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中国的“别里科夫”
俄国著名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的《装在套子里的人》脍炙人口,里面塑造了一个典型的人物形象别里科夫,他把自己的一切都装在套子里,他拥有很多套子:雨鞋、雨伞、棉大衣、伞套、表套、刀套、脸套子、衣领、黑眼镜、羊毛衫、堵耳朵眼的棉花、车篷、壳子、古代语言、政府的告示、报纸上的文章、他的房子、卧室、帐子、被子。这些都是他的“套子”,他企图永远保有这些“套子”,并妄想着通过这些“套子”辖制人们,结果自己丢掉了性命。
别里科夫的可悲之处在于,他把自己异化成“套子”,并异想天开地用这些“套子”去网住他人,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最终自己走向坟墓——一个永远的“套子”。
别里科夫自己建立了一整套的“套子”,并想着把自己的“套子”行诸天下,结果难以挡住涌动的思潮和汹涌的革命浪潮,自己却被葬送。
别里科夫是想把自己的“套子”套到别人头上而灭亡的典型例子,无独有偶,在鲁迅的笔下也有一个人物有自己的“套子”,却妄想躲在自己营造的“套子”里自存,但作茧自缚,结果也灰飞烟灭,付诸东流。
这个人物就是孔乙己。
孔乙己的第一个“套子”是他的衣着,他借此维护身份。
孔乙己的衣着——“穿长衫”,而且是一穿就“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每时每刻都显示着他读书人的身份。孔乙己“穿长衫”,是要区别于“短衣帮”,表明自己是读书人,以显示他的存在价值。所以,尽管人们对他的身份与价值并不认可,但他还是穿长衫。显然,“长衫”已经成为孔乙己这一人物身份的标志,也是他自认为维护自尊和身份的有效手段。孔乙己把自己牢牢裹在这个套子里,不肯俯下身子和短衣帮一样卖苦力干活,挣钱养活自己,也不能靠读书进入上流阶层,成为“穿长衫”的一分子,这个套子像一个面具死死地扼住了孔乙己的思想,让孔乙己凌空高蹈,不接地气地生活,直至走向堕落。孔乙己最后一次到店,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也许是因为“长衫”早已破烂不堪,所以他才穿了破夹袄。然而,正是这件“破夹袄”暗示了他已经彻底丧失了读书人的尊严,他的维护“套子”的梦想在现实中破碎,也预示着他的生命行将终结。
孔乙己的第二个“套子”是他的语言,他借此显示自己的学问。
孔乙己使用的语言也时时在显示他读书人的身份。孔乙己“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从不看对象。比如,他对短衣帮的酒客说“污人清白”、“君子固穷”,对小孩说话也是“多乎哉?不多也”。这些话,听话的人能听懂吗?但他根本不管这么多。因为,他头脑里根深蒂固的观念是自己是读书人,读书人的语言密码就是“之乎者也”。显然,孔乙己运用这样的语言和别人讲话,根本不是为了交流,而是为了显摆。因为,在他看来只有这样的语言才能让他与众不同,才能显示出他的学问。说到底,孔乙己就是想通过这样的语言密码表现自己的学问,来显示与他人的不同,来高扬自己的独特身份。语言是思维的物质外壳,这样的语言方式标志着孔乙己的思维,这个“套子”让他不能流俗,不能很好地融入大众,只能形单影只地沦为他人的笑柄,最后孤独地死去。
孔乙己的第三个“套子”是他的特殊行为方式,他以此来显示自己优越于他人。
《孔乙己》中,孔乙己的行为方式很是特立独行,这是他自己的特有的行为方式,这些行为方式,意在显示他的与众不同。如“便排出九文大钱”中的“排”。面对只能出四文钱买一碗酒的“短衣帮”,孔乙己却能“排”出“九文大钱”。这自然可以让他炫耀一下。于是,他便把这九文大钱一一“排”出。显然,“排”这个动作中就包含了他维护自己个人体面的目的——“我”出的钱是九文,而且是一文不差。由此,我们完全可以在这个“排”的动作细节里窥见孔乙己的内心世界——他是在极力表现自己难得而仅有的阔气,用这份阔气来区分自己和“短衣帮”的差别,以拿出钱量的大小来显示自己价值和地位远远大于那些“短衣帮”,多么迂腐可笑的行为!除此之外,孔乙己的有些神态也是在炫耀自己的价值,如酒客问他“当真识字么”时,他的表现是“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面对不识字的“短衣帮”,他的“不屑置辩”表现出的是他的高傲——尽管这种神气维持的时间非常短暂,但孔乙己能够迅速地表现出这种神气来,本身就已表明他时时刻刻都有自己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因为自己读过书,在谈论学问上,他就是老大,就是权威,别人都是文盲,都是白痴,因此他以此傲视他人,在行为方式上显摆得不靠谱,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行为方式无异于作茧自缚,使孔乙己越来越孤立于他人,越来越沦为他人的笑料。
