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情湖初坠,风水引漪之思(2)
“这女孩儿……倒是动静皆宜也!”醒言望着眼前这位倚窗而立的颀秀少女,静静地听她吹奏。听得一会儿,偶尔向窗外看去,醒言却惊奇地发现,随着这少女唇边玉笛的婉转抑扬,那原本几乎万里无云的天上,竟渐渐聚拢起一朵朵云霓。初时,也只是片片缕缕的流云,到后来,越聚越众,慢慢凝滞成厚重的云层。那原本清光千里的月亮,也早已被遮蔽在那浓重的乌墨云团之后。
……又过得半晌,醒言听到,那淅淅沥沥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这如绵的雨丝,在这波涛浩渺的鄱阳湖面上,滴落出点点涟漪。飘摇间,几绺雨丝风片,也悠悠飞到檐内,飘落到临窗少女的青丝发鬟上,为她敷上几分迷离的光华,让她也与这朦胧秋雨一般,如雾、如愁……
正在醒言呆呆地望着窗前这位如烟如幻的白衣少女时,却见她突然止住笛曲,转过身形,对着醒言轻笑一声,道:“现在还想走吗?天上落雨了!”
烛光映照下,醒言终于瞧清楚了,灵漪儿现在的脸上,正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见此情状,醒言苦笑一下,心道:“这丫头还真个调皮,若不忙走,直接跟我道一声,不就成了?”却说灵漪儿将手中玉笛递还给醒言,复又坐下,笑语盈盈:“不要老在那儿不说话,便像只呆头鹅——你倒说说我这《风水引》的曲儿如何啊?要不要学呢?”醒言一听此言,猛然想起还有这茬,赶紧忙不迭地连声答应:“想学、想学!”“嗬!若真个想学的话,先得叫本公主一声‘师傅’!”“呃?公主?不是听错了吧?”醒言心中纳闷。不过在这学曲儿的紧要关头,倒不忙岔开问这个。
醒言仔细看看灵漪儿,只见她那俏脸上,正充盈着慧黠的笑容。见此情状,醒言便知这丫头心里还记挂自己先前对她的戏弄,这会儿正是要把便宜占回来。
“师傅!!”
——对醒言来说,若能学会刚才那呼风唤雨的玄妙曲儿,甭说叫一声了,就是叫上千声百声,又有何妨?醒言这市井少年可不计较这个,那“师傅”二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叫得是又响又脆!
“唉!好徒儿!挺乖嘛!这曲儿是——”灵漪儿正要依诺给醒言背出那曲谱,却突然止住,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算了,想来你的记性一定很差,这谱儿有好多,说了你也记不住。还是下次我把那曲谱书带着,借给你参看修习吧!”“那也成!!”
醒言自然是满嘴答应。他心说,从现在开始自己可要小心伺候着这位女神仙。万一惹得她不高兴,说不定这位向来精灵古怪捉摸不透的小丫头,便要食言而肥,那可大大不妙!
“对了,我倒还真有一事不明,还请师傅示下。”醒言拿出对老师季老学究的礼仪,语气恭恭敬敬,似乎现在真是对着一位学问高深的前辈老师。“说吧,乖徒儿。”
灵漪儿装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似乎已对自己这老师的头衔,安之若素。
“为什么这吹吹曲儿,便能呼风唤雨甚至引动天雷呢?”“这个嘛——”
看了一眼正抻长脖子紧张倾听的醒言,灵漪儿下意识地拉长了语调:“问我,你算问对人啦!”架势摆过,接下来灵漪儿倒也是认真地回答:
“这笛儿吹出来的五音,正对应那五行属性,宫为土,商为金,角为木,徵为火,羽为水。若将这宫商角徵羽五音按一定的法门排列起来,再用那本就不是凡物的玉笛神雪吹出,与那用道力辅助咒语,再施展出法术,有着相同的效果。具体为何会这样,我便也讲不清楚啦。”
“那曲《水龙吟》,听说还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已经有好多好多年啦,我都数不过来了。这首《风水引》,却是我爷爷特地写给我的,因为那《水龙吟》我吹不来。”
说到这儿,灵漪儿扮了个鬼脸,心下却想到,爷爷还是蛮疼自己的。这首《风水引》,在她家里其实还有个别名,叫作《漪之思》。只是不知怎的,灵漪儿却突然觉得这名字有些羞人,在这少年面前是怎么也说不出口。那醒言听了灵漪儿这番讲解,倒也是似懂非懂。虽然还不甚明了,但好歹也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别看醒言脸上那神色一如往常,可那内心里,却深深地感到一种震撼。这种震撼,对他来说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即使那晚马蹄山上那样诡异的电闪雷鸣,也没能让他的心弦,像现在这般激动。
少年终于知道,自己以前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自己曾经认为的巧合。这些个能够呼风唤雨、招雷引电的法术,在这世界上竟是确确实实地存在!
特别让他感到兴奋的是,听灵漪儿刚才所言,这种种神奇玄妙的法术,竟似乎皆有义理可循!
这灵漪儿“师傅”的一席话,便似在这位懵懵懂懂的少年面前,划过了一道耀眼的电光,突然为他打开一道光华绚烂的大门,隐隐让他看到了一幅以前从未敢想象的壮美图景!
