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天,天空的乌云都已经消散,阳光和煦,天又放晴了。我醒来的时候,嘴里感觉好像塞了一只开车的手套一样。我喝了两杯咖啡,看了几份晨报。关于阿瑟·格文·盖格先生事件的消息,还没有一家报纸报道。我的外套已经被雨淋湿了,我正在想办法把上面的褶子弄平,这时候电话响起来了,是贝尼·奥尔斯打来的,他是地方检察官的探长,就是他介绍我去给斯特恩伍德将军办事的。
“最近怎么样?身体好吗?”他说,从他说话的声音可以看出来,他没有欠下很多债,而且睡眠也不错。
我说:“我昨天晚上喝得有点多。”
他笑了两声,不以为然的样子,然后又随便说了一句:“你见到斯特恩伍德将军了吗?”带着那种警察习惯所用的、假装不在意的语气。
“啊——哈。”
“你帮他做事了吗?”
“雨下得可不小啊。”我说,假如这也能够算是回答的话。
“他们家的一辆大别克汽车,在里多渔轮码头附近掉进了海里。这一家人总是出事儿。”
我已经屏住了呼吸,使劲儿地拿着听筒,就差把听筒捏碎了。
“的确如此,”他仿佛还有一点高兴,“一辆非常漂亮的、全新的别克轿车,却被海水和沙子弄得乱七八糟……哦,车里还有一个人,我差点就忘了。”
我的呼吸好像悬挂在嘴唇上,我慢慢地往外呼气,问他:“是里干吗?”
“什么?谁?你说谁?啊?我没见过这个人,如果你说的是那个贩卖私酒的人,他们家的大女儿和他交个朋友,然后又结婚了。在那个地方,他还能够闹出什么事儿?”
“不要废话,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到那个地方玩乐。”
“兄弟,这我怎么会知道?我要去看一看现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那就去吧。”
“那你给我快点,”他说,“我在办公室里等你。”
我穿好衣服,刮了刮脸,随意吃了点早饭,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法院。我坐电梯来到了七楼,走到了一排办公室前,这些都是检察官下属们的办公室。奥尔斯独享一间办公室,虽然他的办公室不比别的房间宽敞。他的办公桌上有一套廉价的墨水壶、一本记录册、一支墨水笔,另外就是他的帽子和一只脚,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他长着又硬又白的眉毛,淡黄色的头发,非常整齐的牙齿。他的目光很安静,虽然相貌一般,但我曾经正好看到过他打死了九个人,而且其中三个人已经拿枪瞄准他了,至少有人认为他被瞄准了。
他站了起来,往口袋里塞了一盒小雪茄,好像是“幕间休息”牌雪茄。他嘴里叼着一支烟上下摇晃,抬着头看了我好一会儿。
“那人不是里干,”他说,“我已经核对过了,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里干比你还重一些,个子很高。”
我什么话都没说。
“里干为什么跑了?”奥尔斯问,“这件事是否引起了你的兴趣?”
我说:“没有。”
“不过要用脑子好好想想这件事,假如一个是酒贩子和一位有钱的小姐结婚,但后来又扔掉了他的几百万财产和漂亮的妻子,我想他们家一定有秘密,这话倒是不能乱说。”
“啊——哈。”
“那好,你就不要说了。我一点儿都没生气,伙计。”他走到桌子这边,拍了拍口袋,拿起了桌子上的帽子。
我说:“我没有在寻找里干。”
他锁上了门,我们来到楼下的公共停车场,坐上一辆蓝色的小汽车,出了日落大道。我们偶尔按了几次报警器,闯过红灯。这个早晨真是太清爽了,空气中有一点点寒冷。如果你内心没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你就会觉得这生活又美好又单纯。不过我的心里有一块大石头。
只用了三刻钟,奥尔斯就到达了目的地。这时候汽车滑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了已经掉色的拱门前。我从车里伸出腿,我们下了车,看到了从拱门通向海里的栈桥,桥两边立着白柱子栏杆,大约是2×4英寸。在栈桥的最外边,有一小群人正在往海里看。拱门下边一个骑着摩托车的警察正在阻拦一些想要去栈桥上的人。有很多看热闹的汽车停在公路的两边,有男人也有女人。奥尔斯给警官看了看自己的徽章,我们两个就走上了栈桥。走上栈桥之后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鱼腥味儿,这气味并没有在这一夜大雨后消散。
“汽车在那里——在那个电气驳船上。”奥尔斯夹着雪茄的手指了指远方。
一艘又低又矮的黑色驳船停在桥头,船上有一个轮机室,看起来这艘驳船应该是一只拖船。在阳光下的照耀下,甲板上有个亮闪闪的东西,铁链上系着从海里捞上来的一辆黑色大轿车。起重机的长臂已经恢复原位,在甲板上平放着。有好几个人在汽车的周围站着,我们从又滑又湿的台阶走到了驳船的甲板上。