在酒店里被别人当作了笑料,缺少真诚的、对等的交流,孔乙己“只好向孩子说话”。比如,他要教小伙计识字,还说“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这既是孔乙己表现他有学问的机会,又是他满足虚荣心的时机,因此他才会有极难得的“极高兴的样子”。其实,孔乙己之所以有这样的表情与如此热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觉得在学问上远远超过他人,他始终认为自己学富五车,足为人师。执意教小伙计写“茴”字,这种做法,说明孔乙己始终没有摆脱自己认为自己是个读书人的思想窠臼,始终存在着傲视群人的优越感,他觉得,唯有他才懂得如此宏丰的知识,唯有他才晓得如此之多的东西,这种知晓一切的能力来源于读书,因此,自己是个“读书人”这个想法始终在孔乙己的脑袋里挥之不去,这也是一直支撑他在孤立无援、人情冷漠的世界中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孔乙己还很在乎自己的名声,文中还专门写了有关孔乙己赊账的情况:“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个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孔乙己尽管很穷,但是很注意维护声誉,连因欠账要在粉板上写自己的名字都很看重。孔乙己“ 从不拖欠”,是因为一拖欠名字就会被写在“粉板”上广而告之,只要走进酒店的人都会知道,这在他看来是非常没面子的事情。这实质上也是孔乙己在维护自己的身份,别人可以赊欠甚至赖账,我孔乙己绝不,这就是一个“读书人”和你们这些不读书人的本质区别。穷得一无所有了,依然在精神上觉得高人一等,孔乙己的这个“套子”做得也够坚固的。
面对酒店的酒客的嘲笑,孔乙己总是不遗余力地反击。酒客一看到孔乙己就挖苦和嘲笑。他们说他偷人家的东西时,他的反驳是“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他们说他偷何家的书被吊着打时,他的反驳是:“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尽管他的这些反驳苍白无力,那些嘲笑他的人也不会听进去,但他还是要极力维护他构建的“套子”。
孔乙己在自己营造的套子——自我世界里,陶醉,生存。但是社会的力量撕碎了他的“套子”,把孔乙己逼上了绝路。
世俗的社会剥夺了孔乙己的“套子”。与孔乙己极力维护自己的套子相对立的是世俗的社会剥夺了他的“套子”,不管是“穿长衫”的何家人、丁举人和酒店的掌柜,还是属于“短衣帮”的酒客和酒店的小伙计,都有意无意地撕扯着孔乙己的“套子”。
他的绰号是“别人”起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一个读书人,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了,让人叫绰号,而且还是一叫就成了社会大众对他的共同称呼,而他更是在这个称呼中被迫无奈地不断应答,这无论如何都是绝妙的讽刺,更是对孔乙己人格尊严的侮辱与剥夺,更是社会大众撕扯孔乙己所营造的“套子”的典型表现。
短衣帮通过羞辱撕碎了孔乙己斯文的“套子”。
短衣帮与孔乙己一样,都生活在社会底层。在酒客里,他们都是站着喝酒的人。然而,除了喝酒,他们就是嘲笑孔乙己,以剥夺他的人格尊严为乐:“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对于孔乙己,从肉体上的伤疤到精神上的伤疤,他们都毫不留情地一一揭开。孔乙己则在他们的挖苦与嘲笑中毫无招架之力,最后只能败下阵来——“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
掌柜的冷酷撕碎了孔乙己的“套子”。
“毫不热心”,甚至是“又不耐烦”, “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掌柜的对孔乙己没有丝毫的温情,他只把孔乙己当作生活的调料,以博众人欢笑。小伙计“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这说明,在掌柜的眼里,孔乙己一文不值,即使最没有地位、最无资格嘲笑他人的“奴隶般的仆人”都有嘲笑孔乙己的资格,可见孔乙己的价值又在小伙计之下了。不仅如此,最后一次到店的孔乙己已经陷入了被打折了腿根本不能站起来的悲惨境地,面对这样的残废人,掌柜的没有动一点恻隐之心,他仍然同平常一样,讥笑他的窘态,摧残他的精神,笑着对他说,而且最后是“我和掌柜都笑了”。掌柜的“笑”,是轻薄的“笑”,是没有把孔乙己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的“笑”,是嘲弄的“笑”,是菲薄的“笑”,是不庄重的、轻蔑的“笑”,孔乙己在他心里轻如鸿毛,孔乙己不来他浑然无觉,孔乙己来了,聊补一笑而已,在孔乙己失去消息之后两次说了“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显然,孔乙己在他的心目中根本就不是一个值得挂心的生命,孔乙己无论有怎样的遭际,也不能动他心弦,孔乙己仅仅是他粉板上欠钱符号和聊补心空寥落的可笑玩物,孔乙己刻意营造的斯文“套子”,在掌柜的眼里一文不值,更不堪一击,轻轻地一问,随意地一笑,就把孔乙己精心经营的“套子”戳碎了。
小伙计的鄙视也是撕扯孔乙己的“套子”的力量。
小伙计是酒店里最没地位的差役,工作差点儿都保不住了,只因为介绍工作的人面子大,暂时没有被辞退的角儿,这个处于底层的小人物都是摧毁孔乙己“套子”的力量,可见社会的炎凉,也足见鲁迅笔下的讽刺功力。这个人物原本是纯洁的,不会在酒里掺水,难以弄虚作假,但是在众人嘲笑孔乙己的氛围里,他也变得势利起来,他忘却了自己也是一个被奴役者、被欺压者的身份,转而成为鄙视孔乙己的一种力量,这种“五十步笑百步”的心酸,具有绝妙的讽刺意义。孔乙己精心经营的高傲、斯文在最底层人的眼里都不值一分一毫,这个“套子”哪里还有存在的价值?
