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四条人命
六道镇的冬天很冷,也很漫长,大概从每年十月开始,到次年五月才会逐渐转暖。延续时间不长的暖季,气温也只有二十几度。常年生活在当地的居民,经常是还没从冰天雪地缓过劲来,新一轮大雪又来了。
大家都在这种不断轮回的天气状况下过日子,但谁都不会去抱怨老天的刻薄。何况,他们都习以为常了。要是换一种生活方式,可能谁都无法适应。
大雪是个节气,不一定真会下雪,却是六道镇最冷的日子。
在这种快把人冻成面瘫的天气里,能出来见面的都是生死之交。脑子里冒出这句话的人叫龙飞,此时正在雪地里艰难挪动脚步。
他想起这句成名于网络的段子,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不过此言在理,他是刑警,很多时候工作就是与死人打交道。换作别人,这会儿估计龟缩在屋里烤火,或者吹暖气。可龙飞不行,就算天上下刀子,如果有案子发生,他都得亲自奔赴现场。
今儿天降大雪,而且是今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意味着接下来气温会降得更低。老天爷却好像故意跟龙飞作对。眼看着圆圆满满的一天即将过去,突然从三层楼的窗口掉下来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个女人,落地时正好砸在雪地上艰难驶过的三轮车上,车主当场死亡。三轮车失控,又直愣愣撞向路边的小饭馆,将正在门口玩耍的五岁孩子撞飞。
三轮车车主是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死的时候车还没熄火,车身翻滚在地,车轱辘还在不停地转动。
这下可好,活生生三条人命,给寒冷的冬日平添了一份肃杀之气,这白色的世界变得更加寂寥、凄凉。
血染红了雪地。雪花借着疾风飞旋,很快就将血迹覆盖。
人群远远围观,死者家属的哭泣声此起彼伏。两条大野狗闻见了血腥味,从人缝中挤进来,东瞅瞅西看看,突然间扭头便跑,还发出阵阵哀鸣。
龙飞摘下眼镜,擦去了镜片上的雪花,冷眼查看着现场,眼神扫过每张面孔,最后落到满身血污的孩子身上。孩子的父母坐在雪地上号啕痛哭,呼天抢地。
龙飞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脸上,凉飕飕的。
回到空荡荡的屋里,没有温度。
龙飞进门时习惯性地摘下眼镜,担心镜片被雾气蒙住。他想喝杯热水,但提起暖水瓶,才发现瓶子是空的。放下暖水瓶,全然没有任何心情,双目失神地看着窗外。
许久过后,怅然若失地关好虚掩着的窗户,一股强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眼前又不自主地浮现出现场的三具尸体,心情更是异常冰冷,尤其是想到那个死去的孩子,心里凉飕飕的,饭都没吃就躺下了。被窝很暖和,他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却仍然觉得冷,脑袋里像缠着一根根绳索,密密麻麻的,导致他仍然无法合眼。
第二天天刚亮,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右转,然后买了几个包子,拿着边走边吃起来。
今儿是节气中的小雪,天气预报说温度会降到零度以下。龙飞倒没觉得气温跟昨天相比下降了多少,可还是缩了缩脖子。他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慢行,不知不觉间又移步到了昨天的凶案现场。这是他上班的必经之路,站在马路对面,回想着昨日的命案,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
大清早,街上没人。昨晚又下了雪,雪面像粉刷了似的,很干净,一尘不染。现场被昨夜下的雪覆盖后,一切如新,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一天之中,不大的六道镇平白无故地少了三个人,也许除了死者的亲属,没多少人会在意这件事,充其量只是作为饭后茶余的谈资。
龙飞也如此认为,相对于他的职业来说,活人和死人最大的区别是,活人有温度,死人没有温度。其实他明白这是错误的理解,也多次纠正这种错误的想法。可这是职业病,他常常告诉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情感的刑警,遇到案子才不会感情用事。
