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这家姓一个很少见的复姓——西贝。因为这姓氏的少见,村人称呼起来反而觉得格外上口。这村名叫笨花,笨花人称这家为西贝家。
西贝家的院子窄长,被南邻居向家高高的后山墙影罩,向家的表砖墙便成了西贝家的一面院墙。于是村人对西贝家的院子也有了歇后语:西贝家的院子——一面儿哩(理),用来形容人在讲理时只说一面之词。站在向家房上往下看,西贝家的院子像条狭长的胡同,房门也自朝一面开着。受了两棵大槐树的笼罩,院子显得十分严谨。吃饭时,西贝家的人同时出现在这狭长的“胡同”里,坐在各自的房门口一字排开。他们是:最年长的主人鳏夫西贝牛;西贝牛的大儿子西贝大治;二儿子西贝小治,以及他们的妻室。再排开去是西贝家的第三代:长孙西贝时令,长孙女西贝梅阁,以及最小的孙子残疾人西贝二片。西贝家的第三代均为长子大治所生,小治无子女。这个次序的排列,从来有条不紊。他们或蹲或坐在各自的位置,用筷子仔细打捞着碗中的饭食。西贝家的饭食在村里属中上,碗中米、面常杂以瓜薯,却很少亏空。大概正是这个原因,西贝家进餐一向是封闭式的,他们不在街上招摇,不似他人,习惯把饭端到街上去,蹲在当街一边聊天一边喝着那寡淡的稀粥。西贝牛主张活得谨慎。对西贝牛这个做人的主张,西贝全家没有人去冒失着冲破。
西贝牛矮个子瘪嘴,冬天斜披着一件紫花大袄,大袄罩住贴身的一件紫花短袄,一条粗布“褡包”[1]紧勒住腰,使他看上去格外暖和,站在当街更显出西贝家生活的殷实。即使在夏天,西贝牛的紫花汗褂,纽扣也严紧。西贝牛外号大粪牛,这外号的获得,源于西贝牛的耕作观。西贝牛种田,最重视的莫过于肥料——粪,而粪又以人粪为贵。人粪被称为大粪,全家人也极尊重大粪牛的见识,遗矢时不是自家茅房就是自家田地,从不遗在他处。由于施肥得当,水也跟得上,西贝家的庄稼便优于全村了。当然,西贝牛的耕作秘密还不仅如此,他的耕锄、浇水规律可谓自成体系。这样,在西贝家耕作的不多田亩里,就收获了足以维持碗中餐的粮食和瓜菜。碗中餐丰裕了,大粪牛站在当街便可以俯视全村了。大粪牛的眼光是高傲的,他对村人在耕作上的弊病,历来是心中有数。其中最使他怜惜的是南邻居向家的耕作态势。向家虽然院墙高大,土地广阔,处事讲究时尚,有时还显超前,但对土地却懈怠,全家人常忙于自己,置土地于不顾。对此,大粪牛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不开口或批评或建议,大粪牛是一位缄默的庄稼人。
西贝牛的大儿子西贝大治,长相不似西贝牛,他体格高大,头部却明显偏小,前倾的脖子,赤红的双颊,使人想到火鸡。当地人把火鸡叫做变鸡,变鸡不在家中饲养,那是闹市上卖野药的帐篷里的观赏物。那时卖药人在篷中摆张方桌,方桌上罩块蓝洋布,火鸡便站在蓝洋布上实施着脸色的变化,忽红忽绿。火鸡是帐篷的中心,卖药人站在火鸡旁边喊着:“腰疼腿疼不算病,咳嗽喘管保险……”火鸡是个稀罕,这个稀罕俯视着患者,给患者以信心。大治的脸像火鸡,行动也像火鸡,走路时两条长腿带动起滚圆的身子,一颠一颠。但他不笨,会使牲口,西贝牛的诸多种田方案,主要靠他实施。西贝大治冬天也披一件紫花大袄,但里面不再套短棉袄,而是一件浸着油泥的白粗布汗褂,突出的肚子把汗褂绷得很紧。大治会使牲口,还会喂牲口,家里的一匹黑骡子,让他喂养得比高血马[2]还壮大。这骡子十分温顺、勤勉,完成各种差事常常一溜小跑。它拉水车,水车便有超常的转速,丰沛的水在垄沟里汹涌。而南邻向家浇地时,两挂水车的水势汇在一条垄沟里,水仍然是萎靡不振。大治相貌不似父亲,但做派像,也是少言寡语,遇事心中有数。和乡亲对话时,常操着一副公鸭嗓儿做些敷衍,用最简单的回答方式,应付着对方复杂的问话。你说,今年雨水大晴天少,庄稼都长了腻虫,快晴天吧。大治准敷衍着说:“嗯。”你说,今年不下雨,旱得庄稼都“火龙”了,快阴天吧。大治准也说:“嗯。”那声儿就像鸭叫。
大治的兄弟小治,性格和长相与父兄都不同,他中等个儿,梆子头,一双眼睛看上去有点斜视,但视力超常。小治种田显得随意,像个戏台上的票友,挂牌出场、摘牌下场任其自愿。处事谨慎的西贝牛,却不过多计较小儿子的劳作态度,于是小治就发展了另外的兴趣,他打兔子,且是这一方的名枪手。打兔子的枪手们,虽然都是把枪口对准兔子瞄准射击,却又有严格的技术差别和道德规范,即:打“卧儿”不打“跑儿”,打“跑儿”不打“卧儿”。“卧儿”指的是正在安生着的兔子;“跑儿”是指奔跑着的兔子。这个严格的界限似联系着他们的技法表演,也联系着他们的自尊。小治是打“跑儿”的。深秋和冬天,大庄稼被放倒了,田地裸露出本色。打兔子的人出动了,他们肩荷长筒火枪,腰系火药葫芦和铁砂袋,大蹅步地在田野里开始寻找。这时,也是兔子们最慌张的时候——少了庄稼它们也就少了藏身之地。它们开始无目的地四处奔跑。惟一使它们感到少许安慰的,是它们灰黄的毛色和这一方的土地相仿。于是在一些兔子奔跑的时候,另一些兔子则卧进黄土地里碗大、盆大的土窝,获取着喘息的机会。这样就有了“跑儿”和“卧儿”之分。小治在秋后的田野里大蹅步地寻找,他那双看似望天的斜视眼,却能准确地扫视到百米之外奔跑着的离弦箭似的兔子。有“跑儿”出现了,小治立时把枪端平,以自己的身体为轴心开始旋转着去瞄准猎物。当枪声响起时,就见百米之外的猎物猛然跃身一跳栽入黄土。这时,成功的小治并不急于去捡远处的猎物,他先是点起烟锅儿抽烟。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四处张望,他是在研究,四周有没有观赏他“表演”的人。枪响时,总能吸引个把观赏者。当小治终于发现有人正站住脚观赏他的枪法时,才在枪托上磕掉烟灰,荷起猎枪,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得意,大步走向已经毙命的猎物。他弯腰捡起尚在绵软中的毛皮沾着鲜血的兔子,从腰里拽出根麻绳,将兔子后腿绑紧,再把它挂上枪口,冲着远处的观赏者搭讪两句什么,竭力显出一派轻松和自在。黄昏时小治还家,总有两三只“跑儿”垂吊在他的枪筒上,此时“跑儿”们身上的鲜血已被野风吹成铁锈色,身子也变得硬挺。
小治还家了,终日安静着的西贝家常会在这时传出一片喧闹。这喧闹不是为了小治的胜利归来而欢呼,那是小治的内人——一位平时在西贝家不显山水的女人在房顶上的叫骂,她面朝东北,很有所指地骂起来。她在骂一个女人,大意是说,小治本应该有多一只兔子带回家的,现在却少了一只,那少了一只的兔子是小治路过村北的小街套儿坊时,隔墙扔给了一个名叫大花瓣儿的寡妇,这寡妇常年吃着小治的兔子,和小治靠着。这大花瓣儿便住在笨花村“阴山背后”、面朝野外的套儿坊。小治内人的骂,先是指桑骂槐式的旁敲侧击,到最后则变成单刀直入且加重语气的破口大骂。她骂那女人——大花瓣儿,因为两腿之间抹了香油,男人们才顺着香味儿奔进她家。她说,吃小治的死兔子不如让小治给逮一只活兔子,活兔子那物件儿尖,性也大,专治浪不够的女人。最后她常用号啕大哭结束这场无人还击的叫骂。也只在哭声从房顶上传下来时,作为一家之主的西贝牛才站在当院开始发话。他冲着房顶上喊:“想叫街[3]哟,你!还不滚下来添锅做饭!”
果然,西贝牛的吼声使房上的哭声戛然而止。少时,西贝家的风箱响起来,烟囱里的炊烟升起来……小治的内人是务厨的主力,而被她称做大嫂的大治的内人只是个帮厨的角色。当月亮升起来,西贝一家又在各自屋门口一字排开吃饭时,院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一家人只呼呼地喝着碗里的粥,就着堆在碗边以内的一小撮咸菜。小治枪口上的猎物并不是他们全家的吃食,两只兔子(或一只)仍然吊在枪口上,第二天小治将要到集上卖掉兔子换回枪药和铁砂。
西贝全家都意识到小治往大花瓣儿家扔兔子,实在是这个和睦殷实之家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弊端,但西贝牛从不追究小治的行为,也不四处打听去证实这件事的真伪。
小治的打兔子继续着,小治媳妇晚饭前房顶上的叫骂也继续着。日子久了,那叫骂就像是西贝家晚饭的一个序曲,又好比西贝家一个固定的保留节目。少了这个序曲,西贝家的晚饭就迟迟不能开出;少了这个节目,西贝家的一天就不能说过得圆满,此时的笨花村便也仿佛少了点什么。小治不理会女人的叫骂,只待晚上和媳妇上炕后才对着房梁说:“不论谁抹香油都能招男人?”要不就说:“男人都是冲着香油去的?知道什么呀你!再说,你看见我扔兔子啦?”媳妇说:“就是,就是看见啦,咱二片看见啦。”小治说:“哼,二片……”
西贝牛的小孙子,西贝大治的小儿子西贝二片,这年虚岁十二,胎里只带出一条半腿,另外半条腿在膝盖以下消失了,只留下像擀面杖似的一截秃头,这秃头上还努出一个脚趾头,脚趾上也长了趾甲。那确是人的一枚小脚趾头。西贝二片走路在地上蹭着走,只在必要时他才蹿起来用一条腿跳跃。村里没有他蹭不到的地方,也没有他不了解的事。西贝二片蹭着走路,视点就低,偏低的视点所到之处常是女人的胯下。有时他还向女人的胯下发起冲击,或用棍子,或用一把土。女人们都把西贝二片看做自己的天敌。但西贝二片冲击的女人,只局限于刚嫁到笨花的新媳妇。他常对人宣称他知道所有笨花新媳妇那地方什么样,因为他常把她们堵在茅房里看。叔叔小治给大花瓣儿扔兔子的事,就是他说给他的婶子,小治媳妇的。
西贝全家默认着小治的行为,也默认着小治女人叫骂的合理性。只有西贝梅阁对此另有见地。当西贝小治媳妇叫骂之后倚住灶坑做饭时,梅阁就说:“婶子,听我一句吧,咱们都是上帝的罪人。人世间的事,不论善恶,惟有上帝才会做铺排,婶子往后就别上房了。”
西贝梅阁举出上帝来说服小治媳妇,因为她信基督,西贝家也只有她识文断字。十六岁的梅阁,六岁时就跟前街刘秀才学识字,后来又跟南邻家的向文成大哥念实用白话文,在县里上简易女师的时候迷上了基督教。当时有位瑞典牧师来县城传教,这基督教义使梅阁着了迷。她坚信上帝的存在,她有许多心事,从不告诉家人,只递说上帝。现在她虽然还没有受洗,却觉得自己离上帝越来越近。不过,西贝梅阁对婶子的规劝,并没有止住婶子对大花瓣儿的叫骂。梅阁常在这时躲进自己屋里对着炕角流眼泪,只想着自己的软弱,软弱得连婶子也说不服。要克服这软弱,还得求主帮助。这时只听爷爷西贝牛在院里没有人称地喊:“还不出来给牲口煮料,人吃饱了,还有牲口哪!”
