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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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三 权学士权认远乡姑 白孺人白嫁亲生女

词云:

世间奇物缘多巧,不怕风波颠倒。遮莫一时开了,到底还完好。丰城剑气冲天表,雷焕张华分宝。他日偶然齐到,津底双龙袅“丰城剑气”四句——《晋书·张华传》:雷焕为丰城县令,得双剑,一赠张华,一留自佩。张华死,失剑所在。雷焕死,子雷华持剑行至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只见水下两龙蟠萦,各长数丈,于是失剑。这四句便概括此事。下文叙“丰城剑气”故事,与传有出入。丰城,县名,故治在今江西省丰城市西南,晋时属豫章郡(今南昌市)。

此词名《桃源忆故人》,说着世间物事有些好处的,虽然一时拆开,后来必定遇巧得合。那丰城剑气是怎么说?晋时大臣张华,字茂先,善识天文,能辨古物。一日,看见天上斗牛分野斗牛分野——“斗”、“牛”是星宿名。古代根据天上星宿的位置来划分地面相应的区域,叫做“分野”。按“豫章丰城”应为“翼”、“轸”二星的分野,王勃《滕王阁序》有“星分翼轸”和“龙光射牛斗之墟”的句子,此处用混了。之间,宝气烛天,晓得豫章丰城县中当有奇物出世。有个朋友雷焕,也是博物的人,遂选他做了丰城县令,托他到彼,专一为访寻发光动天的实物。分付他道:“光中带有杀气,此必宝剑无疑。”那雷焕领命,到了县间,看那宝气,却在县间狱中。雷焕领了从人,到狱中尽头去处,果然掘出一对宝剑来,雄曰纯钩,雌曰湛卢。雷焕自佩其一,将其一献与张华。各自宝藏,自不必说。后来张华带了此剑,行到延平津延平津——一名剑津,今名建溪,在福建省南平市东。南平晋时为延平县。口,那剑忽在匣中跃出,到了水边,化成一龙。津水之中也钻出一条龙来,凑成一双,飞舞升天而去。张华一时惊异,分明晓得宝剑通神,只水中这个出来凑成双的,不知何物。因遣人到雷焕处问前剑所在。雷焕回言道:“先曾渡延平津口,失手落于水中了。”方知两剑分而复合,以此变化而去也。至今人说因缘凑巧,多用延津剑合故事,所以这词中说的,正是这话。

而今说一段因缘,隔着万千里路,也只为一件物事,凑合成了,深为奇巧。有诗为证:

温峤曾输玉镜台“温峤”句——温峤,字太真,东晋将领。《世说新语·假谲》载:温峤丧妇,适从姑嘱峤为其女择婿,峤遂将北征刘聪时所得玉镜台为聘礼,得成夫妇。,圆成钿合更奇哉。

可知宿世红丝系,自有媒人月下来“可知”二句——用“月下老人”的传说。据李复言《续幽怪录·定婚店》载:唐代韦固欲早娶妇,一次赴约议婚,天尚不明,遇一老人向月检书,问之,是婚姻簿;问囊中何物,答是红丝绳,以此系男女之足,必成夫妇。后因称主管人世婚姻的神为“月下老人”,简称“月老”;也用指媒人。

话说国朝有一位官人,姓权,名次卿,表字文长,乃是南直隶宁国府南直隶宁国府——明代将直接隶属京师管辖的地区称为直隶。明初定都南京,永乐以后移都北京,故有南直隶与北直隶之称。南直隶辖境相当现在江苏、安徽两省。宁国府属南直隶,治所在今安徽省宣州市。人氏。少年登第,官拜翰林编修翰林编修——翰林,指“翰林院”,始置于唐初,本为各种文艺技术内廷供奉之处,明代始将修史、著作、图书等事务并归翰林院,成为外朝官署,故尊称入翰林院做官的人为“翰林”。编修,官名,掌修国史,属翰林院。之职。那翰林生得仪容俊雅,性格风流,所事在行所事在行——意谓什么事情都知道,有经验。在行,也叫“懂行”、“内行”。,诸般得趣,真乃是天上谪仙谪仙——从上界贬谪到人间的神仙,喻神采飘逸而有才学的人。《唐书·李白传》记贺知章见李白赞叹说:“子,谪仙人也!”,人中玉树玉树——喻人品不凡,才貌俱佳。《世说新语·容止》:“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并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他自登甲第登甲第——指中进士。俗称进士为“甲科”,亦称“甲第”。,在京师为官一载有馀。京师有个风俗,每遇初一、十五、二十五日,谓之庙市,凡百般货物,俱赶在城隍庙前,直摆到刑部街上来卖,挨挤不开、人山人海的做生意。那官员每清闲好事的,换了便巾便衣,带了一两个管家长班长班——旧时官员随身使唤的仆人,也叫“长随”。出来步走游看,收买好东西、旧物事。朝中惟有翰林衙门最是清闲,不过读书下棋、饮酒拜客,别无他事相干。权翰林况且少年心性,下处闲坐不过,每遇做市热闹时,就便出来行走。

