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三片蛇叶

从前有个穷人，他穷得揭不开锅，连自己唯一的儿子都养不活了。儿子意识到了这点，便对他说道：

“亲爱的父亲啊，我待在这里一无是处，不过是您生活上的负担而已。因此，我打算离开家，看看有没有办法自谋生路。”

父亲祝福了儿子，心情十分沉重地跟他道了别。

就在这一时期，附近某个强大国家的国王，正在跟其他国家交战。这年轻人加入了国王的军队，被派上前线。轮到他面对敌阵时，恰好是一场很大的战役，四面八方，危机重重，年轻人身边，横七竖八倒着的，全是他战友们的尸体。部队的指挥官牺牲后，还活着的士兵们想要逃跑。但这年轻人却勇敢地站在指挥官的位置上，大声喊道：“我们绝不能够任由自己的祖国灭亡！”

说完，年轻人身先士卒，冲了出去，剩下的士兵们也纷纷跟随他向前冲锋，他们很快就把敌人打得溃不成军，四散奔逃。当国王听说了这位年轻人的丰功伟绩之后，便把他的军阶直接提拔到最高，赏给了他数之不尽的黄金和珠宝，令他成了整个王国里，地位最显赫的人。

国王有个女儿，长得非常漂亮，但也十分古怪。她曾经起誓，说自己谁也不嫁，除非那男人能够答应她，如果她先于他而死去，还活着的丈夫，必须和她一起活埋殉葬。

“显而易见，如果他真心爱我的话——”公主这样说，“又怎么可能会想要独自面对残生呢？”与此对应，公主也同样许诺，如果丈夫先死了，她也会随着他一起被活埋进坟墓里，无怨无悔。

这个罕见的要求，到目前为止，已经吓退了很多向公主求婚的年轻人。但是，这个年轻人却被公主的美貌深深打动，不能自拔，也让他无所畏惧。因此，他便向国王请求，希望能够娶他的女儿为妻。

“你是否也很清楚，”国王问他，“自己为了娶她所必须许下的诺言呢？”

“如果她死在我前面，我必须和她一起活埋殉葬。”年轻人答道，“尽管如此，可我实在是太爱她了，就算要赌上自己的性命，也义无反顾。”

见他这样说，国王便同意了他的请求。年轻人和公主举办了十分盛大的婚礼，成了夫妻。

这对新人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有天，公主突然得了重病，没有任何医生能够治得好。她很快就去世了。这时，年轻人想起了结婚时所立下的誓约，知道自己要跟死去的公主一起，被活埋进坟墓里了，不觉感到心惊胆战、浑身发抖。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国王派了无数守卫，守住了王国里所有可供进出的大门，陪葬的命运，完全无法改变。公主下葬那天，人们把公主的遗体运进皇家墓穴里，年轻人也被带到里面，然后，墓穴大门就被上了锁，彻底封死了。

棺木旁边的一张长桌上，放了四根蜡烛、四条长面包和四瓶葡萄酒。一旦这最后的补给消耗完，年轻人肯定就要被饿死。现在，他心中满是痛苦和悲伤，每天只吃一小点面包，喝一小口酒，想让时间能够维持得尽量长一点。尽管这样，他还是很清楚，自己的死期近在眼前了。

不过，正当他绝望地坐在那儿等死时，却突然见到墓穴一角爬出一条蛇来，正朝着公主的尸体逼近。年轻人想着，这条蛇应该是想要过来吞吃公主的尸体了。他马上拔出自己的佩剑，大声喊道：“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碰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挥剑把蛇劈成了三截。蛇当场就死掉了。

过了不多一会儿，又有一条蛇从墓穴一角爬了过来。当它发现前一条蛇已经死了，身体也被劈成了三截之后，便爬了回去。不久之后，那条蛇又回来了，这一次，它的嘴里衔着三片翠绿的叶子。它小心翼翼地把死去的蛇按照身体原来的样子摆好，又在每道被切开的断口位置放上了一片绿叶。眨眼之间，死蛇的几截身体重新长了回去，身体扭动几下，竟然又活转了过来。两条蛇团聚之后，便迅速地逃走了。

