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之影1: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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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米凯尔的血稠稠的,凝结在麻袋里,透过织布渗出来,沾到了他的手……“我以为你会比我早到。”维林把肩上的毯子裹得更紧,“我用去菜园干一下午活的机会和巴库斯打赌,你能赢我们所有人。”

“噢,本来可以的,但有事让我分心了。我在森林里碰到一桩神秘的怪事,也许你能帮我解谜——我见到一个喉咙里插着箭的死人。告诉我,你怎么看?那支箭没有翎尾。”

维林几乎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抖得连毯子都滑落在地。“我听说,森林里有很多亡命之徒。”他结结巴巴地说。

“的确有很多,我还发现另外两个。但他们没有被箭射死,可能是被熊杀的,就像米凯尔。没准是同一头熊呢。”

“没、没准呢。”这是什么感觉?维林抬起手,盯着痉挛的手指。这不是寒冷。是某种更……他突然产生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想对凯涅斯坦白一切,卸下包袱,从信赖中寻求慰藉。毕竟,凯涅斯是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还有更好的倾诉对象吗?在刺客的追杀下,他需要有个朋友照应,他们可以并肩战斗……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秘密事关你的生死。索利斯的话封住了他的嘴,坚定了他的意志。凯涅斯的确是朋友,但不能向他透露真相。这个秘密太大、太重要,不是孩子之间的悄悄话。

随着不断增强的决心,颤抖慢慢平息下来。其实这个夜晚并没有那么冷。那个森林之夜所经历的恐惧在他体内留下了印记,也许一生都不会消退,但他会直面它、战胜它。他别无选择。

他捡起地上的毯子,爬回床上。“尤里希的确是个危险的地方。”维林说,“你最好把衣服脱了,兄弟。要是冻坏了身子,明天不能好好训练,索利斯宗师抽不死你。”

凯涅斯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地坐着,唇间逸出一缕悠长的轻叹。过了一秒,他起身脱衣,如惯常的那样把衣服方方正正地码好,谨慎地收好武器,钻进床铺。

维林仰面躺着,祈求睡意把他带走,也把梦和一切都带走。他渴望这一晚赶快过去,渴望早早感受到晨曦的暖意,驱走盘桓在他灵魂中的血腥和恐惧。这就是战士的命运吗?他感到不解。一生都在阴影下颤抖?

凯涅斯的声音就像耳边的悄悄话,但维林听得清清楚楚:“很高兴你还活着,兄弟。很高兴你能走出森林。”

他意识到,这是同伴的情谊,这也是战士的命运——和能够为你而死的人同生共死。这种情谊并没有让他脏腑中的恐惧、恶心和痛苦消失,但确实抚慰了他的悲伤。“我也为你高兴,凯涅斯。”他悄声回答,“抱歉,不能帮你解开谜团。你应该找索利斯宗师谈谈。”

凯涅斯随即哼了一声,那是笑是叹,维林一辈子都没搞明白。许多年后,他依然会感慨,如果当时能听得更清楚,费尽心思弄清这一声的意义,他就能为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免除敌人的痛苦。当时,他觉得那是叹息,而凯涅斯之后所说的话只是陈述明显的事实:“哦,我想是弄不清了,未来的谜团还多着呢。”

他们从林子里砍下木头,按索利斯宗师的指示,在操场上码出火葬的柴堆。一天的训练得以免除,但这份活也够累人的。维林把砍下的树木搬到货车上,为此忙活了几个小时,他浑身肌肉酸痛,但忍着没吭声。为了米凯尔,这一天的劳累不算什么。下午,胡提尔宗师早早就回来了,他牵着一匹矮种马向门走去,马背上紧紧系着一团东西。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盯着裹布的尸体。

这种事还会发生。维林意识到。米凯尔只是第一个。谁会是下一个?邓透斯?凯涅斯?我?

“我们应该问他的。”当胡提尔宗师消失在门后,诺塔说。

“问啥啊?”邓透斯说。

“是狼还是……”他一猫腰,堪堪避开巴库斯扔来的一截圆木。

夜幕将临,宗师们把尸体放到柴堆上,孩子们整队走上操场,总计四百多人,按小组编队,于无声中默立。索利斯和胡提尔从柴堆前退下,宗老上前,用骨瘦如柴、满是伤疤的手高举着火把。他在葬堆旁站定,扫视全体学员,面容如往常一样漠然。“我们在此见证这具躯壳的终结,它曾负载我们倒下的兄弟,历尽其短暂的一生。”他再次展示出那种异乎寻常的能力,所有的人都能听见那令人昏昏欲睡的话音。

“我们在此感谢他的善良和勇敢,原谅他一时的软弱。他是我们的兄弟,为侍奉宗会而倒下,这是我们终将获得的荣耀。此刻,他已与逝者一道,他的魂魄与逝者为伍,指引我们为信仰事功。缅怀他,献上你们的感谢和宽恕;记住他,从现在直至永远。”

