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溢价:透视中企海外并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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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也正乎名

“投行的人就像是苍蝇,成天在我周围嗡嗡。”谢总脱口而出。此时,爱丽丝坐在一旁面无表情,会议室中的其他五个人则露出不同程度谄媚的笑容。

谢总是声名显赫的静水国际集团公司(简称静水)的董事兼首席投资官。他咧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显示出他白手起家的平民本色。

“这帮投行的人到处追着我。上次巴克莱那个MMD(managing derictor)是投行中级别最高的业务人员。连续一个星期给我打电话:‘谢总啊,我到香港来了,有没有空一起吃个早饭……’后来又一直发信息:‘谢总啊,周五早上好不好?你不回信,那我就直接过来了啊……’”

会议室里人们笑得响亮。爱丽丝笑不出,对于拍这种马屁,她总是不屑,太没技术含量。

静水是沈均创办的一家私人企业,做房地产起家——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这个国家许多赚钱的企业都会涉及房地产领域。之后,静水像其他赚到钱的中国企业一样,逐渐演变成一家多元化的集团公司。

早年间中国企业的海外并购还主要以大型央企、国企为主,集中在资源领域(如能源、矿山等)。而静水是最早在消费领域进行海外并购探索的公司之一。

静水的第一次海外出手与著名投资大师彼得·林奇的思路有异曲同工之妙。

彼得·林奇注意到老婆总是买某一个品牌的丝袜,于是他便去研究那家丝袜公司的报表,然后在二级市场买入这家公司的股票,获得了很高的回报。

静水的大老板沈均的太太长期喜爱一个希腊的品牌饰品,价格适中,时尚感强。希腊爆发危机期间,这家希腊公司的股价暴跌,静水果断在二级市场上增持,成为其主要股东之一。之后,静水入主希腊公司董事会,并利用自己在中国的渠道帮助这一品牌在中国扩张。后来,这一投资成为静水在海外收益最高的投资,也进一步坚定了静水海外扩张的决心。

近几年静水的海外资产规模急剧扩张,同时向消费、金融、地产等方向全面扩张。静水旗下有控股的上市公司四家,参股上市公司已数不过来,成功地从一家房地产公司转型为投资控股集团。静水的老板也一度成为中国首富。静水的海外收购已经成了中国企业出海并购教科书式的范本。

这样的大集团自然是投行竞相追逐的对象,然而谢总对投行的态度代表了静水对投行的看法——静水不需要投行,除非它需要在市场上从事购买或发售股票、债券等证券市场牌照业务。至于投行家们视为投行最高能力的撮合交易业务,静水根本就看不上。

静水内部配备了所有国际大投行都配备的各种数据库、交易系统,静水的研究人员比投行的分析师还要勤奋,静水的投资团队遍及全球各地。静水不仅自己做全球资产配置,还收购财富管理公司替全球客户管理资产。“我们自己就是最好的投行。”谢总此言一出,几乎没有投行敢反驳。

股神巴菲特投资的富国银行的全球并购团队来拜访静水,遭到了傲慢的对待。静水派了两三个部门的负责人和爱丽丝与他们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会议。后来的事实证明,富国银行的并购团队确实没有足够的能力为静水提供服务。

可怜的投行家们只能靠平时提供各种免费的研究报告、财富管理咨询以及在各种牌照业务上打价格战从静水分得一点生意。只有成本负担上有优势、全球资源丰富的大投行才能最终获得为静水提供服务的“殊荣”。

 

静水收购了铂图证券后,将其纳入自己的金融版图,不然爱丽丝今天根本没有坐在这里的份儿。为静水服务的都是顶级大券商:高盛、摩根士丹利、瑞银等,最差也得是国内“中字头”的券商:中金公司、中信证券这类。铂图证券名不见经传,属于国内中型券商,这几年靠着静水才拿到了一些市场上叫得响的项目。爱丽丝从香港回到上海时,加入铂图证券做了并购业务部的负责人。

投行家们都非常势利。与其他资本市场的中介机构相比,投行处于食物链的上游,自然最懂得资本市场的生存法则——唯利是图。

一流的投行服务如静水这样的一流客户,二三流投行只能为了争一些二三流的客户打得头破血流。因此,不同投行家之间的等级也自然分了出来。

高盛、摩根大通的人有天生的优越感,如同牛津、剑桥的毕业生。他们对客户和上门的生意挑挑拣拣。北京的金融街不是华尔街,但中国投行也有一样的规矩,普通的项目哪家投行都能做,但一些大型国企、央企,甚至静水这样的大型民营企业的生意通常只认排名前10位的券商。

好在爱丽丝早就习惯了投行的势利眼。

去年她曾代表锦绣集团进行海外并购谈判,而卖方聘请的投行顾问则是全球知名精品投行拉扎德(Lazard)。并购竞标流程正式开始前,拉扎德的代表带着卖方公司的CEO到锦绣集团路演。

拉扎德负责这个项目的MD也是位女投行家,背景深厚,久经沙场。她接过爱丽丝的名片,用手指弹了弹,撇嘴笑了——显然是嫌印名片的纸厚度不够。她毫不掩饰地在会议室问锦绣集团的总经理:“铂图证券是你们的财务顾问吗?”语气中明显的不相信和看不起。

锦绣集团的总经理也是一位女性,她当即搂住爱丽丝的肩膀拍了拍:“我们海外并购一直是跟爱丽丝合作的!”