一日,在市上看见一个老人家,一张桌儿上摆着许多零碎物件,多是人家动用家伙,无非是些灯台、铜杓、壶瓶、碗碟之类,看不得在文墨文墨——写文章的人。眼里的。权翰林偶然一眼瞟去,见就中有一个色样奇异些的盒儿。用手去取来一看,乃是个旧紫金钿盒儿,却只是盒盖。翰林认得是件古物,可惜不全,问那老儿道:“这件东西,须还有个底儿,在那里?”老儿道:“只有这个盖,没有见甚么底。”翰林道:“岂有没底的理?你且说这盖是那里来的,便好再寻着那底了。”老儿道:“老汉有几间空房在东直门,赁与人住。有个赁房的,一家四五口,害了天行症候天行症候——流行性疾病,也叫“时疫”。,先死了一两个后生。那家子慌了,带病搬去,还欠下些房钱,遗下这些东西作退帐。老汉收拾得,所以将来货卖度日。这盒儿也是那人家的,外边还有一个纸簏儿纸簏(lù鹿)儿——即字纸篓儿。用竹篾或柳条编的圆形盛器。藏着,有几张故字纸包着,咱也不晓得那半扇盒儿要做甚用,所以摆在桌儿上,或者遇个主儿买去,也不见得。”翰林道:“我倒要买你的,可惜是个不全之物。你且将你那纸簏儿来看。”老儿用手去桌底下摸将出来,却是一个破碎零落的纸糊头簏儿。翰林道:“多是无用之物,不多几个钱,卖与我罢。”老儿道:“些小之物,凭爷赏赐罢。”翰林叫随从管家权忠与他一百个钱,当下成交。老儿又在簏中取出旧包的纸儿来包了,放在簏中,双手递与翰林。翰林叫权忠拿了,又在市上去买了好几件文房古物。回到下处来,放在一张水磨天然几上,逐件细看,多觉买得得意。落后看到那纸簏儿,扯开盖,取出纸包来。开了纸包,又细看那钿盒,金色灿烂,果是件好东西。颠倒相来颠倒相来——颠过来,倒过去,反复察看。相,辨察。,到底只是一个盖。想道:“这半扇落在那里?且把来藏着,或者凑巧有遇着的时节,也未可知。”随取原包的纸儿包他。只见纸破处,里头露出一些些红的出来。翰林把外边纸儿揭开来看,里头却衬着一张红字纸。翰林取出,定睛一看,道:“元来如此!”你道写的甚么?上写道:

大时雍坊住人徐门白氏,有女徐丹桂,年方二岁。有兄白大,子曰留哥,亦系同年生。缘氏夫徐方,原籍苏州,恐他年隔别无凭,有紫金钿盒,各分一半,执此相寻为照。

后写着年月,下面着个押字押字——在契约文书上签字,也叫“画押”。。翰林看了道:“元来是人家婚姻照验之物,是个要紧的,如何却将来遗下,又被人卖了?也是个没搭煞没搭煞——没头没脑、糊里糊涂,含有荒唐的意思。也作“没掂三”、“没挞煞”。的人了。”又想道:“这写文书的妇人,既有丈夫,如何却不是丈夫出名?”又把年月迭起指头算一算看,笑道:“立议之时,到今一十八年,此女已是一十九岁,正当妙龄,不知成亲与未成亲。”又笑道:“妄想他则甚!且收起着。”因而把几件东西一同收拾过了。

到了下市,又踱出街上来行走,看见那老儿仍旧在那里卖东西。问他道:“你前日卖的盒儿,说是那一家掉下的。这家人搬在那里去了,你可晓得?”老儿道:“谁晓得他!他一家人,先从小的死起,死得来慌了,连夜逃去。而今敢是死绝了,也不见得。”翰林道:“他住在你家时,有甚么亲戚往来?”老儿道:“他有个妹子,嫁与下路人下路人——又称“下江人”,指长江下游地区的人。,住在前门。以后不知那里去了,多年不见往来了。”权翰林自想道:“问得着时,还了他那件东西,也是一桩方便的好事。而今不知头绪,也只索繇他罢了。”

回还寓所,只见家间有书信来,夫人在家中亡过了。翰林痛哭了一场,没情没绪,打点回家,就上个告病的本。奉圣旨:“权某准回籍调理,病痊赴京听用。钦此。”权翰林从此就离了京师,回到家中来了。

话分两头。且说钿盒的来历。苏州有个旧家子弟,姓徐名方,别号西泉,是太学中监生太学中监生——太学,古时的大学,明代时为全国最高学府。在太学读书的学生称“太学生”,肄业后统称“监生”。。为干办干办——这里作动词,办理的意思。前程,留寓京师多年。在下处岑寂,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为妾。生下一个女儿,是八月中得的,取名丹桂。同时,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唤做留哥。白氏女人家性子,只护着自家人。况且京师中人不知外方头路头路——吴方言,犹如说“头绪”。,不喜欢攀扯外方亲戚,一心要把这丹桂许与侄儿去。徐太学自是寄居的人,早晚思量回家,要留着结下路亲眷,十分不肯。一日,太学得选了闽中二尹二尹——即“二府”,也叫“府同知”,为明代州府知府的佐官,犹如现在所说“第二把手”。,打点回家赴任,就带了白氏出京。白氏不得遂愿,恋恋骨肉之情,瞒着徐二尹,私下写个文书。不敢就说许他为婚,只把一个钿盒儿分做两处,留与侄儿做执照,指望他年重到京师,或是天涯海角,做个表证。白氏随了二尹到了吴门吴门——苏州的别称。。元来二尹久无正室,白氏就填了孺人孺人——封号名,《礼记·曲礼下》:“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明代作为七品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旧时也作对妇人的尊称。之缺,一同赴任。又得了一子,是九月生的,名唤糕儿。二尹做了两任官回家,已此把丹桂许下同府陈家了。白孺人心下之事,地远时乖,只得丢在脑后。虽然如此,中怀歉然,时常在佛菩萨面前默祷,思想还乡,寻钿盒的下落。已后二尹亡逝,守了儿女,做了孤孀,才把京师念头息了。想那出京时节,好歹已是十五六个年头。丹桂长得美丽非凡。所许陈家儿子年纪长大,正要纳礼成婚,不想害了色痨,一病而亡。眼见得丹桂命硬,做了望门寡妇望门寡妇——旧时称已许配人家未婚而夫死的女人。,一时未好许人,且随着母亲、兄弟,穿些淡素衣服,挨着过日。正是:

孤辰寡宿无缘分,空向天边盻女牛。

不说徐丹桂凄凉。且说权翰林自从断了弦断了弦——俗称丧妻为“断弦”,再娶为“续弦”。,告病回家,一年有馀,尚未续娶。心绪无聊,且到吴门闲耍,意图寻访美妾。因怕上司府县知道,车马迎送,酒礼往来,拘束得不耐烦;揣料揣料——预料、料想。自己年纪不多,面庞娇嫩,身材琐小,傍人看不出他是官,假说是个游学秀才,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静室中。那庵乃是尼僧,有个老尼,唤做妙通师父,年有六十已上,专在各大家往来,礼度熟闲,世情透彻。看见权翰林一表人物,虽然不晓得是埋名贵人,只认做青年秀士,也道他不是落后的人,不敢怠慢,时常叫香公香公——寺庙中管理香火的人。送茶来,或者请过庵中清话。权翰林也略把访妾之意问及妙通,妙通说是出家之人不管闲事,权翰林也就住口,不好说得。

是时正是七月七日,权翰林身居客邸,孤形吊影,想着牛女银河之事牛女银河之事——指牛郎织女七月七日在银河鹊桥相会的神话故事。,好生无聊。乃咏宋人汪彦章《秋闱》词,改其末句一字云“乃咏”二句——汪藻,字彦章,北宋末饶州德兴人,官拜翰林学士,知徽州、宣州,晚居永州。存词仅四首。《点绛唇》词末句原为“有个人同倚”,“改其末句一字”,即改“有”为“少”。

高柳蝉嘶,采菱歌断,秋风起。晚云如髻,湖上山横翠。

廉卷西楼,过雨凉生袂。天如水。画楼十二,少个人同倚。(词寄《点绛唇》)

权翰林高声歌咏,趁步走出静室外来。新月之下,只见一个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翰林急忙尾尾——尾随,跟踪。在背后,在黑影中闪着身子,看那女子。只见妙通师父出来接着,女子未叙寒温,且把一炷香在佛前烧起。那女子生得如何?

闻道双衔凤带,不妨单着鲛绡。夜香知与阿谁烧?怅望水沉烟袅。云鬓风前丝卷,玉颜醉里红潮。莫教空度可怜宵,月与佳人共僚僚(liǎo了)——通“嫽”,意为美好。(音了)。(词寄《西江月》)

那女子拈着香,跪在佛前,对着上面,口里喃喃呐呐,低低微微,不知说着许多说话,没听得一个字。那妙通老尼便来收科收科——犹如说“收场”。道:“小娘子,你的心事说不能尽,不如我替你说一句简便的罢。”那女子立起身来道:“师父怎的简便?”妙通道:“佛天保佑,早嫁个得意的丈夫,可好么?”女子道:“休得取笑。奴家只为生来命苦,父亡母老,一身无靠,所以拜祷佛天,专求福庇。”妙通笑道:“大意相去不远。”女子也笑将起来。妙通摆上茶食,女子吃了两盏茶,起身作别而行。

权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险些儿眼里放出火来,恨不得走上前一把抱住。见他去了,心痒难熬。正在禁架不定,恰值妙通送了女子回身转来,见了道:“相公还不曾睡?几时来在此间?”翰林道:“小生见白衣大士白衣大士——俗称观音菩萨为“白衣大士”,这里比喻身穿素衣的徐丹桂。出现,特来瞻礼。”妙通道:“此邻人徐氏之女,丹桂小娘子。果然生得一貌倾城,目中罕见。”翰林道:“曾嫁人未?”妙通道:“说不得。他父亲在时,曾许下在城陈家小官人,比及将次成亲,那小官人没福死了,担阁了这小娘子做了个望门寡,一时未有人家来求他的。”翰林道:“怪道穿着淡素,如何夜晚间到此?”妙通道:“今晚是七夕牛女佳期,他遭着如此不偶之事,心愿不足,故此对母亲说了,来烧炷夜香。”翰林道:“他母亲是甚么样人?”妙通道:“他母亲姓白,是个京师人。当初徐家老爷在京中选官,娶了来家的,且是直性子好相与。对我说还有个亲兄在京,他出京时节,有个侄儿方两岁,与他女儿同庚同庚——年龄相同。清顾张思《土风录》云:“年齿曰庚,问人年曰尊庚,同年岁曰同庚。”的。自出京之后,杳不相闻,差不多将二十年来了,不知生死存亡,时常托我在佛前保佑。”翰林听着,呆了一会,想道:“我前日买了半扇钿盒,那包的纸上,分明写是‘徐门白氏,女丹桂;兄白大,子白留哥’。今这个女子姓徐名丹桂,母亲姓白,眼见得就是这家了。那卖盒儿的老儿说,那家死了两个后生,老人家连忙逃去,把信物多掉下了。想必死的后生,就是他侄儿留哥,不消说得。谁想此女如此妙丽,在此另许了人家,可又断了。那信物却落在我手中,却又在此相遇,有如此凑巧之事?或者倒是我的姻缘,也未可知。”以心问心,跌足道:“一二十年的事,三四千里的路,有甚查帐处?只须如此如此!”

