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的小行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江湖”这两个字了。
这两个字颇有几种含混不清的讲法。
《庄子》: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广阔世界也。
《史记》:范蠡乘舟浮于江湖。《唐书》:陆龟蒙自称江湖散人。隐者所称,在野所称也。
俗云:“这小子好不江湖。”骗人方士,卖狗皮膏药的郎中,俗骨头的王半仙,王八戏子,或甚至“唱话剧的”……混蛋流氓也。
先从这不得劲处说起:办剧团,文化事业,好不清高。办事可少不得钱,掺上钱难免有点“商业化”,于是难免有点“戏班子”味;“戏班子”就难免“江湖”, “江湖”就难免有点腥腻,就加个“义气”来镇镇;“义”大发了,就不免“处世奇术”, “轧朋友”成了行帮;既有狼虎之群,必有君子之党……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伤了多少人的脑筋。人说戏剧是“综合艺术”,可做诽解,这“综合”包括有商人、雅士、斗鸡走狗之徒、大家闺秀、江湖女光棍、腐儒、流氓、荡妇、贞女、革命者、无聊分子、三教九流……真是杂拌儿,万花筒。多见则少怪,这世界原本如此。光怪陆离,你就却步了吗?我想起一句知友畏言:
“闯江湖要闯成个大花脸,千万别闯成小花脸!”
这也是“义气为重”的一解。也许有人连大花脸都不屑做,来个正派老生吧——“江湖满地一渔翁”。然而踏破铁鞋,何处去觅姜子牙?试抬头观看——飞机炸弹!
话说得走了,我最喜欢的仍是庄子的话,他叫我们别那么小里小气的,到广阔的世界里去求“生”。
当情绪低落的时候,望着低矮的剧场,脏旧的天幕布,抚着生了锈的情感,真想大号一声:“我闯的是哪门子江湖呀?”哪里有江?哪里有湖?
在燕京大学读书时,黄宗江演戏热情高涨,发起组织了燕京剧社,排演了曹禺的名作《雷雨》,在剧中饰演周冲(1940年,北京)
《晚宴》剧照(1942年冬,上海)
低潮过去,但见天幕上映着云霞,剧场里黑鸦鸦的坐满了静听的观众,台上是伙伴们的躯体灵魂。灯光台上的朋友掌握着spot light,像有一道道白光射中我,隐约约真像看见了一片水,与天相连。默念杜甫赠李白:“鸿雁几时过,江湖秋水多。”江湖秋水多!
抄寄一段叶芝的野雁诗吧——
奔波没有给他们倦容,
相好伴着相好,
飘逐寒流,或是飞腾天空,
心情从不变老,
他们仍然争胜,依然钟情,
尽管飘流西东。
真像是一群老不了的人。
然而,会老的呀!
“江湖”是伤感的字眼。
老舍先生诗云:“中年无望返青春,且做江湖流浪人。”江湖与青春像是两当子事,最多抹了个青春的尾巴。
曾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句歪戏词,送给《戏剧春秋》里的老茶房,词是:“少年子弟江湖老……”这“江湖”与“老”显着无比的协调。商隐有句:“永忆江湖归白发”,好不潇洒。
朋友黄裳文章写的“老”,曾用过一句:“我已是江湖的老行脚。”看官们不知道,我却知道他年纪尚小,好不酸也,我笑说:
“算是个江湖的小行脚吧。”
原载1944年《卖艺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