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之影1: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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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宗老的脸色突然被阴云笼罩。“你的母亲……”他顿了顿,复又戴上那一贯漠然的面具,“不宜再提你的母亲,也不能提你的父亲或其他家人。从现在起,你没有家,宗会才是你的家。你属于宗会。明白了吗?”

头部受伤的男孩再次倒下,遭到宗师的责打,手杖以不变的速度上下起落,宗师那枯骨般的脸上没有流露任何情绪。维林在父亲的脸上见过同样的表情,那是他用皮带抽打猎犬的时候。

你属于宗会。令他吃惊的是,他的心跳放缓了,回答时也没有发抖:“我明白。”

宗师名叫索利斯。他五官清瘦,刻满风霜,有一对山羊般的眼睛,灰暗、冷峻、看人时一动不动。他看了维林一眼,问:“你知道黯肉吗?”

“不知道,长官。”

索利斯宗师凑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维林的心依然不肯加速跳动。这个形如枯骨的宗师竟然杖责倒在地上的孩子,那个画面已把他的恐惧化成了满腔的愤怒。

“是死人肉,小鬼。”索利斯宗师告诉他,“那是战场上留下的肉,要被乌鸦吃,被老鼠啃。那就是你的下场,小鬼。一堆死肉。”

维林一言不发。索利斯试图用那双山羊眼看透他,但他知道,那双眼睛不会看到任何恐惧,这位宗师令他生气,而非害怕。

他被安置在北塔楼的一间阁楼里,还有十个男孩和他一起。他们年龄相仿,有人哭鼻子,因为感到孤独,觉得被遗弃了;有人笑个没完,出于离开父母的新鲜劲。索利斯让他们排好队,手杖挥向一个动作太慢的壮小子:“动作要快,蠢脑子。”

他一个个打量他们,走近了挨个骂上几句。“叫什么?”他问一名高个子的金发男孩。

“诺塔·艾尔·森达尔,长官。”

“是宗师,不是长官,猪脑子。”他走向下一个,“你呢?”

“巴库斯·耶书亚,宗师大人。”刚挨了棍子的壮小子回答。

“看来尼塞尔人还在养拉车的大马。”

就这样,直到每个人都被他羞辱了一遍。最后,他退后几步,作了一番简短的演说。“你们被家人送到这里,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索利斯告诉他们,“他们想让你们当英雄,想让你们为家族增光,想在猛灌啤酒或是睡妓女的时候有点吹嘘的资本,又或许只是受够了你们这些只会哭的小毛孩。行了,忘掉他们。如果他们需要你们,你们就不会站在这儿。你们是我们的人了,你们属于宗会。你们要学习战斗,要为疆国和信仰杀敌,到死为止。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一切都与你们无关。你们没有家,你们没有梦,你们对宗会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追求。”

他让他们带着各自床位上的粗布袋,沿着数不清的台阶跑到塔楼下,穿过庭院进入马房,把稻草装进布袋里。一路上,他的手杖就像打雷般响个不停。维林可以肯定,他背上挨的杖子比别人更多,也怀疑索利斯故意把他撵到更陈旧、更潮湿的草垛边上。等布袋塞满了,索利斯又用杖子抽着他们登上塔楼,叫他们把布袋放到木架上——这就是他们的床铺了。接着又是一轮猛跑,这回是跑到主楼的地窖里。他叫男孩们整队。呼气在阴冷的空气中凝成白华,喘气声在地窖中回荡,显得格外响亮。地窖看起来很大,砖石砌成的拱道向四处延伸,直到消失于黑暗之中。维林凝视走廊的暗影,恐惧在心底再度涌起,这些望不到头的黑暗中仿佛凶机暗藏。

“往前看!”索利斯的杖子落向他的胳膊,他把一声痛苦的呜咽硬生生咽了下去。

“新学员啊,索利斯宗师?”一声欢快的问候传来。一名体型硕大的男子从黑暗中现身,一盏油灯在巨掌中明明灭灭。他是维林见到的第一个腰围似乎胜过身高的人。他的腰身包裹在一条宽大的斗篷里,和其他宗师一样是深蓝色,但胸前绣着一朵红玫瑰。索利斯宗师的斗篷没有任何装饰。

“又一批废物,格瑞林宗师。”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无奈。

格瑞林用肉乎乎的脸挤出一个笑容,但转瞬即逝:“有您的指导,他们真是太幸运了。”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维林感受到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最后是索利斯先开口,这让他觉得很不寻常。“他们需要装备。”

“当然。”格瑞林走上前端详这些孩子。他的身材如此肥硕,脚步却相当轻快,实在有点古怪,仿佛是用抹了油的脚底在石砖上滑行。“为了面对将来的战斗,这些小战士必须武装起来。”他的笑脸犹在,但维林发现他扫视众人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欢快。他再次想起父亲。有一次,父亲带他去马市,有个养马人向他兜售一匹战马,当时父亲就是这样的眼神。父亲会绕着马兜圈子,告诉维林如何辨识良驹:肌肉厚实的马适合近战,但冲锋太慢,最好的坐骑需要保留一点野性。“注意眼睛,维林。”他告诉他,“要找眼里闪着火光的马。”

