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是史上最孜孜不倦的人类观察者。我的观察源自内外部感知的结合。过去与现在会无规律地叠映在我心中。而且,随着肉体变形的持续,我的感知能力变得越发神奇,仿佛世间万物无不能明察秋毫。我拥有无比犀利的听觉与视觉,兼有异常敏锐的嗅觉,能察觉并分辨浓度仅为百万分之三的信息素。我心中有数,也验证过。在我的感知范围内你几乎无可隐藏。我想,你要是知道我单凭嗅觉就能发现什么,一定会瞠目结舌的。你的信息素会告诉我你正在干什么或打算干什么。还有你的手势和姿态也在泄密!我曾在厄拉奇恩花了半天凝视长凳上坐着的一个老头。他是斯第尔格耐布的第五代后裔,这道关系连他自己都不知情。我仔细研究他颈项的角度、下巴底下松垂的皮肉、干裂的嘴唇、鼻孔周围的湿度、耳后的毛孔,还有从古式蒸馏服兜帽下钻出的灰发绺。他丝毫没发觉有人在窥视。哈!换了斯第尔格只要一两秒就会警觉。而这个老头只是一直在等人,临了也没等来,最终站起身蹒跚离去。久坐之后,步履十分僵硬。我知道我再也见不着这具血肉之躯了。他濒临死亡,体内的水分无疑将被浪费。当然,这已不再重要。
——《失窃的日记》
雷托认为这里是全宇宙最有趣的地方,他在此等候现任邓肯·艾达荷。以大部分人类标准来衡量,这都是一个庞大的空间,其上方是帝堡,四周环绕着精心构建的地下墓窖群。这座大殿犹如轮毂,一间间高三十米、宽二十米的侧厅像轮辐般扩散开去。雷托的御辇占据着大殿中心。大殿是一间直径四百米的穹顶圆厅,最高点离地面一百米,就在他头顶正上方。
他觉得这些殿堂的大小能让自己心安。
正午刚过,大殿里仅有的亮光来自随机飘动的几盏浮空球形灯,光线调为暗橙色。微弱的光头照不进侧厅深处,但雷托凭记忆知道那儿每一件物什的准确位置——水、遗骸和骨灰,有祖先的,也有沙丘时代以来厄崔迪先人的,一个不漏都供在那里。另外还存放着若干箱美琅脂,是预备在情势万分危急之时打掩护用的,好让人误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库藏。
雷托清楚邓肯求见的原因。艾达荷听说特莱拉人正在制造另一个邓肯,也就是说又在按神帝的规格要求制造死灵。这个邓肯担心自己在服役近六十年后被替换下去。这种事总让邓肯们心生反意。早先有一名宇航公会使节谒见雷托,警告说伊克斯人私下交给邓肯一把激光枪。
雷托暗自发笑。但凡遇上可能威胁到自己那一丁点儿香料配给的事情,宇航公会都会大惊小怪。一想到世上只剩下雷托一人与曾经制造美琅脂的沙虫有联系,他们就吓得瑟瑟发抖。
万一我死在没有水的地方,就不会有香料了——永远不会再有。
宇航公会怕的就是这个。他们的历史学家兼会计师断定雷托坐拥全宇宙最大一份美琅脂库存。因此,宇航公会可靠得几近盟友。
雷托一边等,一边按贝尼·杰瑟里特的传统训练方法做着手指运动。这双手是他的骄傲。手上披覆着灰色的沙鲑皮膜,大拇指可与修长的四指对握,灵活性基本与常人无异。而由腿脚退化而成的鳍足却没什么用,其不便之处更甚于所带来的羞耻。他能以闪电般的速度爬行、翻滚和腾身,可一旦不小心压到鳍足,就会疼痛。
邓肯让什么给耽搁了?
