乎讨论了清代礼仪冲突的所有事件。然而,该书仍沿袭“现代化理论”的论调,同样将中外礼仪冲突的问题,当作清帝国维持天朝体面的手段,并批评清朝君臣的自以为是,不愿采用西式的平等外交礼仪,才会与世界失之交臂。王开玺:《清代外交礼仪的交涉与论争》,第722~732页。

王开玺的说法,显然是另一种“西方中心主义”,无视“宾礼”与西方外交礼仪的不同本质,相当可惜。有必要说明的是,王开玺《清代外交礼仪的交涉与论争》第五、六、七章集中于咸丰至光绪朝的礼仪冲突,给笔者提供了许多启发与刺激。本书与此虽有议题重复之嫌,但本书的研究动机、研究方法及使用资料,皆不同于王开玺及其论点。首先,本书首重“宾礼”与政治的关系,及“宾礼”的自发性转化,与王开玺关注的重点,实为不同的讨论层次。其次,本书将利用新政治史的研究方法,分析“宾礼”与传统中国政治文化的关联,绝不同于“现代化理论”的论点。再次,本书以外交史的多档案对照法,利用原始档案、多国档案及近年新出版的报纸汇编、日记、笔记等资料,进行研究,应有突破旧说之处。

从上述的研究回顾,可见过去的成果多受到“朝贡体系论”的影响,将“宾礼”当作政治、文化的混合体,以为是中国控制周边各国的软实力;或套用“现代化理论”的解释,将“宾礼”贬为阻碍中国接受西洋文化的礼仪制度。这些前人成果并未深入分析清代的“宾礼”究竟如何运作,清政府为何与外国公使发生礼仪冲突,觐礼之争又衍生出哪些问题。为了探讨这些问题,本书将从咸丰、同治、光绪三朝的觐礼之争,观察清政府与外国公使的互动,了解清政府的觐礼原则、内部讨论及“宾礼”的变化,进而分析礼仪与政治的关联,探讨觐礼、宾礼及中国对外交涉体制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