不过，那三片蛇叶却还留在那儿。见到眼前这一切，不幸的年轻人开始动起了脑筋：如果这些蛇叶拥有能够令死蛇复生的神奇力量，不知能不能让死人复活？于是，年轻人便捡起三片蛇叶，一片放在尸体的嘴唇上，另外两片放在眼睛上。

他才刚把蛇叶放好，血液便重新在血管里流动起来。死人的苍白脸颊上泛起红晕。她深吸一口气，睁开了双眼，说道：“啊，上帝啊！我现在在哪儿？”

“你跟我在一起呢，我亲爱的妻子！”年轻人回应道。

在把发生的一切事情，以及死而复生的奥秘，都对妻子说过之后，年轻人弄来最后一丁点儿面包给她吃了，最后一点点酒给她喝了。等她重新恢复精力后，便扶着她来到墓穴口，开始拼命敲打墓门，大声呼救。外面的守卫们听到后，急忙跑去禀报了国王。

国王亲自过来开了墓门，惊讶地发现，两个人竟然都很有精神，也很健康。之前所有难挨的事情，就此过去了，国王感到十分开心。

至于那三片蛇叶，也被年轻人带出了墓穴，他把蛇叶交给一个仆人看管，并对他说道：“好好保管这三片蛇叶。无论我们以后去哪儿，你都要把这三片蛇叶随身带好。世事无常，说不准什么时候，这三片蛇叶又能够派上用场。”

自从公主复活以后，整个人都变了很多：仿佛她过去所有对自己丈夫的爱意，都已渐渐在她内心中枯竭、消逝。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年轻人提议出海远行，去看望他那年老的父亲。可是，在这夫妻俩出帆远航之后，公主完全忘记了丈夫跟她的夫妻之情，以及他对她的救命之恩，竟与所乘海船的船长之间，萌生了不伦之恋。有天夜里，当年轻人睡着之后，公主叫来了船长。然后，自己亲自抱住睡着丈夫的头，船长掌住他的双脚，两人合力将年轻人扔进了大海里。完成这无耻的谋杀恶行之后，她对船长说：“现在，我们一起回家吧。就说他在海上得病死了。回去之后，我会在我父亲面前，为你歌功颂德，这样一来，他就会允许我们结婚，那样，你就能继承整个王国了。”

哪里知道，年轻人的忠实仆人，已经把他们所做的每一件坏事都看在了眼里。仆人悄悄从海船上放下一只小艇，爬了上去，开始搜寻起主人的尸体来。那帮叛徒究竟会驶向哪里，他根本不想去管。很快，仆人发现了年轻人的浮尸，并把他捞上了小艇。然后，他把随身带着的三片蛇叶依序放在他的双眼和嘴唇上，年轻人瞬间便死而复生了。

复活之后，主仆两人拼尽全力，不分白天昼夜，死命地沿着来路往回划船。小艇乘风破浪，划行如飞，竟然比叛徒们所坐的海船回去得更早。国王见到只有这两个人万分狼狈地先赶回来了，感到十分惊讶，立即询问他们，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主仆两人把发生的事情悉数告诉了国王。当听说自己女儿做了那样丧尽天良的事情之后，他回应道：“我不相信她会做那样的坏事。不过，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国王让年轻人和他的仆人先到一间密室里等候，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他们。不久之后，那艘大海船也靠港了。丧尽天良的妻子，穿一身黑色丧服，一边哭着，一边过来见她的父亲。国王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你的丈夫到哪里去了？”

“噢，我亲爱的父亲啊！”她哭诉道，“天可怜见！航行途中，我丈夫突然生了重病，无药可治，病发死了。要不是这位好心肠的船长，沿路一直帮助我的话，我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丈夫死的时候，船长也在场，他可以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

国王回应道：“既然这样，我要让你口中的死人，再次活转回来。”

说完，他便打开了密室的门，请年轻人和他的仆人走了出来。

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走出来，犹如遭了雷击，她马上跪倒在地，请求得到宽恕。

国王说：“还是别跟我谈宽恕了。你的丈夫愿意跟你一起进坟墓，甚至还在坟墓里救了你的命，让你死而复生。你却在丈夫睡觉的时候，把他给谋杀了。你这种人，必须接受你应得的惩罚。”

