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坚与围困的变奏:皇太极“围城打援”思想的确立过程
——兼论“红夷大炮”在明清关外战争中的作用
摘要:明朝的坚城大炮是皇太极夺取关外的主要障碍。大凌河之战的胜利说明,围城打援是有效的解决之道,但问题在于太过迁延时日。故皇太极试图运用“红夷大炮”攻坚速胜。然而,松山攻坚的惨败使他再次醒悟,最终放弃这个念头,重新回归长围久困,并将之坚决贯彻,从而获得松锦决战的大胜。这种游移的过程,既展示了皇太极作为杰出军事家的思维弹性与反思精神;同时从侧面说明,“红夷大炮”在关外争夺战中的作用其实值得进一步商榷。
关键词:皇太极 围城打援 红夷大炮
作为努尔哈赤的继承者,皇太极在军事方面的造诣或有青出于蓝之处。特别是他在松锦决战中坚决贯彻“围城打援”战术,实为清代军事思想的一大发展,可谓“拔人之城而非攻”、“兵不顿而利可全”的“谋攻之法”(《孙子兵法·谋攻篇》)的又一经典运用。这不仅成为清军取得关外争夺战决定性胜利的关键,也令皇太极跻身古代杰出军事统帅的行列。然而常为人所忽视的是,这种作战思路的确立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皇太极在经历了数次重大失败,克服主观情感因素的干扰,尤其是不再迷信“红夷大炮”攻无不克的神话之后,方才最终坚定了“围城打援”的思想。
一 “围城打援”思想产生的背景
后金能够取得萨尔浒之战的胜利,直接原因就在于其近战能力远胜于对手。明军在战斗中非常依赖火器,“京军十万,火器手居其六”,但也因此导致“力不能挽强者,皆以火器手自诡”,缺乏近战能力。所以,当早期那种粗糙的枪炮未能给对手造成足够杀伤时,“专倚之为护身符”的明军士兵,自然无法抵挡后金的“铁骑奔驰,冲突蹂躏”而“无不溃败”。此后,努尔哈赤之所以能够连下辽东重镇沈阳、辽阳广宁,依靠的也是这种优势:通过诱敌出城在野战中歼灭对手,导致城内兵力空虚且士气动摇而将其攻陷。面对关外之地大半皆失的局面,明军不得不在战法上作出调整:坚壁清野,将西洋大炮摆上城头,“凭坚城,用大炮”。这一改变在1626年的宁远之战中取得了显著效果。袁崇焕坚决不与对方进行野战,将宁远城外所有驻军及西洋大炮尽数撤入城中。这就使士兵可以凭借城墙保护从容操作火器,提高杀伤效果。而置于城头的火炮也获得了更大的射程和破坏力,打后金战车、铁骑都如摧枯拉朽一般。相比之下,后金的弓矢威力则因对手占据高处且有城墙保护而大打折扣,骑兵的近战冲击优势更是无从发挥,只能徒受炮火,最后遭致惨败。
宁远战败,本应成为继任者皇太极作战思路转变的起点。实际上,在1627年宁锦之战攻打锦州时,他也的确萌生过围城打援的念头。他曾致书锦州守将赵率教说:“我今驻兵于此,岂仅为图此一城?正欲俟尔国救援,兵众齐集,我可聚而歼之,不烦再举耳。”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急欲一雪前耻、“张我国威”的情绪所打消。再加上当时后金并无长围久困的军需准备且“家邦未固”,所以皇太极不愿也不能拖延战事。在诱敌不出的情况下,他便下令再次强行攻坚,重蹈了努尔哈赤的覆辙。明军坚城与重炮的组合遂成为皇太极要夺取关外、继而问鼎中原的最大障碍,迫使其作战思路不得不有所改变。
二 围困抑或攻坚:皇太极作战思路的反复
(一)第一次转变:大凌河围困战
