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主义者世祥，我的好兄弟
我不记得是怎么认识世祥的了。就我而言，大凡原先素昧平生的人，后来变成朋友，总有个人生活史的某种发生，因为新朋友总会带来某种新的生活趣味，他会带来某种陌生感或者日常意识的断裂，会带来渴望重逢的期待。乐莫乐乎新相知啊！所以我们会通常保持着与新朋友初次相会的记忆。但是，我却是丝毫回忆不起我跟世祥的初次相逢的任何细节了，不记得是何时何地了。也许，我们当初连相视一笑这个程序都没走，就莫逆于心了？也许，他的个性与我如此相融，跟他的相逢让我感到如此之自然寻常，他在跟我相遇之前就跟我在一起了，以至于见到他之后，并没有感到任何异样。
世祥1966年生人，小我两岁，大体上跟我是属于同一时代的；他本科读的是北师大，我读的是华东师大，都是师范；他的专业是文艺学，而理论是我的至爱，我们的生活轨迹确实相近。但其实，他之于我颇类似于左手之于右手那种没感觉的感觉，不全是相似度较高的学术人生涯——类似的人还少么——而是性情的相投。我喜欢庄子，欣赏魏晋风度，而在我看来，世祥要是穿越到古代去，当然未必会是阮籍嵇康这样翻青白眼的傲慢名士，但很可能是刘伶向秀这样适性逍遥的人物。我这里不是说他可怖的酒量，或者豪饮的逸兴，我是指他那种随意温润的对任何人和事的亲和态度。他贵为著名教授，贵为一所浙江著名大学的副校长，他拥有诸如“全国优秀教师”这样令人肃然起敬的头衔和符号，本来很可以显得更加威严庄重的，但是，他决然不会让我们联想起任何“高大上”的形象：一口带着浙江方言的口音让他保留了浓厚的乡土气，脸上总是挂着憨憨的笑容让他无法保持与人的距离感，他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叙话，让他无法展现冷傲孤高的面孔。他不装，不世故，不玩深沉，他是一个快乐的性情中人，用他自己的理论来说，是个生活中的审美主义者。在他面前，我不需要窥视他的脸色，不需要斟酌词句，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有酒量就感情深一口闷，无酒量就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他是快乐的，我也是轻松的。我们两人曾经在温州的一家小酒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纵论文艺学江湖的诸多奇闻轶事，直至夜深人静；也曾经一起参加某次所谓高峰会议，出席者兖兖诸公皆正襟危坐，议论典重堂皇，我们躲在外围一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会议结束，我去奔赴大学同学约会，他去见学生，各奔东西，也毫无违和之感。好兄弟也不过如此吧，从心所欲不逾矩，投手举足无不适宜，不必整天腻在一起。
其实我以为真正的性情中人，倒不是不负责任，反而每每是太严肃太认真。在有些地方漫不经心，倒可能是因为在另一些认为该认真的地方太认真了。世祥兄对学术是太严肃了，这有他的诸多著述为证，尤其是20世纪中国审美主义思想的研究，还熔铸着他自己的个体经验；他邀我参加评审温州大学文艺学硕士学位论文，我惊讶于整体水平之高，学术态度之严谨；我也知道他对自己的亲人、师友、学生的关心是如何的无微不至，因为我自己就时常享受着来自于他的兄弟之情的温暖。但值得认真严肃的地方太多了，是否也会有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呢？尤其是一个愿意体接人生盛宴的快乐主义者、一个追求审美乌托邦的唯美主义者呢？世祥兄为人父，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师，为人友，为人学生，为人同事，最重要的，是为人领导，也同时被人所领导，这里面需要多少艰巨的付出和辛勤的汗水？在高校里面做文学院长、做研工部部长、做副校长，与此同时还不能放弃学术，还要保持学术前沿态势，完成各项国家的或省部级的课题，这固然是社会对他的要求，他也不能不内化为自己的主动追求，但这是神才能实现的双重目标。世祥对有些女学生粉丝也许是男神吧，但他不是神，所以他牛一样强壮的身体也不得不被透支了。世祥累了。我们经常在手机上交换段子来使得许多垃圾时间获得意义。有一次他回我短信说：“哈哈，我被安排听一个所谓砖家讲了半天十八大还没有看老兄短信得到的有效信息多。谢谢！”看短信对他来说变成了一种休息形式。
2013年6月下旬，我得知世祥已经缠绵病榻，可能难以康复了。我询问马大康老师是否可以前去探视，马老师建议我发短信问候为宜，并嘱我发言谨慎。于是我短信云：“世祥兄，我是国华。本来这次温州会议，我想过来跟你喝一杯。后来有事不能成行，方老师代我来参会。沟通过程中，得知老兄有点小恙，在府上调养。我问病情，他们告诉我问题不大，但需要听医嘱静静休整。我现在也有个中医称为阴疽的毛病折腾了半年，眼下一时半会儿还好不了。恐怕我们都要有点耐心，等药物逐渐发挥作用，依赖我们的身体免疫力缓慢提高，最后完全康复。你请我数次，均不得成行，我想半年后去温，你那时该可以请我喝酒了吧。”他夫人回复我说：“谢谢关心！我已给叶看过您的短信，看到最后一句，笑了！”每每看到这一句，我总是不禁悲从中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请我喝酒了，他知道我在安慰他，但是他依然笑了。作为一个被病魔肆意摧残的脆弱芦苇，他依旧保持着唯美主义者的快乐心情，一个性情中人的温润趣味。上天是太宠爱他，才把他招去的么？可上天为什么要和我们凡人抢夺喜欢的人呢？
愿世祥兄在天上依然保持着逍遥抱一的人生态度，如同在地上。世祥兄安息！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文系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