就这样，公主和那帮凶一道，被装进一艘船身上凿满了孔的海船里，放逐到了大海上。很快，他们就沉到了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解说：

为爱殉葬，死而复生，海上恋情。

《三片蛇叶》的故事，整体而言是相当浪漫主义的。在卡尔维诺编撰的《意大利童话》中，有两则故事的部分内容，和本篇多少有所重合。其一为《上尉和将军》，来自西西里岛阿格里真托省（西西里岛西南）的民间故事，讲的是西西里岛国王的儿子，与特丽塞娜公主结了婚。洞房花烛夜时，王子提出，夫妻俩不论谁先死，活下来的那个，必须在墓穴里守灵三天。特丽塞娜死后，过来吞吃尸体的，是一条凶猛的大蟒蛇，王子用手枪结果了蟒蛇的性命。然后，一群小蛇带着奇怪的青草过来，敷在死掉蟒蛇的伤口、眼睛和嘴巴上。最后蟒蛇死而复生，但青草留了下来。

《上尉和将军》后面的故事，相比《三片蛇叶》更为丰满、曲折。总之，复活的特丽塞娜背叛了自己的丈夫，最终和情夫一道，身上涂满沥青，被活活烧死，作为惩罚。

其二为《狮子草》，来自撒丁岛，这是一篇更加小说化的故事：佩皮诺在给死去妻子玛利亚·奥尔索拉守灵时，碰巧遇到两头狮子相互争斗，其中一头残忍咬死了另外一头。然后，施暴的狮子到庭院里找了一把青草，抬起死狮子的嘴，用青草摩擦它的牙齿，死狮子复活，然后两头狮子一起走了。佩皮诺用狮子草复活妻子后，玛利亚·奥尔索拉没来由地背叛了他，当上了莫斯科维亚国国王的妻子，并设法让佩皮诺遭受绞刑。

绞刑部分有一处特别值得留意的地方，那就是佩皮诺在上绞架之前，特别叮嘱神父，让他委托刽子手，绞死这个犯人时，不要弄断了他的脖子。因为，只有这样，稍后神父为他收尸时，才能通过在尸体牙齿上摩擦狮子草的方式，让他死而复生。

《三片蛇叶》并没有出现在初版格林童话当中，取而代之的是后来被移除的《各就各位先生》。同名故事首次出现，是在1819年的第二版中。最初版本跟最终版区别不大，只有一些细节调整。比如，墓穴供桌上的蜡烛数量，一开始是一支，最后才将数量修改为和面包、葡萄酒相同的数字四。

比较三篇相似故事，只有《三片蛇叶》将死而复生的线索道具给仪式化了：如同民间故事中常出现的各种宝物，必须有特定的使用方法，才能发挥作用。相反，在卡尔维诺的两个版本当中，动物们遗留下来的，更像是一种功能神奇的草药。外敷伤口，再兼内服，就能死而复生。相比之下，《狮子草》比《上尉和将军》更具仪式感一些，它的使用方法规定尸体的脖子不能折断，且药草需要在牙齿上摩擦。但是，蛇叶复活人类时，两片放在眼睛上，一片放在嘴上的方式，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古埃及的神秘葬仪，存在更丰富的想象空间。

从第二版一直到最终的第七版，格林兄弟始终没有更改原文中一句实际上存在逻辑错误的地方，也即“劈成了三截（hieb sie in drei Stücke）”。仔细想想，如果是挥刀将一条蛇劈成三截的话，其实应该只挥了两刀，有两处伤口。换句话说，只需要用两片蛇叶，敷在伤口上，就可以让死蛇复活了。部分民间故事研究者认为，这里是格林兄弟在修订过程中没有留意到的笔误，应该结合墓穴祭桌上出现多次的数字四，让蛇被劈成四截，如此才能对应上三片蛇叶。又或者，仍旧让蛇维持三截，但需要将其中一片蛇叶，放进死蛇的口中。

后一种处理方法应该是更为理想的，因为这就与使人复活的方法之间，产生了联动。然而，一贯对细节极为重视的格林兄弟，在多次认真严谨的修订中，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因此，或许这并非谬误，而是自古流传下来民间故事的原始面貌，不容轻易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