连续的惨败使后金君臣意识到“攻城之计,为不得已;攻城之事,兵法所忌”,提出“凡遇城池,务围困之,方为得计”,为此还应“多备糗粮,以充军实”。所以1631年的大凌河之战,皇太极的作战思路便明显不同以往。他下令:“攻城恐士卒被伤,不若掘壕筑墙以困之。彼兵若出,我则与战;外援若至,我则迎击。”由此,后金的夺城战术首次转为围城打援,尝试用饥饿来打败对手坚城加大炮的组合。从理论上说,这种战术确实是当时较为合理的选择。“凭坚城用大炮”发挥威力的前提,就是对手进行强攻。若非如此,则城头火炮便无用武之地。最早提出这一思路的徐光启对此非常清楚。他告诫说,凭城用炮并非制胜之道,只能延缓失败的速度,以达到“待兵力果集,器甲既精,度能必胜,然后与战”的目的。明军要想真正扭转局势,关键不在西洋大炮,而在于能够野战胜敌。否则,便只能将交通线拱手让与对方掌控,然后眼见苦心经营的火炮要塞在弹尽粮绝中投降或者陷落。大凌河之战就完全证明了这一点。此战中,皇太极拒绝攻城,而是凭借后金军强大的野战能力,四次击败对手援兵。特别是最后也是最惨烈的一次战斗——“长山之战”,后金歼灭明援军近四万,使之再也无力解围,彻底断绝了守军获得补给或突围而出的希望。此战后金虽投入红夷火炮助阵,但由于其射速低、笨重难以移动等特点而“拙于野战”,故仍主要依靠“骑兵列阵,呐喊冲击”“马兵发矢冲击”等惯用手段解决战斗,最终实现“矢下如雨霰,明兵不能当,遂溃走”的大胜。这种作战思路的转变不仅让明军的坚城大炮成为摆设,更是直接导致大凌河“城内粮绝薪尽,兵民相食”,最后不得不开门投降。而由此也不难看出,皇太极在大凌河的胜利,并不是一场火炮攻坚的胜利,而是来自强大野战能力支撑下的长围久困。
不过,事物总有其两面性。即便是相对正确的思路,也会有其相应的弊端。正所谓“兵贵胜,不贵久”(《孙子兵法·作战篇》),长围久困在获致大捷的同时也让皇太极付出了师老兵疲的代价。当时的大凌河城在规模上要远逊于宁、锦那样的大型要塞,甚至尚未修筑完毕,城中粮草储备也不充足,乃仓促应战。即便如此,后金军也花了三月有余才将其逼降,而且自身同样已是疲惫不堪,无法再继续作战。所以皇太极无奈承认“复攻锦州,恐我兵过劳,难图前进”,遂只能摧毁大凌河城,班师回朝。这便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长围久困虽然能够扬长避短、破解坚城大炮的组合,但拿下大凌河尚且如此旷日持久,若围宁、锦,岂不需要数年时间?那么夺取关外、入主中原自然更是遥遥无期。因此,对于希望早日入关的皇太极来说,围城打援虽然有效,却不是一个令他完全满意的选择。这或许正是后来其思路发生转变的动机所在。
(二)第二次转变:松山攻坚战
再次转变的契机出现在1633年。后金虽然于1631年便成功仿制了西洋的“红夷大炮”,亦在大凌河之战中就已经投入使用,但毕竟数量有限,不足以作为攻城的主力。而1633年明将孔有德、耿仲明以及尚可喜等人的投顺,则使后金火炮的数量与质量都有大幅度提高。尤其是这些降军中还有受过葡萄牙人训练的炮手,更是大大提升了后金的炮兵水平。另一方面,孔有德等降将以及后金中的汉官也不断鼓动皇太极,强调红夷火炮攻无不克。孔有德欲投顺时,曾致书自夸其火炮“势如破竹”,若皇太极纳之,则“天下又谁敢与汗为敌乎?”后金中专管炮兵的佟养性也上奏称,火炮攻城“无坚不破,无城不取”。不过这些说法,都有夸大其词之嫌。红夷大炮以至各色火器,是“降顺汉人在大金国发展中的踏脚石”,他们自然会倾向于夸大其价值以作进身之阶。