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们在广场北边的一家客栈投宿,虽然房价贵了不少,但极为舒适。今晚女人没有要他,反而命令他去休息,随后带着包裹回了房。他躺在宽大松软的床上,直至夜色渐深。尽管周身舒坦,但他始终无法入睡。她今晚必定要我杀人。
几小时过后,束缚之力陡然增强。弗伦提斯来到她的房间,发现女人一身黑绸衣裤,头发在脑后挽成紧实的圆髻,双臂各藏一把匕首,背后则绑了一柄短剑。她冲着摆在床上的兵器和旁边的一套黑衣黑裤点点头。
“不可出错,爱人。”她说着往脸上抹煤灰,“今晚我们要见的男人,你找不出比他更卑鄙和危险的人物了。多愁善感的后果我可承受不来。”
束缚之力陡起,疼痛加剧,但尚未达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女人拥有了绝对的控制力,完全禁止他犹豫和思考。她可以用意志控制弗伦提斯的行动。他彻底成了女人的傀儡。
女人走过去推开窗户,翻身爬到屋顶。她停顿片刻,观察底下的街道,然后踩着瓦片飞奔,纵身跃上对面的屋顶。弗伦提斯紧跟其后,只见她腾身起落,跃过一个个屋顶,一面面墙,不知疲惫地展示着高超的武艺。如果不是持续涌动的束缚之力不容他思考,或许他会勉为其难地表达一点钦佩之情。
女人带着他往北而去,远离围绕大广场的密集街巷,来到码头附近的宽阔林荫道。她在一面可以俯瞰广场的墙上稍作停留,那儿有座绿树环绕的小神庙。神庙呈方形,石柱支撑的平顶上有一尊女性雕像,石头兜帽遮住了她的脸。与弗伦提斯先前见过的神庙不一样,这里有卫兵——两个披盔戴甲的汉子手执长矛守在大门两边。庙门紧闭,门缝里却透出火光。
女人起身,沿墙疾冲,然后纵身跃向最近的一棵树,抓住一根树枝,再引身而上,整个动作只震落了一片树叶。弗伦提斯看着她沿树枝爬行,最后落在神庙的屋顶上。虽说在深坑里训练多年,但如果束缚之力给他留了思考的余地,他肯定自认没这个能耐。可女人的意志不允许他踌躇,弗伦提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冲刺,腾身,抓住树枝,攀上屋顶,仿佛他早已做过一千次。
女人带他摸向神庙后部,路过了那座雕像,即便隔这么近,弗伦提斯还是只能看到兜帽底下的阴影。女人从房顶上探头一看,随即从腕套里抽出一把匕首,一跃而起,凌空翻转。只听底下传来一声轻微的闷响,弗伦提斯探头望去,看到她收刀回鞘,跨在第三名卫兵的尸体上。他飞身落下,女人试着推了推神庙的后门。门开了,稳稳当当,悄无声息,铰链油光水滑。他看到女人略有迟疑,这倒是出人意料。
神庙内部极为简朴,墙壁光秃秃的,并未贴砖,也没有浮雕饰物,角落里摆有一张窄床,旁边的桌上放有笔墨和几摞羊皮纸。房子中央是炭火正旺的大石盆,煤烟从房顶的小洞流散出去。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面朝火盆,背对他们。弗伦提斯只能看到扣在灰白头发上的王冠,以及搁在座椅扶手上的那双手,枯如树皮,满是老年斑。女人不再偷偷摸摸地行动,她重重地推开门,发出极大的响动,然后抬脚跨进神庙。弗伦提斯看到那人的手闻声一抖,但没有起身。
“一座无名先知的庙宇。”女人用倭拉语说着,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扬起眉毛打量他。她要弗伦提斯留在原地,抽出匕首,随时做好准备,听到号令便一刀刺穿椅背了结他。“这就是你选来与世隔绝的地方?”
椅子上的人发出了轻微的声响,或许是笑了笑。他说话的声音弱不可闻,语调平平。“请原谅一个老人的自负。”稍停片刻,那颗灰白脑袋抬起来端详起女人,“还是原来的躯壳啊。”
“你却任由你的躯壳枯萎破败。”她厌恶地打量老人的身体,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
“不然怎么躲开盟友的恶犬?何必费心去占据别人的躯壳呢?反正走不了十步就要倒地。”
“是啊。”她环视着庙宇内空空如也的四壁,“我原以为皇帝看你老成了这样子,会赏你一个更适合养老的住处。毕竟你为他的祖先忠心效力,功勋卓著。”
“噢,他给了我好多的赏赐,大宅子、仆从,以及一大笔养老金。不过我只要这个。人们常来求助于无名先知的仆人,走的时候高高兴兴地给几个铜板,我这个糟老头子也借此排遣孤独嘛。”
女人抿嘴冷笑:“我应该想到的,你是越老越滑头。别忘了我见过什么,我们做过什么。”
“我们那是逼不得已。”
“我可不记得你有不情不愿的样子。”
“不情不愿?噢,是有的,当离开你的时候,我真的很不情愿。当你父亲的大军涉过沼泽而来的时候,我更是不情愿。那之后我就变了,你也看到了,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但皇帝请求我出手。是请求,不是命令,不是威胁……也没有折磨。他只是请求我。那是我最后一次使用天赋。”
女人盯着他,沉默了片刻:“门为什么没锁?”