算计已定,对妙通道:“适才所言白老孺人,多少年纪了?”妙通道:“有四十多岁了。”翰林道:“他京中亲兄可是白大?侄儿子可叫做留哥?”妙通道:“正是,正是。相公如何晓得?”翰林道:“那孺人正是家姑,小生就是白留哥,是孺人的侄儿。”妙通道:“相公好取笑!相公自姓权,如何姓白?”翰林道:“小生幼年离了京师,在江湖上游学,一来慕南方风景,二来专为寻取这头亲眷,所以移名改姓,游到此地。今偶然见师父说着端的端的——究竟、底细。,也是一缘一会,天使其然。不然,小生怎地晓得他家姓名?”妙通道:“元来有这等巧事!相公,你明日去认了令姑,小尼再来奉贺便了。”

翰林当下别了老尼,到静室中游思妄想,过了一夜。天明起来,叫管家权忠,叮嘱停当了说话。结束整齐,一直问到徐家来。到了门首,看见门上一个老儿在那里闲坐。翰林叫权忠对他说:“可进去通报一声,有个白大官,打从京中出来的。”老儿说道:“我家老主人没了,小官儿又小,你要见那个的?”翰林道:“你家老孺人可是京中人姓白么?”老儿道:“正是姓白。”权忠道:“我主人是白大官,正是孺人的侄儿。”老儿道:“这等,你随我进去通报便是。”老儿领了权忠,竟到孺人面前。权忠是惯事的人,磕了一头,道:“主人白大官,在京中出来,已在门首了。”白孺人道:“可是留哥?”权忠道:“这是主人乳名。”孺人喜动颜色道:“如此喜事!”即忙唤自家儿子道:“糕儿,你哥哥到了,快去接了进来!”那小孩子嬉嬉颠颠,摇摇摆摆,出来接了翰林进去。翰林腆腆、冒冒失失进去,见那孺人起来,翰林叫了姑娘姑娘——吴方言,姑母。一声,唱了一喏,待拜下去。孺人一把扯住道:“行路辛苦,不必大礼。”孺人含着眼泪看那翰林,只见眉清目秀,一表非俗,不胜之喜。说道:“想老身出京之时,你只有两岁,如今长成得这般好了。你父亲如今还健么?”翰林假意掩泪道:“弃世久矣。小侄只为眼底没个亲人,见父亲在时,曾说有个姑娘嫁在下路,所以小侄到南方来游学,专欲寻访。昨日偶见月波庵妙通师父,说起端的,方知姑娘在此,特来拜见。”孺人道:“如何声口声口——说话的声音、语气。不像北边?”翰林道:“小侄在江湖上已久,爱学南言,所以变却乡音也。”翰林叫权忠送上礼物,孺人欢喜收了,谢道:“至亲骨肉,只来相会便是,何必多礼?”翰林道:“客途乏物孝敬姑娘,不必说起。且喜姑娘康健。昨日见妙通说过,已知姑夫不在了。适间这位是表弟,还有一位表妹,与小侄同庚的,在么?”孺人道:“你姑夫在时,已许了人家,姻缘不偶,未过门就断了。而今还是个没吃茶没吃茶——没有接受聘礼,即未正式订婚。旧时聘妇多用茶,据《天中记》载:“凡种茶树必下子,移植则不生,故聘妇必以茶为礼。”的女儿。”翰林道:“也要请相见。”孺人道:“昨日去烧香,感了些风寒,今日还没起来梳洗。总是你在此还要久住,兄妹之间,时常可以相见。且到西堂安下了行李再处。”一边分付排饭,一手拽着翰林到西堂来。打从一个小院门边经过,孺人用手指道:“这里头就是你妹子的卧房。”翰林鼻边悄闻得一阵兰麝之香,心中好生徯幸徯(xī西)幸——迷惑。。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饭,着落着落——安顿、处置。他行李在书房中,是件是件——各件、件件。安顿停当了,方才进去。权翰林到了书房中,想道:“特地冒认了侄儿,要来见这女子,谁想尚未得见。幸喜已认做是真,留在此居住,早晚必然生出机会来。不必性急,且等明日相见过了,再作道理。”

且说徐氏丹桂,年正当时,误了佳期,心中常怀不足。自那七夕烧香,想着牛女之事,未免感伤情绪,兼冒了些风寒,一时懒起。见说有个表兄自京中远来,他曾见母亲说,小时有许他为婚之意,又闻得他容貌魁梧,心里也有些暗动,思量会他一面。虽然身子懒怯,只得强起梳妆。对镜长叹道:“如此好容颜,到底付之何人也?”有《绵搭絮》一首为证:

瘦来难任,宝镜怕初临。鬼病侵寻,闷对秋光冷透襟。最伤心静夜闻砧。慵拈绣纴,懒抚瑶琴。终宵里有梦难成。待晓起翻嫌晓思沉。

梳妆完了,正待出来见表兄,只见兄弟糕儿急急忙忙走将来道:“母亲害起急心疼来,一时晕去。我要到街上去取药,姐姐可快去看母亲去。”桂娘听得,疾忙抽身便走了出房,减妆减妆——梳妆匣,又称“镜奁”。也不及收,房门也不及锁,竟到孺人那里去了。

