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宗罪:魔鬼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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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该死的北方佬

1971年8月的某一天,密西西比州,天气依然潮湿,让人痛苦不堪,蚊子早早地聒噪起来。

上午时分,人们还没来得及停车,汗水就沿着后背流下来。那时我刚加入FBI,成为一名新特工,签到了美国西北部牛津市的居民办事处。我和另一名同事肯恩坐在郡警署办公室的厨房里,讨论这一天的工作计划。在这个郡,人们会在警署门口停下来打招呼,跟警官谈谈自己打算做什么。即使我们是FBI特工,也得遵守密西西比的行为方式——每个人都想搞好跟郡警的关系。

有人给我们端来了早餐,但是我一口都吃不下,只想着厨师会把什么鬼东西放到早餐里。这里有股烧焦的培根味,让我毫无味口。密西西比所有的警官办公室闻起来都像烧焦的培根。

厨师是个大块头的黑人,脖子后面有肉痕,他又给我们端来第二杯咖啡。肯恩个子矮小,浑身肌肉,身宽几乎与身高相同。当他跟人握手的时候,会一直盯着你的眼睛,手很用力,好像要把人的眼睛挤出血来,如果别人放松了手上的力道,他就会笑起来。

一名警官向我们走来,“哎,肯恩,我们抓了一个囚犯,想让你帮忙审问。”

肯恩认真地看着警官,“哦,是吗?”

“是的,他说自己是一个四处旅行的传教士,但是我们觉得他在撒谎,因为他的车厢里有一堆黄色书刊。”

我们都大笑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注意到他的?”

“大概一周之前,”警官说道,“他把车停在吉特尼森林后面的停车场并醉倒在那里。”吉特尼森林是当地一家连锁杂货店,大部分客人都是黑人。“那么,像他这么个怪人,去那里到底是想搞什么鬼?”

这事发生在一周之前,而直到现在他居然还没有被审讯或者定罪,甚至没被送去法院。我在密西西比学到的第一课就此开始了。

“你们为什么抓他?”

警官微微一笑,犹豫了一下。几秒钟后,他哼了一声:“JDLR。”

肯恩和他都笑了,肯恩看着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搜肠刮肚,回忆自己在FBI学院接受过的法律培训,却根本想不起“JDLR”是什么意思。我摇摇头,尽力不要露出一副蠢相。

他们又笑了起来。

“肯恩,又是一个该死的北方佬,”警官说道,他一边看着我,一边大摇其头。“至少他不像你上次带过来的那个纽约男孩。”他对我咧着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他应该抽了很多年的香烟,牙齿都被弄坏了,一说话似乎都能喷出火来。

“JDLR,”他咯咯笑着,小小的蓝色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看肯恩,又看看我。我猜他大概比蛇还要狡猾。

“好吧,什么是JDLR?”

他又犹豫了,看着肯恩,然后又转向我,冷不丁地解开了谜团。

“基督徒都不对劲。”

我们都笑了,尽管我仍然无法相信,这个犯人被关在郡监狱里一个星期,就是因为他看起来不对劲。

警官又和我们聊了几分钟,试图让肯恩相信,这个犯人很可能涉嫌跨州运输色情书刊,这就成了一桩跨州案件,FBI就有权参与。但是肯恩很谨慎,不愿意参与到地方司法案件中,特别是这种有问题的逮捕、审问和搜查。他很有礼貌、但是态度坚决地拒绝了警官的邀请,警官最终屈服了。

“好吧,不管怎么样,我们打算以扰乱治安行为或者其他什么罪名起诉他。伦纳德,把法官叫进来,”他对厨师说道,“我们要一脚把他踢出这个郡。”

伦纳德走到办公室门前的走廊里,叫了一个胖胖的老人。这个老人穿着一身挂肩工作装,正睡在一张摇椅上,摇椅上方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治安官办公室”标志。大块头黑人轻轻叫醒了这名老人,声音十分温柔。老人睁开眼睛,视线慢慢定格,然后正了正自己的帽子,从摇椅上滑下来。他的行动很吃力,但是不让伦纳德帮他。他站直身子,慢慢转过来,颤颤巍巍地走进办公室。

伦纳德开始布置法庭。他把门厅里的一张大桌子转过来,在后面放了一把直背椅,椅子上还有一个枕头。然后把一面密西西比州的州旗插到一边,另一边插上美国的星条旗。为了炫耀自己经验丰富,他又从桌子里边拿出一个小木槌来,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准备工作结束后,他把法官引导到座位上。我和肯恩把厨房的椅子转了过来,并在“法院”前排坐下。