爱丽丝只是微笑——她相当清楚,今天客户给她的面子都是自己挣来的。

与那些“不接地气”的外资投行比起来,爱丽丝更明白如何打动中国客户。

她做投行的出身并不好——从国内最好的法学院硕士毕业后进了一家排名前10的律师事务所,后来在大牛市来临的时候,转行进入一家国内的中型券商。再后来她去了香港,但是也还是没能混入有金字招牌的国际大投行。

国际大投行招聘时要求必须出身于国际一流名校,这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此外,能进入国际大投行的中国办公室还需要有过硬的资源背景——例如,能够通过家族的人脉给公司带来业务。相比之下,中小投行想要拿到业务都要靠持续地花时间跟民营企业的老板建立信任。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像爱丽丝这样的投行家只能靠自虐式的努力和惊人的执行力去打动那些民营企业的老板。

加入铂图证券后,她借助静水在全球的知名度和影响力,逐渐获得了一些客户的信任。静水也时不时会在给自己投资的公司做资本市场业务时要求瑞银、摩根士丹利等大投行带上铂图证券,给予其一定的承销份额或财务顾问的身份。因此,爱丽丝这会儿才坐在几个瑞银证券的代表以及律师中间,听谢总给项目组开会。

周围的人都捧着谢总,没人理会她在项目中的角色。这种正式场合中的“看不起”,并不因为她傍上了静水这棵大树而有所改变。不过她并不介意——交易的成败才是投行家最关心的事。

 

女性是投行中的少数,投行的生态环境不适合女人。网络媒体上提到女性投行家,往往都是年轻貌美被潜规则的主题。就连经典的投行商业书《最后的大佬:拉扎德投资银行兴衰史》,里面都记述了女性投行家在公司内部受到歧视和骚扰的金融黑历史。

“这绝对是极个别现象,”一位男性投行家在与八卦的自媒体记者聊天时漫不经心地说,“投行要是发生这种事,也绝不是潜规则,是你情我愿。当然,那种只想占实习生小便宜的油腻中年男人除外。”

从某个角度而言,他说得并不错。因为投行家们不但精于算计,还厌恶风险——不爱往身上惹事。何况到处都有更容易获得快感的机会,在公司内部招惹女同事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投行人的风险厌恶也很好理解,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只是中介而已,早就习惯了事先做风险提示和免责声明。

绝大多数女性在投行工作两三年,自然会被淘汰——不是因为工作压力和工作节奏主动放弃,就是在竞争中败下阵来,没有了继续向上爬的欲望。

一个想进入投行工作的年轻姑娘曾请教爱丽丝:“女性如何才能在投行得到晋升,一路成功地做下去?”

爱丽丝回答得非常直接:“大约有两种途径。一种途径是和那些投行圈之外的人想的一样,利用你的女性身份——不是白让上级占你便宜,而是用你的姿色和你的上司做交易。投行家之间最容易做交易,因为大家都懂游戏规则。这种潜规则并不是投行专利,很多行业中都有。另一种途径,就是你必须比周围其他的男性投行家更加努力和优秀,让他们全都服你。”

“那和男性相比,你觉得在实际做业务的过程中女性有没有劣势?”“当然有。不能讲荤段子,也没法和客户去夜店。”

“不喝酒、不去夜店就不能做成生意吗?”

“做成生意当然不是靠喝酒和去夜店!但这关乎如何与你的客户建立信任关系。在中国承揽业务不是只靠专业技能的……”

 

爱丽丝在投行工作超过10年,从入行起就比男性投行家还要拼。她的脸就是一部正剧,谈起业务来让人没法有任何非分之想。

鲜明的个人风格是一个成功的投行家必备的特质,否则就难以在众多追逐同一个客户的投行家当中脱颖而出。客户或合作伙伴和爱丽丝第一次交流后,往往就对她做事的热情以及专业的态度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似乎从来没有疲倦的时候,什么时候讲起话来都气场十足。她可以前天晚上十点半到机场,第二天凌晨四点半起床又赶七点半的飞机,到了客户的办公室是上午十点,然后精神百倍地给客户讲方案。

投行业务本质是人的生意——是向一家企业的决策者推销由投行人员提供的服务,说白了就是卖艺。投行服务的推销不仅仅是向客户介绍所能提供的业务、设计方案,然后由客户决定是否把生意给你。投行家必须像一个真正的练家子,从行头到演技,从表情、精神状态到实在的专业功夫,都精心准备,才能大大提高成功率。投行家首先要成为一个成功的演员,然后成为一桩并购交易的导演,甚至编剧。

做并购业务的买方顾问更加考验投行对客户和项目的判断力及把控力,需要最高效地找到最合适的买家并为其服务。曾经有一次,爱丽丝把一家质地不错的并购标的公司介绍给了一家上市公司,然而这家公司像多数中国公司做海外并购时的态度一样,开始很兴奋,后面内部讨论、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这个交易。于是她想尽办法在两天内接触到这家公司的竞争对手,要求与负责并购投资的董事会秘书(简称董秘)见面。之后她用一顿午饭的时间赢得了董秘的信任,董秘当即决定让铂图证券作为买方顾问与卖方进行并购谈判。

李梅亭也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被爱丽丝的风度所感染,当然更重要的是爱丽丝推荐的标的资产正中他下怀。于是他向爱丽丝要了更详细的书面资料,回去让手下写立项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