雷托想象他正透过窗口遥望沙厉尔平缓起伏的天际线,内心还在挣扎。今天是一个热气蒸腾的日子。下地宫前,雷托在西南方向看到了一幅蜃景。热空气在远处沙漠上方闪现一幅颠倒的镜像——一队保留地弗雷曼人正费力地走过一处供游客开眼界的穴地景点。
地宫里很凉爽,一直如此,灯光也总是昏昏暗暗的。辐射状侧厅其实是一条条黑暗的隧道,为方便御辇行驶,高高低低处都铺成了缓坡。有的隧道穿过假墙还要向外延伸许多公里,这是雷托利用伊克斯装备为自己挖掘的补给通道和暗道。
雷托思忖着即将开始的接见,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紧张。他觉得很有意思,众所周知,他爱把玩这种情绪。雷托觉得自己对现任邓肯的好感一直在自然而然地增强。对于此人能活着结束会见,雷托抱有很大期望。有时候他们是能做到的。这个邓肯几乎不可能发起致命攻击,只存在理论上的机会。雷托曾试图向某个前任邓肯解释清楚……就在这间大殿里。
“你也许会奇怪,凭我拥有的能力,竟然还提运气和机会。”雷托当时说。
那个邓肯怒气冲冲:“你绝不会留下任何机会的!我了解你!”
“太天真了!机会是宇宙的本质。”
“那不是机会!是恶作剧。你专搞恶作剧!”
“对极了,邓肯!恶作剧会带来最由衷的快乐。我们的创造力正是在对付恶作剧时激发起来的。”
“你连人都不再是了!”哎,那个邓肯已经怒不可遏。
这句痛斥让雷托受了刺激,就像眼里进了一粒沙。就算最接近这种刺激的情绪是生气,他也不会放过,他总是不可抑制地紧紧抓住残存的一点人性自我。
“你的人生已经过气了。”雷托回击道。
就在此时,那个邓肯从官袍的暗褶里掏出一枚小炸弹来。多么意外!
雷托酷爱意外,即便是凶险的意外。
这件事我没有预见到!他也是这么对邓肯说的,而本应毅然决然的邓肯,反而尴尬地站在那儿犹豫起来。
“这个能要你的命。”邓肯说。
“抱歉,邓肯。会让我受点轻伤,仅此而已。”
“可你说你没有预见到!”邓肯尖声叫道。
“邓肯啊邓肯,对我来说百分之百的预见才相当于死亡,一种充满难以形容的无聊的死亡。”
最后一刻,邓肯想把炸弹扔到一边去,但火药不稳定,炸早了。那个邓肯就这么死了。啊,好吧——反正特莱拉人的再生箱里总还备着一个。
飘在雷托头顶上的一个球形灯开始闪烁。他兴奋起来。莫尼奥发信号了!尽忠职守的莫尼奥提醒神帝邓肯下地宫了。
大殿西北面两个侧厅之间的载人电梯开门了。现任邓肯迈步向前,从这个距离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形,但雷托连再小的细节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制服肘部的一道皱褶表明他刚才手托下巴靠在什么地方。没错,下巴上还残留着手的印记。邓肯的气味来得更快:他的肾上腺素已经飙升。
邓肯越走越近,雷托一言未发,只是细细观察着。虽然服役这么多年,他迈步时依然散发着年轻的朝气,这是摄入最低剂量美琅脂所起到的功效。他身穿老式厄崔迪黑制服,左胸佩有金色鹰徽。这是一个有趣的声明:“本人为老厄崔迪家族的荣耀而效力!”他颧骨高耸,五官如岩石般棱角分明,那头黑发依旧像卡腊库耳大尾绵羊的长毛做成的帽子。
特莱拉人真会造死灵,雷托想。
这个邓肯带着一只扁扁的深棕色纤维制公文包。这只包他已用了许多年,通常装着为报告提供依据的材料,今天却显得鼓鼓囊囊,分量也比平时重。