实际上,孔有德等人不会不知道,即便拥有相当数量的西洋火炮,欲攻克装备同样武器的要塞也绝非易事。1632年,孔有德等人于吴桥兵变后,利用内应诈取登州,获得了二十余门红夷大炮,并于同年用以攻打莱州。其本以为“取之当如摧朽”,却“不意屡攻屡挫”。攻城五十余日,“发红夷炮不绝”,但始终无法攻下。后来明军援兵纷至,叛军于野战中大败,遂退回登州城。明军随之围城,攻守之势易位。但装备大量西洋火炮的明军,对同样凭城用炮的叛军也无可奈何。城头“红夷大炮一发五、六里,我兵多伤,……攻城数次,俱不得志”。所以攻方改变策略,由强攻转向围困,致使城内“乏食已久,杀人为粮、熬人为烂,朝不谋夕”,孔有德等人只能出逃海上。故而,众降顺汉将说红夷炮攻城无坚不摧,意在自抬身价,多少有点言过其实。
但皇太极已有所动摇。大凌河之战后,皇太极仍持“不肯攻城”的态度,认为“辽东兵马尚劲,且城上利(厉)害,不敢近城”。然孔有德等人来降之后不久,攻坚又再次成为后金作战的主旋律。比如1633年旅顺之战,便不再围困而是施以强攻。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此役后金虽能攻陷旅顺,却非运用红夷大炮强攻所致。起初后金军以火炮轰击城墙、步兵架云梯登城的方式进行强攻,但受守军矢石炮火的重创。轮班昼夜攻城两天,便损失了四千余人。所以后金军改采偷袭办法,一面佯装继续攻城,一面暗用木筏槽船在旅顺河上游渡海,突袭旅顺后方防御薄弱之处,方得以攻入城内。但无论如何,旅顺的攻取在一定程度上让皇太极相信,在拥有大量重炮之后,攻坚以得速胜看起来并非此路不通。最明显的转变出现在1639年。此时,皇太极已经基本降服了朝鲜和蒙古诸部,再无后顾之忧,便重新将目光转向了明朝关外的坚城要塞。是年,其亲率大军,“倾众犯辽,多载火炮,大攻松山,将尽力一举,妄图克破,以摇撼八城”。此役清军(1636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总共动用了29门红夷大炮,可见其对松山志在必得,亦可见皇太极对重炮无坚不摧的说法已深信不疑,一开始就定下了攻坚的调子,没有任何围城打援的计划。这与大凌河之战正好截然相反。然而,实战的结果却向皇太极证明,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此战,清军排开重炮猛烈轰击,使松山“城堞尽毁,只余城垣”,然后攻城部队“从颓处树梯登进”,却遭守军顽强抵抗,始终未能攻入。清军火炮昼夜攻城,致使弹药即将用尽,不得不令人回沈阳搬运。待炮弹一万颗、火药五万斛从沈阳运到后,清军“复以红衣炮移近松山城攻之”,甚至同时使用了“穴地攻城”的老办法,依旧不能破城,无奈之下只能“罢攻城之议”。守城明军的战报也指出,清军攻城火力极为猛烈,“大炮望城昼夜毒打不绝”,仅仅两日“城中拾得打进铁炮子六百余个,俱重拾余斤”。但即便如此,清军在伤亡数千人之后,仍然无法攻下松山这样“不甚高厚”的“旧城”。显然,众降将大肆吹嘘“势如破竹”的红夷大炮,在这里碰了一个大钉子。据说,负责火炮攻城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人对于自己夸下海口的西洋大炮“攻不开城,反伤好些达子”,也感叹到“有何脸面见人”。