且说灵漪儿,说完这席话,便发现自己眼前这少年,不知为何竟发起呆来。正想要伸手去他眼前晃动,却不防这方才还有若木鸡的少年,竟忽地站起身来,朝楼梯口大叫道:
“伙计!拿一坛酒上来!”
然后,这位脸上因兴奋正现出几分血色的少年,对眼前这位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的灵漪儿,便是深深一揖,诚声说道:“多谢师傅教诲!请受小子一礼!这就让徒儿请你喝酒,聊表感激之情!”闻听醒言此言,刚要推说自个儿不太能喝酒的灵漪儿,却突然也不想扫了少年的兴头,那句推却话,还是咽回肚里,温言道:“嘻!些许小事嘛,倒也不必如此客气!”待小二将那小酒坛送上来,醒言先给灵漪儿斟上一杯——看来他也怕少女不胜酒力,手下便没有倒满。然后,又给自己那酒盅满满地斟上,就和灵漪儿推杯换盏起来。醒言以前在家也常喝那自酿的松果子酒,倒也练得几分酒量。不过那时的酒水,俱都是清醇不辣,颇难醉人,因此才有那“千杯不倒”的夸张说法,像醒言现在这样口不停歇地连续五六杯下来,那张清秀的脸上,还是现出了好几分酒意。灵漪儿这时倒没想要捉弄他。她自己只是浅浅地抿着酒水,还间隔着劝说醒言不用喝得太急。
只是,醒言心中正是快活,倒没怎么听那少女的劝说。待到那喝得兴起之时,那几分醇厚的酒意也冲上了额头。霎时间,在醒言的脑海中,那轻歌曼舞的凌波仙子,如仙似幻的梦里伊人,那鄱阳湖上的满天风雨,马蹄山头的电闪雷鸣,那碧玉笛、榆木妖、无名剑、水龙吟,还有那数年来为谋衣食的卑颜岁月,那些快乐的、忧伤的、愁苦的,过往所有所有的一切,都似走马灯般在他那双蒙眬醉眼前倏然闪过。
刹那间,这位一向恭谨求活的市井少年,那所有横亘于胸臆之间的块垒,似也被这杯中之酒浇化。醒言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沧桑悲豪之气,直冲上自己的额头。只见他忽地站起身来,擎着杯缶,对着窗外的绵绵秋雨,用筷儿敲着节拍,曼声唱道:
“曾邀明月饮高楼,红妆佐酒,醉打金瓯。踉跄随风唱晚秋,天也悠悠,心也悠悠。谑言呓语偏温柔,樽中鬟影,梦里兰舟。冷夜清魂何处留?菊花巷内,烟雨竹楼。”
一曲唱罢,回首望望灵漪。却见她听得自己这首杂言诗,正一脸痴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此刻,在醒言醉意蒙眬的双眼之中,只觉得面前这灯下的少女,口鼻似仙,眉目如画,当下一股快然之意,油然而发。少年又看向窗外那蒙蒙秋雨之中的一湖烟水,吭声而歌:
“菊花万株兮秋风寒,登楼览胜兮水流光。美人歌曲兮韵幽扬,寒香飞舞兮鸾鹤回翔。翩翩轻举兮遨游帝乡,俯仰大块兮月白烟苍,清绝一气兮千载茫茫!”
这悲慨寂寥的高歌,便似那洞里苍龙的鸣啸,久久回荡在这烟光浩渺的万顷湖波之上。
醒言歌罢,回身时却是一个不稳,就此醉伏在灵漪儿面前的几案之上。乍见他醉倒,方才沉醉于醒言那荡气回肠歌赋之中的灵漪儿,一下子倒有些手足无措。
拈带沉思良久,灵漪才似下定决心,招呼来小二,将账结了,便努力扶起这位醉酣不醒的少年,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走出这望湖酒楼,沿着湖堤踉跄着向前走去。
虽然现在这天上仍是细雨连绵,但奇怪的是,雨中这两人身遭数尺之内,竟是一缕雨丝也无。那满天的雨丝风片,到了这二人附近,便似那分花拂柳一般,俱向两旁飘去,一丝一毫也沾不到两人身上。
走得一会儿,来到一僻静之处,灵漪儿朝四下小心察看了一下,见四处悄然,并无人踪,便将醒言斜靠在湖旁一株歪脖柳树上。
只见她略理了理方才被醒言压乱的衣髻,低头口中默念咒语。片刻之后,念诵完毕,便见灵漪将她那如葱赛玉的手指,朝那兀自浑浑噩噩的醒言一指——便见这位正歪歪斜斜倚在柳树身上的少年,身上立时腾起一阵幽幽的清光。
见那法术生效,灵漪儿便走上前去,将醒言再次扶倚在自己的肩头,挽着他的手臂,走到那涛声如缕的湖边。
只见她略扶了扶身畔沉醉的少年,然后双足一点那湖堤,竟是带着醒言,翩然跳下湖去。
坠得湖中,这两人只是略略停顿了一下,便自双双没入了水中……雨打平湖,寂静无声。这清冷寂寥的秋湖,只在那一瞬微微打了个旋儿,便又沉默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