权翰林在书房中梳洗已毕,正要打点精神,今日求见表妹,只听得人传出来道:“老孺人一时急心疼晕倒了!”他想道:“此病惟有前门棋盘街定神丹一服立效,恰好拜匣拜匣——旧时用来盛柬帖或礼物的小木匣。中带得在此。我且以子侄之礼,入堂问病,就把这药送他一丸。医好了他,也是一个讨好的机会。”就去开出来,袖在袖里,一径望内里来问病。路经东边小院,他昨日见孺人说,已晓得是桂娘的卧房。却见门开在那里,想道:“桂娘一定在里头,只作三不知三不知——这里是匆忙的意思。姚福《青溪暇笔》云:“俗谓忙遽曰三不知,即始、中、终三者皆不能移也。”闯将进去,见他时再作道理。”翰林捏着一把汗,走进卧房。只见:

香奁尚启,宝镜未收。剩粉残脂,还在盆中荡漾;花钿翠黛,依然几上铺张。想他纤手理妆时,少个画眉人凑巧。

翰林如痴似醉,把桌上东西这件闻闻,那件嗅嗅,好不伎痒伎痒——也作“技痒”,本指有一技之长,遇机会极想表现一番;这里是难忍的意思,犹如俗语所说“心里痒痒”。。又闻得扑鼻馨香,回首看时,那绣帐牙床,锦衾角枕,且是整齐精洁。想道:“我且在他床里眠他一眠,也沾他些香气,只当亲挨着他皮肉一般。”一躺躺下去,眠在枕头上,呆呆地想了一回。等待几时,不见动静,没些意智意智——主见、心计。,慢慢走了出来。将到孺人房前,摸摸袖里,早不见了那丸药,正不知失落在那里了。定性想一想,只得打原来路上,一路寻到书房里去了。

桂娘在母亲跟前,守得疼痛少定。思量房门未锁,妆台未收,跑到自房里来。收拾已完,身子困倦,揭开罗帐,待要歇息一歇息。忽见席间一个纸包,拾起来打开看时,却是一丸药,纸包上有字,乃是“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几个字。桂娘道:“此自何来?若是兄弟取至,怎不送到母亲那里去,却放在我的席上?除了兄弟,此处何人来到?却又恰恰是治心疼的药,果是跷蹊跷蹊——亦作“蹊跷”,离奇、古怪,不合常理。。且拿到母亲那里去,问个端的。”取了药,掩了房门,走到孺人处来,问道:“母亲,兄弟取药回来未曾?”孺人道:“望得眼穿。这孩子不知在那里顽耍,再不来了。”桂娘道:“好教母亲得知,适间转到房中,只见床上一颗丸药,纸上写着‘定神丹,专治心疼,神效’。我疑心是兄弟取来的,怎不送到母亲这里,却放在我的房中?今兄弟兀自兀自——尚、还。未回,正不知这药在那里来的。”孺人道:“我儿,这定神丹,只有京中前门街上有得卖,此处那讨这?分明是你孝心所感,神仙所赐。快拿来我吃!”桂娘取汤来,递与孺人,咽了下去。一会,果然心疼立止。母子欢喜不尽。

孺人疼痛既止,精神疲倦,懞懞的睡了去。桂娘守在帐前,不敢移动。恰好权翰林寻药不见,空手走来问安,正撞着桂娘在那里,不及回避。桂娘认做是白家表兄,少不得要相见的,也不躲闪。这里权翰林正要亲傍,堆下笑来,买将上去买将上去——故意招引而走上前去。买,招惹。,唱个肥喏道:“妹子,拜揖了!”桂娘连忙还礼道:“哥哥万福。”翰林道:“姑娘病体若何?”桂娘道:“觉道好些,方才睡去。”翰林道:“昨日到宅,渴想妹子芳容一见。见说玉体欠安,不敢惊动。”桂娘道:“小妹听说哥哥到来,心下急欲迎侍,梳洗不及,不敢草率。今日正要请哥哥厮见,恰遇母亲病急脱身不得。不想哥哥又进来问病,幸瞻丰范。”翰林道:“小兄不远千里而来,得见妹子玉貌,真个是不枉奔波走这遭了。”桂娘道:“哥哥与母亲姑侄至亲,自然割不断的。小妹薄命之人,何足挂齿?”翰林道:“妹子芳年美质,后禄正长,佳期可待,何出此言?”此时两人对话,一递一来。桂娘年大知味,看见翰林丰姿俊雅,早已动火了八九分。亦且认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脉,甜言软语,更不羞缩。对翰林道:“哥哥初来舍下,书房中有甚不周到处,可对你妹子说,你妹子好来照瞭照瞭——照看,同“照料”。一二。”翰林道:“有甚么不周到?”桂娘道:“难道不缺长少短?”翰林道:“虽有缺少,不好对妹子说得。”桂娘道:“但说何妨?”翰林道:“所少的,只怕妹子不好照管。然不是妹子,也不能照管。”桂娘道:“少甚东西?”翰林笑道:“晚间少个人作伴耳。”桂娘通红了面皮,也不回答,转身就走。翰林赶上去,一把扯住道:“携带小兄到绣房中,拜望妹子一拜望,何如?”桂娘见他动手动脚,正难分解,只听得帐里老孺人开声道:“那个在此说话响?”翰林只得放了手,回首转来道:“是小侄问安。”其时桂娘已脱了身,跑进房里去了。