伊克斯激光枪。
艾达荷行走中一直盯着雷托的脸庞。令他不安的是,这张瘦削的脸依然是厄崔迪式的,一对全蓝眼睛会让敏感者觉得受到冒犯。这张脸深埋在风帽似的灰色沙鲑皮肤内,艾达荷清楚,在本能的作用下,这顶“皮风帽”能瞬间前翻护住面部——快如眨眼的“眨脸”。嵌在灰色轮廓里的是粉红色的面孔。这张脸很难让人不感到猥亵,在旁人眼里,那是被异类所捕获的一点点已迷失的人性。
艾达荷在距御辇仅六步远处停下,他不想隐瞒自己在愤怒中所作的决定,连雷托是否已获知激光枪一事都不去考虑。这个帝国偏离厄崔迪人的传统道德观太远了,已经变成了毫无人性的毁灭性力量,多少无辜者在其前进的道路上惨遭碾压。这一切必须结束。
“我想跟您谈谈赛欧娜还有其他事。”艾达荷说。他把公文包放在方便抽出激光枪的地方。
“很好。”雷托的话音里充满厌倦。
“只有赛欧娜一个人逃走了,不过她还有一帮叛党同伙。”
“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知道您在不顾危险地姑息叛党!但我不知道她偷了包什么东西。”
“哦,那个。她偷了帝堡的全套平面图。”
片刻间,皇家卫队司令身份在艾达荷心中占了上风,这一泄密事件令他震惊异常。
“您就让她带着这个跑了?”
“不,是你。”
这一指责逼得艾达荷往后退了一点。渐渐地,新近作出的刺杀决定又抬头了。
“她拿到的就这些吗?”艾达荷问。
“我还有两卷日记副本和平面图放在一起,也给偷走了。”
艾达荷观察着雷托不动声色的面孔:“日记里写了什么?有时您说是日志,有时又说是历史。”
“两者都没错。你还可以管它叫教科书。”
“日记丢了您担心吗?”
雷托摆出一个微笑,艾达荷当作否定的回答。艾达荷把手伸进那只扁包,一丝紧张瞬间袭过雷托全身。武器还是报告?雷托清楚,虽然自己的要害部位都具备强大的耐热能力,但仍有一部分肉体会受到激光枪的伤害,尤其是脸部。
艾达荷从包里抽出一份报告,他还没开始念,雷托就已看出了端倪。艾达荷正在寻求答案,而不是提供情报。他想为自己选择的行动找到正当的理由。
“我们发现杰第主星存在崇拜厄莉娅的异教。”艾达荷说。
艾达荷汇报详情的过程中雷托一直保持沉默。真无聊。雷托任由思绪飘荡。这些年来,雷托把祭拜他早已作古的姑妈的那批人仅仅当作偶尔的消遣。而邓肯们总认为其中暗藏威胁。
艾达荷念完了。不可否认,他手下的特工行事周密。周密得令人厌烦。
“无非是伊希斯[1]崇拜死灰复燃而已。”雷托说,“我的男女祭司会开展一些活动来压制这种异教和它的信徒。”
艾达荷摇摇头,似乎在回答内心的一个声音。
“贝尼·杰瑟里特了解这个异教。”他说。
说到这儿,雷托才开始有了兴趣。
“我接管了姐妹会的育种计划,她们从来没有原谅我。”他说。
“这跟育种没关系。”
雷托忍住了笑意。邓肯们一向对育种这个话题过敏,尽管他们自己有时也会充当种男。
“我知道。”雷托说,“嗯,贝尼·杰瑟里特都是疯疯癫癫的,但疯狂造成的混乱是酝酿意外的温床,而意外可能很有价值。”
“我看不出有什么价值。”
“你认为姐妹会是异教的幕后操纵者吗?”雷托问。
“我认为是。”
“说来听听。”
“她们曾经搞过个圣殿,叫‘晶牙匕圣殿’。”
“现在呢?”
“她们的祭司长被称作‘杰西卡之光守护者’。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很妙!”雷托不打算掩饰自己的兴致了。
“妙在哪儿?”
