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研究回顾
过去有关中外互动的研究,指出中外礼仪的差异常变成中外交涉失败的导火线,尤其是外国使者觐见皇帝的礼仪问题,往往让中外双方不欢而散,如乾隆、嘉庆年间,英国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 1733~1806)、阿美士德(William Pitt Amherst, 1773~1857)使节团的案例。就传统中国涉外体制而言,或册封外藩,或朝觐贡献,或上表祝贺,皆属“宾礼”的范畴。与“宾礼”相涉的封贡关系,只有不对等位阶的主从关系。美国学者费正清将之称为“朝贡体系”,日本学者滨下武志则着眼朝贡使团的交易行为,称之为“朝贡贸易”。若干外交史学者则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外务部的成立,视作中国接受“条约体制”的象征。过去对晚清涉外体制的研究成果丰硕,但多偏重外交史,未能考究礼仪意义,也未论及当时的民间舆论和外国公使的感受。幸好,近年新出史料甚多,可借此重新检讨过去未曾注意到的面向,如黄一农利用大量的图像,重新检讨马戛尔尼使节团访华之事,具体呈现中西文化的差异,也让礼仪与政治的互动更加清楚。以下将过去的研究成果,整理出三种看法,并概引一二经典成果,检讨利弊,提供本书发展的方向。
(一)朝贡体系论
过去学界着重讨论清代宾礼之下的朝贡制度,如美国学者费正清指出,传统中国没有外交制度,但有融合政治、外交、贸易、文化于一体的朝贡制度,控制中国周边国家政治、外交、贸易的工具,称之为“朝贡体系”(Tributary State System)。费正清将“朝贡体系”的概念,作为传统中国对外关系的特殊性,并以为“朝贡体系”让中国产生优越感(中国中心主义,Sino-centrism),妨碍中国政治、社会的理性化,进而建构了“冲击—反应”的理论模式,强调中国对外关系是保守封闭,将其视作阻碍中国往现代化发展的不利因素。费正清将清代政治、外交、经济合于一体的“朝贡体系”论,影响极大,至今仍有其参考价值,但犯了西方中心主义的错误,过度贬低了中国自身的政治体制和思想文化。
对此,美国学界已有自省,批评费正清的“朝贡体系”过度简化,或合理化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例如,谭中(Tan Chung)批评费正清太强调文化因素的结果,反而忽略了鸦片战争的真正原因,并指出明清中国不像费正清说的那样排斥海外贸易,“朝贡体系”只是抽离历史事实的概念,不能当作明清两代的涉外体制。何伟亚(James Louis Hevia)也归纳了学界对“朝贡体系”的质疑,如朝贡体系的形成时间、中国向外国赠予的利益、对外关系的刻板单一以及朝贡体系主要用于朝鲜、越南、琉球等周边国家等问题。
中国、日本、韩国学者也有类似的质疑,开始提出“册封体制”、“华夷秩序”、“礼治体系”、“中华世界秩序原理”等论点,证明东亚诸国的传统国际关系是多面向的互动关系,并不像费正清指出的那样,全归因于中国单方面的影响。例如,坂野正高认为,东亚诸国不但有重叠的朝贡关系,也有双重的朝贡关系,不只有以中国为中心的表现。张存武、全海宗也指出每个时代、每个国家的对外关系,取决于各国政治、经济或文化上的需求,不能全归因于中国单方面的影响。张启雄考察儒家经典的解释,提出“中华世界秩序原理”的论点,并以“名分秩序”、“封贡体制”、“奉正朔论”等多重概念,解释周边诸国愿意维持主从关系的原因,进而建构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华世界秩序原理”。
除了费正清的“朝贡体系论”之外,滨下武志的“朝贡贸易体系论”也常被学人引用,有必要简单回顾。滨下武志从“区域经济”的角度,注意到中国和东亚诸国的贸易活动皆以自身利益为动机,实具有主动性。并主张“朝贡贸易体系”的论点,指出中国借“进贡—回赐”的方式,让东亚诸国以中国为中心,不但形成了相应的商业网络,也发展为东亚世界的区域经济圈。同时,通过对白银流通、贸易结构、外商资本、改革派思想等的考察,滨下武志反对费正清的“冲击—反应论”,认为西方国家为了获得他们想要的货品,必须先加入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区域经济圈,故不能把近代亚洲的历史简单解释为朝贡体系转向条约体系的过程。