正上方头顶的窗口,窗户依然敞开着,像两片孤零零的翅膀,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扑闪扑闪的。
那女子昨天就是从那扇窗口突然落地,然后顺带搭进了另外两条人命。搭进去的两条人命死得很冤。街头巷尾讨论最多的点也是这个,反而很少有人去关注女子的死因了。
但是这个,却是身为警察的龙飞,接下来需要考虑和追查的问题。
龙飞去过楼上,死者独住,暂时还无证据证明死者是自杀还是他杀,所以无法给案子定性。即便如此,龙飞在潜意识里已经认定女子是他杀,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且这种直觉几乎百发百中。接下来,他需要的是证据,证明自己猜测的关键证据。
这是极其无聊的一天,除了三条人命的大案外,其他小偷小摸的案子全都没有。
在过去很多个像今天这样的普通日子里,龙飞经常会去大街上溜达,无所事事。看着人来人往,钟表里的指针从上班走到下班,没人搭理他,他也不想搭理别人。像是发呆,也像在思考。
龙飞不是个爱搞笑的人,准确来讲,应该是个十分严肃的人,但又常常觉得自己很可笑。至于可笑的原因,无外乎在别人眼里,身边所有人都把他当空气,随便一口就能吹散的样子。所以他觉得自己很孤独,这种孤独感如影随形。也许这归咎于他自己,因为很多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想出门,不愿意面对这个世界,像个隐者。
可是有案子的时候,他必须去现场勘察,就比如说今天。他把头埋在地上,陷入沉思之中,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闻着血的味道,冷冰冰的血腥味。
突然间,他又不确定了,死者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自杀的方式也很多种,烧炭、服毒、割腕,或者上吊。
杀人的方式也有很多种,刀杀、枪杀、勒死,或者下毒,为什么凶手要将死者抛下楼?万一死者没死成,凶手岂不是暴露了?
龙飞在心里骂娘的时候,仍然毫无线索。
这雪像是调皮的孩子,快到下班时下得越发张狂,裹着风,打着转儿往屋里钻。
龙飞通常不会这么早回家,更别提像今儿这种状况。他站在派出所大门外不远的地方,瞅着警员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他不想进门,又独自在风中矗立了会儿,直到实在站立不安才打算回家去。
他裹着衣领,像个蹒跚的老人。
突然感觉肚子有点饿了,咕咕直叫,身上热量不够,明显感觉到丝丝寒意。在右手边不远处,有位拾荒的老人正在垃圾桶里翻找。
龙飞时常看到这位老人,但老人好像从未注意过他的存在,也从未往他这边看过。
老人的家人呢?死了还是联系不上?他想起孤独的自己,竟然对老人的身世产生了兴趣,于是边走边思忖,突然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迎面而来,径直跟他撞了个满怀。他控制不住,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再往前窜了两步才稳住身形。撞他的人显得很笨拙,趴在地上,吃力地站起来,一句对不起也没有,二话没说扭头就想走。
龙飞隐约见此人神色慌张,于是紧走几步抓住了对方胳膊,不悦地问:“干什么呢?撞了人一句话都没有就想走?”
男子看着派出所的方向,扯着沙哑的嗓子,唯唯诺诺,而又万分焦急地嚷道:“对、对不起,我报案,我要报案!”
龙飞听说他报案,于是愣了愣,职业习惯促使他盯着男子的眼睛问:“早就下班了,这个点儿,报什么案?”
男子个头不算高,跟龙飞差不多。
他回头望着派出所的大门,果然见漆黑一团,于是狐疑地看着龙飞,眼神沮丧,唉声叹气地嘟囔道:“真下班了……”
龙飞见他不像撒谎,于是松开手说:“我是警察,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男子听他如此一说,随即瞪大了眼睛,眼里闪烁着慌乱的表情,仿佛再次确认他的身份后,才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老婆死了。”
又是一起命案!龙飞不禁打了个寒战,内心竟然隐约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但他压抑着兴奋的表情,眼珠子一转,想了想,沉声问:“怎么死的?”