“她们把我的祖母和姑妈合并成一个女神了。”
艾达荷慢慢摇着头,表示不明白。
雷托让自己的内心顿了一顿,比一眨眼的工夫还要短。他心里的祖母不是很赞成杰第主星的异教。他不得不屏蔽掉她的记忆和分身。
“你觉得这个异教有什么企图?”雷托问。
“很明显。这是在宗教上另立山头,妄图损害您的权威。”
“想得太简单了。你管贝尼·杰瑟里特叫什么都行,可就是不能叫傻瓜。”
艾达荷等着听解释。
“她们想要更多香料!”雷托说,“更多圣母。”
“所以她们骚扰您,想问您要好处。”
“我对你很失望,邓肯。”
艾达荷抬头盯着雷托没吭声。雷托做了个叹气的动作,对于他现在的身体,叹气已不属于自然行为,而是一个复杂的动作。通常邓肯们都要更聪明些,雷托认为这一位是因为心怀鬼胎才丢了那股机灵劲儿。
“她们选择杰第主星作为母星,”雷托问,“这说明什么?”
“那里曾经是哈克南人的大本营,不过都是老皇历了。”
“你妹妹死在那儿,死在哈克南人手里。把哈克南人同杰第主星联系起来就对路了。以前你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一点?”
“我觉得这不重要。”
雷托抿紧嘴唇。提到妹妹让这个邓肯心烦意乱。他理智上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一长串再生肉体的最末一具,是在特莱拉人的再生箱里由原型细胞培育出来的产物。这个邓肯无法摆脱复苏的记忆。他知道是厄崔迪家族把自己从哈克南人的奴役下解救出来的。
不管我变成什么,雷托想,总还是厄崔迪人。
“您想说什么?”艾达荷问。
雷托认为此时有必要提高嗓门。他大声喝道:“哈克南人曾经囤积过香料!”
艾达荷退后了一步。
雷托放低声音,继续说:“杰第主星上藏着一批美琅脂。姐妹会想打着宗教活动的幌子来挖这批存货。”
艾达荷面色发窘。答案一经说出,便觉显而易见。
而我失算了,他想。
雷托那一喝又把他唤回了皇家卫队司令的身份。艾达荷了解帝国极度简化的经济规则:不允许放贷图利,只可现金交易。唯一一种硬币以雷托神帝的“风帽脸”为肖像。硬币发行完全以香料为本位,而香料尽管价格高昂,却仍在不断升值。一手提包的香料抵得上一座星球的价值。
“控制货币和法庭,其余的留给贱民。”雷托想。老雅各布·布鲁姆[2]说的,雷托能听见这个老头在他心里咯咯直笑。“这个世界变化不大,雅各布。”
艾达荷深吸一口气:“应该立即通知信仰局。”
雷托没有作声。
艾达荷认为这是示意自己继续,便接着念报告,但雷托仅投入了一小部分注意力,就像启用了一套录制艾达荷言行的监控电路,只有偶尔的心理活动才会增强信号:
他马上要谈到特莱拉人了。
这个话题对你很危险,邓肯。
不过这也使得雷托浮想联翩。
狡猾的特莱拉人一直在利用原型细胞为我制造邓肯。他们所干的事触犯宗教禁令,这一点我们双方都清楚。我不允许人工干预人类遗传。但特莱拉人知道我在卫队司令这一职位上是多么器重邓肯。我认为他们猜不到这件事还具有娱乐价值。在原先是一座山的地方,现在流着一条以艾达荷命名的河,一想到这个我也觉得好笑。那座山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开山采石,建起了围住沙厉尔的高墙。
当然,特莱拉人也清楚,有时我会把邓肯们用于自己的育种计划。邓肯们会带来杂交优势……而且远不止于此。每一团炉火都必须有一扇风门。
我原本想安排这一位跟赛欧娜配育,现在看来要泡汤了。
哈!他说希望我“镇压”特莱拉人。为什么他不直接问出来呢?“您正打算替掉我吗?”
