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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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白棋国王

哈利朝一位常客点点头,在波浪状的窄窗台下找了张桌子坐下。窗外是沃玛川奈街,他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大幅画,画中是艳阳下的青年广场,一个撑着阳伞的女人正开心地接受头戴高帽、正在散步的男人向她致意。那似乎永无止尽的秋季昏暗日光,和施罗德酒馆里几乎是虔诚、静默的午后,形成了极大的对比。

“你能来真好。”哈利对已经坐在桌旁的一个肥胖男子说。不难看出这个人不是常客,但不是因为那件高雅的花呢夹克,也不是那条带红点的领结,而是因为他在散发着啤酒味、上面还有着点点黑色香烟焦痕的桌布上,搅拌着白色马克杯里的茶。这位稀客是心理学家史戴·奥纳,他是全国最优秀的心理学家之一,也是警方经常求助的专家。警方求助的结果时而令人满意,时而令人后悔,因为奥纳这个人性格耿直,刚正不阿,若没有百分之百确凿的科学证据,他在法庭上绝不发表意见。不过,由于心理学本来就没什么证据可言,常见的情况是检方证人成为被告最好的朋友,检方证人心中的疑惑一般来说都对被告有利。身为警官的哈利长久以来仰赖奥纳的专长破解谋杀案,根本已经把他当成了同事。身为酗酒患者的哈利也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在这位热心、聪明而且越来越骄傲的男人手里——如果非要他说,他甚至会把奥纳称为朋友。

“所以这就是你的巢穴了?”奥纳说。

“对。”哈利说着朝柜台的玛雅扬了扬眉,玛雅立刻快步穿过翻板门,进了厨房。

“你是吃了什么啦?”

“节朋椒。”

一滴汗珠滚下哈利的鼻梁,在鼻端挂了一会儿,然后滴在桌布上。奥纳讶异地看着那滴汗。

“恒温器够烂的。”哈利说,“我刚才在健身房。”

奥纳皱起鼻子道:“从科学人的角度来说,我想我应该赞赏你;但以哲学家的角度,我会质疑你让身体经历这种不堪有何意义。”

一个不锈钢咖啡壶和一个马克杯放到了哈利面前。“谢了,玛雅。”

“愧疚感作祟。”奥纳说,“有些人只能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面对愧疚。就像你崩溃的时候,哈利。就你而言,你不是拿酒精当避风港,而是当成惩罚自己的终极方法。”

“谢了。你这个诊断我以前就听过了。”

“所以你才这么努力地健身吗?因为良心不安?”

哈利耸耸肩。

奥纳压低声音:“还是忘不了爱伦?”

哈利迅速抬眼看着奥纳。他缓缓举起那杯咖啡,大大地喝了一口,才苦笑着把杯子放下:“不,不是爱伦·盖登的案子。那件案子我们毫无进展,但并不是因为我们没好好办。这我很清楚。会有线索出来的,我们只要耐心去等。”

“那好。”奥纳说,“爱伦的死并不是你的错,请牢牢记住这一点。也别忘了,你的其他同事全都认为凶手已经伏法。”

“也许是,也许不是。凶手已经死了,无法回答问题。”

“别让这件事成为执念,哈利。”奥纳把两根手指伸进花呢夹克的口袋,取出一只银色的怀表瞥了一眼,“但我想你今天约我来不是谈愧疚感的吧?”

“不是。”哈利从内袋中取出一沓照片,“我想知道你对这些有什么看法。”

奥纳伸手接过,翻起那叠照片。“看起来像是抢银行。这不是犯罪特警队的事啊。”

“看到下一张照片你就会明白了。”

“哦?他对摄像头竖起一根手指。”

“对不起,那就是下一张。”

“噢。她是……”

“没错,几乎看不到火光,因为那是AG3,但他刚开火。看这边,子弹刚穿过那个女人的前额。下一张照片就是子弹从她后脑勺穿出,射进玻璃隔板旁边的木头里。”

奥纳放下照片,问:“哈利,你为什么老是拿这种照片给我看?”

“这样你才知道我们在谈什么。看下一张。”

奥纳叹了口气。

“劫匪从那里拿到了钱。”哈利指着照片说,“他现在只要逃走就好了。他是职业劫匪,冷静、精确,没理由去恐吓别人或强迫人做事,但他却选择延迟几秒钟脱逃,开枪射杀这个柜员,只因为分行经理从提款机拿钱时晚了六秒。”

奥纳拿汤匙在茶杯中慢慢以8字形搅拌。“现在你是想知道他有什么动机?”

“嗯,动机总是有的,难的是知道从理性的哪一面去看。你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

“严重人格障碍。”

“可是他做的其他事情都很合理。”

“有人格障碍不代表愚笨。病人都能够达成想要的目标,多数时候甚至比平常人还要在行。区分他们跟我们的关键,在于他们要的东西不同。”

“毒品呢?有没有什么毒品能让一个普通人变得很有攻击性,甚至想杀人?”

