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之影2:北塔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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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等我们到了瓦林斯堡,你就告诉我上哪里找那把剑?”

“我保证。”

她再次坐了下来,避开他的目光,就这样轻易受他摆布,实在令人恼火。“我答应。”

“你最好睡一会儿。”他从火堆旁走开,裹着斗篷躺下去。“噢,”他说,“怎么称呼你?”

怎么称呼你?而不是,你叫什么名字?他以为她会编个名字,她偏偏不遂他的愿。等他死的时候,要让他知道是谁杀了他。“瑞瓦。”她说。我随了母亲的名字。

她猛然惊醒,原来是他正踢散火堆的余烬。“你最好吃点东西。”他示意那只皮袋子,“今天要赶不少路。”

她吃了两块燕麦饼,就着他的水壶喝了水。饥饿是老朋友了,在她的印象中,日日夜夜都不缺它的陪伴。真正的爱众,所需的唯一给养是圣父之爱,牧师如是教导。那次,她头一回在寒冷的荒野中熬了整整一夜。

不等太阳爬上树梢,他们上路了。艾尔·索纳甩开长腿,踏着不变的节拍,行走如飞,实在教人难以跟上。“你在沃恩克雷怎么不买匹马?”她问,“贵族不是上哪儿都骑马吗?”

“我的钱只够买吃的,哪还能买马。”他回答,“还有,走路的人不大惹人注意。”

他为何如此不愿意抛头露面?她觉着奇怪。在沃恩克雷,只要他自报家门,要多少金子就有多少金子,马厩里的良驹任他挑选。

但他选择隐藏身份。每当有货车经过,他便扭过头,拉紧兜帽。她据此断定,不管他这次回来是什么目的,反正不是为了求取荣耀。

“你的刀法不错。”途中休息时,他开口说道。

“还不行。”她咕哝道。

“刀法要有人教才行。”

她吃了一块燕麦饼,没有作答。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是不可能失败的。”这不是嘲笑,只是陈述事实。

“因为你们邪恶的宗会把你们从小当狗一样鞭打,教你们通晓死亡的奥义。”

出乎她意料的是,他笑了。“正是如此。你还会使什么武器?”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愿再多透露什么。

“你肯定会使弓,当然了,”他接着说道,“所有库姆布莱人都会使弓。”

“我不会!”她厉声喝道。这话是真的。牧师告诉她,使用小刀足矣,弓箭不适合女人。他当然有一把弓,库姆布莱的男人都有,牧师也一样。她打算偷偷地练,结果挨了牧师好一顿打,那是肉身的痛;而她拉不开长弓的耻辱,是内心的痛。这是她不愿揭开的伤疤。

他不再提这茬儿,两人接着赶路,傍晚之前又走了二十里。他比头天晚上早些扎好了营,生好了火,嘱咐她看好火堆,然后在林子里消失了至少一个钟头。“你去哪里?”她怀疑他会直接走掉,把她扔在这里。

“看看这片森林有什么礼物送给我们。”

他回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带回了一根长长的梣树枝。他坐在火堆边吃过晚饭,便拿出一把水手短刀削起了那根树枝,熟练地剥去细枝和树皮。他什么也不说,她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弓。”

她愤愤地哼了一声:“我不接受你的礼物,黑刃。”

他专注于手里的活儿,头也不抬地说:“是我要用。咱们很快就要靠打猎填肚子了。”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他都忙着制弓:把枝条两端削薄,将中间修出弧度,另一边整平。他切了一条靴子皮边作为弓弦,系在两端的凹槽里。“弓术非我所长,”他若有所思地说着,拉动弓弦,拨出一声低沉的鸣响,“不过我的兄弟邓透斯,我怀疑他出生时手里就攥了把弓。”

她知道邓透斯兄弟的故事,那是他传奇的一部分。这位著名的弓手兄弟,在他纵火焚毁阿尔比兰攻城器时救了他,第二天却命丧于一次不光彩的伏击。传说中还提到,黑刃杀死那些阿尔比兰伏兵时出离愤怒,不顾对手跪地求饶,将沙地染得满目猩红。她不大相信这个故事,对任何有关维林·艾尔·索纳的离奇传闻也持怀疑态度,但鉴于那天晚上他轻而易举地挫败了她的攻势,她不由有些动摇,或许那些传说并不全是胡说八道。

他削尖了另一根梣木树枝,用以制作箭头,毕竟手头没有铁器。“打鸟儿应该没问题。”他说,“但打不了野猪,皮肉太厚,要铁箭头才能穿透。”

他拿起弓,走进林子。熬了整整两分钟,她痛骂一句,跟了上去。此时,他正借着一株老橡树的掩护,箭在弦上,一动不动地等待时机。他双眼紧紧地盯着面前一小片空地上的茂密草丛。瑞瓦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却故意踩上一根枯枝,噼啪声顿时响彻林间空地。草丛中惊出三只雉鸡,扑棱棱地扇着翅膀往天空飞去。只听艾尔·索纳手里的弓弦一声脆响,一只鸟儿翻身落地,羽毛随之飘落。他略带责备地瞟了她一眼,然后走过去捡拾猎物。