我都忍不住要告诉他了。
艾达荷再一次把手伸进那只扁包。思路活跃的雷托一刻也没有放松监视。
是激光枪还是其他报告?是其他报告。
这个邓肯一直处于警觉状态。他不但要确认我对他的图谋一无所知,还要搜集更多不值得效忠于我的“证据”。他举棋不定很久了。他就这脾性。我向他挑明过太多次,我不会运用预知力去预测自己何时脱离这具古老躯壳。可他将信将疑。他一向是个怀疑论者。
布满隧洞的大殿吸吮着他的声音。要不是我嗅觉敏锐,他因恐惧而散发的化学物质就要被这里的潮气掩盖住了。我对他的声音听而不闻。这个邓肯变得多么烦人。他在复述历史,赛欧娜的反叛史,无疑将针对她最近的出格行为向我发出警告。
“这次谋反不寻常。”他说。
这句话把我拉了回来!傻瓜。所有谋反都是寻常的,也都无聊至极。它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造反的动力无外乎肾上腺素成瘾再加上个人权力欲的膨胀。所有反叛者都是隐蔽的贵族。正因如此,我才能轻而易举地让他们改旗易帜。
为什么邓肯们从来不肯听我一言?眼前这个邓肯也和我争论过。这是我们最初的冲突之一,就发生在这座地宫里。
“对激进分子永远不要放弃主动权,这是执政之术。”他当时这样说。
陈词滥调。每一代都会冒出激进分子,但你不能采取预防手段,在他眼里这就成了“放弃主动权”。他希望对激进分子采取粉碎、镇压、控制和预防措施。警察思维与军人思维几无分别,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告诉他:“只有当你试图镇压激进分子时,他们才会变得可怕。你必须摆出姿态来,表明你会充分利用他们提供的东西。”
“他们太危险。他们太危险!”他觉得话多说几遍就能成真理。
我以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慢慢引导着他,而他甚至还做出了倾听的样子。
“这是他们的弱点,邓肯。激进分子看问题总爱两极分化——非白即黑,非善即恶,非我即他。他们用这种方法解决复杂问题,势必走上一条混乱之路。执政之术,用你的词,应该是对乱局的掌控。”
“没有人对付得了所有的意外。”
“意外?谁跟你说意外了?混乱不是意外。它有可预测性。首先,它会消灭秩序而增强极端的力量。”
“这不正是激进分子要达到的目的吗?他们不就是想浑水摸鱼取得控制权吗?”
“他们自以为这样。事实上,他们在培养新的极端分子、新的激进分子,他们不过是在走老路。”
“要是有激进分子也看透了这种复杂性,然后反过来对付您,怎么办?”
“这就不叫激进分子了,而是争夺领导权的对手。”
“可您该怎么办?”
“招安或者消灭。从根本上说,领导权斗争就起源于此。”
“好吧,那么弥赛亚呢?”
“就像我父亲?”
邓肯不喜欢这个问题。他知道在某种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我就是我父亲。他知道我能以我父亲的嗓音和人格说话,那些记忆都是准确无误的,未经篡改,也无法逃避。
他不情愿地答道:“嗯……如果您这么想的话。”
“邓肯,我就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我很清楚。从来没有一个真正无私的反叛者,都是伪君子而已——他们有的意识到自己是伪君子,有的没有意识到,本质都一样。”
这句话在我的祖先记忆里捅了一个小小的马蜂窝。其中有些人从未放弃过一个信念,即他们,而且只有他们,掌握着解决所有人类问题的钥匙。好吧,在这一点上他们同我是相像的。纵使我对他们直言这是自取其败,我还是会同情他们。
然而我不得不把他们都屏蔽掉。一点点感知也不用在他们身上。他们现在只是一些尖酸的谏客……就像站在我面前的这位邓肯,手里拿着激光枪……
伟大的冥神啊!我开小差被他抓了个正着。他手持激光枪,直指我的脸。
“你,邓肯?你也背叛我了吗?”
你也有份吗,布鲁图斯?[3]
雷托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能感觉到身体在抽搐。沙虫的肉体有自己的意志。
艾达荷挖苦道:“告诉我,雷托:我得偿还多少笔忠诚债?”