“二十年来都没有锁。是皇帝非要在这儿派驻卫兵,我没有这个意思。其实,我希望你和你的年轻朋友早点儿来,但我的卜算不那么灵了。窃取天赋就是这样的结果,你没发现吗?你越老,它们就越迟钝。”
她紧紧地抓住匕首,稍稍踌躇过后,才从嘴里挤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离开……我?”
“你知道原因。你那时残忍、暴躁而又美丽,可盟友把你变成了怪物。我伤心了。”
“你不知道盟友把我变成了什么样,瑞瓦克。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束缚之力烧痛了弗伦提斯,那命令不容置疑,逼迫他向前冲去,持刀臂往后一摆。老人突然起身,完全不似垂死之人,他扬起双臂,十指张开,转过身体,露出一张苍老不堪的脸,但当他看着弗伦提斯时,满是悲伤莫名的神色。只见他的十指一颤,火焰凭空而生,这可不是多年前独眼召唤出的幻象。那汹涌而来的炙热,令弗伦提斯确信,从老人的双手燃起的是真火。他扬起两只火焰缭绕的拳头,对准了冲过来的弗伦提斯。
女人动若脱兔,伸手勒住老人的脑袋,一刀划过喉咙,鲜血登时激射而出。老人踉跄几步,捂住喉咙,此时火焰业已熄灭,他的双手毫发无伤。
前门轰然大开,两名卫兵冲进来,看到这幅场景,吓得目瞪口呆。女人甩出匕首,正中距离最近的卫兵的喉咙,然后抽出短剑冲向剩下的那人。但那名卫兵动作敏捷,训练有素,用矛尖挡开攻击,接着反戈一挥,刺向她的面部和脖子,女人一时间竟招架不住。弗伦提斯正要冲上前,脚踝却被老人的手抓住了。他企图挣脱开,但失败了,束缚之力就在此时消失。
疼痛瞬间不见,突如其来的自由令弗伦提斯错愕不已。老人的嘴唇胡乱蠕动,吐出猩红的血沫,另一只手仍捂着脖子上的致命伤口。弗伦提斯俯身听他说话,他说的是疆国语,声音弱不可闻:“种子会长大。”老人的手突然从脖子上松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在弗伦提斯的脸上涂抹,登时污血满面,模糊了视线,还有血流进了他嘴里。他慌忙退开,老人松开他的脚踝,束缚之力立即复原。
他抬头看到女人横跨一步,躲开卫兵的长矛,然后顺势抓住杆子,摆手打中了对方的脸颊。那人踉跄着退却,双手松开长矛,赶紧摸索插在腰带上的军刀。可他动作太慢,女人的短剑轻易地穿透锁子甲,刺进胸部,径直扎破了心脏。
她从尸体上抽出刀,抬头看了看弗伦提斯,然后跨步向前,目光在他的脸上梭巡。“他碰你了。”女人从旁边的桌上拿起酒壶,泼向他的脸,冲掉了血渍,接着往后退了几步,持剑在手,摆出战斗姿态。束缚之力强烈得无以复加,令他浑身颤抖,脑海里惨叫连连,可就是发不出声音。女人如此持续了很久,双眼始终谨慎地在他脸上探寻。最后,她哼了一声,这才将力道放松,任由弗伦提斯倒在地板上喘着粗气,痛得直打滚。
浑身发抖的弗伦提斯看着她走向老人的尸体,一脚踢中他了无生气的胸膛,只听一声脆响,枯朽的胸骨随之断裂。她揪住老人灰白的脑袋,将整具尸体都拉起来,然后操起短剑,一两下便割断了老人的脖子。女人高举起他的脑袋,昂头张嘴,血雨纷纷,落进口中。
此时束缚之力已没那么紧,弗伦提斯张口便吐了出来。
“那么,”女人说着把老人的头颅扔到一边,用袖子擦了擦嘴,鲜血和煤灰混成了黑色的污物,“你这就能看到盟友把我变成了什么样,瑞瓦克。”
她收剑回鞘,扬起双手,紧闭两眼,咬牙切齿地集中起精神。片刻过去,似乎什么都不会发生,然而火焰转眼吞没了她的双手。女人尖叫起来,既是痛苦又是喜悦。她仰头大笑,将一股火流射到老人身上,尸体瞬间就淹没在大火中,继而她挥舞起炙热的火鞭,四处抽打,点燃了所有可燃之物。很快,神庙陷入火海,热到难以承受。
女人垂下双臂,手中的火焰消失了。她死死地盯着弗伦提斯,束缚之力强迫他站起身,走过来。巨大的痛楚令她五官扭曲,鼻孔和眼窝渗出了鲜血,但她依然露出了狂热的笑容,火焰映红了眼珠。“万事皆有代价,我的爱人。”
第六节 维林
夏令集市开市第一天,王家公证处没有别的请愿者,可维林还是等了将近一个钟头,办事员才从账簿上抬起头来。这个年轻小伙子一脸不耐烦,看样子是劳累过度,薪水又太低。“抱歉,先生,”他说,“我们今天人手不足,因为开市了。”
“我完全能理解。”维林站起来离开长凳,走到年轻办事员的桌子前——桌上全是堆积如山的文件和账簿,此人活像一只缩在乱糟糟的窝里的狗獾。“我离开疆国那时,还是由第四宗负责管理王室档案。”他说。
“眼下不同咯。现如今第四宗的兄弟更像第六宗了,耀武扬威,舞刀弄剑。”办事员往后一靠,打了个哈欠,然后好奇地看了维林一眼,“这位先生,你是去旅行了吧?”