随着西贝牛的喊声,梅阁就听见开门出来煮料的又是婶子。煮料是把黑豆和高粱一起放在锅里煮。喂牲口的人要把煮熟的料和切碎的干草拌起来给牲口吃。西贝家人吃得饱,牲口也吃得饱。片刻,风箱响起来,煮熟一锅料,比做一顿饭也不省工夫。西贝梅阁伴着风箱“夸嗒夸嗒”的响声睡着了,西贝家也从黄昏进入黑夜。
2
笨花村的黄昏不只属于西贝家,那是一整个笨花村的黄昏。
黄昏像一台戏,比戏还诡秘。黄昏是一个小社会,比大社会故事还多。是有了黄昏才有了发生在黄昏里的故事,还是有了黄昏里的故事才有了黄昏?人们对于黄昏知之甚少。
笨花村的黄昏也许就是从一匹牲口打滚儿开始的:太阳下山了,主人牵着劳作了一天的牲口回村了。当人和牲口行至家门时,牲口们却不急于进家,它们要在当街打个滚儿。打滚儿是为了解除一天的疲劳,打滚儿是对一整天悲愤的宣泄。它们在当街咣当一声放倒自己,滚动着身子,毛皮与地皮狠狠磨擦着,四只蹄脚也跟着身子的滚动蹬踹起来,有的牲口还会发出一阵阵深沉的呻吟。这又像是对自己的虐待,又像是对自己的解放。这时牵着牲口的主人们放松手里的缰绳,尽心地看牲口的滚动、摔打,和牲口一起享受着自己于自己的虐待和解放,直到牲口们终于获得满足。大多有牲口的人家,门前都有一块供牲口打滚儿的小空地,天长日久,这个小空地变做一个明显而坚硬的浅坑。西贝家和向家门前都有这样的浅坑。
牛不打滚儿,打滚儿的只有骡子和驴。
西贝家牵牲口打滚儿的是牲口的主人西贝牛或者他的大儿子西贝大治。向家牵牲口打滚儿的本应该是牲口的主人,年龄和西贝牛相仿的向喜,或者向喜的大儿子向文成。但向喜和向文成都不牵牲口打滚儿,他们各有所忙。家里养牲口,他们却离牲口很远,只把牲口交给他们的长工,长工倒成了牲口的主人。
西贝家有一匹骡子。向家有两匹骡子,一匹大骡子一匹小骡子。其实大骡子不老,小骡子不小。拉车时大骡子驾辕,小骡子跑哨。浇地时两匹骡子倒替着拉水车。
打完滚儿的牲口故意懒散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步入各自的家门,把头扎进水筲[4]去喝水。它们喝得尽兴,喝得豪迈。再小的牲口,转眼间也会喝下一筲水。
向家的两匹骡子在门前打完滚儿,进了家,喝光两筲水,显得格外安静。它们被任意拴在一棵树上,守着黄昏,守着黄昏中的树静默起来。再晚些时候,长工才会把它们拴上槽头喂草喂料。
牲口走了,空闲的街上走过来一个鸡蛋换葱的,他以葱换取笨花人的鸡蛋。以鸡蛋换葱的买卖人并非只收鸡蛋不收钱,因为村里人缺钱,卖葱人才想出了这个以物易物的主意,笨花有鸡蛋的人家不在少数。久而久之,卖葱人反而像专收鸡蛋似的,连吆喝也变得更加专业。他推一辆小平车,车上摆着水筲粗细的两捆葱,车把上挂个盛鸡蛋的荆篮。他一面打捋着车上的葱脖儿、葱叶,一面拉出长声优雅地吆喝着:“鸡蛋换……(呜)葱!”随着喊声,来换葱的人陆续出现了,她们大多是家里顶事的女人。女人在手心里托个鸡蛋,鸡蛋在黄昏中显得很白,女人倒显得很模糊。她们把洁白、明确的鸡蛋托给卖葱人,卖葱人谨慎地掂掂鸡蛋的分量,才将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入荆篮。一个鸡蛋总能换得三五根大小不等的葱。女人们接过葱,却不马上离开,还在打葱车的主意,她们都愿意再揪下一两根车上的葱叶作为“白饶”。卖葱人伸出手推挡着说:“别揪了吧,这买葱的不容易,这卖葱的也不容易。”买葱的女人还是有机会躲过卖葱人的推挡,揪两根葱叶的。她们攥紧那“白饶”的葱叶,心满意足地往家走,走着,朝着“白饶”的葱叶咬一口,香甜地嚼着,葱味儿立刻从嘴里喷出来。女人拿鸡蛋换葱,揪卖葱人两根葱叶显得很自然。
西贝家不拿鸡蛋换葱,他们珍惜鸡蛋,地里也种葱。向家拿鸡蛋换葱,向家出来换葱的多半是向文成的媳妇秀芝。秀芝换葱不揪葱叶,她不是不稀罕近在眼前的葱叶,她是觉着磨不开。但对于鸡蛋大小的认可,有时她也和卖葱人的看法不一。卖葱人说向家鸡蛋小,当少给其葱,秀芝就说,这鸡蛋不小,别少给了。最后,卖葱人把秀芝已经拿在手中的葱左换右换,终是把大的换成小的。秀芝也不再争执,心想,天天见哩,随他去吧,吆喝半天也不容易。
一个卖烧饼的紧跟着卖葱的走过来。这是邻村一位老人,他步履蹒跚,<扌汇>个大柳编篮子。一块白粗布遮盖着篮子里的货物,这盖布被多油的烧饼浸润得早已不见经纬。老人喊:“酥糖……(吔)烧饼!”老人篮子里有烧饼两种,代表着当地烧饼的品种和成色。这里的烧饼以驴油做酥面,与水和的面层层叠叠做成。酥烧饼带咸味儿,一面沾着芝麻粒儿;糖烧饼也酥,却以甜见长,不沾芝麻,只钤以红色印记。买主来了,老人掀开盖布,和买主就着暮色一同分辨着酥的和糖的。但他决不许买主直接插手——那酥货娇气。他的辨认从不会有误,篮子里次序有致。笨花村吃烧饼的总是少数,因此老人眼前的顾客就不似鸡蛋换葱的踊跃。但老人还是不停地喊着,这常常使人觉得他的喊声和生意很不协调。他的嗓音是低沉中的沙哑,倒把卖葱人的喊声衬托得格外嘹亮。卖烧饼的老人在向家门前喊着,他是在喊一个人,便是向喜的弟弟、向文成的叔叔向桂,先前他买烧饼吃。黄昏时笨花人常看见人高马大的向桂走到卖烧饼的跟前,从口袋里抻出一张票子,豪爽地放到老人篮子里,拿几个糖的,再拿几个酥的,迫不及待地张嘴就吃。卖烧饼的最愿意遇见向桂这样的顾客,他们不挑不拣,不计较烧饼的大小,有时甚至还忘了找钱。可惜向桂已经离开笨花在县城居住,但卖烧饼的老人还是抱着希望,一迭声地试探着,希望能喊出从城里回来探家的向桂。当他的希望最终变成失望,他停止了吆喝在向家门前消失后,大半是一个卖酥鱼的出现了。卖酥鱼的不是本地人,他操着邻县口音。邻县有一个季节湖叫大泊洼,洼里专产一种名为小白条的鱼,大泊洼也就有了卖酥鱼的买卖人。笨花人都知道大泊洼的人“暄”,不似本地人实在。卖鱼人在笨花便也不具威信,他们来笨花卖鱼时就更带出些言过其实的狡黠。
笨花村吃鱼的人是凤毛麟角,单只向家有人嗜好鱼腥儿,就是向喜的女人,向文成的母亲同艾。那是她跟随丈夫向喜在外地居住时养成的一种习惯,一种“派”。同艾先是跟向喜住在保定城东小金庄,吃保定府河和白洋淀里的鲫瓜、鲤鱼,那是向喜由保定武备学堂毕业后,进入北洋新军期间。后来她又跟向喜在湖北吃洞庭湖里的胖头鱼,那是向喜驻防城陵矶期间。之后她还吃过沿长江顺流而下的洄鱼,那是向喜驻防湖北宜昌期间。再后来她还吃过产自吴淞口三夹水的腌黄鱼,那时向喜在吴淞口,正统领着驻扎于吴淞口的陆军和海军。从同艾的吃鱼历程可以看出她经历的不凡,还可看出同艾的丈夫向喜本是一位行伍之人,她的吃鱼经历似也代表着向喜在军中的经历。虽然,几年以前向喜的行伍生涯已成历史,但向家门檐下的匾额仍然清楚记载着向喜在军中的位置。有块朱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干城众望。上款为:贺向中和先生荣膺陆军第十三混成旅少将旅长;下款为:中华民国十一年笨花村乡眷同敬贺。向中和便是向喜,向喜从戎后就不再叫“喜”,他为自己取名为向中和。
这个黄昏,同艾受了卖酥鱼叫喊的吸引,掏出一张老绵羊票让秀芝去买鱼。同艾吃鱼纯属个人嗜好,如同人的抽烟、喝酒。逢买鱼,她一向动用体己。秀芝为同艾买回半碗酥鱼,那一拃长的酥鱼在碗中一字排开,金灿灿的倒也可爱。同艾看见鱼,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便尝,但那入口的东西却并不像鱼,像什么?同艾觉得很像煮熟的干萝卜条,才知受了坑骗。她也不责怪秀芝,端起碗就去追那个卖酥鱼的。那卖酥鱼的已经不见踪影,墙根儿只剩下一个卖煤油的。卖煤油的知道向家太太同艾受了骗,愤愤然道:“人不济,还敢在这儿久留?”同艾本来是要冲着卖鱼人的去向大骂几句的,同艾心里自有骂人的语言。不过当她一想到邻居西贝家小治媳妇骂人举止的不雅,还是把脏话咽了回去。同艾在人前是注重行为举止的,平时她说话斯文,语言多受着外地的感染。她操一口夹带官话的本地话,笨花人说“待且”,她说“待客”;笨花人说“看戏”,她说“听戏”;笨花人说“喝茶”,她说“吃茶”。受了骗的同艾总算把就要出口的骂又咽进肚里,只对卖煤油的说:“才相隔几十里,怎么就不知道认个乡亲。”她说的还是那个卖鱼的。卖煤油的就说:“出了名的暄。”他说的也是那个卖鱼的。同艾的气还是再次涌上来,气着,把半碗酥鱼泼到当街,奔回家中。院里,儿子向文成正站在廊下擦灯罩,他一边冲灯罩哈着气一边说:“这才叫萝卜快了不洗泥呢。鲜萝卜倒有个顺气理肺的功能,这干萝卜条比柴火棍子也强不了多少。”同艾接上向文成的话,也才把那卖酥鱼的骂了声“黑心贼”,说,黑心贼快遭天打五雷轰了。她骂着,骂里却又带出一串笑来。向文成又说:“那大泊洼的鱼也能叫鱼?即便是真鱼,比个蚂蚱的养分也强不到哪儿去。”同艾的儿子向文成是个读书人,但他幼年遇到灾病,一只眼已经失明,另一只眼仅残存着微弱视力。仿佛就因了视力不强,向文成便分外注意对灯罩的擦拭。他冲灯罩哈一次气,擦拭一次;再哈一次气,又擦拭一次,直至他确认那灯罩一尘不染。向文成和同艾说着鱼和蚂蚱的养分,门外又传来卖煤油的吆喝声。卖煤油的喊:“打洋……(吔)油!”他在喊秀芝,秀芝不出来打油,卖煤油的横竖是不走。他偎住墙根儿,把自己鞧在一件紫花大袄里,他眼前是一只长满铁锈的膝盖高的方油桶。如果在天亮,可以清楚地看到油桶上凹陷的字样:美孚油行。这只有着美孚油标志的原装桶上摆放着两个提,一个为一两,一个为半两。向家的每盏灯里,隔长补短要添足半两煤油。秀芝走过来,把灯举到卖油人跟前,也不必说话,卖油人就把煤油一提一提地提入向家的油灯里。秀芝则把早已备好的零钱递过去。向家与卖油人的交易最为简洁,无须挑拣,对分量也不存争议。洋油产自美孚油行,想掺水也掺不进去,不似卖酒的。
就在卖油人将煤油提入秀芝的油灯时,一个人影儿正从东向西飘忽过来。这人个子偏矮,紫花大袄的前大襟被他掀起一角掖入腰间的褡包,一杆旱烟袋搭在肩上,烟袋的后边连着火镰和烟荷包。他走起路来身轻若燕,宛若戏台上的短打武生。每天的这时,他都要移动着碎步从笨花的最东头走向最西头。每天他都要从卖煤油的油桶前走过,每天煤油桶前都有打油的。每天打油的跟前都站着秀芝,每天秀芝看见他就像没看见。转眼间他的脚步所到之处就是笨花一条街。这时街上的闲人多起来,他们像专门等待着这个时刻,专门等待着这人的到来。或许这才是笨花村真正的黄昏。
这人叫五存,他这习惯性行为使他得了个绰号叫“走动儿”。此时走动儿正敦促着自己往一户人家赶,这户人家有个正等待他的女人。走动儿没有办法阻止住自己这每天黄昏时的走动儿。如果男女之间有一种见面叫做幽会,那么这就是幽会了。所不同的是,在这场幽会里已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一街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个几分浪漫、几分刺激的时刻,等待这个时刻的人里也包括了那女人的丈夫和儿子。女人的丈夫叫元庆,也姓向,是个胡子连着鬓角的驼背。女人的儿子叫奔儿楼,奔儿楼上学,刚念小学四年级,却写得一手好字。过年时他写半个村子的对联,近两年向家写对联也找奔儿楼。元庆自家门上也贴着奔儿楼写的对联,这对联每年都是“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
走动儿来了,走动儿走到奔儿楼家门口,紫花大袄擦着或新或旧的对联“潜入”奔儿楼家。这时元庆和奔儿楼便从家里“溜”出来,元庆扎个人堆,和大伙儿一起海阔天空起来;奔儿楼只靠在自己所写的对联上等待走动儿的离去: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半顿饭的工夫吧,走动儿走了。奔儿楼便像个探子一样从人群里喊出元庆,二人一起回家。至此,笨花街上才变得鸦雀无声。黄昏结束了。
谁也不知道奔儿楼家的事是怎样发生、发展、运作的,懂得自重的笨花人,谁也不去了解和打探,他们只在等待新的黄昏的到来。
秀芝买回煤油,把几盏灯摆在院里的红石板桌上。向文成还在擦灯罩,他冲着灯罩哈一阵子气,再把块搌布塞进去,旋转着擦拭一阵,然后拽出搌布,把灯罩举到眼前对着天空照。其实天早就黑暗下来,星星早已布满天空,但向文成仍然举着灯罩对着天,他的照看不再是照看,那已经变成一种感觉。他是一个视力无比微弱的人,微弱到看不见夜空里的星星,更看不见灯罩上的烟尘。可他的感觉无比准确,他最愿意这个能够放射光明的玩意儿一尘不染。黄昏时收捡全家灯罩的永远是向文成。
向文成擦完灯罩,把灯罩一一扣在注满煤油的灯座上,并不急于点燃。他对着满天的星星不说油灯,单说电灯。他说,电灯的原理,就是靠了两极的接触,电有阴极、阳极,两极相吸才能生电,同性则相斥。汉口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有两丈高,晚上光彩夺目,也是靠了两极的原理。向文成的说电、说电灯,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演讲;仿佛是说电灯原理,又仿佛说的是别的什么。
刚才厨房里一直有风箱声,现在风箱声停了,向家该点灯了。
向家点起了灯,一个黄昏真的结束了。
3
向家住在笨花村的向家巷,向家巷在笨花村西头。向姓在笨花不属大姓,仅有为数不多的几支,但他们在笨花历史悠久,且有严格的家谱可考。
向喜的父亲叫鹏举,鹏举的父亲叫以鬯。单从向喜以上两代人的名字看,可发现向家在笨花是有别于他人的。向家世代崇尚武功,都希望通过尚武之道出人头地。不过向喜的先辈们却事与愿违,功名不就。以鬯和鹏举两代人在乡试时,只获得过武宜生的称谓,宜生实际是个不及第的功名,属于“安慰赛”吧,反倒使向家本具规模的家境逐渐破败。待到向喜成年时,向家那年久失修的院落中,只残存些石锁、石凳这些演练武功的道具,房梁上也斜插些闲置的弓箭、长矛。只有向家门前的上马石还能显出这个尚武世家的风范。然而这一切已和向喜相距甚远。时下,上马石已变成向喜做生意出门时歇脚、缓手、放置器物的地方。向喜没有再去练习武艺,他做小本生意,卖豆腐脑儿,还有插制佛堂的手艺。这一方人供奉神位繁杂,但各路神仙都要被主人放置在一个名叫佛堂的地方。佛堂也叫佛堂楼(儿),宽和高约二三尺大小,先就地取材用修直的秫秸秆插成骨架,骨架上再糊上彩纸,是一个缩小的庙宇,主人把它安放在正房迎门的条案上,面前常施些香火。向喜在年节将近时插制佛堂;不年不节时,只和豆浆、卤水打交道。他的销售地是距笨花八里地之外的石桥镇大集。
长大成人的向喜,只生得方脸、大耳、眉目清秀。体格虽不高大,但虎背熊腰,敦实健壮,且有浑身的力气,生意也做得颇有人缘。先前,宜生鹏举并非想让儿子做此小本生意的,他吸取自己习武不成之教训,决心让向喜弃武读书。向喜六岁时,鹏举便将他送入私塾,跟前街名师刘秀才读《孟子》《论语》。但碍于每况愈下的家境,刚过十岁的向喜又不得不放弃学业,去学做小本生意。几年的私塾学历,倒也使他有了写算的基础。虽说眼下向喜离孔孟之道越来越远,手下摆弄的净是豆腐和秫秸秆儿,可一有闲暇,“上孟”、“下孟”、“上论”、“下论”里的只言片语仍不时从他脑际中闪过。尤其书中孟子和梁惠王那些耐人寻味的对答,更使他铭记不忘。他常想,孟子为什么总和梁惠王交往?这一切先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但梁惠王和孟子那些耐人寻味的对答,却伴随了他一生。这是后话。
现在,向喜做完一天的生意,正肩挑担子从石桥镇往笨花走。太阳就要落山,余晖正洒在一条坚硬的黄土小道上。霜降已过,路边的茅草已枯萎,其他诸多杂草也被霜打得萎靡不振。只有一种名叫猪耳朵棵的东西,叶子还湛绿。向喜寻思,猪耳朵棵这家伙就是与众不同,即便是满地霜雪,它还是水灵、支棱。同是长在笨花道边的野草,竟有这么大不同,可见世间万物都有说不清的道理。向喜踩着干枯的茅草、湛绿的猪耳朵棵,不觉已来到自家地界。这年向家仅存五亩旱地,这五亩旱地离村最远,缺水少肥无人侍弄,说是地里种着庄稼,其实和荒地也差不多。向喜每次从自家地里经过,心里总为这五亩地生出几分怜恤之情。他放慢脚步,担不离肩地信手揪下一棵遗忘在稹谷地里又瘦又弱的谷穗,不觉又想起《孟子》中的一段文字:“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朱熹对这段话曾有过评注,他的解释是:你要有五亩地,最好二亩半作耕田,二亩半作宅基,墙根可以种桑养蚕。人一到五十岁身体渐衰弱,一定要穿桑丝绸缎才暖和;到了七十岁,非吃肉不饱;不到七十岁的人千万不要和七十岁的人抢肉吃。这讲的是为人遵从孝悌的道理。后一段是说,人人都能达到温饱却是件不容易的事。站在夕阳里的向喜举着一棵瘦弱的谷穗,他想,面对这块不毛之地还谈什么桑蚕丝绸和温饱呢?我也不会去从我爹碗里抢肉吃,我爹碗里缺的就是肉。在以后的日子里,向喜常常想起孟子这番说教。那时向喜已不再挑担走路,时局纷杂,乱世出英雄,一时间能称雄称王者是大有人在的。向喜不具王者之位,但桑丝温饱已不在话下——这又是后话。
夕阳中的向喜扔掉瘦弱的谷穗继续走路,笨花越来越近了。转眼间日落西山,近处的茅草和猪耳朵棵,远处的屋宇已逐渐模糊。向喜来到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上,这里原是邻村一户官宦人家的风水坟茔,茔道上还矗立着石象生,笨花人管这里叫“石人石马”。如今石人石马早就人无头马无尾,但当地人仍然借这里的风水,胡乱埋些亡灵,这“石人石马”便成了一处乱坟岗。村人多忌讳在此停留,向喜却不然,每过此处,总要放下担子歇息片刻。向喜在石人石马前放下担子,坐在一匹石鞍马上看西山的太阳是如何隐没于山那边,看天上的余晖是如何渐渐失却颜色。向喜的家乡没有山,只有平地和平地。山在西边五十里以外。向喜看山是看西边的远山,远山像一脉平原上突起的长城,那长城自北向南蜿蜒开去。城墙上有一带平坦的突起,像盘磨,人们就叫它磨山。还有一带突起像个大桃子,人们就叫它桃山。眺望远山的向喜常常盼望自己能走到山前看个究竟,看桃山是不是还像桃子,磨山是不是还像一盘磨。他听上过山的人说,在远处看山有桃子有磨,挨到跟前反而再也找不到桃子和磨了,在山里你还会连你自己也找不到。在后来的日子里,向喜见过了山,那时他却忘记寻找桃子和磨,他饱尝的是翻山越岭之苦。
向喜坐在石马上看山时,一位老者忽然自乱坟岗里朝他走来。老者鹤发童颜,两眼有神,他突兀地站在向喜跟前拱手施礼道:“少掌柜的,罐里可还有吃食?”这里人卖豆腐脑儿不挑锅,担子一头挑只大沙罐,灰黑的沙罐像只小水缸,罐口盖个草蒲墩,为的保温。另一头是只带条盘的木箱,条盘上有碗、勺和各种作料。向喜对突现在眼前的老者有几分奇怪:他是从何而来呢?再看老者的衣着也不似常人,显得整洁飘逸。不过他懂得来的都是客,便顾不得多想,迅速起身拱手还礼道:“大伯哟,准是走饿了吧?我这沙罐里倒真还有个底儿,大伯坐。”向喜边说边从扁担上解下一只条凳请老者坐下,盛上一碗豆腐脑儿,放些作料端给老者。老者接过碗,不吃,只拿勺子搅着碗说:“怎么也不见个油星儿?”向喜这才想起他忘了在碗里滴香油,便连忙拿起油罐,从罐中提出一个用秫秸秆穿着的铜钱。笨花人吃香油,吃的都是这种“钱儿油”,铜钱带出的油少,油便吃得省。可是当向喜给老者滴“钱儿油”时,却见油罐里已经无油。他只得把油罐倒过来亮给老者说:“不瞒您说,罐里该添油了。”老者看看向喜手里的空油罐,知道向喜没诓他,才安心吃起少了香油的豆腐脑儿。向喜想,这位老者,吃得还真细致。