雷托听出了弦外之音:“我被复制过多少次了?”邓肯们总是想知道答案。每个邓肯都要提这个问题,但任何回答他们都不满意。他们不相信。
雷托用他最伤感的穆阿迪布嗓音问道:“能得到我的赏识你不感到自豪吗,邓肯?难道你从没想过,我这么多世纪以来一直离不开你,到底看重你什么?”
“你把我当成超级傻瓜了!”
“邓肯!”
穆阿迪布光火的声音总能镇住艾达荷。尽管艾达荷知道雷托运用起音控力来比史上任何一个贝尼·杰瑟里特都厉害,但不出所料,他依然会听命于这个声音。激光枪在他手中颤抖起来。
这就够了。雷托一个飞滚从御辇上腾身而起。艾达荷从未见过他以这个动作离开御辇,连想都没想过。对于雷托而言,只需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虫体察觉到存在重大威胁,二是释放虫体。接下来就会出现这种不由自主的动作,其速度之快往往令雷托自己都大吃一惊。
他最担心的是激光枪。激光枪会造成严重擦伤,不过很少有人了解准沙虫躯体的抗热能力。
雷托翻滚着撞倒了艾达荷,激光枪开火,但打偏了。由腿脚退化成的某只无用的鳍足骤然向意识射来一串恐怖的感知信号。有那么一瞬间尽是疼痛。但虫体仍能自由活动,本能驱使它狂乱地一阵扑腾。雷托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艾达荷的手抽搐了一下,把激光枪远远甩在地板上。
雷托从艾达荷身上滚下来,准备再发起一轮攻击,然而已经没有必要了。受伤的鳍足还在传递疼痛信号,他感觉到鳍尖给烧掉了。沙鲑皮肤封住了伤口。痛感也已缓解为不舒服的抽跳感。
艾达荷还在微微动弹。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他的胸膛明显被压瘪了,连呼吸都要忍受莫大的痛苦,可他还是睁开眼睛朝上瞪着雷托。
恋世得很哪!雷托想。
“赛欧娜。”艾达荷喘着气说。
雷托眼见这条生命离他而去。
有意思,雷托想,有没有可能邓肯跟赛欧娜……不!这个邓肯一向对赛欧娜的愚蠢嗤之以鼻。
雷托爬回御辇。好险哪。可以肯定,这个邓肯瞄准的是脑子。雷托一直清楚自己的手足容易受伤,但他没让任何人知道,那曾被称作脑子的东西已经不再和他的脸连在一起了,甚至其大小形态也都不同于人类,而是变成了分布于整个躯体的网状节点。他一个人也没告诉,仅仅诉诸日记。
哦,我见过的那些地貌!那些人!弗雷曼人的辗转迁徙,还有其他的一切。甚至能经由神话回溯到特拉女神[4]。哦,一条条得自观星与密谋的经验教训,一次次迁移与溃逃,一个个跑得腿疼肺疼的夜晚,在宇宙微尘上,我们只是守护着自己转瞬即逝的占有物。我告诉你,我们是一个奇迹,有我的记忆为证。
——《失窃的日记》
在小墙桌上工作的那名女子体形太庞大,她身下的那把椅子又过于窄小。上午过半,在奥恩城地下深处的这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只有一盏球形灯高悬在角落。灯光已调成暖黄色,但未能驱散这间小屋的灰色调子。四壁和天花板铺设着一块块规格统一的暗灰色矩形金属嵌板。
屋子里别的家具只有一件——一张窄小的简易床,薄薄的床板上盖着一条不起眼的灰毛毯。显然,这里的家具都不是为此人而设计的。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连体睡袍,上身弓在桌板上,宽阔的肩膀紧撑着睡袍。球形灯照着她的金色短发和右脸,凸显出方方的下巴。她用粗大的手指仔细敲着桌板上一张薄键盘,嘴里默念着什么,下巴颏跟着上下移动。出于敬畏,她操作起机器来一脸恭顺。慢慢地,敬畏与极度的兴奋交织在了一起。她早就对机器驾轻就熟了,但这两种情绪并未稍减。
墙面上一个矩形空洞是桌板翻平后留下的,内藏一面显示屏。随着按键的敲击,屏幕上显示出相应的文字。