男子摇摇头道,两眼无神地说:“不知道,我打电话报案没人听,只好来派出所……”
龙飞一跺脚,毫不犹豫地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快走,马上带我到现场去。”
昏黄的灯光凌乱地洒满大街。从两栋房屋中间的缝隙中穿过,前面是一座小桥,小桥下面的水流被冻住了,低矮的岸边布满了亮晶晶的冰凌花。因为是穿堂风,桥面结了冰,很滑。
龙飞小心翼翼地走过小桥,寒风呼啦啦地刺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屋里的灯亮着。龙飞跟着进门后,才发现这个不大的地方是修电脑的,屋里很乱,正对面是个柜台,柜台上摆满了与电脑相关的物件。他跟着男子绕过柜台,进了里屋,看到躺在地上的尸体,尸体下面全都是血,大片大片的,有点像散落的花瓣。
男子站在一边,眼里噙着泪水,表情木讷地盯着地上的女人。
龙飞蹲下身,端详着那张瞪着眼睛的面孔许久,终于起身转向男子,问他叫什么名字。
男子声音悲伤而低沉地说:“安东海。”
龙飞又转向这间屋子,最后目光重新落到女人脸上。说实话,那张脸还颇有几分姿色,只不过此时已经冰冷,而且显得无比苍白。死者的丈夫,也就是刚刚自报家门的安东海,满脸痛苦,支支吾吾地说:“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本来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努力回忆过,却仍然不记得自己到底出门干什么去了。
“你什么时候出的门?“龙飞盯着他的眼睛问。
安东海盯着妻子的尸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若有所思,又自言自语道:“我什么时候出的门?”
汽车在雪地上匍匐前行,车轮硬生生地摩擦着雪地,卷起的泥泞溅满了绿皮车厢。
喉咙里涌出一股咸咸的味道,那种感觉让安东海觉得恶心。车门把手是冰冷的,但被他握了很久,竟然有了一丝温度。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车门边缘,那是门和门框相接的位置,锈迹斑斑。他的眼珠好像被钉在了那里,渐渐的,恍然间看到有暗红色的液体在流动。在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走神了。再定睛一看,才明白那些暗红色的物质只是铁锈。
“有人吗?有人吗……”
他无力地叫嚷着,声音由大变小,渐渐的,只能看到嘴唇在动,声音却被一张无形的网给淹没了。
一阵眩晕突然袭来,他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情不自禁地栽倒下去。
砰——
头撞上了什么东西,也许是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板,晕晕乎乎的,还隐隐有点疼痛。
“师傅,你怎么开车的呀?”
安东海被一个充满抱怨的声音惊醒,眨眼环顾四周,猛然清醒,回到现实,陡然明白,自己正在剧烈颠簸的汽车上。
轻揉着疼痛的额头,庆幸刚刚只是做了个梦。
幻觉,又是该死的幻觉。
他看着车窗外,此刻陡然想到一个问题,必须趁着自己清醒的时候回家去。要不然就会迷失方向,或者,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安东海使劲闭了闭眼,暗自叹息了一声。
最近以来,头痛的情况偶尔会发生,多数是在受到碰撞和刺激之后。伴随而来的就是幻觉,思绪在幻觉里反复翻转,继而把自己推向万丈深渊。在那之前,他的头从未像现在这样疼过。他怀疑自己脑袋里长了东西,比如说肿瘤。他经常这样怀疑自己的病情,疑心病是越来越重,还担心到时候脑子里没长肿瘤,倒是把自己吓成了神经病。