孺人揭开帐来,看见了翰林道:“元来是侄儿到此。小兄弟街上未回,妹子怎不来接待?你方才却和那个说话?”翰林心怀鬼胎,假说道:“只是小侄,并没有那个。”孺人道:“这等是老人家听差了。”翰林心不在焉,一两句话,连忙告退。孺人看见他有些慌速,失张失志失张失志——惊慌失措、失魂落魄的样子。亦作“失张失智”、“失张失致”。的光景,心里疑惑道:“起初我服的定神丹,出于京中,想必是侄儿带来的,如何却在女儿房内?适才睡梦之中,分明听得与我女儿说话,却又说道没有。他两人不要晓得前因,辄便私自往来,日后做出勾当。他男长女大,况我原有心配合他的。只是侄儿初到,未见怎的,又不知他曾有妻未,不好就启齿。且再过几时,看相机会,圆成罢了。”

踌蹰之间,只见糕儿拿了一贴药走将来道:“医生入娘贼出去了,等了多时,才取这药来。”孺人嗔他来迟,说道:“等你药到,娘死多时了。今天幸不疼,不吃这药了。你自陪你哥哥去。”糕儿道:“那哥哥也不是老实人。方才走进来撞着他,却在姐姐卧房门首东张西张,见了我方出去了。”孺人道:“不要多嘴。”糕儿道:“我看这哥哥也标致,我姐姐又没了姐夫,何不配与他了,也完了一件事。省得他做出许多馋痨喉急出相。”孺人道:“孩子家恁地轻出口!我自有主意。”孺人虽喝住了儿子,却也道是有理的事,放在心中打点,只是未便说出来。

那权翰林自遇桂娘,两下交口之后,时常相遇,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情。翰林终日如痴似狂,拿着一管笔写来写去,茶饭懒吃。桂娘也日日无情无绪,恹恹欲睡,针线慵拈,多被孺人看在眼里。然两个只是各自有心,碍人耳目,不曾做甚手脚。

一日,翰林到孺人处去,恰好遇着桂娘梳妆已毕,正待出房。翰林阑门阑门——置于门外的栅门。迎着,相唤了一礼。翰林道:“久闻妹子房闼精致,未曾得造一观。今日幸得在此相遇,必要进去一看。”不由分说,望门里一钻,桂娘只得也走了进来。翰林看见无人,一把抱住道:“妹子慈悲,救你哥哥客中一命则个!”桂娘不敢声张,低低道:“哥哥尊重。哥哥不弃小妹,何不央人向母亲处求亲,必然见允。如何做那轻薄模样?”翰林道:“多蒙妹子指教,足见厚情。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小兄其实等不得那从容的事了。”桂娘正色道:“若要苟合,妹子断然不从。他日得做夫妻,岂不为兄所贱?”挘脱挘脱——“挘”字未见于字书,俗语无定字,作者自造。“挘脱”当是“挣脱掉”的意思。了身子,望门外便走,早把个云髻扭歪,两鬓都乱了。急急走到孺人处,喘气尚是未息。孺人见了,觉得有些异样,问道:“为何如此模样?”桂娘道:“正出房来,撞见哥哥后边走来,连忙先跑,走得急了些个。”孺人道:“自家兄妹,何必如此躲避?”孺人也只道侄儿就在后边来,却又不见到。元来没些意思,反走出去了。

孺人自此,又是一番疑心,性急要配合他两个了,只是少个中间撮合的人。猛然想道:“侄儿初到时,说道见妙通师父说了,才寻到我家来的。何不就叫妙通来,与他说知其事,岂不为妙?”当下就分付儿子糕儿,叫他去庵中接那妙通,不在话下。

却说权翰林走到书房中,想起适才之事,心中怏怏。又思量桂娘有心于他,虽是未肯相从,其言有理。却不知我是假批子假批子——也作“假坯子”,表面像真的,而内里是假的,犹言“冒牌货”。,教我央谁的是?自又忖道:“他母子俱认我是白大,自然是钿盒上的根瓣根瓣——根由、缘故。了。我只将钿盒为证,怕这事不成?”又转想一想道:“不好,不好。万一名姓偶然相同,钿盒不是他家的,却不弄真成假?且不要打破网儿,只是做些工夫,偎得亲热,自然到手。”正胡思乱想,走出堂前闲步,忽然妙通师父走进门来。见了翰林,打个问讯问讯——僧道合掌向人致意。道:“相公,你投亲眷,好处安身,许久了,再不到小庵走走。”权翰林还了一礼,笑道:“不敢瞒师父说,一来家姑相留,二来小生的形孤影只,岑寂不过,贪着骨肉相傍,懒向外边去了。”妙通道:“相公既苦孤单,老身替你做个媒罢。”翰林道:“小生久欲买妾,师父前日说不管闲事,所以不敢相央。若得替我做个媒人,十分好了。”妙通道:“亲事倒有一头在我心里。适才白老孺人相请说话,待我见过了他,再来和相公细讲。”翰林道:“我也有个人在肚里,正少个说合的,师父来得正好。见过了家姑,是必到书房中来走走,有话相商则个。”妙通道:“晓得了。”