老者仔细吃着,又不住打量眼前的向喜,他冲向喜发问道:“敢问这位少掌柜是哪村人?”向喜听老者说话,分明是位识文断字之人,便也在心中组织起相应的句子说:“回大伯问话,我乃本县笨花村人。”老者又问:“先前笨花村有个习武的向姓世家,少掌柜可知否?”向喜道:“当然知晓,乃小的祖上。”老者道:“原来如此。”向喜又反问老者:“老人家莫非认识他们?”老者道:“何止认识,还时常交手,各有胜负。”向喜和老者正在对答,没留意,又有一些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且都声称要吃向喜的豆腐脑儿。人群中妇孺男女均有,这使向喜更来不及打问他们的出处,就逐一为来人调理吃食。他在沙罐里左刮右刮,把作料用尽,总算为众人再凑成几碗。众人捧住碗吃起来,也顾不得碗里或缺油或少盐。这时老者方站起来向食客们发话道:“乡亲们吃是自管吃,可必得按市价付钱给少掌柜,不许蒙骗、糊弄,有赖账者回去问事。”老者说完率先从身上摸出几文大钱,咣啷啷扔进向喜的钱柜,谢过向喜,旋即消失在暮色中。食毕豆腐脑儿的众人果然也效仿老者将一文文大钱小钱扔进向喜的钱柜,接着便追随老者而去……夜幕下,向喜也加紧收拾扁担赶路回家,只待快进村时才觉出刚才的事有几分蹊跷:哪村的?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手头还真有些宽绰呢。
向喜回到家,把扁担放在当院,父亲鹏举、弟弟向桂迎了上来。鹏举五十已过,练过拳脚的腰腿仍然硬朗,思维意识却并不正确,常在人前人后说些打锅话。家人都知道鹏举的毛病,也自不去计较。去年向喜成亲,娶来媳妇同艾。当晚席罢人散,鹏举便拉过向喜的弟弟向桂说:“你怎么还不去脱衣裳钻被窝,新媳妇正在炕上等着你哩。”尚未成年的向桂就说:“爹,我是桂。”鹏举却又说:“新媳妇等的就是俺桂。”向喜见鹏举又在说胡话,赶紧搀鹏举回屋。向喜的娘赶上去捶打鹏举,向喜推挡着娘的胳臂说:“娘,别打我爹了,我爹的老烂腿又重了。”鹏举患有老烂腿病,全家人都说这生是练武练的,血脉下沉。向喜劝住娘,他娘就坐在炕边喘气,嘴里还念叨:“老不死的,快糊涂煞你吧!”鹏举还在胡言乱语:“要不叫我上新媳妇的炕吧,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向桂厉声道:“混账,混账!”向喜喝住弟弟说:“住嘴吧你,混账也是你说的!”当晚,向喜和新媳妇同房,媳妇在被窝里笑个没完。向喜正在不知怎么和媳妇说第一句话,这会儿倒有了说的,他坐在炕上问同艾:“怎么高兴成这样儿,哪有新媳妇光笑的。”媳妇同艾还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咱爹、咱爹……”向喜懂了,就说:“咱爹的话你都听见了?”同艾在灯影儿里点点头。向喜又说:“你初来咱家,可别跟咱爹一般见识。咱爹心眼儿好,就是这说话……”同艾说:“才不呢,一个老人一个脾气。”向喜说:“咱爹的性情生是练武练成的,出过大力,可伤了脑子。”同艾说:“想不到的事。”向喜的媳妇同艾是东村一个小巧、白皙的女人,快嘴快语,为人豁达。她嫁到向家,很快就融入向家,同艾与向喜同庚。
向喜和全家就着月光在院里一块红石板上吃饭,吃完饭就去上磨破豆子。向桂和嫂子同艾打开钱柜盘点向喜一天的流水。向桂边数钱边扔着大钱小钱玩耍,听钱们在红石板上丁当作响。这时同艾惊叫起来,她对向桂说:“兄弟,快去叫你哥,你看这是什么?”向桂探视钱柜,看见了钱柜里有不明之物。他喊来向喜,向喜也就着月光盯住钱柜,原来那钱柜里除了一枚枚的铜钱,还有一摞纸钱,就是活人为死人送葬时烧的纸钱。
向喜看见纸钱就明白了石人石马前的一切,路上的疑惑也解开了,便对家人讲起他在石人石马的经历。笨花人大都听说过,老年间村里就有个卖豆腐脑儿的在石人石马前遇到过这样的事。据说那个买卖人回到家盘点钱柜,发现钱柜里的纸钱后竟吓得倒在地上,从此一病不起。他遇见了鬼。刚才向喜见那些人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那老者还说认识向家的人,一时就忘了这个故事。
同艾和向桂可都想到了那个故事,他们不约而同地盯住向喜。向喜却淡淡一笑说:“你们俩是怕我摔倒吧?我摔不倒,普天下最厉害的还是人。人碰到鬼也真是百年不遇的事,让我碰上了就是我的造化。咳,原来鬼和人也没什么两样,知道饥饿,碗里少了作料他们也知道。再说人家不是也给了钱嘛。”向桂说:“那是假钱。”向喜说:“他们哪有真钱呀。”说着把一摞假钱打捋起来让向桂去扔,向桂不敢。向喜自己将纸钱扔进猪圈。同艾说:“烧了它们算了。”向喜说:“不能烧,不是自家人的物件,不能烧。一烧倒不知会烧出什么祸害。”他抄起把铁锨,往猪圈里盖了两锨土。
晚上同艾和向喜围着沙罐点豆腐,向喜对同艾说:“香油罐里该添油了,作料们也都该添了。把该添的都添足。”
同艾不说添也不说不添。
同艾不说话,向喜就知道同艾还在为刚才的事腻歪。他说:“你还在想那件事啊?”
同艾说:“怎么也是个不吉利。”
向喜说:“我还是觉着他们和平常人真是没什么两样。”
同艾又说:“怎么也是个不吉利。”
向喜说:“这就难说了。人世间你看着吉利的事就一准儿吉利?”
同艾不再说吉利不吉利,就去添作料。向喜又对着她的后影儿说:“下回不要他们的钱了,也省得腻歪。剩下了就给他们一碗半碗的;剩不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4
公元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日本发动对中国不宣而战的甲午之战,中方失利。皇帝召见曾参与黄海之战的德国军事顾问汉纳根,咨询甲午之战失利之原因。汉纳根向皇帝坦陈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大清失利,乃缺乏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军纪严明、能征善战的新军。该新军应以“洋人西械加练”“新军应在十万”。光绪重视汉纳根的建议,他本人亦早就注意到原有八旗子弟,以及李鸿章、张之洞的湘、淮两军[5]均已不再能战,即决定采用汉纳根之谏,并鼓励朝内各路诸侯为演练新军献计献策。
有河南项城人袁世凯[6]者,甲午时曾随驻朝鲜大使吴长庆在朝鲜任通商事宜专员,现在北京督办军务处差委。此人在朝鲜任职时,曾对海战双方有所观察,并凭着过人的聪明暗自悟出些用兵的道理,便上书光绪皇帝,奏本上除明确提出时下操练新军之必要,还以超前的意识,务实之精神,提出更加具体的招募新兵之标准,以及演练之法,即著名的练兵十三条。光绪非常赏识袁世凯的练兵十三条,着即命朝中研究实施。原来自康熙、乾隆时,皇帝们已经明察八旗子弟进关后不能再战之弊端,根本是兵员的腐败、惰慢所致,故光绪尤其注意袁世凯在十三条中所提出的兵员素质一项。这十三条中第五条关于兵员素质规定:兵员出身、三代及住址必须清楚。身高应在四尺八寸以上,每时行走在二十里以外,力大限平举一百斤以外者为合格兵员。素吸食洋烟者不收;素不安分犯有事案者不收;五官不全、手足软弱者不收。预备升任军官者还应粗通文字。
十三条很快被光绪帝谕准,并令付诸实施。光绪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二日,督办军务处亲王奕劻会同军机大臣李鸿藻、翁同和等联名奏请变通兵制,并保荐袁世凯编练新军。奏疏中言:“中国自粤、捻削平以后,极沿旧法,习气渐深,百弊丛生,多难得力。现欲讲求自强之道,固必首重练兵,而欲迅期兵力之强,势必更革旧制……臣等公同商酌,查有军务处差委浙江温处道袁世凯,朴实勇敢,晓畅戎机,前驻朝鲜,颇有声望;因令详拟改练洋队办法。旋据拟呈聘请洋员合同及新建陆军营制饷章,臣等复加详核,甚属周妥……”是年袁世凯正式接任,当即赴小站筹办练兵事宜。他先将原定武军加以改编,又扩招新兵数千,计七千三百人,定为“新编陆军”。光绪二十八年,袁世凯再奏扩招新军,光绪准奏,并派陆军部右侍郎直隶正定人王士珍[7]及二镇统制王英楷再赴直隶招募新员。直隶人王士珍随即将自己的家乡正定,邻县兆州,以及大名、广平作为新兵的招募地,且亲自赴各县自验兵员。
不久,直隶正定等县即广贴告示,以昭天下。
向喜是在石桥镇上看到招兵告示的。这天正是腊月二十五日,石桥镇年前最后一个大集。这石桥镇因有横跨孝河以上的千年单孔古桥而得名,这里的集市平日就热闹非凡,年前的大集更胜过以往。今天石桥上下摆的尽是这一方人过年的年货。向喜这天也不再卖豆腐脑儿,他肩上挑的是早为这个大集插制下的佛堂。他先在桥上徘徊一阵,又沿河坡走下河床。原来这古桥以下并无河水,那河床是一条亮了底的干河床。逢五排十大集时,桥下因地面宽阔,比桥上还要热闹。这里平时是花市、牲口市,现在摆满了鞭炮、奇火、灯方、年画这些应时玩意儿,佛堂自然也要归入这些玩意儿中。向喜卖佛堂是远近闻名的,三里五乡的顾客早就在等候他的到来。当向喜把佛堂摆上河床,买主便围了过来,过年时他们都要更换家里的旧佛堂。一方信徒供一方神仙,此地人不供观音菩萨,不供二爷关羽,专供些不入流的在野神仙,比如隋炀帝之女三皇姑是最受人崇敬的神仙;还有火神、水神、二郎神。有一位名叫玄天大帝的虬髯大汉,也很受尊敬。各路神仙都有各自的堂舍,向喜插制的佛堂便分出等级。有华丽繁琐、半人高的大“殿堂”,也有简单朴素的“小庙”。向喜对此是有研究的,他根据各路神仙的品位和顾主的购买能力,把佛堂尽量插制得合情合理。有买主挑选讲价时,他先问清供主家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供主要说三皇姑,向喜就挑出一个华丽多彩的说:“买这个吧,这个彩画得鲜气,三皇姑是个女的。”如果供主供的是玄天大帝,向喜再挑出一个说:“就这个吧,玄天大帝威风,住处也不宜太花哨。”火神、水神的堂舍最简单,只用“四梁八柱”做支架,再拿梃杆起个脊,脊上也不起瓦楞,糊上蓝纸、黑纸,也不彩画,价格最便宜,和二升红高粱的价钱差不多,倒也畅销。
这天,向喜插制了一个冬天的佛堂,刹那间就销售一空。他收起扁担,把收入的大钱小钱们放进钱褡,便蹬着河坡向上走。就在青石桥头一幢石碑上,贴有一张告示,一群人正在围住观看。那告示上的糨糊还未干,被腊月的寒风吹得冻着冰茬儿。有人认字,有人不认字,人们互相打问着告示的内容。向喜在人后止住脚步读起告示,原来这是一张招兵告示。告示上写道:
初,我朝定鼎中原,仅靠八旗劲旅便无敌于天下。然,日月辗转,时局错综,至甲午及日本之役时,练兵、练勇均不足恃。今,皇帝有道,特下诏招募新军,即于直隶招募新丁六千,凡年在二十至二十五岁,三代及住址清楚,身高不下四尺八寸,行走时越二十里,能举百斤者为合格之丁。粗识文字者更为优先。合格者三日内于县署望汉台前报名应试。试成,家中即享恤优焉。
石桥镇有个叫葛俊的人,在桥头开一饭馆,卖些炒饼、烩饼、糊汤,与向喜素有交往。向喜也常到葛俊店中喝水、打尖。现在葛俊见向喜一字不落地细读眼前的告示,便走过来说:“喜哥,天都晌午了,到店里坐坐吧,一年最后一集,再见面就到明年啦。”向喜看看太阳,正午已近,说:“也是,日子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说着就跟葛俊挤出人群来到店里。向喜把手中的扁担靠到门后,看个板凳坐下。一个店小二殷勤地给他倒上茶水,葛俊则来到灶前亲自为向喜炒饼。地道的炒饼配菜要用绿豆芽,兆州冬天没有绿豆芽,菜底只配些白菜丝、豆腐丁、碎粉条。少时,一份素炒饼便摆在向喜眼前。向喜也不推让,低头吃起来。葛俊看着向喜吃炒饼,想起告示上的事,他对向喜说:“听说来招兵的头领叫王士珍,北边正定府人,现时就住在县城。你说王士珍怎么就看上了咱兆州人?”向喜说:“王士珍自有眼力,看的是咱兆州人的实着。再说,兆州历来是风气刚劲之地,符合告示条款的人就多。古书上说过,招兵的先找这种地方。”葛俊说:“要说符合条款,我看喜哥就最符合。你说身高、相貌,你说家世……要讲粗识文字,咱比粗识文字的人不知高多少。”葛俊有意无意试探向喜,向喜却只顾吃饼并不答话。向喜越不答话,葛俊便越拿告示的标准去衡量向喜。很早葛俊就觉得,向喜虽然也穿着紫花布大袄,和他一样只做些小本生意,可向喜自有与人不同之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说话有分寸,待人也厚道。加之他识文断字,通读过《四书》,就越发叫葛俊觉出这人定有出人头地之时。于是葛俊又一次拿话试探起向喜。向喜就含糊其词地说:“兄弟呀,咱们都是庄稼人,我上有老人,家里又有刚过门的女人,哪能拔脚就走?再说,当兵可不比做生意,是要拿命做抵押的。”葛俊眼见着还是看不出向喜的动向,反倒认准桥头上的告示就是下给向喜的,他估摸着,早晚向喜得被那告示打动,于是就开始十拿九稳地用话头给向喜打起埋伏。他说:“喜哥,眼下咱兄弟虽说还没有拜金兰谱,我至死也是你的兄弟。哥哥万一今后有所升发,可别忘记石桥的兄弟葛俊呀。让我再给你做碗糊汤吧!”向喜说:“你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眼下可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人家要咱举起一百斤呢,我整天举的是佛堂,一个佛堂才几斤重,一个秫秸秆插制的物件。”谁知葛俊正是从向喜这番话里悟出了究竟,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说:“喜哥,你必得先受小弟一拜了。”向喜说:“你这是做什么?”葛俊说:“你一拿秫秸秆比方重量,我就明白你的心思了。快让我到城里大有斋买本金兰谱吧,事已至此。”向喜扶葛俊起来说:“告示上的事,要说我一点也不动心那是我骗兄弟,现时烽火四起,能人辈出,我就不信咱这一方人只能顶着高粱花子卖豆腐脑儿。刘备不是也卖过草鞋么,他王士珍不也是咱这一方水土养大的么。”葛俊从向喜这番话里到底听出了门道,兴奋起来,说:“看,总算猜对你的心思了。”向喜说:“我说的是这个理儿。我吃饱了、喝足了,给你留下几个大子儿吧。”葛俊说:“哪儿的话,你让我日后有何脸面见你。”向喜掂量着手中几文大钱说:“算了吧,大年下的,高兴为贵。”
葛俊寻着向喜话里的蛛丝马迹,真准备去城里大有斋买金兰谱了。
辞别了葛俊,向喜离开石桥镇往笨花走,只觉得有种不可名状的思绪在心里翻腾。莫非他真受了那张告示的鼓动?他不停地问着自己,他想若真是为此动了心思,那就赶紧忘记为对。还是回到家中去伺候拖着一双病腿的老人吧,现在他的一副担子正维系着全家人的生计。还有他那位刚过门不久的、纤小秀丽的媳妇,他也难以割舍。向喜决心不再想告示上的事,他掂掂肩上的褡裢,褡裢里很是有些分量,他盘算,明年是添置一亩地,还是再添置一副担子。地和担子比较,也许还是一副担子好,原有的五亩地还荒在那里。担子可以交给弟弟向桂,向桂也不能总是游手好闲地闲呆着了。
向喜一路思前想后,不觉又行至石人石马跟前。他放下空扁担,骑在一匹“马”上歇脚。日头刚偏西,天色尚早。有太阳就不会来鬼神,再说今天鬼神要来还真不巧,今天他没有豆腐脑儿供应他们。向喜拍拍胯下的石马,一个念头又猛地涌上心头:他想一百斤的重量到底有多重?想着便翻下马来,双手扶住石马用力推推,石马纹丝不动。他寻思,一匹石马比一百斤可要重得多,它也许八百斤,也许一千斤。
太阳落山时向喜回到笨花,迈进家门,不知怎的一眼就盯住了院里当年父亲练功的石锁。他脱口而出地问正在扫院子的鹏举说:“爹,这石锁有多少斤?准有一百斤吧。”鹏举云山雾罩地说:“在考棚里我拉不开一百五十斤的大弓,可我能举起一百五十斤的石锁。”鹏举当年就是因为没有拉开一百五十斤重的大弓才名落孙山的,可他能举起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锁。今天鹏举见儿子打问这石锁,又想起了自己举石锁的事,便对向喜说:“要先摆个式子,摆不出式子,五十斤也休想。”向喜放下担子就去举石锁,可他没有举起。他盯着这个陌生的家伙,家境的衰落竟使他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它的存在。他竭力回忆先前父亲练武时摆下的式子,骑马蹲裆式吧。他运了一口气,拉个架式,石锁有了一点动摇。向喜开始和石锁搏斗起来……黄昏时,他终于举起了那家伙。他发现石锁底下有刻字:官秤一百五十斤。
鹏举闹不清儿子的心思,他看着又摆式子又举石锁的儿子说:“喜呀,挪在枣树底下当枕头吧,伏天枕着凉快。”还是向桂看出了门道,他知道招兵的告示也贴到了村里,人们请出了前街的刘秀才给村民宣读讲解。向桂回到家,看见正和石锁搏斗的向喜,说:“哥,村里人都说你准行。”向喜说:“可别乱说,此事非同小可,背井离乡的,你以为就那么容易?入兵营可不比去赶趟集,刀枪无情,如今的洋枪更不长眼。”向桂则说:“怕什么,我是不够岁数,咱就不能闹他个知府当当!”向喜说:“知道个什么呀你,知府是文官。”向桂不再追问向喜,可他已经看出了向喜的心思。全家人都看见了向喜举石锁,都做着各自的猜测。
十冬腊月,向喜一家不再蹲在院里吃饭,有人守着灶火,有人偎住炕。没有人再提告示上的事。
晚上,向喜的媳妇同艾揪把花柴在火盆里点着给向喜烤火。花柴的火苗很旺,热气顿时把屋子弥漫。向喜叫同艾围着火盆和他一块儿烤火,他看见火光中的媳妇尤其好看,椭圆形的脸格外白,嘴唇格外红。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女人的嘴唇能有这么红。闲杂书上常有对女人嘴唇的形容,一般都形容成樱桃。向喜没有见过樱桃,只见过桑葚和沙果。他想桑葚的红有点偏紫,沙果大概和樱桃相仿,沙果就够好看的了。同艾边用火筷子撩拨着盆中的火苗,边不停地撩动着额前的刘海儿,生怕头发帘儿被火苗燎着。在火光下,向喜还发现媳妇大袄旗盘领上的花样格外明显,一朵挨一朵的碎花像荷花又像棉花朵。他想那一定是荷花,绦子这东西产在苏杭,苏杭人是不懂得棉花的形状的吧。火光中的同艾,也不时拿眼的余光扫着向喜,她发现向喜的辫子还盘在头上没放下来。干活儿的人都是这副模样,闲暇时,辫子才被放下来。同艾看伸手烤火的向喜许久不说话,便说:“你两天不梳头了,赶明天我给你梳梳头吧。”向喜把辫子放下来在手里攥攥,觉得媳妇的话有道理。同艾又说:“桂说前街贴出告示了。”向喜说:“石桥镇也贴着哪。”同艾顿了顿又说:“莫非真有人去投奔?”