他放低火把,火舌舔到柴火间隙中用来助燃的苹果木,火焰和烟雾蓦地腾起,甜滋滋的苹果香湮没在血肉燃烧的恶臭中。

看着烈焰,维林努力回想米凯尔善良和勇敢的举止,希望能一辈子带着荣耀和怜悯的记忆,但挥之不去的,却是米凯尔和巴库斯往马厩的饲料袋里撒胡椒的恶作剧,壬希尔宗师把饲料袋递到一匹新来的种马嘴边,被喷了一身的马鼻涕,差点就被踢死。那算勇敢吗?惩罚当然很严厉,可米凯尔和巴库斯都信誓旦旦地说这顿打挨得值,壬希尔宗师的脑瓜也够糊涂,很快就把这场意外遗忘在云山雾罩的记忆泥沼之中。

他看着火焰升腾,吞噬这团残缺的、曾经是他朋友的肢体,心中默念:对不起,米凯尔。对不起,你因我而死。对不起,我没能救你。有朝一日,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会找出给刺客下令的幕后黑手,让他们血债血偿。我的感激与你同在。

他环顾四周,大部分孩子都散去吃晚饭了,可他们那一组都没动,连诺塔也在,尽管他表情中的不耐烦多过悲伤。叶尼斯在轻声哭泣,两手抱肩,泪水滚落脸颊。

凯涅斯伸出一只手,放到维林肩头:“该吃饭了。我们的兄弟已经走了。”

维林点点头:“我在想马厩里的那次,记得吗?饲料袋。”

凯涅斯咧开嘴微微一笑:“记得。竟然不是我的点子,我还耿耿于怀呢。”他们走向餐厅,叶尼斯被巴库斯拽着,哭声未央。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彼此补充关于米凯尔的回忆。火焰在他们身后燃烧,带走他的躯体。早晨,他们发现火葬的残迹已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圈黑灰,宛如草地的伤痕。而岁月,终会将这伤痕也一并带走。

第3节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不断训练、战斗、学习。夏天变成秋天,冬天又带着瓢泼的雨水和刺骨的寒风降临,随即演变成阿斯莱在奥拉纳苏月中常见的暴风雪。葬礼后,米凯尔的名字很少被提及,他们从未忘记他,但缄口不提。他已经走了。初冬时节,他们看着一批新学员走进大门,心中满是感慨,因为他们不再是最年幼的了。突然之间,最脏最差的杂活落到了别人头上。看着这些新人,维林不禁很想知道,他是否也曾显得如此幼小和孤独。他明白,他不再是孩子了,他们都不再是。他们已经不同了,改变了,和普通男孩不一样。而他的改变比其他人更深,他杀过人。

经过森林的那一晚后,他的睡眠一直都有问题,常常一身冷汗、颤抖着从噩梦中惊醒。他梦见米凯尔僵死的脸浮现在他面前,问为什么没能救他。有时,那头狼出现在梦中,无声地凝望他,舔舐嘴边的鲜血,眼中隐藏着维林无法参透的疑问。甚至连那三个刺客也会来搅扰他的梦境,扭曲的脸上满是血污,发出充满憎恨的控诉,气得他在睡梦中大声抗辩:“杀人犯!人渣!烂掉才好!”

“维林?”被他吵醒的人通常是凯涅斯,有时也有其他人,但一般只有他。

维林会撒谎,说是梦见母亲了。利用对母亲的记忆隐瞒真相,这使他心怀愧疚。他们会聊上一会儿,直到维林被疲惫拖进睡乡。凯涅斯是一个装满故事的宝库,所有信徒故事都熟稔于心,也通晓其他很多故事,尤其是关于国王的传说。

“雅努斯王是一位伟人。”这是他的口头禅,“他用剑和信仰打造出我们的王国。”他一次又一次让维林讲述和雅努斯国王见面的经过,永远都听不厌。凯涅斯喜欢听维林讲这名高大的红发男子是如何摸着他的头、摩挲着他的头发说:“希望你有父亲的臂腕,孩子。”随后发出低沉而浑厚的笑声。其实,维林几乎不记得国王了,他那时只有八岁,是被父亲拖到王宫觐见厅的。可他确实记得宫殿的富贵景象,还有如云的贵族所穿的华服。雅努斯国王有一子一女,男孩大约十七岁,神情严肃,女孩和维林一般大,躲在父亲长长的貂皮卷边披风后面,横眉冷眼地瞧他。那时的国王没有王后,她在前一年的夏天死了,人们都说国王的心碎了,再也不会续弦。维林记得那个女孩,母亲称呼她公主。国王移驾去招呼下一位来客时,公主还留在原地。她目光冰冷,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我不嫁你。”她骄傲地说,“你脏脏的。”说罢,她蹦蹦跳跳地跟上父亲,没再回头看一眼。维林的父亲极为难得地笑了一回,说:“孩子,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娶她,受她的罪。”

“他长什么样?”凯涅斯热切地问,“是不是和人们说的一样有六英尺高?”