“没错,到处走走。”
“去了国外吗?”
“最近去了梅迪尼安群岛。之前是阿尔比兰帝国。”
“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允许我们的船靠岸。”
“我绕了远路。”
“明白了。”办事员取来一张空白羊皮纸,“好吧,这位先生,你不到外边的集市上找乐子,来这儿所为何事?”
“我给我妹妹申请一份承认状。”
“啊。”办事员拿起笔,伸进墨水瓶蘸了蘸,在羊皮纸上写了几个字,“咱们办事处的命脉就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啊。幸运的是,程序很简单。你只用当着我的面发誓,承认你妹妹的合法性,我就写份证明书,最后我们俩签字即可。费用是两枚银币。”
两枚银币。还好,瑞瓦同意卖掉她路上得来的那把疆国禁卫军的好刀。“行。”
“很好。那么,请问先生你的全名?”
“维林·艾尔·索纳。”
啪嚓一声,办事员手里的鹅毛笔断了一截,墨水溅在羊皮纸上。他盯着黑色墨点愣了一会儿神,然后吞了口唾沫,慢慢地抬起头。看他的表情,没有疑虑,只有敬畏。
真遗憾,维林想。我先前还有点喜欢他。
“大人……”办事员欲言又止,他起身鞠躬,身子弓得太过,额头撞到了桌上。
“别这样。”维林对他说。
“大家都说您死了……”
“我也听说了。”
“我就知道不是真的。我就知道!”
维林强作笑容:“我妹妹的证明书。”
“噢。”办事员低头看了看桌子,又四下张望空荡荡的房间,双手不断地在外套上擦汗,“恐怕这事儿我无权帮您办理,大人。”
“我相信你有这个权力。”
“非常抱歉,大人。”他离开桌子,“请您稍等片刻。”他逃也似的往公证处里头跑去。那边传来推门的声音,有人恼怒地吼了一声,接着是窃窃私语。办事员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明显发福。看到维林的刹那,他惊得浑身一震,但转眼间就恢复了镇定,速度之快令人钦佩。
“大人,”男人合乎礼仪地鞠了一躬,“在下格里什·蒙提尔,曾是第四宗兄弟,现任瓦林斯堡首席公证官。”
维林鞠躬回礼:“幸会。我正在跟此人解释……”
“承认状,是的。恕我冒昧,您打算拿这份文件作何用?”
“无可奉告。”
首席公证官略显激动:“请原谅,大人,据我所知,国王对于您亡父的财产下达了旨意,治安官对您妹妹的案子也作出了判决。区区一份承认状,虽然可以撤销判决,却不能违逆圣旨,您也知道,圣意高于律法。”
“我知道,谢谢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银币,放在桌上,“不过,我还是希望承认我妹妹的身份。我相信这不过是行使疆国人民应有的权利。”
格里什·蒙提尔朝年轻办事员点头,后者慌忙准备起了文件。
“请原谅在下谨小慎微,维林大人。”首席公证官说,“毕竟我是疆国内第一个接待您的公职人员。”
“没什么。话说回来,宗会兄弟怎么成了首席公证官?”
“全凭国王恩准。国王认为王室应当重新管理起疆国档案,陛下圣明,看重本宗很多兄弟的才能。”
“你奉国王之令离开宗会?”
蒙提尔脸色一沉:“宗会已经不是我孩提时加入时的样子了。滕吉斯晋升宗老后,带来了很多改变。新来的兄弟不学账务,改为练剑;不再执笔,而是用弩。愿逝者原谅我,我和很多兄弟都巴不得离开宗会。”
年轻办事员轻声骂了句脏话,他俯身对着写字台上的一沓纸,手里的鹅毛笔抖个不停。“噢,给我。”首席公证官把他挤到一旁,蘸掉笔头多余的墨水,行云流水般书写起来。“我们那时候,要是花体字的长度有一点点不同,就要挨杖子。”首席公证官很快写完了,并签好了名字。维林费劲地写上名字,幸好对方一言未发,并不催促。
“希望您还满意,大人。”蒙提尔鞠躬致意,递过用红丝带捆好的证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