“赛欧娜继续从事以暴力袭击您的圣体为目标的活动。”她写道,“赛欧娜还是死抱着她公然宣称的企图不放。她今天告诉我,要将窃得的书册副本交给对您无忠诚可言的若干组织,包括贝尼·杰瑟里特、宇航公会和伊克斯人。她说该书册载有您的密文,得之侥幸,正在求助他方解译您的圣言。”
“主人,我不知道这些书册隐藏着什么大秘密;然而,倘使其中含有任何威胁到您圣体的内容,恳请您解除我对赛欧娜所发之效忠誓言。我不明白您为何令我立下此誓,但我不敢稍有违抗。”
“您永远的忠仆,内拉。”
内拉往后一靠回顾已写下的词句,椅子吱吱嘎嘎一阵乱响。厚实的隔音材料让屋子几乎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内拉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的机械振动声,后一种声音与其说是通过空气,不如说是通过地板传播过来的。
内拉盯着屏幕上的文字。这份密报将只由神帝过目,不仅要求毫无保留的真实,还必须奉上发自肺腑的坦诚,这让她精疲力竭。现在,她点点头,敲了一个按键将文字加密,准备传输。她低头默默祈祷,随后收桌入墙。她知道如此操作之后密报就发送出去了。神帝亲自在她头部植入了一件物理设备,令她发誓保密,并警告说将来某一天可能会通过这件颅内设备跟她说话。他还没这样做过。她怀疑设备是伊克斯人制造的。看样子有点像。但这件事是神帝亲自做的,她可以不去理会那究竟是不是计算机、是不是触犯大联合协定的禁令。
“不得创造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
内拉哆嗦了一下。她站起来,把椅子搬到通常所在的床边位置。薄薄的蓝袍子紧紧撑在她那沉重而强壮的身躯上。从她从容不迫的动作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长期训练以保持体魄强健的人。她在床边转身,仔细察看桌板收起的地方。那块矩形灰色嵌板与其他嵌板毫无二致。墙缝里没有一丝线头或毛发,不存在任何可能泄密的蛛丝马迹。
内拉深吸一口气提提精神,走出这间屋子唯一一扇门,进入了一条灰色走廊。间距很大的白色球形灯洒下昏暗的光线。机械振动声更响了。她向左拐,几分钟后在一间稍大的屋子里和赛欧娜碰头了。屋子中央是一张桌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从帝堡盗来的东西。在两盏银色球形灯下,赛欧娜坐在桌前,身旁站着一个名叫托普利的助手。
内拉勉强酝酿着对赛欧娜的敬意;至于托普利,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只配得到毫不掩饰的嫌弃。他是个神经质的胖子,鼓凸的绿眼睛,狮子鼻,薄嘴唇,下巴上有个凹坑,说起话来高八度。
“看这儿,内拉!瞧瞧赛欧娜发现了什么,就夹在这两本册子的书页里。”
内拉关闭这间屋子仅有的一扇门,并上了锁。
“你话太多,托普利。”内拉说,“真是个碎嘴子。你怎么知道走廊里就我一个人?”
托普利脸色变白,面露愠色。
“恐怕她说得在理,”赛欧娜说,“你怎么知道我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内拉?”
“你什么事都信得过她!”
赛欧娜转向内拉:“知道我为什么信任你吗,内拉?”她语气平直,不带感情色彩。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内拉强自镇定下来。是赛欧娜发现她的秘密了吗?
我辜负主人了吗?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吗?”赛欧娜问。
“你有不信任我的理由吗?”内拉反问。
“这个理由不充分。”赛欧娜说,“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东西——不论是人还是机器。”
“可你的确信任我,为什么呢?”