滨下武志“朝贡贸易体系论”虽从经济史的角度,提供另一种研究途径,但也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或以为西方列强加入“朝贡贸易体系”的说法颇为牵强,或指摘“朝贡贸易体系”的图式仍陷入费正清的距离迷思,仍以为东亚诸国离中国越近者,越容易受到中国的控制与影响。例如,高明士认为,滨下武志将朝贡关系解释为商业行为,并未回归历史脉络去处理贸易与朝贡的关联,并指出朝贡行为只是一个现象,应从“天下秩序”去考虑中国与邻近各国的关系。祁美琴认为,清代朝贡体制与明代朝贡体制的性质不同,不能混一处理,并指出明代是典型的朝贡贸易,先有朝贡关系,才允许贸易,严禁民间与外国通商;清代的朝贡贸易,乃以经济性手段,追求政治目的的实现,但仍允许民间与互市国通商。濮德培(Peter C. Perdue)考察清帝国对西北边患的军事策略后,指出滨下武志只偏重中国东南沿岸的贸易因素,却忽略了外交、权力、军事等因素都会影响经济圈的范围。中村哲、川胜守等人则据明清两代的海禁政策,批评滨下武志的“朝贡贸易体系论”缺乏实证,也质疑16世纪以降东亚贸易圈的连续性,指出朝贡贸易未必是东亚近代化的单一动力。近年日本学界重新检讨清代的通商制度,更注意到行商、边境关市、互市国等问题,强调“互市制度”的重要性。如岩井茂树、廖敏淑都指出“朝贡贸易”并不是清帝国唯一的通商办法,“互市制度”才是传统中国的主要通商模式,并借由“通商制度”,清帝国更能弹性调节与周边诸国的关系。
此外,某些学者也批评费正清只以西方经验为圭臬,忽略了中国的历史发展,开始注重朝贡制度与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关系。如李云泉考察历代朝贡体制的制度变化,并指出“华夏中心论”是中国学者对政治空间的思想资源,可谓研究朝贡制度的重要著作。不过,该书虽整理朝贡制度的运作,却未分析朝贡制度的思想资源、存续条件及变化因素。例如,李云泉避谈俄罗斯、荷兰、大西洋国(葡萄牙)的特殊性,更未区分清代的属国、藩部、与国的区别。况且,对中国涉外体制,笼统用“朝贡制度”概括,实有再商榷的必要。因此,本书将考察清代涉外体制,并讨论宾礼仪节与涉外体制的关联,兼叙宾礼体制的变化原因、过程及影响,呈现中西礼制的纠葛将对清帝国政治、外交、文化产生何种影响。
(二)天朝中心论
“天朝”一词是清帝国的自称,如乾隆皇帝(1711~1799, 1735~1795在位)回复英国国王乔治三世(GeorgeⅢ, 1738~1820, 1760~1820在位)的谕旨中,便使用“天朝”一词,或以自称,或用于代称“中国”。费正清的“朝贡体系论”,刻意强调“天朝”、“优越感”、“排拒西方”等因素,遂有清帝国为了维持天朝体面,不愿接受平等外交的说法。后来,受到“现代化理论”的影响,研究者往往将“天朝”二字用作专制王朝的代称,或当作清帝国不解外情的原因,更多是等同于中国闭关自守的保守主义。因此,对马戛尔尼、阿美士德使节团受阻之事,中国学界大多批判清朝君臣为了维护天朝体制,才会坚持“跪拜礼”的方案,拒绝西欧文明的输入,遂让中国陷入近百年的衰弱局势。
随着“现代化理论”的修正,学界重省“天朝”的定义,欲了解中国自称“天朝”的原因。例如,坂野正高认为,“天朝定制”即保守派注重的华夷思想及支配他国的模式。刘纪曜指出“天朝意像”乃基于“天命观”与“夷夏之防”的思想基础,逐渐发展成中国独特的对外态度,未必是中国自以为是的优越感。黄枝连则提出“天朝礼治体系”的论点,强调中国礼治文化在东亚诸国的影响,主张19世纪以前的中国凭借“礼治主义”,不但成为东亚世界的文化中心,也维护了东亚诸国的国际秩序。张启雄的“天朝定制论”着眼于“上天—天下—天子—天命—天朝—子民”的“天命论”,发展出天朝对海内外实施“法秩序论”与“礼秩序论”,并强调中国对外关系不可用欧美传入的国际法概念去诠释,否则有“以西非东”、“以今非古”的偏颇。佐藤慎一指出“天朝”是清朝确立的制度,而“天朝观”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士大夫)对中华文明的自信心,更是他们重新认识世界的自我解剖和精神纠葛。
(三)礼仪冲突