向喜没有回答同艾的问话。火盆里的花柴已烧尽,变成了一盆红火。红火无烟,烤火人才觉得最应时。
5
向喜到底受了告示的诱惑,决定去县署望汉台下应试。
在以后的日子里向喜常想,是谁让他鬼使神差地举起了家里那个石锁呢?身处顺境时,这就像他人生的一大侥幸;身处逆境时,又似乎是他对那个石锁的抱怨。
那天晚上,向喜和同艾就着火盆的余火一直坐到鸡叫头遍。同艾一次又一次试探着向喜的心思,向喜却一次又一次岔开话题。向喜遇事一向不事声张,即便是决定了的事,也总是先捂在心里。这夜,他们的对话还是在试探和被试探中,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对事成之后的商量。
同艾说:“连个像样的被褥都没备下,赶过了二月二我才待布[8]哪。眼下絮花倒有,可没有被里被面。”
向喜说:“兵营里什么都发,扛着新铺盖倒成了累赘,还得托人捎回来。带个破旧不起眼的,扔了也不心疼。”
同艾说:“那鞋呢,听说军营里只发衣裳不发鞋。”
向喜说:“看你说的,有衣裳就得有鞋。”
同艾说:“前年俺村里过兵,住满了村子,看他们可苦哩,脚上的鞋露着脚趾头。都过霜降拾花了,兵们还穿着单衣裳,我都替他们冻得慌。”
向喜说:“那是什么军头,是绿营,是马玉琨[9]的兵,兵不兵民不民的。要不就说朝廷要操练新军呢,新军要效法西国,就是外国。从穿戴到手使的家伙都是西式的,还能少了一双鞋?”
同艾说:“洗换的汗褂横竖得带,年上待的白布还有。”
同艾一提洗换的汗褂,向喜倒不由得伸手攥住自己的汗褂袖子观察起来,发现这袖子已经摩挲得毛了边。他从袖口上揪下几根秃了茬儿的线头儿往火盆里扔。
同艾就说:“看,袖口都快烂了,秋天待的白布倒还够……要不先做件替换的汗褂吧。”
向喜想,这汗褂倒真是该添了。可他却对同艾说:“咱越说越远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准儿能验上?”
同艾说:“一准儿。你要验不上,这一个兆州就没人能验上。”
向喜说:“那是你看我,自家人看自家人都这么说。要是验兵的人也这么说才算数呢。”他觉得和同艾说话越说越真,引得同艾竟要盘算着做褂子,就不再说当兵的事,只抄起火筷子拍打火盆里的余火,心疼起烧火的花柴。心说,这一晚上烧的柴火够做几顿饭了。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柴草灰对同艾说:“天也不早了,咱躺会儿吧。”说完先脱鞋上了炕。
同艾跟着向喜和衣躺上炕,两人合枕着一个大枕头,有一股棉花籽油味儿朝向喜扑过来。通常百姓家的女人,头上没有像样的头油,年轻时只顺手施些棉花籽油,生了孩子以后就连棉花籽油也不施了。这里有棉花,不缺棉花籽。棉花籽榨的油叫花籽油,花籽油能吃,能点灯,能膏(音gào)大车、水车、纺车,女人也往头上施。她们的梳妆匣子里,都备个小孩袜底大小的布油饼,油饼上浸满着花籽油。每天早晨梳头时,拿出油饼往头上蹭蹭。同艾过门不久,从不忘在头上施油。
向喜闻着媳妇头上的花籽油味儿,他初次闻出了这油的好闻。他暗自吸吮着花籽油味儿,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盘算的事简直有些荒唐了。他想我这是干什么?不愁吃穿,炕上还有自己的女人,难道非要背井离乡地去受管教不可?他想着想着便开始摸索媳妇大袄的扣子,五个扣子在不知不觉中已被他解开了两个,同艾为向喜解开了那剩下的三个。
向喜和同艾虽是新婚,但碍于他早出晚归的生意,和媳妇亲热的时候便稀少。现在他的一双粗手摩挲着同艾细腻的身子,就更觉自己这手的粗糙。他生怕手上的茧子、毛刺划着同艾,有些歉意地说:“看这手吧,生是让秫秸划的。”同艾不搭腔,只摁住向喜的手背任他在身上划拉。向喜说:“你不嫌?”他指的还是他这双粗手。同艾说:“嫌不嫌你还不知道?要是嫌,早就撺掇你去当兵了。”
同艾的话让向喜心里一热,他和她好了一会儿就又自言自语说:“我家里有这样的媳妇也不知还乱琢磨个什么……”同艾听见了向喜这自言自语,愿意这话是真的。
窗户纸发白时向喜才睡着了,同艾却一夜没合眼。她朝着发白的窗纸看,有几只出窝的家雀在窗棂上嬉戏,互相依偎着,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儿,影子像皮影戏似的映在窗户纸上。院里传来开门声。同艾推推向喜悄声说:“起来吧,咱娘都起来倒尿盆了。”
向喜睁开眼坐起来,一只胳膊肘拄在炕上,没头没脑地对同艾说:“你听说过男儿当自强这句话么?”
同艾偏过头看着向喜说:“我还当是你改了主意哪,敢情是句哄人的话。”
向喜说:“一个男人,主意已定就不能犹犹豫豫。”
同艾说:“你主意真定了?”
向喜只“嗯”了一声。
同艾心里说,其实我也没把你昨天晚上的话信以为真。
向喜先下了炕,提上鞋去开门。同艾看着他宽大的后背,把门外的亮光都遮起来,立刻觉出自己身子的单薄。似这样单薄的身子莫非还真能抵挡住这个挡着门的男人的举动?想到这儿,她又叫住向喜,悄声对他说:“军中兴带家眷呗?”
正要出门的向喜又返回炕前对同艾说:“我要是验不上呢,还不是整天和家眷在火盆跟前坐着。”说完又叮嘱同艾,先别把这件事告诉爹和娘,待事成之后他自有安排。
向喜来到当院,见父亲鹏举又在扫院子,鹏举胡乱挥动着扫帚,两条病腿一瘸一拐地倒腾着。向喜忍不住说,爹,歇会儿吧,院子都叫你扫出坑来了。鹏举就说,七月的雨,十月的霜雪,是树就没有不落叶的。向喜轻叹一声想:爹真是一天比一天糊涂了。向喜娘走过来抱柴火做饭,冲鹏举说:“老不死的,净说些不着调的话,快糊涂煞你吧!”向喜劝住娘说:“娘,往后可别这样说我爹了。”
向喜是来叫向桂的。向桂在一个放柴草的小南屋自己睡,小南屋有一条小炕,炕上除了向桂,还堆放着花桃、花籽和高粱穗。
向喜走到小南屋窗前,伸手拍拍窗棂说:“桂,快醒醒。”向桂在屋里答应一声说:“有事哟?”向喜说:“有个事哩,出来一下吧。”
向桂开了门,向喜把他引到自己屋里说:“桂呀,眼下你也十四五了,十四五就该顶个大人使了。咱爹的腿脚不济,脑子也不清不楚,家里总得有个顶事的男人。”
向桂说:“哥,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你这是要走。”向喜说:“想试试去,可哪有一验就验上的。这件事你也先别给咱爹咱娘说。吃完早饭,你跟我一块儿进趟城。咱俩别一块儿出门,我在村西苇坑边上等你,你给我包俩干粮。现在这事只有你嫂知道,给她说不要紧。”向桂仔细听着向喜的话,只是答应着。
早饭后,向喜悄没声地往外走,鹏举就在后头大喊:“你那佛堂呢,你那佛堂呢,怎么不挑上?”
向桂替向喜回答说:“佛堂早卖完了,嚷个什么呀你!我哥去赶集量黄豆。”
向桂小跑着追上了正在苇坑边上等他的向喜,他把几个干粮用块豆包布包好,绑在腰间,跟向喜一起朝着县城里走。早晨,路边干茅草上的霜雪还没有化,一群鸽子正在黄土道沟里找食吃。向桂就和鸽子嬉耍起来,他信手捡块土坷垃投向鸽子,鸽子们扑棱一声飞出道沟,飞出不远又落下来。向桂又去追。向桂追一阵鸽子对向喜说:“哥,咱也养几只鸽子吧。”向喜说:“以后你少想这些闲事吧,十四五岁该知道顾家了。”
向桂看鸽子已飞远,用脚踢掉茅草上的霜雪,又看见远处有辆牛车也正朝城里走,就说:“哥,咱要是有辆车,你坐着,我替你赶着,比走着不强多了。”向喜不回答向桂的话,向桂又说:“听说验上了还给安家银子呢,咱有了银子,我就去找瞎话哥,他懂牲口,让他给挑个小牲口。”
向喜说:“你净拣远的说。有没有安家银子也不是该你想的事。再者,你当买牲口就像买把扫帚那么容易?”
向桂说:“一头小牲口也值不了几个钱,瞎话哥说的,他懂行情。”
向喜问向桂:“瞎话怎么说?”
向桂说:“瞎话说,桂,别花钱买烧饼吃了,攒钱买头小牲口吧。”
向喜说:“你听,乍一听一头小牲口就值几个烧饼钱。瞎话的话,你不可听,也不可不听。可买牲口的事,眼下离咱家还远。”
他们说的瞎话也姓向,和向喜家是远门当家。瞎话也有大名,“瞎话”是他的绰号。只是人们早已忘记了他的大名。村人都知道瞎话的话大多是瞎话,可村人都愿意听瞎话的瞎话。听着瞎话的瞎话,渐渐就把他的大名给叫丢了。瞎话是个牲口经纪人,专站在石桥镇的桥下给人说牲口。
向喜和向桂一前一后,说话答理地沿着通向城里的黄土道沟进了东门,走进县城,又沿着东街南街来到位于县署前的望汉台下。兆州古时名为平棘,是东汉时刘秀称帝的地方。兆州的望汉台就是刘秀在此封帝时建造的,现在只剩下一座断崖绝壁的土拱门,通过土拱门便可进入县署。
今天是招兵的头一天,望汉台下已是人头攒动。有应试的壮丁,也有看热闹的闲人,四周还停放些驴、骡、马车。台前摆着一溜桌案,和一排供应试者托举的铁石器物。正中的桌椅上披着桌围椅披。这张桌后端坐着一人,此人削瘦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乌黑的上髭修剪得甚是整齐。此人不穿军服,只着一身长袍马褂。向喜想,这莫非就是主考官王士珍?