这就是格瑞林现在所寻找的东西吗?他们眼里的火光?他在寻找某种判断的依据,评估谁能坚持到最后、每个人在冲锋或近战中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格瑞林停在一个身材偏瘦的孩子旁,他叫凯涅斯,是索利斯骂得最凶的对象之一。格瑞林低头看着他,看得十分用心,看得孩子扭捏不安。“你叫什么,小战士?”格瑞林问。

凯涅斯咽了下口水才开口:“凯涅斯·艾尔·奈萨,宗师大人。”

“艾尔·奈萨。”格瑞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如果我记性还不错的话,是个富裕的贵族家庭,封地在南方,和霍尔尼什家族是联姻的盟友。你离家很远呐。”

“是的,宗师大人。”

“好啦,别发愁。宗会是你的新家。”他在凯涅斯的肩上拍了三下,把孩子吓得往后缩了缩。索利斯的杖子显然让他对哪怕最温柔的触碰都心怀恐惧。格瑞林沿着队伍一路走去,向男孩们提各种问题,让他们安心。在此期间,索利斯宗师一直拿手杖敲打靴帮子,嗒、嗒、嗒、嗒,棍子敲打皮面的声音在地窖里回荡。

“你的名字我想必不用问,小战士。”格瑞林硕大的身影完全罩住了维林,“艾尔·索纳。你父亲和我在梅迪尼安战争中并肩战斗过。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你有他的模样。”

维林看出了话里的陷阱,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没有家,宗师大人。我只有宗会。”

“啊,可宗会也是家,小战士。”格瑞林咯咯一笑,向前走去,“索利斯宗师和我就是你们的叔叔。”这句话让他笑得更欢了。维林看向索利斯,他正瞪着格瑞林,毫不掩饰眼中的恨意。

“跟我来,你们这些小勇士!”格瑞林把油灯提过头顶,朝地窖深处走去,“别乱跑,老鼠可不喜欢外人,有些家伙个头比你们还大。”他又咯咯笑起来。维林身边的凯涅斯呜咽了一声,睁大眼瞪着无底的黑暗。

“别理他。”维林低声说,“这里没老鼠。这地方太干净了,老鼠没吃的。”他对自己的话完全没把握,但听起来还算鼓舞人心。

“闭上你的嘴,索纳!”索利斯的杖子带着风声落向他头顶,“脚下别停。”

他们跟着格瑞林宗师手中摇曳不定的灯光钻进地窖黑暗的虚空,脚步声和胖男人的笑声混成一片荒诞如梦的回声,时不时点缀着索利斯的杖子拍打出的清脆强音。凯涅斯两眼翻飞,显然在寻找巨鼠的踪迹。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那么久,他们终于来到一扇厚实的橡木门前,门开在粗糙的石面上。格瑞林吩咐他们等着,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打开门锁。

“好了,小伙子,”他把门一推到底,“为了将来的战斗,让我们武装起来。”

门后的空间像是个巨型石窟,刀剑、枪矛、弓箭和上百种其他兵器在架子上一字排开,望不到头,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寒光。沿墙摆着一排木桶,还有数不清的麻袋,装着面粉和谷子。“我的小王国,”格瑞林对他们说,“我是地库总管、武器保管长,这里的每颗豆子、每个箭镞我都数过不止一遍。你们需要的任何东西都由我提供,如果丢了什么,也要向我交代。”维林注意到,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们在库房外排成队,格瑞林取来了包裹——十个鼓鼓囊囊的灰色棉布袋。“这是宗会的礼物,小伙子。”格瑞林欢快地告诉他们,同时在每个男孩脚边放下一个包袱,“你们会在包袱里找到以下物件:一把阿斯莱式样的木剑,一柄十二英寸长的猎刀,一双靴子,两条紧身裤,两件棉衬衣,一条斗篷,一个扣环,一个钱包——当然是空的。还有这个……”格瑞林宗师把某个物件举到灯前,是一条项链,坠子微微打转,在火光中闪耀。那个坠子是个银质圆形徽章,中间嵌着一个人像,维林认得,那是宗会大门顶上的骷髅头战士。“这是我们宗会的徽章。”格瑞林接着讲,“徽章上的人像是萨尔卓斯·艾尔·耶里亚,第一任宗老。永远戴着它,不管是睡觉、洗澡,永远不得拿下。对于忘记这条规矩的孩子,我相信索利斯宗师有很多惩罚的点子。”

