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鸭绿江南北
十二月的一个月黑天,我跟着一支铁路援朝志愿大队跨过鸭绿江,到了朝鲜。有些软东西扑到脸上,掉雪花了。回头一望,江北岸已经笼罩着战争的烟火,只剩下三三两两的灯光,江南岸更是黑茫茫一片,空气里飘着煳味。只是一江之隔,南岸的朝鲜土地正经历着从古未有的灾难,没一块地方不在燃烧。
可是,谁要以为鸭绿江是条铜墙铁壁的边界,美国强盗在朝鲜所放的野火,烧不到北岸中国领土上,那才是笑话。今天,就又有一群美国飞机窜到鸭绿江北岸,反复轰炸连接中国和朝鲜两片土地的桥梁。
不过谁要以为炸弹能够炸坏中朝人民在心里所建立的血肉相关的桥梁,那才更是笑话!正是通过这座无形的桥,中国人民组成各色各样的志愿队伍,涌到朝鲜,跟朝鲜人民并肩作战。他们明白:美国今天在朝鲜所作的,就是明天要在中国所作的。援救朝鲜,就是援救自己。怎么能隔岸观火呢?
在十一月八号那天,美国飞机对南岸的新义州进行无人性的轰炸时,我们铁路医院就有十几个医生、护士穿过火焰,跑过江去,从火堆里,从弹坑边上,来往抢救那些受伤的朝鲜和平人民。尽管飞机还在头上嗡嗡的响,烟火烧伤了手脸,他们早忘记了自己。
其实,我们的铁路援朝大队又哪个不是抱着这种忘我的精神呢?铁路是战争的输血管,敌人把朝鲜铁路沿线的车站都炸成一片焦土,有的煤堆着了火,几天几夜冒着大烟。炸尽管炸,火车却照样开。敌人急了眼,不分昼夜,无数次的来轰炸,抢修铁路就变成后方最紧张的战斗。
这里有座桥(恕我不能写出名字),敌人投下烧夷弹,起了大火。也不用招呼,抢修队拿着钩子、水桶,从各路跑去救火。他们在火里穿来穿去,扑灭火,自己的鞋却烧坏了,脚后跟烧起了泡。有的工友简直变成火人,棉衣服烧得唿唿的,幸亏拿水龙把火浇熄。夜晚十点一定要通车,天一黑,立时进行抢修。可是敌机又来了,炸弹一个连一个丢下来,掉到江里,水柱激起比桥都高。不少工友震昏了,有个人跌到桥头下摔伤了腿。这里,让我用最大的敬意提到一位老工人。他已经五十六岁,多年的苦难磨得他像石头一样顽强。他看见那个工友滚下桥去,跟着跑下去,把那人背到身上。头上的炸弹落的正凶,他正走在河滩上,一颗炸弹把他震倒,浑身被盖上一层浮土。他从土里钻出来,背起那人跑到岸上,一口气挣扎到较比安全地方,自己也昏倒了,一起被送到医院去。路呢,当夜十点钟,又通车了。工友们在自愿报名时的誓词是:“飞江过海,抗美援朝!”现在却喊着:“他能把河水炸干了,这个桥也炸不断!”
朝鲜人民本身的斗志更加可敬。一过江,我们就遇见了朝鲜的铁道部队和铁路工人。他们夜夜在敌人的轰炸下抢修线路,维持行车,尽可能往前线输送军队所需要的东西。有一天,我到定州附近去看一个山洞,那洞里原先藏着一列车汽油,美军逃跑时拉不走,一把火烧了,火车都烧坏,堵住洞子。许多朝鲜战士点起一堆一堆的木柴照着亮,紧张的叫着号子,动手往外拉那些死车。柴火亮里,我看见一个朝鲜战士望着我笑。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长得很壮,一张脸又红又圆,十分洒脱。我对他做着手势,他笑起来道:“同志,我也是从中国来的。”原来他叫朴石东,参加过中国的铁道兵团,今年才跟着一大队朝鲜同志过江回到祖国。
当时朝鲜人民军正往南追击李承晚的伪军,朴石东他们这支铁道部队也追过汉城,一路紧急抢修铁路。在堤川抢修时,一间屋子存着十五桶汽油,美机投弹,屋子着了火,有个姓吴的连长冲进火去,一个人把十五桶汽油都抢了出来,因此得到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国旗勋章。这不是朝鲜铁道部队和铁路工人仅有的英雄事迹,但就这一点也可以看出朝鲜人民本身为了保证前线的胜利,怎样在后方进行着战斗。说到现时,朴石东用坚定的口气说:“现在我们得到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援助,光复了平壤;后方又有中国铁路援朝大队的帮助,我们一定能早日修复铁路,把美国鬼子早日消灭干净!”他忽然笑了笑说:“你知道,朝鲜老百姓都叫你们是哑巴军呢。”
这个名词丝毫没有轻蔑的意思,倒有点不分彼此的亲昵意味。真的,自从到了朝鲜,我们简直像哑巴一样。可是不管遇见哪个朝鲜人,言语虽然不通,他们总是用热情的眼睛望着我们。只要一有能翻译的人在旁边,彼此就要表达出自己的感情了。
在宣川,一个叫玉吉的妇人披着条棉被,不停地挪动着两脚,摇着怀里的孩子说:“我丈夫原先在平壤内务省做事,一撤退,不知哪去了。要不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帮助我们,我哪有后路!今天见到你们,就像见到亲人。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双袜子,送给你穿吧!”我们忍心而又感动地拒绝了她。
又有一个深夜,朝鲜抢修大队的保卫部长就地坐在席子上,轻轻说道:“想起头几个月我们撤出平壤,连夜往东北退,个个人低着脑袋,心想往哪撤呢!有一天晚上走到熙川,月亮地里,忽然望见迎面开来了一支部队,就近一看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眼泪就掉下来了,话也不会说,抱着志愿军的脖子光是哭!”
美国强盗害怕中朝人民的友谊,不断从飞机上向地面撒下无耻的挑拨性的传单。但有什么用呢?朝鲜人民是用一阵蔑视的大笑来谈论这些屁话的。在地理条件上,虽然有条鸭绿江把中朝人民隔在南北两岸,但在保卫自己祖国和世界和平的共同意志上,这条界线是不存在的。
一九五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