奥尔斯与一个穿着便衣和一个穿着绿卡其色警服的警官打了招呼。三个船员靠在轮机室前面站着,他们嘴里都咀嚼着烟草,还有一个人正拿着一块非常脏的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估计就是这个人潜入水中,用铁链锁起汽车的。
我和奥尔斯观察了一下汽车,车前面的保险杠已经被撞弯了;一个车灯翘了起来,但玻璃还算好;而另一个车灯已经撞碎了。整个车身上镀镍的地方和油漆都撞坏了,散热器的盖子上有一个很大的洞。车里的座位已经成了黑色的,而且到处都是水,不过车胎没有坏。
汽车司机仍然在方向盘的右边卡着,他的脑袋靠在肩膀上,不过这个姿势非常不自然。这是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身材瘦高,他在不久以前一定非常帅气。现在他苍白的脸上泛着乌色,张着嘴,嘴里面都是沙子,眼皮儿耷拉下来,眼珠子暗淡无光。在他白色的皮肤上,前额的左角有一块发青的伤痕,看起来非常突兀。
奥尔斯向后退了两步,喉咙里发出一个不清晰的声音,他划着了火柴,点燃了嘴上叼着的小雪茄。
一个穿制服的人指了指栈桥一边看热闹的那些人。一个人正在摸着那2×4英寸的木桩,木桩上被撞了一个豁口,豁口非常大。被撞坏的木桩,好像新砍的红松一样,露出黄色的干净的木头茬儿。
“撞得非常严重,就是从那个地方掉下去的,昨天晚上九点左右,这里已经不下雨了,其实雨很早就停了。从这点可以发现,雨停了以后车子才掉入海里;因为海水比较深,所以汽车的损坏不算严重;而且汽车没有滑到更远的地方去,说明很可能不是潮水最高的时候滑落的;汽车没有被冲挤到桥桩上,所以更有可能是落潮的时候掉落的。今天早上有人来这里钓鱼,发现了水里的汽车,我们又找了一个驳船把它捞上来,发现还有一个人在汽车里。”
穿着便装的警察用脚尖儿刮了刮甲板,奥尔斯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嘴里的雪茄像一根纸烟一样摆动。
“是因为醉酒了吗?”他问道,并没有针对哪个人。
一个人走到船的栏杆边,大声咳嗽了一下,就是刚才用浴巾擦头发的人,所有的人都开始看向他,“沙子都进嘴里去了,”他吐了一口,“已经不少了,虽然没有那位年轻的小伙子嘴里那么多。”
穿着制服的人说:“估计是喝醉了,醉鬼经常一个人在大雨里开车转悠。”
“是喝醉了才怪呢!”便衣警察说,“脑壳外侧有一处击伤,手控油门也只开了一半,我认为这是谋杀。”
奥尔斯看了看那个拿着浴巾的人,问他:“朋友,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儿?”
看见有人问自己,拿着浴巾的人非常高兴,一脸笑容地说:“麦克,我觉得是自杀。虽然这事和我无关,但既然你问我了,我就要说这是自杀。首先,这个人被冲到水里以前,在马路上留下了一道痕迹,你看这痕迹又直又深,现在还清晰地印下了轮胎上的商标,这说明就像刚才警察局长说的那样,这件事儿发生在雨停了以后;其次,车撞得非常猛,非常干脆地撞在了栈桥上,否则车应该横过来掉不下去,从这一点看,可能是在掉下来的时候,他的头被撞伤了;汽车撞在栏杆上的时候,已经开足了油门,所以节油阀开得应该大于一半,不过可能在落水的时候,他的手偶然被碰了一下。”
奥尔斯说:“朋友,你眼力不错。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吗?有没有搜查过?”他转过身面对警察局的代表。警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几个坐在轮机室里的船员。奥尔斯说:“算了,不管这个了。”
这时候从码头上走过来一个提着小提包的人,他身材矮小,戴着眼镜,一脸疲惫。他在甲板上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放下了皮包,然后把帽子摘下来,揉了揉后颈,盯着海水看了一会儿,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奥尔斯说:“医生,你有事情干了。我们只知道,这是昨天晚上从码头上掉下来的,可能是九点、十点发生的。”
矮个子医生看了看尸体,面色阴沉。他在尸体的头上摸了摸,用一只手转动了几次,又仔细地看了看额头上的伤痕,然后在尸体的肋骨上摸了几下,把尸体一只瘫软的手拿起来,看了看指甲,接下来让手从空中落下去,观察下落的姿势。他向后退了两步,从提包里面拿出一本印好的尸检报告,加了一张复印纸,然后开始填写表格。
“死因是脖颈折断,这非常明显,”他一边写一边说,“也就是说,他没有喝很多水,所以,一旦他被从水里捞出来,尸体很快就会僵硬。最好在他还没有变硬前,把他弄到汽车外面,不然就麻烦了。”
奥尔斯点头嗯一声。“他死了多长时间?”
