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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威和温都太太到了家。因为和伊太太说话太多了,她有点乏啦。进了门,房里一点声音没有,只听见拿破仑在后院里叫唤呢。温都太太没顾得摘帽子,三步两步跑到后花园,拿破仑正在一棵玫瑰花下坐着:两条前腿壁直,头儿扬着,向天上的星星叫唤呢!听见它主母的脚步声儿,它一蹿蹿到她的眼前,一团毛似的在她腿上乱滚乱绕。
“哈喽!宝贝!剩你一个人啦?玛力呢?”温都太太问。
拿破仑一劲儿往上跳,吧吧的叫着,意思是说:“快抱抱我吧!玛力出去不管我!我一共抄了三个大苍蝇吃,吓走了一个黑猫。”
温都太太把狗抱到客厅里去。马威正从窗子往外望,见她进来,他低声儿说:
“父亲怎么还不回来呢!”
“玛力也不知上那儿玩去啦?”温都太太坐下说。
拿破仑在它主母的怀里,一劲儿乱动:甩它的脖子在她的胸上蹭来蹭去。
“拿破仑,老实一点!我乏了!跟马威去玩!”她捧着拿破仑递给马威,拿破仑乘机会用小尾巴抽了她的新帽子一下。
马威把他接过来,拿破仑还是乱动乱顶,一点不老实。马威轻轻的给它从耳朵根儿往脖子底下抓,抓了几下,拿破仑老实多了;用鼻子顶住马威的胸口,伸着脖子等他抓。抓着抓着,马威摸着点东西在小狗的领圈上掖着;细一看,原来是个小纸阄儿,用两根红丝线拴着,马威慢慢的解,拿破仑一动也不动的等着,只是小尾巴的尖儿轻轻的摇着。
马威把纸条解下来,递给温都太太。她把纸条舒展开,上面写着:
“妈:晚饭全做糊啦,鸡蛋摊在锅上弄不下来。华盛顿找我来了,一块去吃冰吉凌,晚上见。拿破仑在后院看着老马的玫瑰呢。玛力。”
温都太太看完,顺手把字条撕了;然后用手背遮着小嘴打了个哈哧。
“温都太太,你去歇着吧,我等着他们!”马威说。
“对了,你等着他们!你不喝碗咖啡呀?”
“谢谢,不喝了!”
“来呀,拿破仑!”温都太太抱着小狗走出去。
温都太太近来颇有点喜欢马威,一半是因为他守规矩,说话甜甘;一半是因为玛力不喜欢他;温都太太有点怪脾气,最爱成心和别人别扭着。
马威把窗子开开一点,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往街上看。听见个脚步声儿,便往外看看,看了好几回,都不是父亲。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小说来,翻了几篇,念不下去,又送回去了。有心试试钢琴,一想天太晚了,没敢弹。又回来坐在窗子里面,皱着眉头想:人家的青年男女多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虑。有烟卷吃,有钱看电影,有足球踢,完事!咱们?……那个亚力山大!伊太太的那脑袋头发!伊姐姐,她的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吗?一定是!看她笑得多么恳切!她也不快乐?反正也比我强!想到这里,伊姑娘的影儿站在他面前了:头发在肩上垂着,嘴唇微动的要笑。他心里痛快了一些,好像要想些什么,可是没等想出来,脸就红了。……玛力真可——,可是——她美!她又跟谁玩去了?叫别人看着她的脸,或者还许享受她的红嘴唇?他的眉毛皱起来,握着拳头在腿上捶了两下。凉风儿从窗缝吹进来,他立起来对着窗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一辆汽车远远的来了,马威心中一跳;探头往外看了看。车一闪的工夫到了门口,车里说了声:“就是这儿!”——玛力的声音!车门开开了,下来的并不是玛力,是个大巡警!马威慌着跑出来,还没说话,那个大巡警向他一点头。他跳过去,玛力正从车里出来。她的脸挺白,眼睛睁得挺大,帽子在手里拿着,可是举动还不十分惊慌。她指着车里向马威说:
“你父亲!”