索利斯没出声,杖子和靴面的敲击足以表达一切。

“我的另一份礼物只是一条简单的忠告,”格瑞林继续道,“宗会的生活是严酷的,且往往短暂。你们中的很多人,也许是全部的人,会在最终试炼来临前被驱逐。就算通过所有考验、成为我们的兄弟,你们也要在遥远的边境度过一生,与蛮族、恶徒或异端进行无数战斗。幸运的人送命,不幸的人残废。服役十五年后依然活着的人可以成为宗将,或是回到这里教导后来者。这是你们的家人为你们安排的人生。虽然听来像胡扯,但这是一种荣誉,要珍惜,要听从你们宗师的指导,学会我们能教的一切,永远忠于信仰。记住这些话,你们就能在宗会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他摊开肥硕的手掌,又笑了起来,“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些,小战士。好了,整好队,跑步前进。等你们弄丢这些珍贵的礼物,我们很快还会再见。”他再次窃笑,肥大的身影消失在库房深处。在索利斯杖子的驱策下,孩子们向外走去,格瑞林的笑声一直回荡着,如影随形。

这是一根六英尺高的柱子,上段漆成红色,中段是蓝色,下段是绿色。操场上散布着二十来根这样的柱子,于无声中见证他们所受的折磨。索利斯要求他们各自站在一根柱子前,用木剑击打他喊出的颜色。

“绿!红!绿!蓝!红!蓝!红!绿!绿……”

几分钟后,维林的胳膊开始酸痛,但他依然不停挥舞木剑,每一下都竭尽全力。巴库斯在几次挥击后放下胳膊,招来一顿好打,打得他收敛了习惯性的笑容,额头血迹斑斑。

“红!红!蓝!绿!红!蓝!蓝……”

维林发觉击打会反震自己的手臂,除非在接触柱子的一瞬间调整挥剑角度,让剑刃划过柱子,而不是直接砸上去。索利斯走到他身后站定,令他后背发麻,他已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可索利斯只是看了一会,自言自语几句,便去惩罚听到红色口令却砍上蓝色的诺塔了。“不长眼啊,公子哥!”诺塔的脖子挨了一下,眨眼挤掉眼泪,继续跟柱子拼命。

他让孩子们持续练习了几个小时,手杖锐利的击打声应和着木剑与柱子的撞击声,就像一场二重奏。过了一会儿,他要求他们换手。“宗会的兄弟可以用任何一只手战斗。”他说,“断一条胳膊也不是懦弱的借口。”

又过了仿佛没有尽头的一个小时之后,他叫停众人,让他们列队,把手里的杖子换成一把木剑,和他们一样的阿斯莱式样的直剑,剑柄和柄球加起来有一个半手掌的长度,剑柄周围有一道弧形的薄铁护手,用来保护挥剑者的手指。维林对剑有点了解,他家餐厅的壁炉上方挂着父亲很多的剑,令这男孩手心发痒,但从不敢碰。那些剑当然比眼前的木头玩具更大,剑身至少有一码长,满是使用的痕迹。剑锋依然锐利,但边缘有不规则的缺口,缘于铁匠的磨刀石,为了磨去一把剑在战场上积攒的累累伤痕。有一把剑始终比其他剑更吸引他的目光,高悬在他远远够不到的高度,剑尖朝下,直指他的鼻头。这是一把十分质朴的兵刃,和大部分剑一样属于阿斯莱式样,也不像某些剑那样拥有精美的匠工。剑身没有修复,虽然打磨得很光洁,但与众不同的是,每一条刻痕、划痕和凹痕都留在这片已经面目全非的精钢上。维林不敢问父亲,于是向母亲打听,可心头惶恐依然:他知道,母亲恨父亲的剑。他在母亲的起居室找到了正在看书,也经常看书的母亲。那时,母亲得病还不久,憔悴攫占了她的面容,让维林总是忍不住看得发怔。见他悄悄走来,她笑了笑,拍拍身旁的椅子。她喜欢拿自己的书给他看,一边让他看书里的插图,一边讲故事给他听,都是些关于信仰、关于王国的故事。他坐下来,耐心听母亲讲述无信者科尔李斯的故事,此人拒不接受逝者的指引,招来永恒死亡的诅咒。最后,直到母亲停顿了有一会儿,他才斗胆询问:“妈妈,父亲为什么不修好那把剑?”

她的视线停在书页当中,没有看他。沉默慢慢滋长,他怀疑母亲会不会借用父亲的做法,干脆不理会他。当他正准备道歉、请求离去时,她开口了:“那是你父亲加入国王军队之初得到的剑。在疆国初生的那段岁月,他在这把剑的陪伴下历经多年的战斗。战火底定,国王封他为疆国之剑,所以你才有维林·艾尔·索纳这个名字,而非平凡的维林·索纳。剑身的痕迹是你父亲走到今日的见证,所以他保留至今。”

“醒醒,索纳!”索利斯的呵斥把他惊回现实,“你先上,老鼠脸。”他对凯涅斯说,示意这个瘦小的男孩站到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我进攻,你们防守。轮流上,直到有人挡下一击才算完。”

说罢,他化成一团模糊的光影,快得眼睛都跟不上。他的剑向前突刺,结结实实地命中凯涅斯的胸口,把他打得四脚朝天,连剑都没来得及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