向喜和向桂在人后徘徊一阵,想挤上前去,却正遇见瞎话。瞎话是一位短胳膊、短腿的人,长着连鬓胡子,背也显驼,但神情机灵。瞎话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走过来对向喜说:“是你们哥儿俩。”向喜也和瞎话打过招呼,他按寻常的称呼叫他瞎话。向喜比瞎话大两岁,同辈分,他只按寻常的称呼叫他,瞎话对此称呼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还常有几分得意。瞎话在望汉台前看见向喜,自然就以应招的事说起瞎话。他说:“咳,我本不想来,这不,王士珍王大人托人捎来口信,说笨花村的瞎话不来应试,这兆州招兵的事横竖是开不了张。”向喜明知瞎话在说瞎话,还是强忍住笑问道:“你也是来应试的?上完名字了没有?”瞎话说:“刚上完。喜哥,王士珍就等你了,刚才还向我打问你哩。”向喜就势又问瞎话:“上面坐的就是王士珍吧?”瞎话说:“那还能差得了?先前俺俩在真定(正定)府瓮城圈儿里一块儿吃过凉粉儿,要不怎么说一来就给我捎信儿呢。”
有两位巡逻的护兵正向这里走来,向喜就对瞎话说:“瞎话,别乱说了,别叫护兵听见。”瞎话看看护兵,潜入人群。
报名和面试在同时进行。应试者先在案前按章程报告本人的住址、姓名、家世,由书记官逐项记于册上。应试人便站立一旁等待主考人的问话和面试。他们按照传呼人的传唤逐一来到主考人面前,回答主考人的问话。向喜自报过家门姓名后,也站在一旁等待着传唤。他一边等待,一边留意着眼前的一切细枝末节,他发现主考官格外重视应试者的对答,有些应试者就是因为回答问话的不慎,被当场免去资格的。
有位应试者来到主考人面前。此人身材修长,面色白净,声音却文弱。主考人按名册对过姓名后便问:“这位同乡为何当兵从戎?”此人答道:“旧军冗散无能,国民生灵涂炭。”主考人便说:“这位后生出口成章,此等高见是个人的见识还是道听途说?”此人答:“都这么说。”主考人又问:“你当兵有无个人的贪图?”此人答:“完全无有,一心为朝廷。倘有二心乃愧对皇恩。”主考人结论道:“看来汝乃国家栋梁之材,将来必当大任,何必从戎做此勇丁?除名,站下吧。”
有一膀大腰圆的红脸大汉站过来。当主考人问他为何当兵时,他毫不掩饰地答曰:“听说给四两安家银子,四两银子足够家中老母一年的缠绞了。”主考人命他托举百斤石锁,那人赫然举起。主考人便有评语说:“诚实,有力,乃军中合格之丁。准报。”
一位瘦脸、嘬腮者来应试,主考人看过面相问道:“这位同乡为何来应招?”来人说:“都说军中饭食强,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是人谁不为了一张嘴活着,总比在家吃糠咽菜强。”主考人听了这番话,再次端详了来人的面相,评价说:“你两腮没肉,吃好的没够。除名,站下吧。”
瞎话被点名后走过来,主考人把瞎话打量一阵问道:“家中生活尚可饶有<饣胡>口么?”瞎话显出豪迈地说:“何止是<饣胡>口,”说着指指自己的嘴,“这不,一大早就吃了碗红烧肉。”主考人说:“你也爱吃肉?”瞎话说:“吃,一天至少一碗。您就看这嘴上的油吧。”主考人观察瞎话的嘴,问:“家中现有多少家产可供你天天吃肉?”瞎话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这次他说走了嘴。主考人说:“无有家产哪来的肉吃?一派胡言。你嘴上挂的分明是浮油,准是拿生猪皮抹上去的吧?”在场的人大都知道瞎话说话的毛病,哄笑起来。最后主考人评价瞎话说:“你尖尖嘴,说瞎话鬼。除名,站下吧。”
瞎话平时爱“露富”,常用生猪皮在嘴上抹抹,谎称刚吃了红烧肉。其实瞎话做经纪人,过的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瞎话“露富”是自得其乐。
近中午时,向喜终于被点了名。主考人端详了一阵向喜的面相,问了一些例行的问话,便让向喜去举各种等级、分量不同的铁石器物。向喜沉着地挑了一个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锁,先摆了个式子,运足力气,当着主考人,当着全县父老把那石锁举过了头顶。
向喜的表现使主考人发生了兴趣,他操着浓重的乡音和向喜对话,当得知向喜粗读过《四书》时,便问他孟子和梁惠王说的“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是什么意思。向喜说:“这说的是仁者必然先热爱其亲人,义者应该先以君主的利益为重。”
主考人对向喜的回答暗自点着头。
向喜被验中。
在回家的路上向桂问向喜:“那位主考人准是王士珍吧?”向喜说:“准是。你没听见他说话的口音,真定府人和兆州人说话一模一样。”
后来,向喜从戎后,随着他在军中位置的不断升迁,关于他面试那天和王士珍对答的传闻,便也不断增添些传奇色彩。有说,那天向喜与王士珍对答《孟子》时,王士珍生是让向喜问得张口结舌了。还有说,王士珍最后对向喜的评价是:我观你两耳垂肩,两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将来必有大福大贵。有人问到向喜这是不是真的,向喜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耳朵,那是“三国”里对刘备的形容。
当有人问到向桂那天的情形时,向桂说,王士珍是说过我哥耳朵大,我亲耳听见的。谁不知道我哥的耳朵大胳膊长。
瞎话对那天的情景也有描述,他说,王士珍不是个儿,生是让我喜哥给对答得跪在了地上。王士珍咕咚一声跪下管我喜哥叫着向大人说:“向大人,你快替了我吧,还叫我回真定府种地吧。”
瞎话对王士珍的贬斥,显然存有报仇雪恨的意思,谁让王士珍说他尖尖的嘴,说瞎话鬼呢。
6
公元一九〇二年,光绪二十八年,已改名为向中和的向喜弃农从戎。向中和还不忘给自己立个字号:向中和,字谦益。
按章程,勇丁被验中后,招兵官员还要到勇丁的原住地做些核实。若有私瞒编造出身履历者,仍将被除名。几天后笨花也来过复查向喜的官员。他们和“地方”[10]核实过向喜的家世后,向喜便被正式注册编入新兵序列,并被通知于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十六日赴县署前集中,入伍开拔。
向喜应试那天,望汉台前的主考人确是王士珍。王士珍前来招兵,一切均按招兵十三条行事。条例第三条规定:凡募足一队二百五十人,即分带来营,点名支饷。
王士珍在兆州共募得新兵五百有余,即由几名队官、哨长率领,准备先步行到元氏火车站,再由元氏乘火车经石家庄北上,至保定下车入营。这天又是向桂送向喜来县城入编,又是在望汉台前。向喜果真领得安家银子四两。他攥着银子对向桂说:“咱哥儿俩就要分手了,这些天我对你说了不少话,说过的话就不再说了,你只记下最为重要。我不能在二老跟前尽孝,也全仰仗你了。以前你年幼贪玩儿,从今日起你可真是个大人了。你肩上的担子没有千斤重,也总有七八百斤了。”
几天来向桂对哥的事只知高兴,对向喜的话有时听得见有时听不见。这时向喜的一番话才把他说得心里难受起来,他拽住袖子直擦眼泪。向喜说:“别揉眼了,按规定,以后我常有假期,我还会回来探家。我人在军营,心还在咱笨花。再说,你嫂子的身子也笨了,你就要当叔叔了。”向喜说着,看看四处无人,就把打着封的四两银子交给向桂说:“拿好了,说句不吉利的话,这便是我的卖命钱。回家后,银子不要交给咱爹,他糊涂得连自己的袜子都找不到。要交给咱娘,有花销时,要叫过你嫂,商量着花,万不可你个人做主使用。买小牲口的事,现在还不是时候,该买了,我自有安排。”向桂接过银子又四处看看,把银子揣入怀中。
向桂辞别向喜回笨花,向喜便入列听候调遣。现时的新军编制是:十二人为一棚,三棚为一排,三排为一队,三队为一营。棚有棚头,排有排长,队有队官,营为管带。新丁入列后,均由正式棚头率领。这天,入伍新丁在望汉台前排成纵队,由招兵大员王士珍亲自过目清点。向喜个子中等,被排在一排人之正中。王士珍走过来似专在向喜这棚新丁面前停住脚步。今天他身着戎装,佩带单刀,俨然一副统带模样。他站在军前朝着队伍喊话,专让向中和出列。从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向喜听到王士珍喊他的名字,慌忙从队伍里挤出来,冲着王士珍便拱手作揖。王士珍看着拱手作揖的向喜说:“现在作揖,本统领不怪你。不知者不为过。要知道,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再是兆州的乡民了,你们是朝廷的新编陆军。军人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举手投足都有规矩。”说完故意又喊向中和的名字。向喜连忙答应道:“哎。”王士珍说:“以后要说‘有’。详细的规则以后你们自会了解,可是从现在起,大家都记住,回答长官的呼唤要说‘有’。”王士珍再次喊向中和的名字,向喜回答了“有”。王士珍说:“这就对了。”他说着端详着向喜问道:“听说家中老人先前也是习武之人,也曾立志报效朝廷?”向喜说:“回大人的话,是练过武。”王士珍说:“现在你已继父志,今后应在军中做个忠勇孝悌的榜样才是。”向喜答道:“记下了。”
王士珍命向喜入列,又在队前发表训示,讲了些现今朝廷欲讲自强之道,固必首重练兵,而欲迅兵力之强,势必更革旧制。兵非患少,而患不精;兵非患弱,而患在无术。而站在他眼前的这五百号同乡,将来必是新军中的栋梁。王士珍的话虽然说得深奥,向喜大都听得明白。王士珍训示完毕,有位队官站在队前开始宣讲新军的军制。他告诉大家,从现在起新丁开始吃饷。正式入编前每人每天发小口粮大钱一百文,待正式入编为军人后,每人每天的小口粮是一百五十文,米价在内,柴价在外。到营后,正兵月饷四两五钱,正头目月饷五两五钱,有粗通文字者和头目同例……听着队官的介绍,向喜便暗自盘算起来,一百文也好,一百五十文也好,这已经是个不小的数字了。一碗豆腐脑儿才五个大钱,这一百文大钱就是二十碗豆腐脑儿了。一百五十文便是三十碗。将来他或者还可以按粗通文字者对待,每月便有五两五钱的饷银,这是多少碗豆腐脑儿啊。向喜的脑子出现一阵少有的混乱,接着一种满足感立刻涌上心头。
新丁开拔了,队官将横队变成纵队,人们便步,鱼贯向兆州西门走去。出西门跨过护城河的吊桥,有条正东正西的黄土小道直通三十里以外的元氏车站。正月未过,各村仍然残存着年节气氛,衣着新鲜的男女老少站在村口看新兵走过,看见熟人就互相打起招呼。兆州人向喜生在城东长在城东,从没有到过城西,现在来到城西,就觉得城西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时从城西看山,就觉得比在城东近了许多,那两座看惯了的桃山和磨山仿佛正冲他扑面而来。其实从笨花算起,他自东向西也就走出了十里地。向喜穿着同艾为他赶做的新鞋,走在冻得坚硬的小道上,边走边看。他们下午未时出发,走到元氏时,太阳已西下。向喜看着渐渐挨近山头的太阳,感到太阳就在他眼前。
元氏是京汉线上的一个小站,在以后的日子里,向喜无数次在此等车、打尖,对这里的一砖一木甚是熟悉。可是现在,初次离家的向喜只觉得这小站一切都新鲜。这里的道路、店面、人的穿着都有别于笨花。元氏附近产煤炭,有数的几家店铺,都被一层煤灰覆盖着。先前常有自笨花来元氏拉煤炭的车辆,赶车人叙说着元氏的见闻,把元氏车站描述得像个大商埠。在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刻,冷清的小街上,几个当地人或是外乡人,正守着一盏电石灯在做小本生意,其中还有一个卖豆腐脑儿的。几个人正在一个小摊前吃豆腐脑儿。向喜一眼就发现这家豆腐脑儿的不地道:往豆浆里点石膏时温度不合适,豆腐脑儿不成形,摊主的调料里也没有韭菜花。
新兵打尖吃饭自有新兵的去处,就在离站台不远的一个大车店里设有兵站。兵站已经支起几口七印大锅,锅里的小米干饭正热。围着锅台,是几只正冒热气的铁桶,桶里是干萝卜片粉条汤,汤里飘着黑鸦鸦的花籽油。新兵被传知,解散吃饭。
开饭时,新兵们自由地盛着小米干饭和萝卜汤,把自己吃得很饱。平时只有村里遇红白事时,他们才能放开肚子吃喝。
饭后新兵集合北行,在队官和哨长的指挥下鱼贯上车。
运载新兵北行的火车是装载货物的闷罐车,车里铺着苇席,供新兵们躺卧,每节车厢都要挤下三棚一个排。兵们背着个人的行李,看好自己的位置,把行李绽开。
向喜入伍前,同艾没有来得及待布,只把一套旧被褥做了拆洗,现在向喜一绽开它们,立刻闻到一股灰水的味儿。笨花人拆洗被褥不用胰子碱面,只淋些灰水做洗涤剂。灰水去污力也强。那灰并非石灰,而是柴草灰。女人专捡些上好纯净的柴火灰,将灰倒入筛子注入清水,灰水被淋出来,这样淋出的水即是灰水。洗刷时,女人先把被里被面摁在灰水里浸泡一个时辰,再使棒槌用力敲打、投净,陈年的老垢被洗下来,粗布显得经纬分明。
向喜端坐在自己的褥子上,把被子卷个卷儿当枕头,观察起火车这个尚属稀罕的物件。他想,原来这就是火车哟,一节车厢就像一个大匣子,装上几十号人倒也宽敞。就是头顶上这排小窗户显得高了点,叫人觉得憋闷,坐久了兴许还会头晕。他得知从元氏到保定需走整整一个晚上。这时的向喜并不知道火车还有货车和客车之分。
火车一阵摇晃走起来,扒着小窗户往外看热闹的人都回到自己的铺位,坐着,躺着,互相打问起姓名住址。躺在向喜旁边的一位同乡冷不丁对向喜说,还是笨花出能人。向喜说,怎见得。那人就说,王大人为什么单把你叫出来问话,怎么不叫咱何村人。向喜想,这一定是何村人了。就说,当官的叫到谁是谁呗。那人又说,可不是那么回事。头一天我就听见你和他对答《四书》《五经》了。向喜说,识几个字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另一个人打岔说,先前我在石桥镇就见过你,听说你还在石人石马跟前遇见过鬼。真的假的?向喜没有回答他在石人石马前遇鬼的事。这事被乡人传说得绽出许多演义,也给向喜的回答增加了诸多困难。所以有人问他时,他经常不做回答。那人见向喜不回答遇鬼的事,又说,听说叫咱们使洋枪洋炮打仗,咱没见过那玩意儿,怎么使法?咱就见过火枪打兔子。向喜就说,军营里自然有人教授枪法。向喜和乡亲们说着话,通过高处的小窗户看向后闪动的星空,只觉得兆州正伴着头上的星星飞速离他远去,越发体味到灰水洗涮被褥的好闻。他想到同艾拆洗被褥时,手让灰水烧得红通通的,还想到同艾一天比一天鼓起来的小肚子。
火车前半夜过石家庄,后半夜过定州。每隔几个小站,火车就停一次,哨长就提醒大伙下车撒尿。天亮时火车过望都,上午巳时到达保定。
向喜和他的五百乡亲分散住在保定东关和金庄、银庄。他们先被编入北洋新编陆军左镇、八标所属的第一营和第二营。
一九〇三年,光绪二十九年,向喜被选拔入北洋陆军速成学堂。一年后毕业,被委以队官,其所属番号序列是:北洋陆军第二镇,第八标,第一营,左队。按军制规定,队官属次等第一级,享五品待遇,月薪饷银五十两。此前向喜还任过棚头、排长等职位。
7
向喜入营六个月之后,还是托了一个来保定贩苇席的兆州老乡把旧行李捎回笨花。虽然离家时他对同艾说过,旧行李扔了也不可惜,但当他真的身处异地他乡时,才又觉出旧被褥的珍贵。这是一套由五彩线交替织成的“四蓬缯”[11]被褥。在笨花,不是所有女人都会织“四蓬缯”。小时候他见别人家待四蓬缯时,就对他娘说:“娘,怎么咱们不织四蓬缯呀?”他娘就说:“费那事干什么,左不过是个被面呗。”长大后他才发现,他娘这么说,那是他娘不会织。向喜的娘应该算个笨女人,不会织布,饭也做得粗糙。贴饼子馇粥尚显不出“力拔”,遇到白面时,手下便不知所措。针线活儿更不强,做起活儿来粗针大线,自己的大襟上常显露着不该显露的针脚。四蓬缯离她更是遥远,那显示的是女人的心灵手巧。那不仅要有上好的棉花纺出上好的线,买上好的靛青、煮黑、绛红、鬼子绿,染出上好的线子,待到线子掏杼、递缯时女人须巧施手艺;线子上机后,女人更要手脚协调地穿梭引线,才能把经线和纬线巧妙地结合起来。同艾娶到向家,向家才有了四蓬缯。
向喜每逢看见眼前这套四蓬缯被褥,便想起同艾,想起她从纺线、染线、浆线、掏杼递缯到上机织布的情景。他尤其愿意看同艾坐在织布机前那副前仰后合的模样,她身子弯下去,胳膊飘起来;身子直起来,胳膊又摆下去。她微晃着头,一副银耳环在昏暗的机房里闪闪烁烁。有四蓬缯的人家是一个标志:女人灵巧,日子滋润。同艾上机时,向喜故意对同艾的事业不动声色,只待同艾下机离开机房后,向喜才悄没声走到织布机前,抚摩起机上那一块云锦般的织物,满足着自己。