维林耸耸肩:“他挺高的,说不准有多高。他脖子上有古怪的红色痕迹,好像是烧伤。”

“他七岁时曾染上掐脖红。”凯涅斯的语调转入他特有的说书模式,“整整十天,他忍受着足以让成年人丧命的痛苦和汗血症,直到热病褪去,才再次恢复强健。就算是给这片大陆的每个家庭带来死亡的掐脖红,也对雅努斯无可奈何。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灵魂已经十分强大,坚不可摧。”

维林猜测凯涅斯知道很多有关他父亲的故事,宗会里的生活让他明白了战争大臣的名头究竟有多响亮。但他从不要求凯涅斯为他讲。对凯涅斯而言,维林的父亲是传奇,是英雄,是国王在统一战争中的左膀右臂。可对维林而言,他只是个两年前骑马消失在雾中的陌生人。

“他孩子叫什么?”维林问。出于某些原因,父母从不对他说太多宫中的事情。

“国王之子暨王位继承人是麦西乌斯王子,据称是位勤勉尽责的青年。陛下的女儿是莱娜公主,很多人相信,待她长大成人,就连她母亲的美貌也要相形见绌。”

当凯涅斯说起国王和王室家族,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有时会令维林不安。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心事重重的眉头才会舒展,就好像完全放空,没有任何疑虑。他见过类似的表情,是在人们感谢逝者的时候,仿佛平常的自我一时出窍,心中只留下信仰。

寒冬愈凛,白雪覆盖大地,为野外试炼设好了舞台。胡提尔宗师的课程越来越细致和紧张,跋涉的路程越来越远。他逼着他们在雪地一直跑到浑身酸痛,对懒散的表现施以严惩。但他们知道尽全力学习的重要性。他们在宗会里生活得够久了,大一些的孩子偶尔会给他们一些建议,通常是耸人听闻的警告,关于未来的危险,而很多这样的警告都和野外试炼有关:以为某人永远消失了,但来年发现他被冻在一棵树上……某人去吃火浆果,结果吐出了肝……某人误入野猫的巢穴,出来时两手挂着自己的肠子……这些故事无疑有所夸大,但隐藏着真实的本质:每次野外试炼都有人丧命。

那一刻终于来临。在长达一个月的时期内,他们被分批带到野外,以减少碰面和互助的机会。这是所有孩子都必须独自面对的试炼。他们先乘驳船往上游行进一小段距离,然后坐马车沿着一条白雪皑皑的荒道蜿蜒直上,穿过尤里希森林,来到一片草木稀疏的山野。每隔五英里,胡提尔宗师就停下马车,带上一个孩子进入山林,过一段时间后重新现身,抓起缰绳继续前进。轮到维林的时候,宗师领他沿着一条小溪进入一片四面环山的溪谷。

“带好燧石了?”胡提尔宗师问道。

“是的,宗师大人。”

“捻绳、新弓弦、备用毯子呢?”

“带上了,宗师大人。”

胡提尔点点头,停下脚步,吐息在彻骨的空气中化成白雾。“宗老让我给你带个口信。”过了一会儿,他说。维林心下奇怪,因为胡提尔在躲避他的目光。“他说,一离开宗会的庇护,你就有可能被人追杀,所以你可以跟我回去,直接通过这次试炼。”

维林一时哑然。宗老的这番好意,以及第一次有宗师提及他在森林中的可怕遭遇的事实,令他措手不及。宗会的试炼是以虐人为乐的宗师们经年累月想出来的鬼点子,但不仅仅是这样。它们是宗会的一部分,由四百年前的创始人制定,此后从未改过。这些试炼不仅是宗会的遗产,也是信仰的教条。他不禁觉得,逃过一次试炼却依然留在宗会里,这首先是对朋友的不敬,也是一种欺骗,更是对信仰的亵渎。再一细想,又一个念头浮出水面:这会不会是另一个考验?莫非宗老想看看,我会不会逃避兄弟们躲不过的磨难?但看着胡提尔宗师躲闪的眼神,他从中发现了一丝羞愧,证明宗老的提议是真心的。而胡提尔觉得这番好意是对学员的侮辱。

“我不敢忤逆宗老的想法,宗师大人。”他说,“但我觉得,刺客不太可能有胆量在冬天进这片山。”

胡提尔再次点头,如释重负地轻吁一声,嘴角难得地扬起一抹极淡的笑容:“别走远,倾听山陵的声音,只追最新鲜的足迹。”说罢,他把弓往肩上一扛,踏上返回马车的漫长归途。

维林看着他远去,觉得很饿,虽然他们早上都吃得很撑。他庆幸在出发前瞅准机会从厨房偷了点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