他很苦恼,竟然忘记在车上待了多久,耳边闹哄哄的,鼻子里也全都是汽油味,加上整车厢里人的气息,各种乱七八糟的怪味儿混杂在一起,实在难闻。他没有座位,从梦里醒来就一直站在门口,两手紧紧地攥着近前的座椅,直到刹车时脑袋撞在门上醒来,想抬起手臂,却早已不听使唤。
无数只蚂蚁在血液里游走,又酥又麻。
安东海肩上挂着个袋子,袋子里装的是他从县城进的配件。
他去县城进货,每次都坐同一辆车,走同一条路,住同一家旅馆,所以他认得这辆车上的司机,还有那个永远涂着血红色口红的女售票员,腰上挎着个黑漆漆的小包。她每次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驾驶员背后,面朝乘客,仿佛在审视每一张脸。除此之外,路边的店家和每家店铺里卖什么,他也还依稀有点印象。
他记住了这些人,但从来没有跟他们搭讪过,包括那个女售票员。这一点都不奇怪,至少他从来不会去想别人是否记住了他,也从不想别人是否会跟他打招呼。
他的生命中,除了小艾,没别的朋友。当然,前来找他修理手机等电器的顾客不算,他是不可能跟客人做朋友的,至少此前从未有过。他经常忘记很多事,但唯独不会忘记小艾是他老婆。
想到小艾,他的心已经飞回了家。
一块破旧的指示牌,箭头指向六道镇。牌子上面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了个洞,洞口很不规则,显得特别刺眼。那个不规则的洞有拳头大小,也许是人为的,也或者是天灾所致。总之,在他眼里,那块指示牌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立在道路旁边,冷清而孤独。
他的心,也像那块指示牌破了个洞。
他两眼炯炯地看着车外面,思绪正在天马行空,突然又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在车上。他明明记得仅仅在旅馆里睡了一夜,心里还老惦记着怕掉了车,但一觉睡过去后,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清醒过,更不记得怎么就会在车上了。
他没听说过时空穿越这个词,但潜意识里已经认为自己身上一定发生了奇奇怪怪的事,否则为何中间那么长的记忆都成了空白?
有人开了车窗玻璃,一股冷风趁机钻进车里。
安东海戴了顶帽子,只露出无精打采的眼睛。他身上的这件军绿色军大衣也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从哪儿淘来的,袖口和领口都被磨得泛白。但是很暖和,在这样的季节,需要这样穿才能保暖。
他还在极力回忆,希望想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车上,但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六道镇去县城的。
两天前吧,应该是两天前!
他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答案。这段时间的记忆,全都浓缩在了两天之内。而两天之内的记忆,又全被他压缩成了几个点。几个点相互串联,最终成了他这段时间的记忆。
安东海满脑袋都是碎片,太多太多的事想要被记起,可都像裂了缝,无法成型。他想把碎片拼凑起来,但始终无法达成所愿。
汽车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爬行,像蜗牛一样。安东海的心也像蜗牛,顶着厚厚的壳子,壳子下面是一副冷冰冰的躯壳。他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到前面满脸冰霜的女售票员脸上。
售票员好像正盯着他!