弓术非我所长,她心想,骗子。

早上醒来,她发现营地无人,黑刃肯定又去打猎了,可他的弓仍搁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她只觉得肚子里有种怪异的感觉,沉甸甸的,煞是陌生,然后才想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不是饿着肚子醒来。艾尔·索纳把那只雉鸡叉在火堆上炙烤,还撒了一把柠檬百里香用来调味。她当时好一番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她无意间发现他正在笑,于是脸色一沉,掉转过头,嘴里仍是嚼个不停。

此时,她望着那把弓瞧了好一会儿。比起多年前令她深感挫败的长弓,这一把弓身较短,弓臂较薄,无疑更容易拉开。她四下张望,然后拿起弓来,从艾尔·索纳用长草编织的临时箭袋里取出一支箭,搭上弓弦。弓在手中感觉轻便称手。她瞄准了十码开外的一棵银皮桦树,尽管树干细瘦,看起来却不难射中。出乎她的预料,拉弓颇有些费劲,乃至触动了当年久练长弓无果的记忆,不过她这次总算把弓弦拉到了嘴角处。她一松手,箭矢擦过桦树的边儿,消失在一丛蕨草当中。

“还不错。”艾尔·索纳踩着低矮的灌木大步走来,斗篷里包着刚刚采摘的新鲜蘑菇。

瑞瓦把弓扔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下来,拔出小刀。“平衡性太差,”她低声抱怨,“害我没射中。”她揪住颈后的头发,开始两周一次的例行修剪。

“别,”艾尔·索纳说,“你要扮成我妹妹,阿斯莱的女人都是留长发的。”

“阿斯莱的女人都是没用的荡妇。”她割断了一大把头发,任其飘落。

艾尔·索纳叹了口气:“那我们就说你脑子笨,总是像小孩一样剪头发。俺娘没办法改掉你这坏习惯。”

“不准这么说!”她怒目而视,他则报以微笑。她咬紧腮帮子,把小刀插回鞘中。

他把弓和箭袋放到她身边:“拿着吧。我再做一把。”

第二天,他们再次上路。艾尔·索纳的步子丝毫没有放慢,但她已能轻松跟上,无疑是近来改善饮食的功劳。他们走了个把钟头,艾尔·索纳突然站住,头往前倾,鼻孔微张。瑞瓦过了一会儿才闻到,自西拂来的微风里夹杂着一种刺鼻的腐臭。她以前闻过,他也一样,闻过很多次。

他一语不发,离开道路,走向森林。越往北走,林木越发稀疏,不过仍有一丛丛密林可供宿营和打猎。她注意到他在靠近林子的时候身姿略有变化,双肩前耸,两臂松弛,十指张开,似是要抓住什么。她曾见牧师做出过类似动作,但远不如这么自然而优雅……她猛然意识到,黑刃比牧师更强,而在此之前,她认为这绝无可能。没人能强过牧师,毕竟他的技艺天生拥有圣父的祝福。可这个异教徒,爱众的死敌,正如掠食者一般优雅地移动,与其作对,只能是一种结局。我是傻瓜,她想清楚了。当时还指望那么轻易地制服他。如果要杀他,我必须更加狡猾……或者拥有更高的武艺。

她跟在后面,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她手持短弓,犹豫着要不要搭上一支箭,最终决定放弃,因为不管林子里的敌人是什么,她的弓术很难发挥用处。她转而抽出小刀,眼珠子骨碌碌地观察四周的动静,却只看见树枝在风中摇摆。

大约走了二十码,他们找到了尸体。共有三个人,男人、女人和小孩。男人被捆在树上,嘴里塞着麻绳,上身赤裸,从脖子到腰部有一道干涸的血迹。女人则一丝不挂,遍体瘀青和割伤,显然遭受过长时间的虐待。她有一根手指被切断了,从血量来看,当时她还活着。小男孩不超过十岁,也是赤身裸体,经受了同样的折磨。

“歹徒干的。”瑞瓦说道。她凑近了察看被绑在树上的男人,那条麻绳死死地勒进了他的脸颊。“他们强迫他在旁边观看。”

艾尔·索纳挪开了目光,眼神中那种强烈的不安前所未有,他边走边扫视地面,找寻蛛丝马迹。“最少过了一天半,”瑞瓦说,“根本找不到新鲜的痕迹。他们没准去了最近的镇子,拿从这儿抢到的财物喝花酒玩女人。”

他回头瞪着她:“你那位世界之父的大爱好像给了你一副铁石心肠。”

他显然动怒了,她不由抓紧刀柄。“杀人越货在这儿是家常便饭,黑刃。我见过死人。没有歹徒找上门来是我们走运。”

他那凶狠的眼神倏忽即逝,当他挺直身体,蓄势待发的捕猎姿态也转眼不见。“兰斯米尔镇最近。”

“我们不顺路。”

“我知道。”他走向男人的尸体,用水手刀割断了绳索。“去捡柴火来,”他说,“要很多很多。”