奥纳摇摇头说:“毒品只会强化或软化潜伏的倾向。一个杀害妻子的醉汉在清醒时就有殴打妻子的习性。像照片上这样的蓄意杀人案,犯案的也几乎都是有特定倾向的人。”

“所以你是说,这男的发作了?”

“或是预设行为。”

“预设行为?”

奥纳点头表示同意,说:“记得那个一直抓不到的劫匪,洛斯可·巴克斯哈吗?”

哈利摇头。

“吉卜赛人。”奥纳说,“关于这位神秘人物的谣传已经有好几年了。据说他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奥斯陆所有运钞车和金融机构等重大抢劫案的幕后主脑,警察花了几年才相信这个人真的存在,但即便如此,警察也一直找不到他涉嫌的证据。”

“我有点印象了。”哈利说,“但我以为他被捕了。”

“错。警察最接近他的一次,是抓到两名愿意提出对洛斯可不利证据的劫匪,但这两个人却在奇怪的情况下消失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哈利说着取出一包骆驼牌香烟。

“在监狱里消失就奇怪了。”

哈利低低吹了声口哨。“我记得他最后还是去坐牢了。”

“没错。”奥纳说,“但他并不是被捕,洛斯可是自首的。有一天他忽然出现在警察总署的前台,说他想自首,承认参与了好几宗陈年的银行抢劫案。可想而知,这件事造成极大的骚动。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洛斯可也拒绝解释他为什么要自首。在案子送上法庭以前,警察打电话要我去看他是否精神正常,以评断他的自首是否有效。洛斯可同意跟我谈话,却有两个条件,第一是我们要下一局棋——别问我他怎么知道我爱下棋,第二是要我带一本法文版的《孙子兵法》过去,那是讲军事战略的中文古书。”

奥纳打开一盒小贵族牌小雪茄。

“我请巴黎那边把书寄来,又带了一组西洋棋过去。监狱的人让我进了他的牢房,一个怎么看都像僧侣的男人向我打招呼。他向我借了一支笔,翻开那本书,歪歪头要我把棋盘打开、排好。我把棋子放定,以瑞提式开局起头,也就是在掌控中心以前不攻击对手,这种策略对中等程度的棋手通常很有效。当然,从一步棋是看不出来我是这么打算的,但这个吉卜赛人却从书上抬起头瞄了棋盘一眼,摸了摸山羊胡子,用一种了然于心的神情看我,还在书上做着笔记……”

小雪茄末端的银色打火机呼的一声燃起火焰。

“……然后他又看起书来。我就说‘你不下棋吗?',我看他拿我的笔草草写着字,一面回答,‘不需要。我正在写这局棋会怎么结束,每一步都写下来。你会把你的国王弄倒’。我说,他不可能光凭第一步棋就知道整局棋会怎么发展。‘要不要打赌?’他问。我笑说不必,但他却很坚持,于是我同意赌一百克朗,如果输了,之后谈话的时候就要对他厚道一点。他要求先看钞票,我只好把钱放在棋盘边上他看得到的地方。他举起手,好像准备要下棋,之后发生的事快得不得了。”

“下闪电棋吗?”

奥纳微微一笑,在沉思中对着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接下来我就被他反扣住,我的头被拉得往后仰,只看得到天花板,然后我耳边听到一个声音:‘外地佬,有没有感觉到刀子?’我当然感觉得到,薄而锋利的不锈钢压着我的喉头,随时可以刺穿我的皮肤。哈利,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

哈利的脑子飞快地回忆着相关经验,却没找到类似的。他摇摇头。

“用我几位病人的话来形容,那感觉就是矮了一截。我吓得差点尿裤子。然后他又在我耳边说:‘奥纳,把你的国王弄倒。’他抓住我的手放松了些,好让我抬起手臂,把自己的棋推倒。然后他又突然松开我,回到他原本的位子上,等我站起来、调匀呼吸。我呻吟地问他:‘干吗这样?’他回答:‘这就是抢劫银行。先做计划,然后执行。’然后他让我看他在书里写的东西,我只看到我的那一步棋,还有白棋国王的投降。然后他问:‘奥纳,我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那你怎么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叫警卫过来。但在警卫来以前,我问了洛斯可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我知道要是我现在得不到答案,就会一直不停地想,最后把自己搞疯。我问:‘你会下手吗?要是我不肯投降,你会割了我喉咙吗?就为了赢得赌局?'”

“他怎么回答?”

“他笑了笑,问我知不知道预设行为是什么。”

“然后呢?”

“就这样。门开了,我就走了。”

“可是他说预设行为是什么意思?”

奥纳推开茶杯说:“人的预设行为能让脑袋遵循特定的行为模式。人脑会忽略其他冲动,遵循既定的规则,不管那是什么。这在人脑面临惊慌的自然冲动时非常有用。比方说如果降落伞打不开,那么我就希望伞兵有预设的应急行为。”

“或是士兵在打仗的时候。”

“没错。不过,有几个办法能在某个程度内设定人类的行为,让人进入类似催眠的状态,甚至连极端的外在影响都无法打断,人变得像活着的机器人。这是每个将军都梦寐以求的事,而且只要知道必要的技巧,做到这点其实简单得吓人。”

“你是说催眠吗?”