我有买票吗?难道我没有?安东海在偷瞟售票员时,意识到自己被售票员盯住,明明不想回应那双刻薄的眼睛,想装作非常自然的样子,却变得越来越不自在。他这样做,其实更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买票,但又不好主动开口问询,情愿那个女人能亲口跟他说话。
他开始在口袋里摸索。没有找到票根,所以他还是不敢确定自己到底买票没有。但他摸到了钥匙,还有一部手机,另外就是个钱夹子,里面应该没剩下多少钱。他掂量着肩上不轻不重的袋子,在心里暗自回忆这些东西到底花了他多少钱。
小镇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中。镇上的房屋普遍不高,顶多两三层楼,错乱地排列在山坳的雪地里。目光掠过小镇,远处是崇山峻岭,再往更远的地方看,则是黑压压的云层,云层和山峦融在一起,没有清晰的界线。
轰——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声惊醒。
这声巨响,源于汽车的突然失控,车轮紧贴在路面,试图停下来,但仍然摇摇晃晃地滑向路边,撞上立在田坎边的一棵大树,戛然而止。
雪花从树上哗啦啦地落下,天女散花般翩翩起舞,但有几块积雪落在车顶,像砸下的硬石,发出重重的声音。
谁也没料到快到达目的地前会发生变故,受到惊吓的乘客东倒西歪,还以为这次要完蛋了,闹嚷声顿时此起彼伏。
安东海先前被撞的脑袋余痛未消,再次受到撞击,身体紧贴在门上,像块狗皮膏药。
车门开了,站在门口的安东海,被惊魂未定的乘客们挤出门外,酿跄着差点摔倒。他脱离了车体,转身看着受伤后正在冒烟的绿皮车,怅然若失。
受到惊吓的司机,像个木头人,瞪眼看着碎裂的车前挡风玻璃,久久没回过神,以至于都忘了熄火。
安东海看着冒烟的车头,耳边充斥着汽车的马达声。
他的思维很奇怪,虽然也受了惊吓,但总算没有被人追问买票的事,所以他松了口气,变得有了底气。
他的奇怪的思维和逻辑,像极了一位心理医生跟一位洁癖患者的对话。医生问病人为什么每晚睡觉之前都无比担心房门锁好没有,难道是害怕小偷登门入室?
病人回答:“不,我并非害怕东西被偷,而是担心小偷进屋后会把我的房间弄脏。”
看吧,多么怪异的思维。
安东海最近正是被这种怪异的思维搞得心烦意乱,魂不守舍。
此时的他,站在雪地里,望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明白自己总算是顺顺利利地回到了六道镇。
不远处,有一座尖形屋顶的房子,据说是教堂,当年还有外国传教士,不过现在荒废了。教堂是安东海的参照物,每次回来,看到教堂,便知道自己没有迷路。只是安东海从来没有进去看过,虽然就在小镇的另一头,而且离他的修理店并不远。
他背着袋子,高一脚底一脚地踩在雪地上,脚底传来有节奏的声音。从车站离开,再没有别的交通工具。两条腿不听使唤,就像脚下的积雪,软绵绵的。
他再次抬头望向教堂,那就是家的方向。
安东海路过包子铺时,闻到香味儿,才感觉有点饿了,他不记得自己多久前吃过东西,但饥肠辘辘的感觉是最为真实的,所以停下来买了个包子。他以前经常关顾这家包子店,只是很少跟老板搭讪。他摸出皱巴巴的钱递了过去,接过包子,谁知老板有事没事主动问他:“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拿着包子,正要往嘴里送去,突然听见这话,不得不停了下来,匪夷所思地看着老板,思绪翻江倒海,但随即装作讶异地说:“哪有好久,这才两天呢。”
“两天?你记错了吧,四天前我从县城回来,看到你上了去县城的车,本来想叫你,但你没看到我。”老板神经质地说完这番话,就转身做生意去了。
安东海像个傻子一样转过身去,愣愣地回想着老板的话,终于确定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没错,老板的话明明是在说四天前见过他,也就是说,他四天前就已经离开六道镇去了县城,可为什么自己只记得在一家旅馆住过一夜,其他的所有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包括到底有没有结账,怎么去的车站等等,全都从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啦,我这是怎么了!他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惧,当然,除了恐惧,更多的则是担心,无比的担心。他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安东海原本害怕的是找不到答案,而现在更为可怕的是,他知道了真相。
四天!安东海无法正视这个数字。
这么说,他整整迷失了四天!