此后,治安官让审判员对囚犯、案件及调查进行详细描述,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审判员点点头,有系统有步骤地揉了揉自己的两只眼睛,重新调整了自己的眼镜位置,开始了一番庄严的陈述。

“带嫌疑人进来。”

几分钟后,伦纳德带来了一名头发凌乱不堪的白人男子,大概45岁左右,长期酗酒,瘦骨嶙峋,穿着绿色的西尔斯工作裤,胡子拉渣,看上去至少有五六天没刮了,鞋子上连鞋带都没有。他的手从前面被铐住,走路时一直拖着脚,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会摔跤。这是一个典型的酒鬼形象:早上8点才从酒吧出门,喝生啤酒,身上套两件T恤,一星期有三个晚上都睡在汽车后座上。在人们的印象中,他这种人从15岁以后,可能每周就会被抓进警察局两三次,犯罪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基因。他的人生似乎很荒废,而且就要消耗殆尽,就好像一个被人扔在高度公路上的旧床垫一样。

伦纳德把他送到审判官面前,然后站到犯人身后。审判官说话了,“好吧,孩子,我了解你站在这里很不安。治安官告诉我,你到处叫卖黄色书刊,玷污了本郡的儿童,污染了他们的心灵。你们这种人败坏了美国。现在,我们都很厌倦了,监狱里面尽是你们这种人。”

这家伙站在那里,来回踱着步。

“所以,孩子,我们打算给你提供一个交易。你可以现在就认罪,承认自己的行为妨害了本地治安。法庭会接受你的认罪,你很可能会被判处在本郡监狱拘留五天,现在你已经服完刑了,当然,我们会出示你已经服完刑的证明。你将被要求离开本郡境内,并且立即离开!”审判官在说“立即离开”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听起来很有趣也很理直气壮。

“我个人认为这个交易对你来说是非常宽宏大量的。当然,如果你对这个交易不感兴趣,也可以申诉自己没有犯罪。如果是这样,你将重回牢房,等待巡回法官重新审理此案。不过我要提醒你,他大概每隔一个月或者两个月才会过来一趟,他上周来过一次,因此还得再过一阵子才会再过来。”

我发现法官给房间带来了一股香味,这股味道让我的眼睛隐隐作痛,我甚至觉得这味道很快就要粘染到我的衣服上了。

“你打算怎么办,孩子?”审判官等着犯人的回答,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这个时候,警官插话了:“审判官,我相信这个笨蛋真的很愚蠢,他根本不知道你和他说的交易多么划算。你脑子有问题吗,孩子?”他向犯人走去,我想他肯定是想去敲醒犯人的脑袋。

犯人终于开口了,“我同意这个提议。”

“你承认自己的罪行了,是吗,孩子?”警官问道,好像是要再次确认一下犯人的想法。

“是的。”他咕哝道,这是我整个职业生涯中听到的最短的认罪招供。

“”的一声,法官用锤子敲了一下桌面。

“扰乱治安罪。法庭接受被告的认罪。五天拘留,服刑期满。你现在必须离开本郡,限马上离开!”伦纳德保管着犯人的棕色文件袋,里面有14美元,这笔钱将用来支付“法庭费用。”

警官对我和肯恩微笑着,好像他刚刚破获了一起世纪大案。

伦纳德护送犯人离开警察局。我想,他将头都不回一下地离开这个地方,根本不会再去想是谁拿走了他的那些黄色书刊。

我简直不敢相信刚刚看到的景象。这就是密西西比的正义,这就是所谓的阴阳魔界。那是1971年,我刚被派到密西西比工作一年。我是在密歇根出生的,在密西西比人眼中,我就是一个该死的北方佬。

“孩子,你什么都不懂,你就是个该死的北方佬。”我在这一年里听到这句话不下百遍。这句话很少是用来让我难堪的,而是跟我解释,为什么我没法搞明白密西西比州对种族问题的理解。种族问题深入到密西西比的所有事务中,从政治机构到房产歧视,从选举舞弊到契约佣工,从学校隔离制度到黑人、白人饮水机,再到“三K党”。

我在回洛杉矶之前,还得在这里再待上一年,对密西西比的回忆将永远扎根在我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