皇太极则为自己的轻敌与草率付出了惨重代价。松山一战损失之严重,似不亚于十余年前的宁远和宁锦之役:“军兵大半见败,大将数人亦为致死,行街之人,多有遑遑不乐之色,城外远处,则曲坊之间,哭声彻天。”皇太极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失策,而是迁怒于掌管火炮的石廷柱、马光远诸汉官,指责他们“玩误军机”“身虽在此,心不忘明也”,以致攻城不克。但若细观《太宗实录》,亦可从字里行间中发现他似乎已有所反省。在连攻数日不能破城后,皇太极对大臣们说:“昨者夜梦皇考,圣颜不怿。向遇此等梦境,攻取城邑皆不能得。今虽攻松山,亦必难取,汝等试验之。”这番话一方面自然是把努尔哈赤抬出来为日后退兵找个台阶;但另一方面提及“皇考圣颜不怿”也似乎说明,此战的失利应该会使皇太极回想起十余年前的宁远之败而有所触动。这种反思与警醒,正是他能够摆脱轻敌自满、急功近利的心态,从而修正自己决策失误的前提条件。
(三)第三次转变:松、锦的长围久困
如果说宁锦战败后皇太极转向围城打援只是一个暂时的选择,那么松山的惨痛教训则使这种思路变成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在1640年开始的松锦决战中,他不仅重施“困大凌河之故智”,让清军“由远渐近,围逼锦州,所以困之”,而且改在义州(今辽宁省义县,位于锦州北部)“驻扎屯田”,以三月为一期,轮班耕种、定期换防,将之作为长期围困的补给基地。从这种充分准备和长期计划可以看出,围城打援已经不再只是夺取一城一地的方法,而成为了整个松锦决战的主导思想。皇太极在军队部署、后勤等诸多方面的安排,基本上都围绕着这个思路展开。对于习惯“因粮于敌”的清军而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转变。难怪连老对手吴三桂都惊呼:“夫奴屯种义州,裹粮载炮,采木盖房,计图久住,此二十年从未经见之举。”由此不难看出,历经十余年的战争实践,在攻坚与围困的反复游移之后,皇太极终于确信:即便拥有了大量重炮,清军要夺取关外并“全争于天下”,还是必须坚持这种稳扎稳打的方式,而不再考虑攻坚速胜这样的“捷径”。在锦州围城期间,攻守士兵之间出现过一番颇有意思的对话。外城的蒙古士兵问城外巡逻清兵:“尔等围困何益?我城中积粟可支二三年。纵围之,岂可得耶?”清兵应道:“无论二三年,纵有四年之粮,至五年后,复何所食?”这番问答出自兵丁之口,却能载于实录之中,或许正因为这就是皇太极决心的写照。而正是有赖于这种决心,围城打援才能得以坚决地贯彻始终。围城总指挥多尔衮曾数次建议造云梯强攻,皇太极都明确予以否定,重申“不如持久,以待食尽”的思路;后来多尔衮、豪格等人违背命令,擅自让围城部队“离城远驻,遣兵归家”,以至守军能够“多运粮草入城”,皇太极闻之大怒,毫不留情地将其撤职并降为郡王,改派济尔哈朗、阿济格等人严格落实围城方针。正如都察院参政张存仁所说,“略地易以得利而围城难以见功”,让惯于剽袭、劫掠的八旗士兵长期屯驻围城,必然导致“旷日持久,将士不无苦难懈怠之心”;但张存仁也指出,“围困锦州之计,实出万全”,是当时最合理、最稳当的策略,所以就需要皇太极自己信念坚定,方能“鼓励三军之气,坚持围困之策”。