“喂,想什么呢?”龙飞打了个响指,又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家的。
安东海想了想,不敢肯定地说:“大概六点多吧。”
龙飞取下眼镜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再次抬头盯着安东海的眼睛,似乎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到点什么,但结果却令他失望了。
安东海眼神游离,来回闪躲,似有难言之隐,但突然跪下,浑身颤抖,摸着女人的脸庞,大张着嘴哽咽起来,却哭不出声。
龙飞捏了捏干涩的鼻子,使劲吸了吸,重重地吐出几个字:“从现场初步掌握的情况来看,你老婆是被杀的。”
安东海忽地站了起来,迎着龙飞的眼睛,带着哀求的口吻喊道:“帮帮我,求你帮我找到凶手,我老婆没有得罪什么人,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他说完这话,突然又冲龙飞跪下,头深深地埋在地上,任凭龙飞怎样拉拽都不起身。
“安东海,你到底还想不想抓到杀人凶手,想的话就立刻给我站起来。”龙飞这声怒吼果然奏效。安东海想起身,脚下却似有千钧之重,直到龙飞再次拽了他一把,他才站稳了脚跟。
龙飞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看着地上的尸体,叹息道:“好好配合我,把你知道的,猜测的,想告诉我的全都说出来,只要你配合,很快就能抓到凶手。”
安东海眉头紧锁,再次陷入无尽的遐思。
“导致你妻子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后脑勺受到猛烈撞击。”龙飞抽了抽鼻子,眼神瞥见了堆在不远处的几个酒瓶,其中一个酒瓶只剩下不到一半的酒,其他酒瓶都是空的。他收回目光,突然又俯下身子,隐约发现墙角的桌子下有块破碎的玻璃,伸手想掏出来,但又够不着,直到整个人趴在地上,使出了浑身力气,几乎让手臂伸长到极限,才终于摸到了冰冷、锋利的碎片。
安东海眼巴巴看着龙飞的动作,突然想到了什么,瞳孔瞬间放大了数倍。
龙飞的眼神,此刻只能用复杂和猜忌来形容。
“我见过你。”安东海的声音突然在背后传来。
龙飞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斜眼向后看去,然后将玻璃碎片捡起来,吹了吹,又拿到他眼前晃了晃,这才问:“你说你见过我,在什么地方?”
安东海好像不大敢确定,但试着说:“昨天,街上死了三个人,你也在吗?”
安东海是个奇怪的人,不是他自认为奇怪,而是在外人眼里,他确实很奇怪。他经营的这家电脑维修店,生意不好不坏,只能说勉强糊口。
六道镇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安东海就是这五脏之一,在镇上以这门营生维持生活多年,倒也没想过大富大贵。当然了,都是老顾客照顾生意。说起老顾客,这就是他最为奇怪的地方,很多生意人对待老顾客都如同对待上帝。安东海不一样,即使是老顾客,在他眼里也往往是过目就忘,下次来也似乎毫无印象。
所以安东海没什么朋友,这是最重要原因之一。
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记忆系统是否出了问题,直到最近才有所警觉。
安东海的老婆是个哑巴,这跟他很搭。他很少讲话,一天到晚也说不上三两句。那些老顾客中,不少人把他也当成了哑巴,很多时候都是用笑容和简单的动作,去完成整个交易的过程。
按照安东海所言,前一天冒着大雪出门去县城扫货,第二天坐班车回到镇上。到达镇上时,时间尚早,大约九点左右的样子。他习惯性在肩上挂着个袋子,袋子里是电脑和其他一些电子元件,右手插在口袋里,步履沉稳。感觉累了,偶尔换一下手,但很快又换回来。他眼里全是白色的世界,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声响,每走一步都会在身后留下深深浅浅的坑,很快又被雪淹没。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场景:他走过街头的时候,突然有个女子从楼上落下,轻飘飘的,像雪花一样。
安东海一开始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耳边传来惊恐的喧嚣。
不多时,警察赶到现场,正在忙活的时候,安东海被挤到了人群外。他眼巴巴看着从尸体下流出的殷红的血,血在他眼球上无限泛滥,最后全世界都被染红。他的内心无比失落,甚至有点疼痛。那些死去的人跟他毫不相识,记忆中也好像根本没去过他店里修电脑。
幸好我不认识他们,要不然也许会更加心塞,或者伤心。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感觉呼吸困难,就像有无数双手正掐着他脖子,不仅痛,而且快要窒息。
他很怕血,看到血流出来,越来越多,像莲花一样绽放。他的瞳孔不断放大,脑袋也嗡嗡作响。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甚至折磨得他无法站立,不得不蹲下身来。他不敢再看尸体,巨大的痛苦侵蚀着他的内心。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他再次起身的时候,看到了龙飞。那会儿,龙飞的目光正在朝他这边看,也许正在人群中搜索什么。他慌忙垂下眼皮,生怕被人看透自己内心的紧张和惶恐。可他发现那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站立的方向,不禁担心地想,他是在看我吗,他看到我了吗?