《孔乙己》中有小伙计的一段心理描写:“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显然,在“我”眼里孔乙己是一个毫无价值和尊严的流浪汉,根本不是什么富有知识的读书人,谈不上体面和尊严,可见,尊严和面子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自己故弄玄虚营造的假面具和“套子”,是自己的实力和在生活中的地位和价值的外在显现。孔乙己没有经济来源,没有政治地位,在追求功名上也没有成功,只有自己妄想的一切虚无,这注定他想维护的东西缺少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的支撑,他被人看不起,甚至连小伙计这样的社会底层人员也对他嗤之以鼻,是理所当然的。
何家与丁家通过残暴的殴打,让孔乙己斯文扫地,彻底撕毁了孔乙己的“套子”。
《孔乙己》中,鲁迅巧妙地运用侧面描写的方式,通过酒客的谈论写了孔乙己被打。对孔乙己进行整体描写时,鲁迅是这样写的:“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关于这些伤痕的来历,借助酒客鲁迅又做了这样的叙述:“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何家的书,吊着打。”“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显然,何家与丁家都属于“穿长衫”的。然而,对于孔乙己这个也“穿长衫”的,他们却是一点儿也不留情面,不是“吊着打”就是“打折了腿”,何家与丁家私设公堂,殴打手无缚鸡之力的孔乙己,不仅摧残他的肉体,而且摧毁他的精神,他们把孔乙己通过各种“套子”建立起来的自尊、自傲的“围城”彻底摧毁。同类者的摧残和鄙夷是孔乙己被人乃至社会耻笑的根源,范进中举后,张乡绅的来访和相赠极大地提高了范进的社会地位和声誉,孔乙己虽然在科举道路上没有取得进步,但是同是读书人的体恤和温暖如果到位,对孔乙己施以援手,孔乙己读书人的身份和尊严就很容易建立起来,知根知底的同类人的摧残,打开了整个社会鄙视孔乙己的窗口,在同行内都没有地位,罕能在其他群体内赢得尊重,这种社会的习俗和规则,至今仍有着现实的意义。
一个读书人,在功名上一无所获,梦想着凭借“读过书”这样的经历和残存的一点点知识,作为存身立世的一种精神寄托,梦想着凭借象征着文化人的“一袭长衫”和满口“之乎者也”的文词,来确证自己和他人有着不同的特质,梦想着自己在自我营造的这个“套子”的庇护下,赢得社会的尊重和认可,但是,社会不相信“乌托邦”,社会不相信精神孤傲的落伍者,社会只相信现实。因此,在孔乙己,生活或生存的环境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同情他——无论是短衣帮还是穿长衫的,抑或酒店的掌柜或者小伙计,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破坏着孔乙己营造的自我的精神世界,并把孔乙己践踏的一文不值,斯文扫地。
《孔乙己》中所有人的表现深刻地揭示了“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这个社会竟是如此的“凉薄”,以至于其在剥夺孔乙己自己建立的以期维护自己身份和尊严的“套子”都被一一撕碎。这样以来,没有丝毫尊严的孔乙己,便必然会成为悲剧的牺牲品。从这个角度讲,鲁迅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揭示的便不仅仅是孔乙己的悲剧,而是当是整个社会的悲剧。
别里科夫死于“套子”,挡不住对革命的春潮的恐慌,孔乙己死于“套子”挡不住别人的伤害。别里科夫死于“套子”,笼不住他想控制的一切,而孔乙己死于“套子”,挡不住一切寒枪冷箭,孔乙己在自己的“套子”中不能“自完”。
孔乙己就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所有人的面目与灵魂。鲁迅写这样一个病态的社会,就是要唤起社会对人的关注,疗救那些侵害他人和被他人侵害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