皇太极思想上的坚决,让明军又一次陷入了大凌河之战的窘境。其实,新任蓟辽总督的洪承畴也看出了问题的关键,他说:“今日筹辽非徒言守,必守而兼战,然后可以成其守。”故而想要解锦州之围,唯一的办法就是击败围城清军。于是,1641年夏,洪承畴率十三万援兵进抵松山;皇太极也御驾亲征,倾全国之兵前来决战。一场决定双方命运的大会战即将拉开帷幕。这种局势对于善于野战的清军来说已经相当有利。但此时的皇太极已比以往更加沉稳,即便在己方最擅长的野战中也不准备贸然出击、正面硬拼,而是继续贯彻“谋攻”之道。他根据明军高度集中、缺乏纵深的弱点,利用清军骑兵高速机动能力,绕至对方背后,掘壕筑垣,切断其补给线。此举造成明军军心涣散,有将领率部先逃,导致全军混乱奔溃。本来一场两军激烈厮杀的大会战,就这样变成了一边倒的追歼战。明援军之惨败,使松、锦两城已成孤注,局势完全倒向清方。但在此种极为有利的形势下,皇太极依然拒绝攻坚,而是继续“筑土城掘壕以守之”。他应该不会忘记,自己是如何惨败于此两城之下。况且当时松山城内尚有洪承畴统帅的万余精兵,锦州城内也有名将祖大寿指挥的上万守军。若强行攻坚,对手凭城用炮的惯技又得施展,清军甚或有转胜为败的危险。即便能够攻下两城,其代价也必然不小。所以皇太极决意把长围久困坚持到底。这就使此次决战中最重要的两座要塞——松山与锦州,一则失陷于“军民粮尽”情况下的将领叛变,一则因“城内粮尽,人相食,战守计穷”而开城投降。此后,清军虽用大炮强攻塔山、杏山两城,但因其城小兵寡,再加上松、锦之降已令守军斗志全无,故很快便被攻破或者自行投降。实际上,此两城之克对于整个战局而言已无关宏旨。但即便如此,皇太极依然指示将领:“举炮时,不可击城上女墙,当击城之中间,俟十分颓坏,方令我兵登进,其小有破坏处,毋妄令登进。”不难看出,尽管已经胜利在望,但此时的皇太极对于火炮攻坚依然保持着慎重的态度和清醒的头脑。
三 皇太极思想转变的启示与红夷大炮的“神话”
自宁锦惨败之后,明朝在关外的坚城大炮成了皇太极最头疼的问题。尽管大凌河的胜利说明,围城打援是当时最合理的选择,但对于急欲入主中原甚至连做梦都已经“入明宫”的皇太极来说,这条道路却并不太合心意。红夷大炮这一新式武器,则使皇太极看到了一条终南捷径,从而迅速回到强攻的路子上去。但惨痛的现实使他最终意识到此路不通。这是他始料未及也不愿看到的。不过,皇太极终归还是排除了主观因素的干扰,完全放弃了攻坚速胜的念头,重新回归长围久困这样的“笨”办法。看似简单明了的“围城打援”思想,就在这样曲折反复的过程中方才得到最终的确立。实际上,不少中外军事统帅都有类似的思想转变历程。比如1796~1797年,拿破仑率军进攻意大利著名的曼图亚要塞。由于其极为坚固且拥有大量火炮,法军强攻月余都难以见效,只能放弃速胜的念头,改取围城打援,最后用了九个月的时间,在数次击败奥地利援军之后,才迫使守军于弹尽粮绝中投降。再如李鸿章。他也曾坚信西洋大炮攻城无坚不摧、可以速战速决:“放实心弹巨炮二三尊,庶高下并落,中边俱透,使其垛楼尽坍,立脚不住,然后以先锋树梯而登,万无一挫。”但经历数次攻坚损失惨重之后,其对于巨炮强攻已持相当谨慎的态度,认为“炸炮可以攻坚,而爬城队伍可以死拒,……虽轰破城垣,竟未得入,转多伤亡”,所以后来攻常州城时一再申明“设轰坍城垣,仍爬不进,惟有围困数月,待其粮尽自毙”,“设再轰打不进,即长围困之”。这两个例子说明,皇太极的这种反复与游移并非个例。人类的理性毕竟有其局限所在,在决策时常会受到诸多因素尤其是主观因素的影响。这就决定了即便如皇太极、拿破仑、李鸿章这些拥有过人军事天赋的统帅,也无法一直保持思路的客观合理,甚至还可能出现盲目乐观、轻敌大意、急于求成等心态从而做出错误的选择。因此,他们能够取得成功,除了天赋之外还必须具备一项重要的特质,那就是弹性的思维与反思的精神。这使他们能够克服主观情绪或者意愿的左右,及时修正自己的思路,从而尽可能地保证主观服从于客观。其实,基本的“兵法”或者军事规律并不需要“上智”才能掌握,有些甚至可谓老生常谈。但能否将其落实到战场上并坚持下来,真正做到“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孙子兵法·火攻篇》)却极为有赖于这种思想品质。