“当然,这是我的工作,所以我会在现场一点也不奇怪!”龙飞走出门时,又驻足瞟了一眼尸体,突然问,“你当时也在现场?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安东海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真的看到你了。”
“第一次遇到那种事吧,什么感觉?”龙飞出了门。
安东海听懂了他的意思,摇摇头说:“太惨了,三条人命啊,转眼就没了。”
龙飞赞同地笑了笑,追问道:“你认识死者?”
安东海眼里似乎射出一道光,但随即熄灭,紧接着反问:“如果我认识死者,你会不会把我当成嫌疑人?”
龙飞哑然失笑,又转身看着地上的死者说:“家里出了这种事,我很抱歉,节哀顺变。相信我,会抓到凶手的。”
“你有看到我吗?”安东海再一次答非所问。
“什么?”龙飞很奇怪地看着他,他发现自己这个问题很傻,也许龙飞当时根本就没在意现场每个人,只是在思考问题罢了。
“我先走一步,待会儿会有同事来将你老婆的遗体带回去。”龙飞说,“不过出于保护现场的需要,得麻烦你暂时回避。去外面住一晚,或者去亲戚家住一晚。”
安东海送龙飞离开后,提着酒瓶走到死者面前,猛灌了两口,双目失神地看着远处,眼角滚落两行热泪。
龙飞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总浮现着血案现场,以及那些已经不能言语的尸体。就在他从安东海那儿离开时,已经打电话向所长汇报了现场情况。
房间里的摆放很整齐,整齐的完全不像是个单身男人的家了。
龙飞从某些意义上来说,是个居家好男人,除了爱干净之外,行为做事还特别守时,在这方面,甚至有点强迫症,约好的时间做什么事,就算迟到一分钟也不行。
一个男人有洁癖,还有强迫症,就像《火柴人》中的男主角罗伊,很多时候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其实他们很烦自己,却又无法摆脱那如影随形的控制。龙飞就是这样一个人,经常会把自己锁在屋里,宁愿独自睡觉也不愿出去走走。其实他在洁癖这一点上还好,作为一个警察,与罪犯打交道,经常会见血,或者比血还要肮脏的东西,他必须面对,必须克服恐惧心理,顶多回家后多洗几遍手,多洗几次澡。
他最烦自己的还在于强迫症,那种不想听大脑使唤,却又不得不按照中枢神经的指挥去做某件事的时候,那会让他很崩溃。比如出门这个动作,关门,然后离开。再复杂点,关门、反锁,再离开。可是他每次都会把关门、反锁,再离开这个过程重复好多遍,一遍又一遍查看,一遍又一遍检查,直到终于说服大脑,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不过有很多次,龙飞都没能心满意足地离开,因为走到中途,他会突然想起关门的那一套程序,感觉哪里似乎出了问题,于是再次转身回去,重新检查一遍锁好的门,然后才终于放心地走开。
既然睡不着,那就干脆起床,从简陋的书架上随意取下一本书翻阅起来。他有看书的习惯,尤其是睡不着的时候。他的书架上有不少书,但总体就两大类,探案的和心理学方面的。这些书他基本都看过,还有些书甚至不止看过一遍。
随手翻了几页,没看书的心情,他明明记得不久前刚刚看过这本书的,这时候再次拿起,却觉得了然无趣。书的扉页上写着几行字: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面对不完美的自己,面对不堪重负的自己,继续生存下去的不二法则就是伪装自己,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下是一颗颗疲惫不堪的心,自我分裂下的自我毁灭!