说罢话,望内里就走进去,见了孺人。孺人道:“多时不来走走。”妙通道:“见说孺人有些贵恙,正要来看,恰好小哥来唤我,故此就来了。”孺人道:“前日我侄初到,心中一喜一悲,又兼辛苦了些儿,生出病来。而今小恙已好,不劳费心。只有一句话儿,要与师父说说。”妙通道:“甚么话?”孺人道:“我只为女儿未有人家,日夜忧愁。”妙通道:“一时也难得像意的。”孺人道:“有倒有一个在这里,正要与师父商量。”妙通道:“是那个,倒要与我出家人商量?”孺人道:“且莫说出那个。只问师父一句话,我京中来的侄儿,说道先认得你的,可晓得么?”妙通道:“在我那里作寓好些时,见我说起孺人,才来认亲的。怎不晓得?且是好一个俊雅人物。”孺人道:“我这侄儿,与我女儿同年所生,先前也曾告诉师父过的。当时在京,就要把女儿许他为妻,是我家当先老爹不肯。我出京之时,私下把一个钿盒分开两扇,各藏一扇,以为后验,写下文书一纸。当时侄儿还小,经今年远,这钿盒、文书虽不知还在不在,人却是了。眼见得女儿别家无缘,也似有个天意在那里。我意欲完前日之约,不好自家启齿,抑且不知他京中曾娶过妻否,要烦你到西堂与我侄儿说此事。如若未娶,待与他圆成了,可好么?”妙通道:“这个当得,管取一说就成。且拿了这半扇钿盒去,好做个话柄。”孺人道:“说得是。”走进房里去,取出来交与妙通。

妙通袋在袖里了,一径到西堂书房中来。翰林接着,道:“师父见过家姑了?”妙通道:“是见过了。”翰林道:“有甚说话?”妙通道:“多时不见,闲叙而已。”翰林道:“可见我妹子么?”妙通道:“方才不曾见。再过会,到他房里去。”翰林道:“好个精致房,只可惜独自孤守。”妙通道:“目下也要说一个人与他了。”翰林道:“起先师父说,有头亲事,要与小生为媒。是那一家?”妙通道:“是有一家,是老身的檀越。小娘子模样尽好,正与相公厮称。只是相公要娶妾,必定有个正夫人了。他家却是不肯做妾的。”翰林道:“小生曾有正妻,亡过一年多了。恐怕一时难得门当户对的佳配,所以且说个取妾。若果有好人家,像得吾意,自然聘为正室了。”妙通道:“你要怎么样的才像得你意?”翰林把手指着里面道:“不瞒老师父说,得像这里表妹方妙。”妙通笑道:“容貌倒也差不多儿。”翰林道:“要多少聘财?”妙通袖里摸出钿盒来,道:“不须别样聘财,却倒是个难题目。他家有半扇金盒儿,配得上的就嫁他。”翰林接上手一看,明知是那半扇的底儿,不胜欢喜。故意问道:“他家要配此盒,必有缘故。师父可晓得备细?”妙通道:“当初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有个中表曾结姻盟,各分钿盒一扇为证。若有那扇,便是前缘了。”翰林道:“若论钿盒,我也有半扇,只不知可配得着否?”急在拜匣中取出来一配,却好是一个盒儿。妙通道:“果然是一个,亏你还留得在。”翰林道:“你且说那半扇是那一家的?”妙通道:“再有那家?怎佯不知,倒来哄我?是你的亲亲表妹桂娘子的,难道你倒不晓得?”翰林道:“我见师父藏头露尾,不肯直说出来,所以也做哑装呆,取笑一回。64却又一件,这是家姑从幼许我的,何必今日又要师父多这些宛转?”妙通道:“令姑也曾道来,年深月久,只怕相公已曾别娶,就不好意思,所以要老身探问个明白。今相公弦断未续,钿盒现配成双,待老身回覆孺人,只须成亲罢了。”翰林道:“多谢撮合大恩。只不知几时可以成亲,早得一日也好。”妙通道:“你这馋样的新郎!明日是中秋佳节,我撺掇孺人就完成了罢。等甚么日子?”翰林道:“多感!多感!”

妙通袖里怀了这两扇完全的钿盒,欣然而去,回覆孺人。孺人道是骨肉重完,旧物再见,喜欢无尽,只待明日成亲吃喜酒了。此时胸中十万分,那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儿?正是:

只认盒为真,岂知人是假。

奇事颠倒颠,一似塞翁马塞翁马——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淮南子·人间训》:“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

权翰林喜之如狂,一夜不睡。绝早起来,叫权忠到当铺里去赁了一顶儒巾,一套儒衣,整备拜堂。孺人也绝早起来,料理酒席,催促女儿梳妆。少不得一对参拜行礼。权翰林穿着儒衣,正似白龙鱼服白龙鱼服——此处比喻贵人化装出行。汉刘向《说苑·正谏》载:“昔白龙下清泠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掩着口只是笑。连权忠也笑。傍人看的,无非道是他喜欢之故,那知其情?但见花烛辉煌,恍作游仙一梦。有词为证:

银烛灿芙渠,瑞鸭瑞鸭——指鸭形薰香炉。微喷麝烟浮。喜红丝初绾,宝合曾输。何郎何郎——三国时何晏貌美,以才秀知名,世称“何郎”。后借指有才华的年轻美男子。俊才调凌云,谢女谢女——晋人谢奕之女谢道韫,聪敏有文才,后因以“谢女”泛指女郎。艳容华濯露。月轮正值团圆暮,雅称锦堂欢聚。(右调《画眉序》)