“死——,怎么啦?”马威拉着车门向里边看。他不顾得想什么,可是自然的想到:他父亲一定是叫汽车给轧——至少是轧伤了!跟着,他嗓子里像有些东西糊住,说不出话来,嘴唇儿不住的颤。
“往下抬呀!”那个大巡警稳稳当当的说。
马威听见巡警的话,才敢瞧他的父亲。马老先生的脑袋在车犄角里掖着,两条腿斜伸着,看着分外的长。一只手歇歇松松的在怀里放着;那一只手心朝上在车垫子上摆着。脑门子上青了一块,鼻子眼上有些血点,小胡子嘴还像笑着。
“父亲!父亲!”马威拉住父亲一只手叫;手是冰凉,可是手心上有点凉汗;大拇指头破了一块,血已经定了。
“抬呀!没死,不要紧!”那个大巡警笑着说。
马威把手放在父亲的嘴上,确是还有呼吸,小胡子也还微微的动着。他心里安静多了,看了大巡警一眼,跟着脸上一红。
巡警,马威和驶车的把醉马抬下来,他的头四面八方的乱摇,好像要和脖子脱离关系。
嗓子里咯咯的直出声儿。三个人把他抬上楼去,放在床上,他嗓子里又咯了一声,吐出一些白沫来。
玛力的脸也红过来了,从楼下端了一罐凉水和半瓶白兰地酒来。马威把罐子和瓶儿接过来,她忙着拢了拢头发,然后又把水罐子拿过来,说:“我灌他,你去开发车钱!”马威摸了摸口袋,只有几个铜子,忙着过来轻轻的摸父亲的钱包。打开钱包,拿出一镑钱来递给驶车的。驶车的眉开眼笑的咚咚一步下三层楼梯,跑出去了。马威把钱包掖在父亲的褥子底下,钱包的角儿上有个小硬东西,大概是那个钻石戒指,马威也没心细看。
驶车的跑了,马威赶紧给巡警道谢,把父亲新买的几支吕宋烟递给他。巡警笑着挑了一支,放在兜儿里,跟着过去摸了摸马先生的脑门,他说:
“不要紧了!喝大发了点儿,哎?”巡警说完,看了看屋里,慢慢的往外走:“再见吧!”
玛力把凉水给马先生灌下去一点,又拢了拢头发,两个腮梆儿一鼓,叹了一口气。
马威把父亲的纽子解开,领子解下来,回头对她说:
“温都姑娘,今个晚上先不用对温都太太说!”
“不说!”她的脸又红扑扑的和平常一样好看了。
“你怎么碰见父亲的?”马威问。
哇!马老先生把刚灌下去的凉水又吐出来了。
玛力看了看马老先生,然后走到镜子前面照了照,才说:
“我和华盛顿上亥德公园了。公园的门关了以后,我们顺着公园外的小道儿走。我一脚踩上一个软的东西,吓了我一大跳。往下一看,他,你父亲!在地上大鳄鱼似的爬着呢。我在那里看着他,华盛顿去叫了辆汽车来,和一个巡警。巡警要把他送到医院去,华盛顿说,你的父亲是喝醉了,还是送回家来好。你看,多么凑巧!我可真吓坏了,我知道我的嘴直颤!”
“温都姑娘,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再见着华盛顿的时候,替我给他道谢!”马威一手扶着床,一面看着她说。心里真恨华盛顿,可是还非这么说不可!
“好啦!睡觉去喽!”玛力又看了马老先生一眼,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再灌他点凉水。”
温都太太听见楼上的声音,玛力刚一下楼就问:
“怎么啦,玛力?”
“没事,我们都回来晚啦!拿破仑呢?”
“反正不能还在花园里!”
“哈!得!明天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