他最喜欢的就是扉页上的文字,至于这本心理学书籍的内文,无非是教人如何突破自我,自我救赎等等话题,他都看厌了。
说到自我救赎,龙飞再一次哑然失笑。从心理学的意义来说,他的强迫症和洁癖都属于心理学范畴,所以他阅读心理方面的书籍,也算是一种自我救赎的办法吧!
龙飞发现自己近日来记忆力严重下降,白发增添了不少,很多事情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他合上书本,闭目养神,可发现一旦安静下来,烦恼就如万千愁丝钻进了脑袋。他不得不睁开眼,望着头顶狭窄的空间,感觉呼吸都是那么的压抑,最终,还是决定看会儿书再去睡觉。
《24重人格》《人格裂变的姑娘》《东京少年》。龙飞起身,从书架上的三本书中抽出了《人格裂变的姑娘》,这本书他已经看完了,而且是两遍。看第一遍的时候感觉西碧儿的经历很好玩,可是后来,他在读第二遍的时候,觉得她很可怜。
想到可怜的西碧儿,他觉得自己就是西碧儿,是那个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西碧儿。
他的书架上还有不少探案类的书籍,譬如李玫瑾的《犯罪心理研究》,汉斯格罗斯的《刑事检察官手册》,贝卡利亚的《犯罪与刑罚》,这些书他也都看过,他觉得自己曾经算是个有理想的警察,他也想做个好警察,可是现在,自己是什么?
他把书放回原位,电话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但声音不陌生。
“安师傅呀,这么晚打电话来,有事吗?”龙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平淡。这个点儿,绝大多数人已经入睡,所以他还要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带着一丝疲倦,但又要介于清醒之间,这是对人起码的尊重。
电话那头的安东海很快又陷入沉默,再次开腔时,声音也显得无比低沉:“龙警官,我老婆不见了,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找到她……”
龙飞明显听见他的声音在颤抖,同时也被这话吓到了,随即坐正身体,屏住呼吸,安慰道:“你别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听你的话出门转了一圈,但又实在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安东海说这话时突然呜呜地抽泣起来,“其实我没有走远,很久都没等到有人来,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里待得太久,回家一看,我老婆她不见了。”
“不见了?”安东海把电话换了只手,“你亲耳听见我打电话让同事来的,会不会是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同事把人给带走了?”
“不会,我一直在家门口看着。”安东海非常固执,龙飞沉吟片刻,只好说:“这样吧,你先别急,我马上打电话核实一下。”
龙飞挂断电话,仰面躺在那儿,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双目失神,心里像装了半桶水,晃来晃去。
安东海站在冰冷的房子里,刚放下电话,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来者是个陌生人,说是电脑坏了,让他跟着去家里帮忙修修。安东海的心情很糟糕,加上是大半夜,一口就回绝了。很快,门外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直到脚步声慢慢远去。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把在原地不停徘徊的安东海惊得打了个哆嗦。
“我刚刚已经打过电话,很抱歉,我同事确实还没来得及……”龙飞的声音充满愧疚,安东海一听这话就懵了,急得连连跺脚,不停地唉声叹气,一个劲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龙飞凝重地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也别太心急,我这边已经向所里做了汇报,领导相当重视,一定会全力侦查的。”
“可是……”安东海话未说完,被龙飞打断:“好了,你也先休息吧,同时赶紧想想自己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明天我再跟你联系。”
安东海无奈地放下电话,脑子里全是他老婆的影子,一时间万分痛苦,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
龙飞紧紧地攥着电话,却毫无睡意,想着安东海,想着他老婆被杀的案子,陷入无尽的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