此外,皇太极的这番思想转变历程也不禁让人开始重新思考一个问题:红夷大炮是否如一些学者所说,是皇太极在关外取得最终胜利的决定性因素呢?这种决定性的作用究竟体现在哪里呢?不能否认的是,红夷大炮确实有很大的实战价值,比如丰富了满族军队的作战手段,特别是使其在清理要塞外围据点时能够更为迅速,能够更有效地减少兵员伤亡。但是,具有决定胜负的作用这样的评价却似乎未可轻许。因为皇太极在关外战争中的几次重要战役,都是依靠围城打援制胜,而非运用火炮强攻克敌。况且,红夷大炮投入战斗并未根本改变后金(清)军以万矢齐发、铁骑纵横的方式来取得各次打援战斗的胜利。正如美国学者狄宇宙所说,八旗军装备了火炮“并没有导致他们完全放弃金/清以前的战争方式,而是使其更加完备”。既然如此,红夷大炮的决定性意义又从何得见呢?从这个角度来说,红夷大炮便似乎有点被“神化”的嫌疑。而其之所以被“神化”,或许正因为历史研究中一种“后见之明”的惯性所致,即会不自觉地根据后世的发展结果,去有意识地放大或者高估某些看似更具“现代化”特征的因素,从而忽略了对历史场景与细节的考察,倾向于对历史上一些复杂、费解的现象做出简化的解释。具体到这个问题上,便习惯于出现这样一种解释路径:相比于刀枪弓马甚至是明军的早期管状火器,西洋传来的红夷大炮——作为近代火炮的前身,显然更具有“现代性”,故理所当然更有决定性意义;满族军队也只有掌握了这种代表着“现代化”方向的西洋大炮,才有可能取得胜利;否则,仅凭其“落后”的弓马又如何能战胜已经装备火器的明朝军队呢?推而论之,后来满族统治者依旧强调骑射,自然是一种落后保守的表现。但从关外各次重要战役的细节来看,弓马骑射确实发挥了比红夷大炮更关键的作用,因为这是他们能够实施围城打援从而赢得决定性胜利的前提。若缺少此项条件,仅凭红夷大炮则显然无法取得松锦决战的胜利。因此,满人抱着弓马不放,并非仅仅基于顽固的民族情感,很大程度上确实是因为铁骑弯弓乃其入主中原的根本。毕竟,在生死攸关的战争中,现实需要总比民族情感更有说服力。故其自称“我国家以弧矢定天下”确非虚言,“满洲夙重骑射”则亦可理解。而批判满人强调弓马骑射甚于象征着“现代性”的西洋大炮,甚至认为他们应该早早放弃铁骑弓矢,便颇有难为古人之嫌。借用一位美国学者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应该“在他们特有的环境中,用他们自己的言语来评价这些帝国的军事技术,而不必从十九世纪失败于正享用经济和政治扩张的持续发展果实(作为一个独特的众多因素汇合之结果)的西方工业的列强之手来予以事后的解读”。如此,或许有助于我们避免那种“以今情测古意,特别是有意无意中容易以后起的观念和价值尺度去评说和判断昔人”的“倒放电影”的研究取向,从而发掘出更多未被重视的历史细节。
(作者单位:华北电力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