向喜托人把一套旧被褥捎回家,还捎回半年来他积攒下的五两碎银子。
转眼又过了四年。
向喜离家时,同艾身子笨了,向喜走了四年,他们的儿子向文成也四岁了。向喜在异地他乡给儿子取名文成。乡村人说虚岁,这年向文成虚五岁。五岁的文成和母亲同艾要去保定。此前,家里接到向喜捎回的家书。家书上说,按军营里的章程,如今他可以带家眷了。向喜从没有忘记过他和同艾对坐在火盆前烤火的那一夜。她问他军中兴不兴带家眷,那时他回答她说,他要是验不上,他和家眷还不是得坐在火盆跟前烤火。那时候他拿不准。后来他验上了,带家眷就成了他的朝思暮想。他在信中写道:因军务累身眼下不能回家探亲,就让文成娘儿俩先来保定住些日子吧。待来日再将父亲母亲大人接于军中,儿再尽孝心。
信是写给鹏举的,鹏举念信连不成句,便叫过向桂,向桂也念得隔二片三,鹏举只好请来专人读信。这次鹏举没再犯糊涂,听完信,叫过文成说,这是你爹叫你哩,不见你的面还不知道你是个闺女还是个小子呢。快跟你娘去吧,别忘了给你爷爷买保定稻香村的槽子糕。向桂就说,还有槐茂家的酱菜。稻香村的槽子糕和槐茂的酱菜,向喜都往家里捎过。
文成听说爹叫他去保定,急着要过向喜的信在上面找自己的名字。他人虽幼小,但聪明伶俐,还没进学堂,已经抓挠着向喜的旧书识了不少字。文成的相貌也随向喜,生得虎头虎脑,眉眼也清秀。他的出生,给这个缺了向喜的家庭带来了结实的欢乐。
向桂送嫂子同艾和侄子向文成到保定找向喜。他们按照向喜的吩咐,在保定火车站下车,由一名拿蓝旗的护兵引荐,乘两辆洋车,穿过西下关,进大西门,又穿过西大街、东大街,出东门,来到东关以外的金庄。这时二镇的人马大多住在保定东关以外的金庄、银庄。向喜住在金庄靠村西的一个小院里,和军事学堂的老同学孙传芳[12]住同院。他们两人是军事速成学堂步兵科头班同学,孙传芳毕业后曾被保送日本学炮科,向喜则在军中开始带兵。孙传芳学成回国,在二镇做教官,又遇向喜,两人便在金庄合租了一个农家小院。这里距军营教场不远,离保定城也只有三里。
同艾和文成的到来,给几年远离人间烟火的向喜带来了家庭的暖意。聪慧的向文成也给向喜的军营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向喜为儿子请了一位当地的私塾先生,教他《三字经》《弟子规》乃至上《论语》下《论语》。文成念书时,对眼前的文字总是过目不忘,深得教书先生的喜爱,丝毫不必向喜和同艾操心。
向喜和孙传芳入营以来很投脾气,相处如同兄弟。同艾和孙太太也相处得如同姐妹。每天上午两人就伴儿进东门到大慈阁下买回些时令菜蔬和鲫鱼、肉馅。保定地处府河和小清河交汇处,向东三十里就是白洋淀,因此保定人的生活习惯如同水乡,菜市上也不乏白洋淀的鲜鱼、鲜藕,连肉铺卖肉馅也用鲜荷叶包裹。向喜就待见同艾买回的用荷叶包着的肉馅。孙传芳常对同艾说,嫂子,你看喜哥就是改不了这老习惯,面对十个碟八个碗的宴席,也单挑带肉馅的这一样吃。同艾就说,走到哪儿也是个兆州人。同艾来到保定金庄,向喜先教她用肉馅包馄饨。先前同艾不在,向喜常和孙传芳去东大街馄饨摊儿上吃馄饨,那时他一边吃一边了解馄饨的做法,兆州人没吃过馄饨。现在同艾来了,他就教她擀皮、包馅,还告诉她馄饨包成了,鸡汤也熬成了,还有三样不可缺少的作料就是虾皮、紫菜和冬菜,就好比豆腐脑儿离不开韭菜花。他还告诉同艾,买紫菜冬菜要到西大街庆源祥,那里的紫菜是南货;虾皮出自白洋淀,遍地都是,不必挑拣。
同艾在保定做馄饨,也给向文成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许多年之后他在笨花教自己的媳妇秀芝做,做出来却不是样儿。向文成在一旁打趣地说:“你擀的可不是馄饨皮,是鞋帮儿吧,挺实倒是挺实。保定的馄饨皮可不是这样。”秀芝问保定的馄饨皮什么样,向文成说:“保定的馄饨皮比窗户纸还薄。”秀芝就也打趣道:“那你拿我擀的馄饨皮做双鞋吧。”每逢这时,深谙此道的同艾就在一边只是笑着不说话,心想,擀馄饨皮,那是要保定乾义面粉公司的“双鱼”面呢,就这一条,笨花人就休想,再细的箩也筛不出“双鱼”面。
中午了,向喜从操场操练回来,便闻见厨房里煎熬着的鸡汤正香。他想,这又是同艾在做馄饨了。他不进厨房,径直进了正房,背着手对文成说:“成,过来,看我给你买了个什么。”正在炕上念书的向文成放下书跳下炕来说:“我知道,准是个猴爬杆。”向喜说:“你怎么知道?”文成说:“村西小庙里住着个做猴爬杆的老头儿。”果然向喜从背后举出个猴爬杆,用手按了一下麻秸秆上的竹眉子,一只一拃长的小猴哗啦一下便趴上了杆顶。向文成伸手就要,向喜说:“别忙,先背《弟子规》,背过《弟子规》再玩猴爬杆。昨天背到哪儿啦?”文成说:“父母呼,应勿缓。”向喜说:“对,就接着吧。”文成背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向喜一边听向文成背书,一边用掸子掸着马靴上的尘土说:“对是对,还得会讲。”文成就说:“爹娘叫你,你就赶快答应;爹娘叫你做事,你就快点;爹娘说你,你就好好听着;爹娘教训你,你别还嘴。”向喜听儿子讲解,暗自点着头,心说这讲解哪里像出自一个五岁孩子之口,却又故意对文成说:“对是对,可你能做到不能?”文成撒娇似的说:“不能。”向喜装出恼怒的样子说:“唔?怎么不能?你这是怎么说话?”文成就说:“不是做不到,是要先看爹娘说得对不对。要是不对,就不能听。”向喜说:“书上说的是先听再说对不对。”文成就说:“得先看对不对,再说听不听。”同艾来了,对向喜说:“别难为孩子了,刚五岁。”向喜说:“孔融四岁就知道让梨了,比成还小一岁。”同艾又觉得向喜的话也有道理,这时候也不能偏袒儿子,就换个话题,招呼向喜父子到厨房吃饭。
孙传芳也从校场回来,正在院里槐树底下喝茶,听见向喜教育向文成,便冲着正房说:“喜嫂,说说喜哥,成还小哪,给孩子立的规矩太多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也别净拿孔融打比方。孔融那年代还没有火车呢,还没有电灯呢。”说话间向喜已经来到当院,接上孙传芳的话说:“馨远,小孩子家可不能像撒鹰一样没个管束。”孙传芳说:“喜哥,你看你的家乡话又带出来了,不能叫撒鹰,官话叫放风筝。我这个山东人听得懂撒鹰,人家保定人就听不懂了。要说改口音你真还不如喜嫂改得快。”向喜就说:“那保定话也不那么中听,说话带‘儿’,‘面条儿’,‘煤球儿’。”同艾说:“可比兆州话听着绵软。兆州话一句话就能撅倒八面墙。要不怎么你一喊操连当兵的都笑你。”向喜说:“笑不笑的,你手下的人能听清楚就是了。”孙传芳说:“喜哥,嫂子说得对,她是不好意思说我,我的山东话,你的兆州话,咱都得改。我当教官,张嘴说话也有人笑我。”
同艾先带向文成去厨房吃饭,孙传芳便招呼向喜坐在树荫下喝茶,说起军中的事。向喜问孙传芳说,最近有传说,军中要发双饷,不知是真是假。孙传芳说,这和南方的战局有关。武汉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吃紧,南北双方都把武汉三镇当做兵家必争之地。孙传芳说,依他的判断,不久武汉必有一场恶战。旗人荫昌[13]抵不过武昌的民军,袁宫保[14]早晚还得出山。袁宫保一出山,咱们二镇肯定要开拔南下,南方的局势非二镇莫属。上午统制王大人[15]来八标训话,也暗示过袁宫保就要出山[16]了。向喜说,莫非咱这个小院住不长久了?孙传芳说,依我看,这便是军中发双饷的缘由。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从河间会操后,二镇已经是一支举国瞩目的新军,南方的局势还少得了咱们?
两年前袁世凯的新军在河间的会操,是一次对新编陆军的大检阅,那次的会操声势浩大,新军分成南军北军,南攻北御,在河间交战。参加会战的官兵达四万六千余人。演习结束后,又举行阅兵式,许多外国使节和军事观察家也赶来观看。作为“攻方”的二镇更是出尽了风头,充分展示了袁世凯操练新军的成就。之后,袁世凯曾上书皇帝称:……此次会操非第以齐步伐、演技击、肆威容、壮观瞻而已,盖欲以饬戒备、娴战术,增长将士之实力,发扬军人之精神,熟悉于进退攻守之方,神明于操纵变化之用……
向喜和孙传芳都是因在河间会操表现出色而被提拔的。
这时同艾又在厨房招呼向喜吃饭,她还对孙传芳说:“他馨远叔也过来吃吧,成他婶子回山东老家了,护兵又做不好饭。”孙传芳说:“今天不吃了,护兵已经从东大街义春楼叫了白肉罩火烧。”同艾说:“以后他婶子不在,就别让护兵叫饭了,饭馆里的饭吃的工夫长了还上火呢。”说话之间义春楼的伙计提个食盒进了门,向喜起身往厨房走着对孙传芳说:“既是真叫了饭,你就还吃你那‘四两罩半斤’吧。”保定义春楼的白肉罩火烧最出名,四两罩半斤是火烧和肉的比例搭配——四两肉罩半斤火烧。
今天同艾没做馄饨,沙锅里煨出的鸡汤是炖萝卜用的。迎门饭桌上已摆好一盆鸡汤炖萝卜,三碗大米饭,还有一大碟春不老炒黄豆。保定四周土质肥厚,水源充沛,适合种植各种蔬菜,保定才出了像槐茂酱园这样的腌制行。这春不老也是俗话说的保定三桩宝中之一桩——保定府三桩宝:铁球、面酱、春不老。春不老是一种芥菜,菜根叫芥菜疙瘩,做腌菜里的五香疙瘩头;菜缨子就是春不老。
同艾递给向喜一把羹匙,让他尝萝卜汤的咸淡。向喜尝了尝说,不咸也不淡。还说,这灯笼红萝卜的味儿和老家的象牙萝卜就是不一样。西下关就有卖萝卜籽儿的,明年春天应该买点捎回笨花,让向桂学着种。同艾说,成他叔叔挺灵,学干什么都行。向喜轻叹了一声说,就怕不学,人没有学不成的事。向喜喝了几口汤又问文成,你长大了学点什么?文成说,做猴爬杆吧。向喜说,没出息。同艾说,让成学什么都行,就是别离家忒远了。文成问娘,远了就怎么了,向喜催促说,快吃吧,今天下午不出操,我还带你下府河摸鱼去。
府河在金庄村南,河道并不宽阔。但河水清澈见底,河里游着白条、泥鳅,也有鲤鱼擦底游过,常潜藏于水草中。闲暇时,向喜常带向文成去府河游水摸鱼,二镇的士兵也常在那儿洗澡游泳。
这天向喜带向文成来到府河边,向喜先在一片芋麻地里脱掉衣服,光着身子跑向河岸,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当他再次露出水面时,人已游到了河中央。他冲着尚在河岸的向文成喊:“成呀,可别往河当中走,这儿的水有一房深,比咱村东壕坑的水可深!”笨花村东有个大壕坑叫杨家壕,平时干涸,只待雨季时,全村的积水才夹带着树叶、乱草乃至猪、羊的粪便一起涌入壕中。但一池浑黄不清的雨水仍然不能阻挡笨花人下壕游泳。笨花人把游泳叫做浮水,那时大人孩子都把自己脱个精光,在壕坑里扎猛子游水,从这岸游到那岸。他们所掌握的游泳姿势叫狗刨儿,两条胳膊在前一刨一刨,双脚在后头只管扑腾。也能前进,也有速度。
向喜一面“狗刨儿”着自己在水中潜泳找鱼,又不时抬起头对正往水中走的向文成喊:“别往深处走,好好站在那儿等我。我看见条鲤鱼,大的!”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向文成受了大鲤鱼的诱惑,还是冲着河水中的向喜走过来。清凌凌的府河水齐住了向文成的膝盖;清凌凌的府河水齐过了向文成的“小鸡儿”;清凌凌的府河水没过了向文成的腰。这时他突然一个趔趄陷进一个旋涡,向文成不见了,连喊一声都没来得及。
向喜终于发现府河里少了向文成,他挣扎着向岸边游来,发疯似的在水里狗刨儿着找儿子,却不见儿子的踪影。有几位游水的二镇士兵也过来帮助打捞寻找,最后有人在下游百米开外找到了向文成。一个二镇八标一营的兵认出了眼前这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是向中和向大人,就把昏迷不醒、四肢绵软的向文成平放在河岸上说,原来是向大人的公子啊。向喜顾不到自己的体面,蹲下就“窝别”向文成的胳膊和腿。有人摁住向文成的胸脯用力压,一股股清水从孩子嘴里流出来。一群裸体的大人终于把一个裸体的小孩救了过来,但从此以后,向文成就不再是从前的向文成了。
向文成躺在金庄的炕上,一躺就是半个月。他能呼吸,能进汤水,却不省人事,不认父母。孙传芳从西大街厚生堂请了保定府最有名的孙厚春先生为文成诊病。孙先生说,这孩子的病是“冷攻热淤”所致。向喜和同艾问他孩子的命能不能保住,孙先生说,命可以保,但是,人自此会落下残疾,丢一点身上的东西是免不了的。
后来,孙先生的话应了验,向文成的命保住了,说话答理儿如同从前,但他的左眼枯了。仅存的右眼看东西也像罩着一层窗户纸。他看什么都要凑近着去看,近得不能再近。
许多年过去了,向喜每逢看到站在身边的长子向文成,看到他那一只不再饱满、明亮的左眼,心中都会漾出疼痛的歉意,他埋怨自己:那天中午他实在不该带儿子去府河摸鱼。向文成对此却不以为然,他不埋怨父亲,一生留恋他那段美满的童年生活。似乎保定的一切仍是一片美好,就仿佛,保定虽然使他失去了半壁光明,保定可也使他心扉大开。外面的世界仍然多姿多彩,府河的流水在他心目中永远明澈,河里的水草,水草中的游鱼永远清晰可见。他看世界就像儿时看府河。
8
一九一一年,宣统三年秋天,正如孙传芳所料,汉口的战事再次吃紧。旗人荫昌遭武昌起义军重创,退至湖北孝感,起义军在几位年轻军官的带领下,英勇顽强攻势更猛,很快就占领武昌、汉阳,直逼汉口。为避免汉口失守,刚出山的袁世凯果然想到了他的二镇。
十月,二镇三协协统王占元[17]在保定接到开拔的命令,对部下谎称到河南打秋操。队伍连日乘火车向南运动。向喜在河南信阳小住几日,发现并无打秋操演习的迹象,不觉又想到孙传芳对时局的判断。很快,三协再次南下,次日抵汉口江岸。这时起义军早已在武昌得知北洋陆军调兵遣将的动向,抢先在武昌向汉口发起攻击,抢占龟山。一时间长江两岸枪声四起,起义军冲杀的喊声在汉口亦清晰可辨。王占元急传向喜,似有急事。向喜匆忙去见王占元,果然王有急事传他。王占元对向喜说:“他娘的,你们的管带听见枪响吓跑了。你来得正是时候,从现在起你便是一营的管带。这件事已经在二镇马大人那儿挂了号,任命很快就会下。你先准备上阵吧,上边让三协夺回龟山,这攻占龟山的活儿就交给你们一营干了。”
王占元下命令时愿意把打仗说成干活儿。干活儿这个词向喜听起来当然不陌生,甚至还有几分亲切。他想,打仗也真是干活儿,只不过把手里的锄头换成了刀枪。其余,就像背井离乡的卖力气拿工钱,都一样。可现在要从士气正旺的起义军手里拿下龟山,这个活儿可真有点不好干。这应该叫攻坚战吧。原先攻坚战的战术他只在河间会操时练习过,那次他指挥南军的一个排去攻北军占领的一个村子,结果村子攻下了,南军胜利了。可那次的战事再猛烈也是演习,演习就是假的,攻守双方再英勇,毕竟都存有几分虚假。这次他将指挥的是三个连九个排,攻占的是一座龟山。这可是冲着真人放真枪,且还有长江天险相隔,这活儿干起来就存有麻烦。但命令就是命令,况且他已是管带。
强攻龟山的活儿开始干了,向喜的一营在半山腰遭遇起义军的勇猛抵抗,他的营伤亡惨重,在保定刚补齐的一营三百六十人,半天之间失去大半。龟山腰上躺的尽是一营的弟兄。向喜第一次看见脑袋开花是怎么回事;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是什么模样;两条腿一块儿被炸上天是多么惨烈。什么叫血肉横飞,什么叫血溅战场,向喜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士兵滚在地上伸着手朝他喊:向大人,是我,快看看我吧!向喜低头看去,只见那士兵已经少了两条腿,半截身子像半截瓮。他记得这个兵,在保定练正步走时,他总是把腿抬得比别人高,向喜扳着他的腿纠正他,现在他的腿没了。有个士兵向长官敬礼总显得“力拔”,巴掌打在脑门儿上,像自己打自己。向喜也纠正过他。现在他那条敬礼的胳膊已经没了。左队官来了,向喜刚向他下达了攻击令,左队官也给向喜敬了礼,正准备冲锋时,忽然噗的一声倒在向喜脚下。再看时,左队官的脑浆正往外流,白的脑浆伴着鲜血,就像拌着辣椒油的豆腐脑儿……向喜打了个冷战,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这个左队官的位置三天之前还是他,假如现在这个队官还是他向喜呢?难道他死的时候脑袋里也非得流出豆腐脑儿不可吗?为什么豆腐脑儿还是离不开向喜,莫非这是鬼使神差的巧安排?向喜只在这时才暗暗想到,鬼们神们,在笨花村的石人石马前我可没有亏待你们呀。一时间向喜的身体失了控,他踉跄了几步,倒在一棵马尾松下。传令兵发现向喜右臂受了伤,迅速叫来卫生兵,卫生兵坚持要把向喜背下火线。向喜清醒过来,抬一抬右胳膊,觉出子弹没有伤着骨头,他当着士兵,强镇静住自己,只对卫生兵说,缠上吧,不碍事。
