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间人社会”中“缘”的宗教意义
由于“间人社会”中人们生活的重心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人们的“生命包”中没有神明的位置,故传统中国和日本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但这并不是说中国和日本没有类似宗教的东西在起作用。作为“间人社会”的中国和日本,表述人际关系的“缘”起了类似西方社会和印度社会的宗教的作用。如果也叫宗教的话,或可称其为“缘教”或“人间教”。
说中国和日本的人际联系(“缘”)具有某种宗教意义,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
第一,中国人的祖先崇拜以及日本人对权威人物的崇拜类似宗教中对神明的崇拜。中国人家族中“孝”的意识,延伸到死去的祖先,就是祖先崇拜。人们相信可以得到祖先的庇护,这种情感类似某种宗教情感。对祖先的崇拜以及少数情况下对特定个人的崇拜,类似对神明的崇拜。供奉祖先的祠堂以及埋葬着祖先的墓地,具有某种宗教场所的意义,起着印度教徒的寺庙和西方人的教堂的某种作用。日本人也有类似的祖先崇拜,但没有中国人那样绝对。日本没有中国那样发达的家谱和崇拜祖先的设施。对祖先的崇拜可以扩展到其他人的身上,例如,天皇、家元以及所处集团中的领导等。二战时期的日本就是一个扩大了的家元,人们效忠于天皇。中国人和日本人对祖先以及某一特定人物的权威的敬畏类似某种宗教情感。
第二,人际关系对人的行为的强大约束力类似宗教的某种戒律的功能。中国和日本都有“世间”这样的概念,即日本学者所称的“准处集团”。这是一种无形的集团,是社会舆论、习俗形成的社会监督,能够对人的行为进行规范。个体往往是在参照多数人行为基础上采取行动的,害怕众人的眼睛、舆论的指责。在日本村落社会,这个“世间”是监督人们行为的无形眼睛。谁要是做了出格的事情,就会受到严厉指责,就会被孤立。所以传统日本社会的犯罪率很低。现在的都市社会是陌生人社会,“世间”所起的作用小了,但“世间”仍有一定的监督作用。今日日本社会犯罪率仍是比较低的,或许跟“世间”的作用有关。中国人和日本人都生活在一个关系密切的群体中,对人的行为起规范作用的不是宗教戒律,而是产生于人与人之间交往的多数人遵守的规范。从这个意义说,人际关系起了类似宗教的作用。
第三,在中国社会和日本社会某些较高级的思想中都把对人际关系的理解提升到类似宗教的高度。譬如,受佛教的影响,中国和日本都有用“无常”、“无我”和“空”来看待人际关系的思想,因而产生了类似宗教对人生和人际关系的认识。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用“无常”、“无我”和“空”的观点看待人际关系,强调人的相互性,用普遍的命运关系来看待人与人之间联系。滨口惠俊指出,缘“是以一种巨大的时间和空间上的延展为前提。在这里,对人关系并非始于个人与个人的相会,而是本来就存在一个规模无限大的人与人的连锁系统,从这个大系统出发,特定者之间的关系仅仅是大系统的一个子系统。所以,某些特定的对人关系并不是自我完结的自主的圈子,而是与其他存在相关联并受直接或间接影响。这是一种相对的观点”。“这种看法与西方的‘由于人的相互不连续才产生了对人关系’的看法正相反。欧美的社会心理学理论的基础是两个相互独立的个人之间展开的相互作用(interaction)。总之,在‘缘’这种观念之下,可以看出人的关系只有在连续中才能成立。”
因此,用“缘”的概念来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强调的不是独立的个体,因为任何人都不能脱离他人而独立存在。此种情况下的“人”,与其说是“个体”,不如说是一种“关系体”。这种对人的把握,类似佛教中“空”的思想。事实上,人的存在既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又是一个关系体。人作为一种社会存在,其基本方式不是个体,而是一种联系。人无时无刻不处在与他人的联系之中,两个人的关系只是一个更大网络的一部分。佛教中有“无我”之说,这既是佛教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也是一种对人的认识。这种认识表明,“自己”具有不确定性,而能够确定的只有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我”只能放在与他人关系中才能被界定。人不能独立存在,人存在的本质在于与他者的联系。每个人都有一个“生命包”,它像空气和水一样,须臾无法缺少。“生命包”里有我们的亲密之人、心爱之物和执着之念。个体与这个“生命包”一起,才构成一个人。我们与“生命包”中的亲密之人密切交往,这是有情感投注的交往,是生活的意义所在。这种交往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第二个方面,这种对“人”的认识从事物发生、变化条件的多样性、不确定性看待人际关系,强调人际关系的不可思议性。由于事物发生、发展的间接原因具有不确定性、不可思议性,人与人的关系是不可思议的。对人际关系的不可思议性、短暂性和唯一性的理解也是佛教的“无常”思想的表现。人际关系的随机性与某种不可思议性主要指缔结人际关系的机缘。滨口是这样用现代科学语言解释佛教的“缘”的:“在考虑独立变量(原因)与从属变量(结果)关系的时候,若不考虑两个变量之间的媒介变量以及与两个变量相关的其他多数外在变量的影响,就无法对其有正确理解。把握许多媒介变量和外在变量,即把握‘缘’,才能正确理解因果关系。当然,实际上,正确把握间接变量是很困难的,所以“缘”有某种不可思议性。”人与人关系的缔结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随机现象,即同样的人在同样的条件下,并不总是出现相同结果,可能产生的结果不止一个,而且产生哪种结果事先无法预知。譬如婚姻,与谁结婚可以说完全是随机的。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走到一起并相守一生,常常使我们感到不可思议,有时候我们就用“缘分”来解释这种随机性和不可思议性。我们出现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是如此小的概率,那么我们与家庭成员、与朋友的关系,更是具有不可思议的性质。人生是一种情境,在一定的期限内与某事、物(人)的相遇是小概率事件,人生及其每个瞬间都不能重复——这就是佛教中的“无常”思想。可以说佛教的“缘起”思想给中国人和日本人对人际关系中“缘”的理解增添了某种宗教含义,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提升。把人与人的相遇看作不可多得、转瞬即逝的东西,值得珍惜。珍惜每个瞬间的机缘,并为人生中可能仅有的一次相会付出全部的心力。这就是中国语境中的“惜缘”和日本茶道中“一期一会”的含义,亦是“间人社会”对人生理解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