“因为你向来言行一致。这是个了不起的品质。比方说,你不喜欢托普利,就从不掩饰。”
内拉瞥了瞥托普利,托普利干咳了一声。
“我不信任他。”内拉说。
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不喜欢托普利的真正原因:他会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任何人。
他发现我了吗?
托普利依然板着脸,说:“我不想待在这儿任由你侮辱。”他正欲离开,赛欧娜抬手一拦,他又迟疑了。
“我们说弗雷曼人的老话,而且立誓忠于彼此,但把我们拴在一起的并不是这些。”赛欧娜说,“凡事取决于行动。我只看重这个。明白吗,你们俩?”
托普利不假思索地点头,内拉却直摇头。
赛欧娜冲她笑了笑:“你不是次次都同意我的决定,对吗,内拉?”
“是的。”她硬挤出这个回答。
“你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反对意见,却又一味服从我,为什么?”
“我就是这么起的誓。”
“但我说过这不够。”
内拉知道自己在出汗,也知道出汗会暴露自己,但她没办法。我该怎么办?我对神帝发誓要服从赛欧娜,但我不能这么说。
“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赛欧娜说,“这是命令。”
内拉屏住呼吸。这是她最怕碰上的难题。毫无回旋余地。她心中默祷,接着低声说道:“我对神起誓要服从你。”
赛欧娜拍手大笑。
“我知道!”
托普利窃笑。
“闭嘴,托普利。”赛欧娜说,“我在给你上课。你什么都不信,连自己都不信。”
“可我……”
“别出声,我说!内拉有信仰。我有信仰。就是这个把我们拴在一起的。信仰。”
托普利大吃一惊:“信仰?你信仰……”
“不是信神帝,你个傻瓜!我们相信会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来跟虫子暴君算总账的。我们就是这股更强大的力量。”
内拉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没关系的,内拉。”赛欧娜说,“我不管支撑你的是什么,只要你有信仰就行。”
内拉扮了一个笑脸,继而由衷地露齿而笑。主人的智慧从来没让她受过这么大的震动。我可以说真话,只要是关于神的真话,就会得到保佑!
“现在给你看看我在册子里发现了什么。”赛欧娜说,她指了指摆在桌面上的一些普通纸张,“夹在书页里的。”
内拉绕着桌子走过去,低下头看。
“先是这个。”赛欧娜捻起一样内拉没留意的东西。那是一缕细细的……还有一样貌似是……
“一朵花?”内拉问。
“就夹在两页纸之间。纸上写了这些。”
赛欧娜俯下身去念道:“一缕珈尼玛的发丝和她带给我的一枚星形花。”
赛欧娜抬头望着内拉说道:“看来咱们神帝还挺多愁善感的。这个弱点我倒是没想到。”
“珈尼玛?”内拉问。
“他妹妹!别忘了《口述史》。”
“哦……哦,对,‘珈尼玛祷文’。”
“好,听这个。”赛欧娜拿起另一张纸,读出声来。
沙滩苍白如亡者的面颊,
碧浪倒映着云之涟漪。
我站在黑暗潮湿的边缘。
冰冷的水沫洗净足尖。
我闻到浮木的烟味。
赛欧娜又抬眼看内拉:“这些文字归在‘闻及珈尼[5]死讯而作’的标题下。你怎么看?”
“他……他爱他的妹妹。”
“是的!他能爱。哦,没错!可让我们逮着了。”
注释
[1]古埃及司生育和繁殖的女神。
[2]雅各布·布鲁姆(Jacob Broom,1752—1810),出生于美国特拉华州威明顿市的商人和政治家,1787年作为特拉华州代表出席美国制宪会议,是《美国宪法》的签署者。
[3]原文为拉丁语Et tu,Brute。据传罗马共和国晚期执政官恺撒遇刺时,见其挚友和养子布鲁图斯持刀扑来,说了这句话,也是其毕生最后一句话,意为“还有你吗,布鲁图斯?”或“你也有份吗,布鲁图斯?”。
[4]罗马神话中的大地女神。
[5]珈尼玛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