向喜没有从火线上下来,他展开传令兵交给他的命令,这是王占元的手书。手书上写:龟山一役,关乎全局。龟山下之,武昌可得。龟山不下,就不要回来见我。
向喜读完王占元的命令,才得知龟山之役的重要。龟山西麓之激战,已让向喜的一营损失过半。他在龟山山腰又清点了所剩军士,举起手枪向武昌城连鸣三枪,命令左队向左,右队向右,对龟山展开迂回,他带领后队佯攻。当起义军集中火力向正面猛烈还击时,向喜的左、右队却抄了起义军的后路。他的营占领了龟山。
向龟山总攻之前,向喜又想到了干活儿,他寻思既是干活儿,就有个下工的时候。他抚摩着胳膊上仍在淌血的伤口,心想,其实这会儿他完全有理由佯装重伤,叫卫生员把他抬下火线——他下工了。可转念又想,他是拿了主家的工钱的,开拔时他还拿出双饷的一半——五十块现大洋寄给弟弟向桂,叫他买头驴再买挂水车,笨花的地不能光旱着。没有双饷的工钱,家里哪会有驴和水车?想到这些,向喜才又打消了下工的念头,他把伤口勒紧,再次朝武昌城举起了手枪。向喜的一营终于攻下龟山。
龟山之战在这次战役中举足轻重,攻下龟山,队伍当应再向武昌进发。但当时令向喜不解的是,他的一营在夺取龟山后士气正旺,武昌城轻易可下,他却突然接到停止前进的命令。他的队伍即止于龟山。向喜尚不知,此时南北战事正酝酿着一个新的动向,即:因起义军的暂时失利、北洋陆军占取上风,最终导致了举国瞩目的“南北议和”,以至于孙中山将大总统的位置谦让于袁世凯的局面。
南北议和和袁世凯即大总统之位,使国家暂时处于平和,二镇也再次由武汉回到大本营保定驻防。
向喜和孙传芳差不多又同时回到保定金庄。原来,就在向喜被提升为二镇八标一营管带时,孙传芳也被任命为辎重二营的管带。次年,北洋各镇改制,王占元借汉口之役的战绩升任二师师长,向喜和孙传芳的管带也改称为营长。
这天向喜在金庄对孙传芳说:“这次在汉口,没想到我们兵止于龟山,连武昌城都没看见。”
孙传芳说:“谦益兄,我们打仗就好比是棋盘上的棋子,棋子自身没有前进一步的能力,全靠棋手的摆布。你上了龟山,正在龟山上喝水纳凉呢,后边就来了个南北议和。这叫什么?叫政治。军人呼而喊叫的死的死、亡的亡,末了还得听政治的。”
向喜问孙传芳:“这次就叫和棋吧。”
孙传芳说:“可以这么说。可这次的和棋肯定是暂时的,和棋是南京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的愿望,和成和不成,最后还得看这边的棋手袁大人。”
向喜说:“眼下孙中山不是正在把总统让位给袁大人嘛,看来还有几分诚意哩。”
孙传芳说:“孙中山讲仁义,这连咱们北洋军人也不能说个不是。可他也不是孤家寡人说了算,武昌起事的目的也决不是为了举出个袁大总统就算是革命成功,后头准还有好戏看。”
向喜说:“这也轮不着我们费心,我们才是二师王大人手下一名营长。”
孙传芳说:“王大人也常常不知东西南北,议和也不是他所能预料到的。哎,这次在汉口,王大人还净闹笑话,连辎重营的‘辎’都不认识,把辎念成留。当时我在场,他就要叫文书给辎重营写命令了,我不得不说:‘王大人,这字不念留,念辎。’这才止住了他这场笑话。”
向喜说:“王大人怎么也是小站起家,这次在汉口,指挥、用兵,心里都还算明白。”
孙传芳说:“要不怎么单派你上龟山呢。当时我在汉口看炮兵往江岸打炮,真替你捏把汗。事情总算过去了,咱也落了个好名声,还落了个囫囵身子。走吧,咱俩进城吧。”
孙传芳说进城,是进保定城逛街。这次回到保定后,向喜的太太同艾、孙传芳的太太曹氏都还没有接来,两个人烦闷时就进城。向喜和孙传芳进城也不外三个地方:西大街的荣华池澡堂、马号里白运章包子铺、东大街的汤记茶馆。有时他们也到莲池墙上看碑帖,或去双彩五道庙街的同庆戏院听戏。
向喜响应孙传芳的提议进了城,这天他们不带护兵,也不带马弁,先在荣华池泡了澡、修了脚,又在白运章包子铺吃了包子。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孙传芳说去看戏,说同庆请了余叔岩。向喜就说,还是到东大街喝茶吧。孙传芳思忖片刻恍然大悟说,我怎么一时糊涂忘了汤记茶馆呢,该死,该死!孙传芳说“该死”是话里有话,向喜听出孙传芳话里的话说,馨远呀,我说喝茶就是喝茶,可没别的。孙传芳说,我也没说别的呀。
孙传芳和向喜从马号出来,分乘两辆洋车,穿过鼓楼一直向东,在大慈阁下拐了个弯,拐上东大街。东大街比保定所有的街都狭窄,街两厢灰砖砌成的店铺就像头顶着头一样一家挨一家,店铺盖得也是小鼻子小眼。水泥电线杆在店铺前不端不正地立着,路灯也不明,马路也不平。但东大街自有它的韵致,这里的小饭馆多,白肉罩火烧最有名,白肉就是猪肉。罩火烧的铺子在街两厢一字排开,各家的大锅支在门口,一方方白肉肉皮朝上地被码在锅里,小沸着的肉汤香气溢满整条街。麻酱火烧在案子上码成串,客人吃时,把式先用刀把火烧片开,放入一只大碗,上面再码一层切成薄片的白肉,撒上葱段、香菜,再用滚烫的肉汤浇。除了罩火烧的饭馆,也有白肉罩饼的饭馆,有四两罩半斤的,有三两罩四两的,客人随意。孙传芳爱吃的就是这种白肉罩火烧。
东大街里还有一些小店和饭馆混同着,两家照相馆是新开张的,一家叫国光,一家叫新新,门前的橱窗里招贴似的挂着梅兰芳和当地河北梆子名伶大金刚钻的戏装照。再往前走是几家南货铺、酱菜铺和药铺。近来适应着二镇的驻扎,又新开了两家绸缎庄和专营香胰子、牙粉、牙膏的商店,专招二镇的官兵和家眷。再往前走,是挨近东门脸的小雨儿胡同的红灯区。保定没有像样的窑子,头等下处拿到大都市只等于一等半或二等。现在,尽管二镇的军令中有严格禁止官兵宿娼的规定,但小雨儿胡同的生意还是好于往年。
孙传芳和向喜不去小雨儿胡同,他们的洋车在离小雨儿胡同不远处停下来。这里有几家茶馆,汤记茶馆便是其中一家。二镇驻防保定不久,孙传芳和向喜就常来这里喝茶。店老板姓汤叫汤会儿,老板娘也姓汤,外号麻鸭子,他们有个闺女叫二丫头。
汤记茶馆在东大街是最小的一家,一间门脸儿上挑着一个简单的牙旗幌子。迈两级台阶进入店内,店内只摆着几张方桌。茶座少,客人也少。孙传芳和向喜来这里是图清静。汤记茶馆的茶也还好,专营江苏的碧螺春、湖北的毛尖。茶馆里满墙都是香烟和雪花膏的广告画,都是二丫头贴的,有弹月琴、身着旗袍的仕女,有烫着卷发、胸脯半露的洋人,还有上海的摩电车和洋楼。后山墙上挂个月白门帘,门帘一掀动便能看见后院的眉豆架、晾晒的衣服和搌布。院里还有两间正房是汤家三口人的住处。客人落座了,男女老板就不停地撩动着月白门帘进进出出,炉子在后院。二丫头不常出来,手里也没什么活计营生。大多时候她靠在屋门口喂小鸡、嗑瓜子儿,和爹娘没好气似的说话。
孙传芳在前,向喜在后进了茶馆,老板娘麻鸭子迎上来说:“前几天街里过兵,我跷着脚找你们俩,愣是没看见个影儿,我寻思莫非单把你们俩留在了南方?”说着就拿块搌布抹桌子、摆茶碗。
孙传芳说:“留不下,走到哪儿也惦记着保定,谁叫保定有个汤记茶馆呢。”
麻鸭子说:“孙大人说话吉利,小茶馆就借孙大人个吉利话吧。”说着在桌上摆了两碟瓜子儿,问孙传芳喝什么茶。
孙传芳说:“就喝碧螺春吧,在汉口光喝毛尖了。”
这天汤会儿不在,麻鸭子给客人上着瓜子儿说着话,抓茶叶,摆扣碗,不停地挑动着门帘到后院捅炉子坐开水。
孙传芳就问麻鸭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忙,人呢?”
麻鸭子说:“老头子回西关了,二丫头在后院洗头呢。”
孙传芳说:“洗完了头快叫她帮把手,哪有内掌柜光捅炉子的。”
麻鸭子说:“生是不愿伸手呢,越大越生分,贵人小姐似的。”他们说的是二丫头。
麻鸭子和孙传芳说话,发现向喜不言声,光端详印在茶碗上的花草,就说:“怎么今天向大人闷闷不乐呀,想家想的呀?”
孙传芳连忙截住麻鸭子替向喜说:“他是军人,他想的净是军中大事呀,带一营人可不比你经营一个茶馆。”
孙传芳有意岔开向喜“想家”的话题,他说完看看对面的向喜,向喜还是低头玩他的盖碗,脸上没显出什么来。
月白门帘挑开了,是二丫头提着锡壶走进来。她白了麻鸭子一眼说:“光知道说话,水都开半天了,也不知道照应着点。”说完把开水壶往个杌凳上一蹾,靠住门也不近前。
二丫头穿一件肥袖小夹袄,头发精湿,掖在脖子里的夹袄领子还没有翻上来,显着脖子很长,闹着气似的脸更显“嘟噜”。这二丫头平时就不爱笑,脸就显长,和客人说话时常鼓着嘴。这年她二十已过,没名字,没婆家。麻鸭子在东大街做生意,为人孤立,也影响了二丫头的一些前程,使得这个三口之家的日子越发不协调。二丫头随便冲麻鸭子撒气,麻鸭子也不怵二丫头。娘儿俩的吵闹常传到东大街街面上。汤会儿老实,被麻鸭子镇着,只知擦桌子、扫地、买煤,在后院摁着压水井压水。
二丫头撕巴着湿头发用梳子梳,便有水珠滴在地上也滴在鞋上。孙传芳只看见水珠滴在地上,向喜却看见鞋上也有水珠。
孙传芳见二丫头一个劲儿梳头,不帮麻鸭子料理店面照顾客人,就说:“怎么也不帮你娘一把?我们就等着喝你续的茶呢。”
二丫头把头一扬,眼往屋顶上一斜说:“就不,就不帮她。”
孙传芳说:“丫头,这可不像个做生意的。”
二丫头说:“不像就不像。”说完把嘴使劲一噘,鼻翼翕动着。
孙传芳看看二丫头,又看看向喜,说:“今天,不客气说,我和向大人就专要喝你倒的茶,你要是不倒,我们就坐着不走。”
麻鸭子看二丫头只知“叫劲”,就去撕扯二丫头。二丫头就使劲往后鞧。
半天不说话的向喜见麻鸭子上手撕扯二丫头,终于说话了,他说:“哎,哎,你这是哪一出啊,怎么说上手就上手呀。”
孙传芳也开始制止这娘儿俩的撕扯,说:“向大人说话了,现在该松手的松手,该倒水的倒水。茶我们还得喝,今天我和向大人专喝丫头倒的茶。”
麻鸭子松开了手,二丫头也才弯下腰去提壶倒水。
孙传芳端详着倒水的二丫头说:“丫头,你的衣裳领子也该抻出来了。”
二丫头这才知道领子还在脖子里掖着,赶紧又放下壶拽领子。
二丫头提起壶,打开盖碗倒水,壶嘴粗,水倒得猛,开水从宽大的壶嘴里冲出来,冲满碗又冲上桌子。二丫头这时才自知手下有闪失,只对两位大人说:“倒猛了,二位凑合着喝吧。”说完把盖碗嘭嘭一盖,又站到一边梳头去了。
孙传芳和麻鸭子说话,看似不再理会眼前的二丫头,向喜却暗自注意着这位汤家的大闺女。或许是孙传芳的一句话触动了他,他是军人,军人都是背井离乡的,可背井离乡的军人也总得有军人的生活。他想着想着就拿二丫头和同艾做起了比较。二丫头高于同艾,壮于同艾,黑于同艾。现在她穿着卡腰小夹袄,人显得倒不蠢,刚洗过的头发又黑又直,不时有一股洋胰子味儿飘过来。向喜想起,先前同艾在金庄洗头还用碱面哪,后来向喜制止了她,让她改用香皂。上海出的力士皂能洗头,保定本地的“三合一香皂”碱性大。
向喜看着二丫头比同艾,心里总有几分不光明,心想,我怎么像是有预谋而来?馨远老弟在街上说的也不过是句玩笑话,怎么我倒认真起来。他暗自谴责着自己,决心不再看眼前的二丫头。他看当街路灯下来往的洋车,看对面照相馆橱窗里的大金刚钻和梅兰芳。他觉得梅兰芳身子小巧,嘴有点像同艾,大金刚钻的嘴唇宽厚有点像二丫头。
孙传芳今天倒真像是有预谋而来。刚才他在街上一次次拿话给向喜听不是没有原因。他想,军人军人,怎么说也是个卖命的差事。今天你身在阳世吃四两罩半斤,冲着部下吆三喝四,明天没准儿你就魂归西天。汉口一仗,多少弟兄掉进长江喂了武昌鱼呀。现在为什么非得一个人守清苦不可?寻花问柳吗?他和向喜都不好此道,他便真心替向喜想到了汤记茶馆的二丫头。二丫头再生分也是良家女子,女人是可以调教的。
孙传芳和向喜在汤记茶馆喝完茶已是半夜,他们不坐洋车,决定出东门步行三里到金庄。这天城门已关闭,守门当班的士兵认出是孙传芳和向中和,便给他们开了门。在路上,孙传芳又跟向喜没深没浅地开着玩笑,说,二丫头的腰壮,能生孩子。
当晚向喜一个人躺在金庄的炕上睡不着觉,只想二丫头那一头湿头发。一阵阵香味飘过来,他想这一定是同艾的香胰子放的味儿吧。他穿上衣服从炕上下来,东闻闻西闻闻,果真同艾的胰子盒里还有以前的香胰子。胰子好久不用,挺干,向喜就更觉得对不起同艾。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还想制止住孙传芳对他的撺掇。他穿好衣服来到院里敲孙传芳的门,孙传芳在屋里开着玩笑说:“怎么,睡不着了?”向喜隔着窗户说:“是睡不着了,往后可别再撺掇这件事了。”孙传芳说:“你今天晚上说的话不算数,我要听你明天的。”
第二天,孙传芳一早就去了军营,没和向喜见面,向喜却一个人又去了汤记茶馆。
晚上,孙传芳回来问向喜:“喜哥,想好了没有,我可等着你的话呢。你要不让我提二丫头,今后我可不敢再提了。”
向喜说:“馨远,不用闹了,你去找麻鸭子给我说说吧,我主意已定。娶她。”
孙传芳说:“其实我今天一睁眼,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几个月后,向喜把二丫头娶到保定双彩五道庙街。她是明媒正娶,从山东回来的孙传芳夫人曹氏为她张罗了一切。向喜在双彩五道庙街买了一个小四合院,又给二丫头买了一架大铜床。二丫头变成了向太太。
洞房花烛夜的晚上,向喜对二丫头说:“二丫头,你得有个名儿呀,你也二十好几了,你爹娘连个名也不知道给你起。”
二丫头就说:“起什么名,我有,我就叫二丫头。”
向喜说:“不行不行,不成款。你叫顺容吧。”
二丫头用保定话说:“你要觉着好,就叫呗。”
结婚前,向喜把同艾留在金庄的物品装在一个军用箱子里锁好,也运到双彩五道庙街。待到二丫头问向喜箱子里是什么时,向喜说,那是军用物资。
二丫头相信了。
9
大总统令
任命向中和为陆军第十三混成旅步兵第一团团长授陆军步兵上校衔此令。
中华民国八年七月二十二日
国务总理龚心湛
陆军总长靳云鹏
向文成在汉口看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这年他十四岁。
“南北议和”结束不久,袁世凯为确保长江上游的地位,又调二镇到湖北驻防。此时二镇已按新制改为陆军二师,王占元任湖北督军兼二师师长。王占元欣赏向喜的忠勇,大总统对向中和的任命即缘于他的呈请。之前他还把向喜留在身边做副官长许久。
向文成受父亲的邀请,陪母亲同艾去汉口。
这次他们母子离家,不似他童年时由笨花外出看父亲。那时他们母子常因盘缠不足,路途中遭遇些囊中羞涩之苦。一次在石家庄换火车时,娘儿俩只在车站买了两个贴饼子,就着一碗白开水充饥。贴饼子白开水带给向文成的也是欢乐,因为他站在了火车站上,他是一名小小的旅人。并不是每一个笨花的孩子都能见识火车站的,所谓见多识广,火车站和火车是不可少的见识。当时母亲同艾也很坦然,她一边照顾儿子吃饼子喝水,一边还腾出工夫观察笨花以外的风光人情。从前的向喜在军中虽属下级军官,但同艾能作为家眷常在军中小住,已经觉得十分满足。后来,当同艾住在保定金庄,能和同院的孙太太相伴,常进出于保定城之后,就更觉出那实在是自己的福气了。她常常想起一句老话:有福之人不用忙。这福中之福,都因为她嫁给了向喜。
今天的向喜执意要把妻儿的汉口之行打点得既宽裕又风光——向喜的月薪已是纹银四百两。处事有板有眼的向喜惟恐弟弟向桂疏忽了同艾母子的行程,特意给笨花家中一连去了两封信,信中连他们离家时要坐细车[18],买票要买头等车都嘱咐了又嘱咐。同艾和文成在兴奋和忙乱中度过了行前的几天。旅行对于他们虽不新鲜,坐头等车他们可是第一次。离家这天,向桂亲自赶辆细车把同艾母子送到元氏车站,又在元氏为他们买了些粗细果子,和一篮产自兆州的雪花梨。之后,他把他们顺利送上头等车厢。