“我喜欢说是预设行为,这种说法的神秘性比较少。基本上就是打开和关闭冲动途径。只要够聪明,就能轻松让自己按预设行为行事,也就是所谓的自我催眠。如果洛斯可的预设行为就是在我不投降的时候杀我,他就不会让自己改变心意。”

“但他并没有杀你。”

“所有的行为都有脱逃按钮,也就是让人离开催眠状态的密语。以这个例子来说,脱逃按钮可能就是把白棋国王推倒。”

“噢。厉害。”

“现在我要讲重点了……”

“我想我知道了。”哈利说,“照片上那个劫匪的预设行为,就是在分行经理超出时限的时候开枪。”

“预设行为的规则必须很简单。”奥纳说着把小雪茄丢进马克杯,又把浅碟放在杯子上,“为了让你进入催眠状态,头脑必须形成一个小而合逻辑的封闭系统,屏除其他思绪。”

哈利把一张五十克朗的钞票放在咖啡杯旁边,站起身。奥纳沉默地看着哈利把照片收好,才说:“我的话你一句都不信,对吧?”

“对。”

奥纳站起来,把腹部的夹克扣子扣好。“那你相信什么呢?”

“我相信经验告诉我的事。”哈利回答,“我相信大多数的坏人都跟我一样蠢,会选择简单的法子,没有复杂的动机。简单来说,事情就是表面上那样。我可以打赌,那个劫匪不是疯了,就是慌得乱了手脚。他的行为很无知,我可以据此说他很笨。拿那个你认定很聪明的吉卜赛人来说好了,他拿刀子攻击你,结果要坐多久的牢?”

“不必坐牢。”奥纳冷笑着说。

“咦?”

“他们根本没找到刀。”

“你不是说他在牢房里拿刀抵住你吗?”

“你没有经历过吗?你趴在海滩上,朋友叫你别动,因为他们要把烧红了的煤炭放在你背上,然后你听到有人哎呀一叫,下一秒钟你就觉得被煤炭烫到了?”

哈利在脑中翻遍所有度假的回忆,没花多久时间。“没有。”

“结果只是闹剧,那根本只是冰块!”

“那又怎样?”

奥纳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怎么活过这三十五年的,哈利。”

哈利一手摸过脸庞,他累了。“奥纳,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要说,一位出色的心灵操控师,可以让你把百元钞票误认为是刀锋。”


金发女郎直视哈利的眼,承诺这天虽然偶有云层,但会出太阳。哈利按下“电源”钮,十四英寸电视屏幕的画面缩成中央的一个小光点。他闭上眼睛,视网膜上却出现丝蒂恩的影像,耳边还听到记者的声音在回荡:“……到目前为止,警方仍未找到本案嫌疑人。”

他又睁开眼,打量着漆黑屏幕上映出的影像。上面是他自己、那张购自艾勒维多家具店的老旧高背沙发椅和一张带玻璃和瓶盖装饰的茶几,上面空无一物。一切都跟往常一样。打从他住进这里以来,那架便携式电视机就放在书架上,在一本《孤独星球·泰国旅游指南》和一本挪威地图之间,几年来一厘米都没移动过。他看过七年之痒的报道,也知道人们通常会开始渴望到新的地方住,拥有新的工作或新的伴侣等。他却什么都没感觉到,近十年来一直都干同一行。哈利看了看表。安娜说的是八点。

至于伴侣这件事,他的恋情从未持续过那么久,因此他也无从得知那理论到底对不对。除了两段原本可能维持到七年的感情,哈利的恋情总会因为他所谓的“六周之痒”而告终。他难以全心投入,究竟是不是因为他两次爱上女人都以悲剧收场,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者该怪他的那两个不渝之爱——谋杀案调查和酒精?无论怎样,在两年前他还没遇见萝凯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认为自己不适合长久关系了。他想起萝凯在霍尔门科伦区那又大又酷的卧房,他们在早餐桌上的轻声密语,欧雷克在冰箱门上的涂鸦,画着三个手牵手的人,其中一个的个子就跟无云蓝天上的黄色太阳一样高,那人的下方写了“哈力”二字。

哈利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录音电话旁找到一张写有她电话的纸片,在手机上按下号码。铃响四声之后,另一头有人接起了电话。

“嘿,哈利。”

“嘿。你怎么知道是我?”

一声低沉的笑:“哈利,这些年来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处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又说了什么蠢话了吗?”

她笑得更大声了。

“啊哈,你会看到来电显示。我真笨。”

哈利听出自己说的话有多老套,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该说的话说出来然后挂断,结束:“安娜,是这样的,今天晚上我们的约……”

“哈利,别犯傻哦!”

“犯傻?”

“我正在煮百年难得一尝的咖喱。如果你怕我会引诱你,那我得让你失望了,因为我只是觉得我们都欠对方一顿可以好好聊天的晚餐,回忆往日,澄清误会,或者也不必。不然闲聊也好。你还记得节朋椒吧?”

“嗯,记得。”

“太好了,那八点整见啰?”

“嗯……”

“那就这样啦!”

哈利站着,瞪着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