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世祥
今天是2014年3月16日,世祥走了已经整整8个月。而我始终感到他不会独自离去,他不该永远离我们而去。
每当我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或放下手中的书本,总看到那深度近视的镜片后闪烁着热情率真的双眼,看到那热汗涔涔的脸。他手捧大茶杯,侃侃而谈,讲述着幽默的趣事;他用湍急的语速,机智地跟朋友们论辩,令对手难以招架;他以热情点燃大家的热情,煽起热烈而温馨的氛围。无论在朋友、同事或学生中间,有他在就不会冷场。他是那么富有生命力,就像一团火,以激情和力量感染着人……我怎能相信这么一个充满生机活力的人竟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倒下?生命之火竟会在顷刻之间熄灭?
我和世祥相隔20岁,却是忘年交。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报编辑部,那时我正担任《温州师范学院学报》编辑。一位年轻人惴惴地推门进来,一边递上稿件,一边笑着自我介绍说是新来的教师。听说是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生,我自然不敢小觑,赶紧看那稿子,只见纸页上满布大小圆圈的字体,标题赫然写着:“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鲁迅《野草》新解”。我似乎有些失望。毕竟关于鲁迅的研究论著汗牛充栋,这块经过不少学界大家、名家反复耕耘的园地,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又能从中翻出什么“新解”?
待我重新拿起文稿细读,一开始就被吸引住了。那是篇难得的好文章,新见迭出,才华横溢。后来我才知道,还在读大学时,世祥就已经在《鲁迅研究动态》、《名作欣赏》上发表论文。自此,不免对他青眼相看,我也从等他送稿变为主动上门找他约稿讨稿,接二连三在学报发表了世祥有关体验美学、戏剧理论和诗学的研究文章。这位年轻人学识广博,令我深感敬佩,自然将他视为学报台柱。世祥写作多凭恃才气,一旦在研读中有所得,论文常常一气呵成,不多做修改润饰,文章也总是流贯着一股论辩的气势。有时,我在他的稿件上用铅笔标记上自己的意见,请他斟酌,而他则用橡皮擦去字迹照旧送还。遇到别的杂志编辑让他修改文稿,世祥宁可另投他刊。后来,世祥更多在一些重要学术刊物上发文章,每年也总能有一篇高质量的论文给学报。
世祥开朗豪爽。那时,我两个孩子正读书,生活窘迫,但比起刚就业的年轻人,毕竟收入稍丰,又有个小家,自己做饭可以改善伙食。偶尔包饺子,就请世祥来,他从不推辞。一日,吃饱饺子喝好酒,他见饭桌下还放着箱啤酒,就毫不客气要搬走,说反正你不会喝酒,留着没用,不如他背回去跟小伙伴们同享,物尽其用。找他讨要稿子,他会趁机勒索,我只得带他到学校门前小面馆吃碗面条完事。对学生、同事和朋友,世祥则毫不吝啬,乐善好施。
世祥好酒善饮。每当酒喝得酣畅,他总是大汗淋漓,谈兴愈浓,辞锋愈健,语速愈快,才思敏捷,情感四溢。这种真性情让世祥赢得了许多朋友。见我要提前离席,他必定要送我上车才放心。春游爬山,途中我们带上矿泉水解渴,世祥则手拎一瓶白酒,口渴就喝酒。到半山腰,大家坐下来休息吃点心喝水饮酒,我经不住劝也喝了一小盅酒。喝得过猛又经山风一吹,路上竟吐了。世祥和靖龙、邦文几个年轻人一路上护着我,一边说笑着打趣我。其实,我醉酒只是作呕难受,头脑倒清醒,他们却生怕我会迷迷糊糊从山道上摔下来。
除了负责学报编辑工作,我在中文系讲中国现代文学、文艺心理学、美学三门课及指导学生毕业论文。发现学生论文写得出彩,那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了。我正好可以利用手中权力,帮助学生修改提高后在学报发表,像翁之秋、孙良好、黄惟勇、吴健敏就是其中几位佼佼者。我十分赏识女才子吴健敏,得知温州医学院办公室需要一名文字秘书,就推荐她去应聘,蹬上自行车送她去报到。可没想到,后来健敏适巧成为世祥的妻子。他俩是龙泉同乡,同饮龙泉水,同样富有才华,大概是惺惺相惜就走到了一起。这样,我和世祥又亲近了一层。只是不久我调任学校管理工作,中文系的课不得不减了,和世祥平常交往反而少了。偶然外出参加学术会议,我俩才有机会结伴同行,同住一室,聊天至夜半。