旅途是愉快的,自幼就对点心、零食不感兴趣的向文成,只是饶有兴趣地看母亲手托酥皮点心吃得那么仔细。他看见一些细碎的薄皮掉在洁白的卧具上,同艾又把它们收敛起来放入口中。向文成看同艾吃点心,还听她讲父亲刚驻保定时,保定金庄的孩子们是怎样笑话父亲的笨花口音。在金庄院子里,有孩子像看稀罕一样看他们的新房客,向喜就说:“出哩出哩。”他是说请孩子们出去。保定孩子便大笑着,也跟着高喊“出哩出哩”!向喜的笨花口音很难改变,他对语言的敏感远不如同艾。同艾随丈夫每驻一地,就能立刻发觉当地口音和自己家乡话的差异,她甚至很快就能对他们的口音和句式做些神似的模仿。同艾第一次驻军营是河北迁安县,迁安属冀东。同艾注意到迁安人管借叫“求”,管篮子叫“笼子”,管大伯叫“大爹”。有个房东孩子叫戳子,他娘说:“戳子呢,快到大爹家求笼子去。”他娘说的是让戳子到大伯家借篮子。向文成没见过迁安人说话,但他深信同艾描述的真实。同艾吃着点心和向文成说话,直说过了高邑和顺德。她累了,就斜倚在雪白松软的枕头上打盹儿。向文成不知累,十四岁的他已是成年,他把头抵住玻璃看窗外,看飞速后退的风景。火车出了河北境,风景就不同于笨花,也不同于保定。风景在他眼里虽不清晰,但他还是能感觉到那些黑的瓦和白的墙,干土地也变成了水田。他又想起了口音的问题。这黑瓦白墙屋子里的人,口音又是怎样呢,和笨花的差别一定更大。保定府离笨花才三百里地,口音就那么不同,更何况现在已经出了省份。有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口音一定也和水土有关系。兆州每个村子的水都不同,有咸有淡,口音也才有了差别。童年时代的向文成常想,天下有多少种口音,到底哪里的口音最为标准?也许俺笨花最标准。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才意识到儿时自己的可笑,笨花村才那么小。
向喜这次接同艾母子来军营,决心要把一切做得尽善尽美。他亲自到江岸车站迎同艾母子下车,用马车把他们接进军营。他让护兵和马弁称同艾为向太太,称文成为少爷。他特意请来当地名厨为太太和少爷烹制当地菜肴。一场家宴热闹过后,马弁就陪同艾去逛街。原来汉口和保定大不相同,这里,不仅本国商贾云集,诸多外国商号铺面也在埠设立。当晚向喜又亲自领着妻儿赴江边看汉口的夜景。向文成第一次看见长江,第一次看见往来于江面的帆船、汽船,第一次看见江边那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广告。那面竖起来的神奇之灯就像从天而降,它们在夜幕中逐字逐字地显现着,又逐字逐字地消失下去,之后再显现再消失,闪闪烁烁,永无停止。向文成发现,电,不仅可以使一个灯泡亮起来,原来还可以制造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新奇。自此,这架“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便永远矗立在了向文成的心里,成了他见多识广的一个证明。
从江边归来,向文成在自己的房间久久不能入睡。他发现了茶几上的报纸,那是一份头几天的《申报》。报纸他虽不是第一次看见,但《申报》之于他,是汉口之外的又一个世界了。这报纸应该是属于父亲向喜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猜测父亲不是一个喜欢读报的人,军人仿佛没有时间再去阅读什么。这样想父亲也许有些大不敬,向文成却还是执拗地这样以为,好像父亲在军中时间越长,离文字就越远。报纸对于向文成本人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他拿过《申报》,在灯下翻阅起来。顿时,“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几个大字又闯进视线,原来这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在《申报》上刊登的一则广告。广告上画着一个身着长袍马褂的戴眼镜男人和一个身穿花旗袍的女子。这男人一手托腮坐于沙发上,女人正一手撩起门帘,一手拿着一盒香烟递给坐着的男人。画面配着文字,文字写道:他醒了就要吸烟,中国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出品的梅兰芳牌香烟是他最赞成的,所以我预先给他拿来。
向文成反复读着这则广告,广告上精心组织过的绵软句子竟使他兴奋。他想,若是换了笨花人,这段话该怎么说呢?递烟人要是母亲同艾,吸烟人要是父亲,这话又该怎么说呢?他想不出来。父亲也从不吸烟,所以向文成永远不曾看见父母关于烟的交流。但是《申报》上这则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广告,伴随着汉口江岸那闪烁不止的霓虹灯,毕竟给向文成带来了某种莫名的心境。他尤其不能忘记广告上那位撩起门帘的年轻女子,她额前整齐的刘海儿,身着旗袍的窈窕身材都让他激动不已。将来他身边的女人就应该是这样的吧?假如他睡醒了要吸烟,他身边的女人也应该用这样的言语关照他抽烟才是……向文成背诵着广告词,把自己坠入舒畅的梦里去了。
晚上,向喜和同艾的恩爱在自然中渐渐复苏着。同艾和前些年相比,体态稍显出些丰腴,丰腴的同艾和向喜依偎在一起,向喜又闻见了同艾头发里那股花籽油味儿。虽然同艾来汉口前已经不再使花籽油,她使了在保定买的生发油。但向喜还是顽固地认为那就是花籽油味儿,也许那是同艾带来的笨花的味儿吧。笨花味儿使向喜兴奋,笨花味儿也给向喜带来一丝忧愁——二丫头不时出现在他眼前,他跟同艾说着话,就免不了有些走神儿。凭着女人的敏感,同艾不久就觉出了向喜的走神儿,她谨慎地又有几分肯定地对向喜说:“你有心事,我觉出来了。”
向喜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哩,我心里一直有事。”
同艾又问:“是国事还是家事?”
向喜犹豫了一下说:“国事、军事……都有。”本来他要说国事家事都有,家事就是娶了二丫头。但话到嘴边,他把家说成了军。
同艾知情达理地说:“那就不是我该听的事了。”
向喜却说:“你不听我也想给你说说。我不说给你,又能说给谁呢。”他说得很动情,也很真切。他确有一些不能与人言的国事想对发妻说,虽然他知道,身边这个女人并不能够完全理解。他突然给她讲起一个名叫宋教仁[19]的人,说袁大总统差了个叫应桂馨的人在上海暗杀了他。那个杀害宋教仁的应桂馨几次三番向大总统邀功,大总统为灭口,竟又派人把应桂馨也暗杀在火车上。向喜叹了口气说:“我一向钦佩袁大总统,可袁大总统这么做实在不该,有点叫人心惊胆战。这件事之后,我在外头做事经常心有疑虑,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经常闹不清自个儿在什么地方……”
向喜对同艾说的话,是他埋藏在心里的真话,是啊,此话除了同艾他又能对谁说呢。
同艾深知这些,她用力攥住丈夫的手说:“人在外头不管做事大小,都是身不由己,有些事我比你还放心不下呢,也只能全靠个人节在[20]了。”
向喜说:“有些事你节在都来不及。”他说着又想到了二丫头的事,背着发妻娶二丫头就是一次不节在吧。他这次接同艾来汉口,就是要把这个不节在源源本本告诉她的,这种打算又何止今天才有?他一次次鼓足勇气,又一次次气馁下来。他想该怎样开口才能最小程度地刺伤同艾?就在向喜一次又一次鼓勇气的时候,二丫头顺容却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于是气馁就更占了上风。
同艾攥着向喜的手见向喜不说话,又问:“心里还有别的没有?”
向喜说:“别的一时也说不清。”
同艾说:“那就明天吧,你也困乏了,明天还得听王大人差遣。”
向喜就势打了个哈欠。
有句形容夫妻间相处的好话叫做相敬如宾,向喜和同艾在汉口的日子就相敬如宾。虽然同艾也觉得他们夫妻这样的相处已不同于笨花,也不同于保定,可她又实在挑不出丈夫对她的怠慢。她只想,现今已经被人称为向大人的向喜,莫非你非得让他回到从前不可?他已经不再是守着火盆烤火的庄稼人,他也不再是教她拿肉馅包馄饨的、自己起火做饭的队官。同艾暗自为自己圆满着说法,也从心底感激着丈夫对她的关照和周到。
向文成和父亲相处总有几分不自然,他在父亲面前常常自觉其貌不扬,尤其当父亲身着戎装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就更加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不愿意与父亲的眼光相遇,这使他在父亲跟前就常有一种犹豫不决的表情。向喜或许察觉了儿子和他之间的距离,竭力想找回他和儿子之间的那种父子亲情,但他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和儿子谈文字、谈时局,父子也能做些对答,可他们对答着,双方又都觉出,这仅仅是做出的一种姿态。向喜不愿意把逐渐长大的儿子形容成其貌不扬,一切都是性情所致吧,他想。他只觉得,文成要是个子再高些,身板再壮实些会更招人喜欢。还有他那双残缺的眼睛,给他与别人的交往带来了更实际的障碍。唉,向喜想,那个中午他为什么非要带他去下府河不可呢?他怀着这不能平抑的内疚暗中端详着十四岁的向文成,却又从儿子那貌似自卑的形态里,发现了他有一种超越了身高的迷茫而又热切的神情,他突然会显出些抱负满怀。
无论如何,向喜一家三口是愉快的,一旦找到话题,彼此都会忘记任何间离,尤其在饭桌上。这天中午全家在餐厅用饭,厨子不仅做了鲜藕炖排骨、红烧猪手,还特意从外面的饭馆叫来一道当地菜肴——土匪鸭。于是全家就围绕土匪鸭展开了话题。向文成问父亲,这土匪鸭真是土匪吃的菜吗?向喜说,正是这样。你看鸭子外面包着荷叶,荷叶外面又裹着泥,这鸭子是用火烤熟的。先前土匪抓了别人家的鸭子来不及细做,就用了这个办法。向文成就说,这办法好是好,就是土匪做鸭子太失策。向喜说,怎见得?向文成说,土匪既是土匪,就不必再自己动手把生鸭子做成熟鸭子,要是有人追上来怎么办?向喜说,照你的说法,鸭子就不用做了。向文成说,土匪既是土匪,就不如去抢做熟的鸭子。同艾说,看你说的,要是近处没有饭馆呢?向喜就说,再饿着肚子跑呗。三口人都笑了。后来向喜又说,其实湖北的土匪鸭和杭州的叫花子鸡做法都一样,都是借了个离奇的名字。名字越离奇,越能吸引人去吃。快尝尝,快尝尝,趁热乎。向喜亲手将泥和荷叶扒开,先给同艾夹一块,又给文成夹一块。
就在向喜为文成母子夹菜的时候,一个女人大步跨进了餐厅。在向文成看来,这女人显得很是人高马大,她就像江中的一股浪头朝饭桌涌来。他本能地往母亲那里闪了闪,才看清这女人跟前还有两个孩子。小一点的被她抱着,大一点的在她手里牵着。这女人大约在刚进门时受到了护兵的阻拦,所以嘴里还在责骂着护兵。女人闯进门后,先把两个孩子推搡在向喜跟前,就让他们管向喜叫爹。
两个孩子按照女人的吩咐,一人搂住向喜一条腿,果然叫起了爹。女人又冲孩子嚷道:“大点声儿,再大点声儿,你们爹耳朵背,怕他听不清。”女人说着,拿眼睛斜视起同艾与文成。斜视一阵就又挑衅似的说:“我不是走错了门吧,是我走错了门,还是有人进错了门?”
来人是二丫头。这是她携儿子文麒和文麟对汉口的一次突袭。原来二丫头早就在向喜身边安插了“眼线”,她嘱咐眼线,一旦向大人身边有风吹草动,就立即往保定发电报。几天前她果真接到了一封电报,那电文只有一个字:来。二丫头顺容仿佛就是冲着这个“来”字来的,电文越简单,她胸中的火气就越大。
这一幕情景对于同艾来说是爆炸性的,却也干脆明白,不再存有悬念,向喜的“国事、军事”也有了结果。哪有不相干的女人让儿子乱叫爹的?
这一幕情景对于向文成来说也不再存有悬念,他已知晓这女人就是他的“姨”了,按笨花人的习惯,二房被称做姨。那两个小男孩,便是他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了。
同艾还是感到了惊骇,她惊骇的不是这事情本身,她惊骇的是向喜会把事情瞒得这么严实——两个孩子都会叫爹了,也许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吧。她恍恍惚惚地看见他们头戴小瓜皮帽,身着西式花呢小外套,体面,整洁,气色红润,她的眼光突然瑟缩起来,又一阵恍惚,就觉得餐厅里没有了她自己。
同艾看见二太太汤顺容之后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又说了几天胡话。向喜为她请来一个叫马克的德国大夫,同艾吃了几天马克的药,才逐渐恢复了常态。
向文成一直守在母亲身边,他们和二丫头分住在两个院子里,只待吃饭时才同坐在一张餐桌旁。同艾大半不再上桌吃饭,只有向文成碍于父亲的尊严,不得不上桌就餐。每次进餐,向文成都不知如何对待他这位从天而降的姨和两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有时他试图不加人称地和他们打个招呼,但他又断定,那换来的一定是二丫头和两个儿子不约而同的白眼。原来一张桌子上只有他才是多余的。父亲向喜也总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但偏偏文成自己又不“赶劲”,虽然每次进餐他都加倍用近视的视力扫视桌面,惟恐有什么闪失。但面对一桌盘子和碗,又常常错误百出。一次他把混入菜盘中的一根麻绳当粉条,用筷子夹住送进口中,被两个弟弟看见,他们立刻兴奋得不能自制地高声大笑起来。他们不看文成,只看向喜,好像在说,怎么这个人也是你的儿子?向喜并不纵容两个年幼的儿子,他甚至为此喝斥他们。但是向文成还是感觉到,父亲和他们似有一种天然的亲昵,而父亲对他更多的是责任和客气。小时候父亲和他都光着屁股去府河游泳的日子已经是往事了。
向文成在汉口的日子变得很沉闷。他隐隐觉得,自己终归还是属于笨花的吧。他不再去江边看船只的往来和霓虹灯的闪烁,对《申报》上的烟草广告也减了兴趣。他忽然觉得,他配不上广告上那位女子,那样的女子只配得上同父异母的弟弟文麒和文麟。为母亲治病的德国医生马克就在这时走进了向文成的心。马克的儒雅和谈吐常常带给向文成一种陌生的冲动,他想,如果这时父亲问他将来的打算,他会告诉他,他要做一名医生。
经过德国医生马克的调治,同艾的精神恢复到往常。她脾气出奇地好,还常常陪王占元的太太去听戏、打牌。她不卑不亢地对待二丫头,她待文麒和文麟也如同亲生。向喜估计风暴已经平息,他受着同艾的感动,他想,和二丫头相比,同艾到底是多些豁达和厚道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是同艾给了他面子。
然而,一天晚上,打牌归来的同艾把向喜请进自己房里说,她想回笨花了,在汉口固然清闲,可笨花还有公婆。向喜在这里有顺容照顾,也就够了。同艾把顺容的名字说得格外自然,就像在说着自己的姐妹。
向喜对同艾的表示并不意外,也没有做理应的挽留。因为他知道,他的任何挽留在同艾看来都会是虚假的。他只对同艾说,就替我给老人行孝吧,我打算给家里盖新房,要盖笨花最好的房。
向喜差人到首饰店给同艾打了一枚金戒指,戒指背面铸有一行字:向梁氏同艾。这枚分量不轻的金戒指不仅是向喜对发妻的一份情意,也是向喜对发妻身份的再一次郑重确认。
同艾和向文成坐上了返回北方的火车,他们比来时多了许多行李。向喜不但为同艾买了礼品,还不忘把家里人一一打点。行前向喜曾问向文成想要点什么,文成想了想说,我把爹不看的《申报》带走吧。向喜就给向文成准备了一只尺把长的藤编小箱,把手头所有《申报》都收拾进去并说,从今往后,他会替文成把《申报》订到笨花去。
同艾一路无话地把头靠在车窗墨绿色的窗帘上静坐,她面容淡然,心中却是倒海翻江。她已经许多天不再流眼泪了,现在人一离开汉口,眼泪才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落下来。她忽然想起向喜给她讲过的那个被袁世凯派人杀死在火车上的人,她想,不如也叫人把我杀死在火车上吧。可她又明知,有人杀宋教仁,也有人杀应桂馨,却没有人杀梁同艾。梁同艾还得回到笨花去。
对面的向文成凑近母亲的脸,躲着人们的眼睛小声说:“娘,你哭了。”
同艾的眼泪流得更汹涌了。
向文成说:“娘,别哭了,你的眼可别再哭坏了。”
同艾终于止住了哭。她不是怕哭坏了眼,那是因为儿子文成的提醒,那是因为她对文成的怜惜。她也不愿意同包厢的人看见她掉眼泪。
火车到达石家庄是个早晨,同艾母子要在这里换乘去元氏的慢车。母子二人下了火车走在站台上,旅途的劳顿使二人脸色都不太好,眼角也堆积着眵目糊。现在天色尚早,车站外面显得非常冷清,只有几个当地妇女在卖洗脸水,她们各自守着眼前的脸盆、毛巾和一把热水壶,喊着:“洗洗脸吧,洗洗脸吧,洗洗脸长精神啊!”
萎靡了一路的同艾在一排洗脸盆前停住,从口袋里掏出几文小钱对向文成说:“我要在这儿洗个脸,你也洗一个。”
同艾执意要洗完脸,精神着回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