“这不好说。”
奥尔斯瞪了他一眼,取出了嘴里叼着的雪茄,看了一眼。“医生,很高兴认识你,作为一名验尸官,你看了五分钟,还不知道人死了多长时间。这可真是怪事一桩。”
矮个子医生笑了笑,笑容非常苦涩,他把表格放回到皮包里,把铅笔卡在了衣服上。“如果这个人昨天晚上吃了晚饭,或者假设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吃了晚饭,我就能够告诉你死亡时间,可是五分钟可不够。”
“他脑袋的伤是怎么回事?——是掉落的时候撞击的吗?”
矮个子的医生又查看了一下伤痕。“我认为不是,在他还没死的时候,皮下就已经出了很多血,这是用裹起来的凶器击伤的。”
“是用裹了皮的铅头棍棒击伤的吗?”
“有这个可能。”
医生点了点头,拿起甲板上的皮包,顺着台阶走上了码头,一辆救护车正在拱门外倒车,他直接就上去了。奥尔斯看了我一眼说:“咱们走吧,是不是不值得来这一趟?”
我们沿着栈桥走到岸边,上了奥尔斯的汽车。汽车开到马路上,沿着一条有三条快慢车道的公路返回城里。雨水把公路冲刷得非常干净。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外面疾驰而过的小山丘,这些小山丘覆盖着多层黄色的沙砾和粉红色的苔藓,绵延不绝。海面上有几只海鸥在盘桓,正在扑向海浪上的什么东西,更远处的空中好像悬浮着一艘白色的游艇。
“你认识这个人吗?”奥尔斯翘了翘下巴问我。
“认识。我昨天还看到他在擦洗这辆汽车。他是斯特恩伍德家的司机。”
“马洛,我不是要质问你。你要告诉我你为他们家办的事儿是否和这个人有关系,这就够了。”
“我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当然没关系。”
“他叫欧文·泰勒。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说起来非常有意思,大约在一年以前,我们曾经关起了这个家伙,罪名是诱拐妇女。听说当时他要和斯特恩伍德家的二小姐去尤马,但被她姐姐追上了,然后他们就被弄回来了。我们拘留了欧文,不过第二天,她姐姐又亲自跑到了检察官那里,请求检察官马上放他出来,为这个司机请求宽恕。据她说,这司机想和她的妹妹结婚,但她的妹妹并不知道。她妹妹以为只是在酒吧畅饮一番,然后再开个酒会。所以我们就放了他。但我们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关注他们还会不会雇用那位司机。没多长时间,我们就收到了华盛顿寄来的欧文的指纹和档案,这是规定的办案程序。在过去的六年里,这个人在印第安纳州也犯过事儿,曾经因为抢劫未遂而被判了六个月的徒刑,就关在蒂林杰逃跑的那座县城监狱里。我们把这份材料交给了斯特恩伍德家,不过他并没有被开除,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这家人很奇怪。”我说,“他们知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了吗?”
“不知道,我要去通知他们。”
“如果可能的话,不要惊动那位老人了。”
“你什么意思?”
“他的身体不太好,他已经为很多事儿耗费心力了。”
“你是说里干的事?”
我挑了挑眉。“我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里干的事儿,我也没有在寻找里干,而且据我所知,根本就没有人为他操心。”
奥尔斯“噢”了一声,然后就开始盯着车窗外的大海,安静地思考,车子差一点儿从路面滑出去。我们没有怎么说话,就这样一直开到城里。在好莱坞中国戏院附近,我下车了,然后他调头驶向西面的阿尔塔布里亚克雷桑。我在一家餐馆吃了午饭,看了一眼今天下午的报纸,盖格被害的消息仍然没有报道。
吃过午饭后我沿着大马路往东边走,想去看看盖格的书店有没有什么新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