又走了一天,他们终于抵达兰斯米尔镇——那是一大群无甚特色的房屋,围在埃文河畔的水磨坊四周。此时已经入夜,他们发现这儿正在举办某种庆祝活动,镇民们举着无数火把,聚集在几辆马车周围——这些马车涂装艳丽,呈扇形摆开。

“戏班子。”瑞瓦看到马车两边轻佻下流的标语,不禁厌恶地说道。他们慢慢地挤过人群,艾尔·索纳的兜帽拉得很低,不过观众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最中央的木头台子上。台上的男人脸颊瘦长,上身是亮红丝绸衬衫,下身是黄黑相间紧身裤,一边弹奏曼陀铃一边放声歌唱,伴舞的则是一个身穿雪纺绸舞裙的女人。男人弹琴的技艺极其娴熟,嗓音清亮悦耳,不过更吸引瑞瓦的是舞蹈——那女人婀娜腾转,舞姿优美,令她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她赤裸的胳膊在火光的映照中似在闪耀,还有那双藏在雪纺绸面纱后的眼睛,明亮而又湛蓝……瑞瓦移开目光,闭上双眼,指甲狠狠地嵌进了掌心的肉里。世界之父,我再次请求您的原谅……“我握着爱人柔软的小手,”红衫男人唱道,那是《越过山谷》的最后一段,“挂在她脸颊上的泪珠晶莹闪耀,我将带着她的微笑前去往生,她的爱不消太久……”他忽然住嘴,瞪大眼睛望着观众当中的某个人。瑞瓦顺着他的视线,发现那人正直愣愣地盯着艾尔·索纳遮在兜帽底下的脸。“……便会来到。”男人最终吐出几个字,唱完了这首歌。虽然唱得并不完美,观众们依然鼓起掌来。

“谢谢你们,我的朋友!”曼陀铃演奏者深鞠一躬,抬手示意舞者,“我和美丽的艾萝娜向你们致以最诚挚的谢意。请诸位依循我们惯常的规矩表达心意。”他说着指了指搁在台前的桶。“接下来,亲爱的朋友们,”歌手沉声说道,表情也严肃起来,“请欣赏今晚最后一个节目。这个故事有伟大的冒险,也有无耻的背叛,有血光之灾,也有珠宝失窃。请欣赏——《海盗的复仇》!”他张开双臂谢幕,然后拉起女孩的手,一摇一晃地飞奔下台,看得出他腿脚不便。两个男人立刻登上木板,看来是凭着想象中的样子装扮成的梅迪尼安水手。

“我发现了一艘船,船长!”等掌声平息后,矮个儿男人开口说道。他举起木头望远镜抵在眼前,做出观察海面的样子。“要我说的话,应该是一艘疆国的船。诸神保佑,可以大抢一笔了。”

“大抢一笔,没错!”高个儿戏子附和道,他的下巴上挂着羊毛制成的假胡子,脑袋上戴有红头巾,“还有很多很多的鲜血,可供我们的诸神解渴。”

两名戏子故作邪恶地大笑起来,与此同时,艾尔·索纳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胳膊。他往左边一偏头,两人挤出人群,走向马车当中的一处空地。不出所料,她看到曼陀铃演奏者正等在那里,双眼在黑暗中异常明亮,当艾尔·索纳拉下兜帽,那人出神地端详起来。

“诺林军士。”他开口招呼。

“大人,”那人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我听说……倒是有传言,不过——”

艾尔·索纳走上前,热情地抱住了对方,瑞瓦发现这名戏子的脸上满是震惊。“很高兴见到你,简利尔,”艾尔·索纳说着,退了回去,“真的太高兴了。”

“关于您的死有一千种说法。”吃晚饭的时候,歌手对艾尔·索纳说道。他们受邀走进了他和艾萝娜共用的马车。舞者已经换下雪纺绸舞裙,穿的是朴素的灰裙子,还给他们做了炖菜和面点。瑞瓦尽量不看她,专心致志地吃东西。艾尔·索纳介绍她的时候是这样说的:“瑞瓦,这几周假扮成我的妹妹。”简利尔·诺林只是点点头,告诉她不用拘束,丝毫没有流露出对真相的好奇。士兵是不会质疑将军的,她心想。

“关于您越狱也有一千种说法,”诺林接着说,“他们说您借助逝者之力,用枷锁打造了一根铁棒,在皇帝的地牢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我还以此为内容写了首歌,向来很受欢迎。”

“那么,恐怕你要再写一首了,”艾尔·索纳说,“讲讲他们是怎么放我走的。”

“我还以为你先去了梅迪尼安岛,”瑞瓦明显不大相信,“杀了那帮海盗的冠军斗士,还救了一位公主。”

他耸耸肩:“我在岛上就是演了一出戏。不过我真没有做戏子的天分。”

“那有什么要紧,大人。”诺林说,“要知道,我们这儿欢迎您,您愿意待多久都可以。”

“我们要去瓦林斯堡。如果你们也去那边,我们很高兴与你们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