关于中外礼仪冲突的研究,中外学界集中讨论马戛尔尼使华事件,不只召开纪念中英通使的学术研讨会,也有数本专著、学位论文及大量的专文讨论,可见其重要性。由于该议题的专著、论文众多,本书将利用这些丰硕成果,不另讨论马戛尔尼使节团,只做研究回顾而已。对马戛尔尼是否向乾隆皇帝行三跪九叩礼,中外学界各有见解,并以为“觐礼之争”隐含中、英两国不同的世界秩序观。
例如,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探讨中英双方之间的价值观及文化差异,并强调清帝国的文化背景和政治观念,指出马戛尔尼是否下跪的问题,实为中国与欧洲世界的文明冲击让中英双方越行越远,甚至互相误解,引发日后不可避免的冲突。朱雍《不愿打开的中国大门》最早利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清代档案,史料丰富,但可惜的是,该书以“现代化主义”立论,批评乾隆皇帝的对外政策是“限关自守”,而觐见礼问题也被视作天朝的自大表现。何伟亚正视“宾礼”的重要概念(沿中线而行,Clanneling along a centering path),并运用后现代主义的概念,欲修正费正清“冲击—反应”的理论模式,说明朝贡体系的构成,立基于“多主制”(multitude of lords)的帝国想象(imagining of empire),从而推论中英两国的觐礼之争,实为两个多种族帝国的霸权之争。
何伟亚以“宾礼”作为该书的核心观念,提到“宾礼”的可变性,实触及“宾礼”与现实政治的关联。可惜,何伟亚未再多阐述,便转而强调藏蒙政策,欲建构以清皇室为最高君主的“多主制”,引起许多学者的质疑。有些学者批评“后现代史学”的史料可信度,或批评“多主制”过于主观,夸大了满汉之间的紧张度,也忽略满、蒙两族特有文化的发展,更模糊了理藩院与礼部的不同职能,忽略“宾礼”的施行对象、礼仪仪式及其文化意义。综观上述的评语,可知何伟亚最受争议的问题,在于“多主制”的解释。因为清帝国的“宾礼”实源于“天下秩序”的儒家理论。经过乾隆、嘉庆两朝的礼学考证,儒家经典的名分、华夷、封贡等概念,多已自成一说,何伟亚没必要再引入“多主制”的概念,让“宾礼”的讨论模糊焦点。正如罗志田指出的那样,“如果要强调宾礼的重要性,就只能多关注具体的 ‘满清’与一般意义上的 ‘中国’之同,而不是其异”。
相对于马戛尔尼使团访华的研究风潮,咸丰朝(1850~1861)以降的礼仪冲突问题,就显得冷清许多。过去学界讨论觐礼之争时,往往简化为叩头问题,未曾区分“跪拜礼”的象征意义,也不曾考虑中外双方边谈判边妥协的微妙互动,有必要重新探讨。目前对中外礼仪冲突的问题,唯有王开玺的成果最为丰硕,尤其是2009年出版的《清代外交礼仪的交涉与论争》为王开玺累积多年成果之集成之作。《清代外交礼仪的交涉与论争》讨论范围甚大,不限于一国一事,篇幅浩大,史料丰富,几乎讨论了清代礼仪冲突的所有事件。然而,该书仍沿袭“现代化理论”的论调,同样将中外礼仪冲突的问题,当作清帝国维持天朝体面的手段,并批评清朝君臣的自以为是,不愿采用西式的平等外交礼仪,才会与世界失之交臂。
王开玺的说法,显然是另一种“西方中心主义”,无视“宾礼”与西方外交礼仪的不同本质,相当可惜。有必要说明的是,王开玺《清代外交礼仪的交涉与论争》第五、六、七章集中于咸丰至光绪朝的礼仪冲突,给笔者提供了许多启发与刺激。本书与此虽有议题重复之嫌,但本书的研究动机、研究方法及使用资料,皆不同于王开玺及其论点。首先,本书首重“宾礼”与政治的关系,及“宾礼”的自发性转化,与王开玺关注的重点,实为不同的讨论层次。其次,本书将利用新政治史的研究方法,分析“宾礼”与传统中国政治文化的关联,绝不同于“现代化理论”的论点。再次,本书以外交史的多档案对照法,利用原始档案、多国档案及近年新出版的报纸汇编、日记、笔记等资料,进行研究,应有突破旧说之处。
从上述的研究回顾,可见过去的成果多受到“朝贡体系论”的影响,将“宾礼”当作政治、文化的混合体,以为是中国控制周边各国的软实力;或套用“现代化理论”的解释,将“宾礼”贬为阻碍中国接受西洋文化的礼仪制度。这些前人成果并未深入分析清代的“宾礼”究竟如何运作,清政府为何与外国公使发生礼仪冲突,觐礼之争又衍生出哪些问题。为了探讨这些问题,本书将从咸丰、同治、光绪三朝的觐礼之争,观察清政府与外国公使的互动,了解清政府的觐礼原则、内部讨论及“宾礼”的变化,进而分析礼仪与政治的关联,探讨觐礼、宾礼及中国对外交涉体制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