自文艺学学科被评为浙江省重点学科后,我就请世祥和我共同主持。事实上,我整天忙于学校事务,根本无暇顾及,学科工作全由世祥独自操劳。他对外广结朋友,召集学术交流会;对内组织教师申报项目,开展科研活动,把学科操持得像个和睦的大家庭。几年来,学科建设成绩斐然,世祥功不可没。他自己也不断取得新成果,接二连三拿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出了一本本著作。他的专著《鲁迅小说的形式意义》不仅首开鲁迅小说形式研究先例,对于历来重视思想内容而不擅于从形式角度深入探究作品的文学研究界,也是有力的推进。专著《20世纪中国审美主义思想研究》更是出类拔萃,史论兼长,以开阔的视野引领读者重返历史现场,对中国审美主义思想做出新诠释。宛若划天穹而逝的流星,世祥以其短暂而热烈的生命燃烧出一道耀眼的光焰。我相信,他的这些著作将因其珍贵的价值长久留存于世。
人的生命既顽强又脆弱。即便我无法将世祥与死亡联系在一起,他却确实离开我们走了。那天,接到其南的电话,他结结巴巴老半天开不了口,好不容易才告诉我世祥生病去上海就医的消息,接着话筒里只留下哽咽声。我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觉得其南太夸张,太娘娘腔。不就是生病吗,世祥一直以来胃就不好,这并非什么不治之症。哪怕做最坏打算,把胃切除,人照样可以活得好好的。等到从学校获悉世祥被诊断为胰腺癌,我真的蒙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希望这是误诊,当即便坐动车赶往上海探视。
眼前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生气洋溢的世祥了,他极度虚弱,就连交谈,甚至坐在靠椅上都显得累。他故作达观和坦然,却无法掩饰倦怠和内心的无助。上海瑞金医院的专家建议不要做手术和化疗,这等于下了死亡判决书。顿时,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无能。我想劝慰他,又感到语言的无力和虚伪。我不能管住眼眶中的泪水,赶紧起身告辞。我伸开双臂想紧紧拥抱他,想以自己的体温将能量传输给他,世祥却羞涩地推拒了。
次日,我和健敏商量了求医方案,在回温州途中收到世祥发来的短信:
马老师:自从来到温州,你待我情同父子,只可惜今世无以回报了。世祥。
热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真想狠狠责骂他不该说这些泄气话,我不相信他真的会离开。尽管胰腺癌是绝症,大家都期盼有奇迹出现。福生、上官、娟娟、剑平等同事和朋友也都忙着为世祥寻医访药。
不久,我收到世祥的短信,告诉我朋友为他找了台湾的中医,经治疗,病情有所缓解,睡眠、胃口也好了,现在他在丽水疗养,对治疗也有信心了。这真是天大喜讯,是上苍在冥冥中护佑世祥。世祥体弱不宜多打搅,我就定时给他发些鼓励的信息,他也不时发来短信告知身体状况。有这位台湾中医的治疗和家人的悉心照料,世祥似乎在日渐康复。
可是,突然间又传来世祥住院的消息,紧接着他住进了重症监护室。等我赶去探视,却已经难以辨识氧气面罩后面的那张脸。自3月13日查出胰腺癌,几个月的疾病折磨,令世祥完全改变了面貌。世祥微微抬手向我招呼示意,骨瘦的脸上掠过一丝隐含歉意的凄凉的笑痕。我只有紧紧握住世祥冰凉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7月16日晨,世祥逝世。临终前他嘱咐暂时不要将噩耗告诉年迈的母亲,不要让儿子来医院面对这样的场景。
我真后悔,世祥刚出任副校长时,我竟然特意提醒他不要因工作耽搁科研。世祥处事认真,上任伊始事必躬亲。学校教学事务特别繁忙,在他还没有调整好身体状态时,夜间就加班加点搞科研,他就是为了设计国家重点项目申报书,接连三个夜晚没好好休息,身体骤然崩溃的。就在诊断出胰腺癌之后,世祥还一一仔细安排工作,交托好自己指导的研究生,下午才拖着病体离开学校赴上海就医。
7月19日上午,遗体告别大厅内外挤满了世祥生前的朋友、同事和学生。当世祥双胞胎弟弟泪流满面悲泣着说,我不要什么博士、教授、校长,我只要一个活着的兄弟时,全场为之唏嘘。是的,我们要的是世祥本人,是活生生的世祥!可是他竟走了,离开我们独自走了。我仍然想以我的双臂拥抱他,而他却再也没有回应……
2014年3月16日
(作者系温州大学教授,原温州师范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