酒罢送入洞房,就是东边小院桂娘的卧房,乃前日偷眠妄想、强进挨光挨光——偷情。的所在。今日停眠整宿,你道快活不快活?权翰林真如入蓬莱山岛蓬莱山岛——传说中的海上仙山。了。入得罗帏,男贪女爱,两情欢畅,自不必说。云雨既阑,翰林抚着桂娘道:“我和你千里姻缘,今朝美满,可谓三生有幸。”桂娘道:“我和你自幼相许,今日完聚,不足为奇。所喜者,隔着多年,又如此远路,到底团圆,乃像是天意周全耳。只有一件,你须不是这里人。今入赘我家,不知到底萍踪浪迹,归于何处。抑且不知你为儒为商,作何生业。我嫁鸡逐鸡,也要商量个终身之策。一时欢爱,不足恋也。”翰林道:“你不须多虑。只怕你不嫁得我,既嫁了我,包你有好处。”桂娘道:“有甚好处?料没有五花官诰五花官诰——皇帝对官员妻室的诰封文书。明代五品以上的官员妻室才能得到诰封,五品以下用敕命授予。这里指诰封。夫人之分。”翰林笑道:“别件或者烦难,若只要五花官诰,包管箱笼里就取得出。”桂娘啐了一啐道:“亏你不羞。”桂娘只道是一句夸大的说话,不以为意。翰林却也含笑不就明言,且只软款温柔,轻怜痛惜,如鱼似水,过了一夜。

明晨起来,各各梳洗已毕,一对儿穿着大衣,来拜见尊姑,并谢妙通为媒之功。正行礼之时,忽听得堂前一片价筛锣,像有十来个人,喧嚷将起来,慌得小舅糕儿没钻处。翰林走出堂前来,问道:“谁人在此啰唣?”说声未了,只见老家人权孝同了一班京报人报人——传达“报单”的人。“报单”,向升官、得官、科考得中的人家送去的喜报。,一见了就磕头道:“京中报人特来报爷高升的。小人们那里不寻得到?方才街上遇见权忠,才知爷寄迹在此。却如何这般打扮?快请换了衣服。”权翰林连忙摇手,叫他不要说破,禁得那一个住?你也“权爷”,我也“权爷”,不住的叫。拿出一张报单来,已升了学士之职,只管嚷着求赏。翰林着实叫他们“不要说我姓权”,京报人那管甚么头繇,早把一张报喜的红纸高高贴起在中间。上写:

飞报:贵府老爷权高升翰林学士翰林学士——官名,皇帝的文学侍从之臣。明代废除了宰相制,翰林学士参预国家机要,阁臣即从学士中选拔。命下。

这里跟随管家权忠,拿出冠带,对学士道:“料想瞒不过了,不如老实行事罢。”学士带笑,脱了儒巾儒衣,换了冠带,讨香案来,谢了圣恩。分付京报人出去门外候赏,转身进来,重请岳母拜见。

那孺人出于不意,心慌撩乱,没个是处。好像青天里一个霹雳,不知是那里起的。只见学士拜下去,孺人连声道:“折杀折杀——旧称因享受过分而减损福寿。这里用以表示承受不起。老身也!老身不知贤婿姓权,乃是朝廷贵臣,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望高抬贵手,恕家下简慢之罪。”学士道:“而今总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说了。”孺人道:“不敢动问贤婿,贤婿既非姓白,为何假称舍侄,光降寒门?其间必有因由。”学士道:“小婿寄迹禅林,晚间闲步,月下看见令爱芳姿,心中仰慕无已。问起妙通师父,说着姓名居址,家中长短备细,故此托名前来,假意认亲。不想岳母不疑,欣然招纳,也是三生有缘。”妙通道:“学士初到庵中,原说姓权。后来说着孺人家事,就转口说了姓白。小尼也曾问来,学士回说道,因为访亲,所以改换名姓。岂知贵人游戏,我们多被瞒得不通风,也是一场天大笑话。”孺人道:“却又一件,那半扇钿盒却自何来?难道贤婿是通神的?”学士笑道:“侄儿是假,钿盒却真。说起来实有天缘,非可强也。”孺人与妙通多惊异道:“愿闻其详。”学士道:“小婿在长安市上,偶然买得此盒一扇。那包盒的,却是文字一纸,正是岳母写与令侄留哥的,上有令爱名字。今此纸见在小婿处,所以小婿一发有胆冒认了。求岳母饶恕欺诳之罪。”孺人道:“此话不必题起了。只是舍侄家为何把此盒出卖,卖的是甚么样人,贤婿必然明白。”学士道:“卖的是一个老儿,说是令兄旧房主。他说令兄全家遭疫,少者先亡,止遗老口,一时逃去。所以把物件遗下,拿出来卖的。”孺人道:“这等说起来,我兄与侄皆不可保,真个是物在人亡了。”不觉掉下泪来。妙通便收科道:“老孺人,姻缘分定,而今还管甚侄儿不侄儿,是姓权是姓白。招得个翰林学士做女婿,须不辱莫了你的女儿。”孺人道:“老师父说得有理。”大家称喜不尽。

此时桂娘子在旁,逐句逐句听着,口虽不说出来,才晓得昨夜许他五花官诰做夫人,是有来历的,不是过头说话。亦且钿盒天缘,实为凑巧,心下得意,不言可知。权学士既喜着桂娘美貌,又见钿盒之遇,以为奇异,两下恩爱非常。重谢了妙通师父,连岳母小舅都带了赴任。后来秩满秩满——也叫“俸满”,指官吏任期届满。,桂娘封为宜人宜人——封建时代命妇的一种封号,明代五品封“宜人”。,夫妻偕老。

世间百物总凭缘,大海浮萍有偶然。

不向长安买钿盒,何从千里配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