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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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四道风把船停在一个废弃的码头上,欧阳伏在船帮上,四道风使劲帮着他艰难地倒出肺里和胃里的水。

四道风的嘴似乎永远闲不住,“你小子猴精,喝的是清水,要是河底的浊水,乖乖,你现在也不用费劲吐了。”

欧阳又吐了一口,“没死就成了,你当喝乌龙还是龙井?还有得挑?”他萎靡不振地爬到一边休息。

四道风看着船里那具还没来得及扔的尸体,觉得恶心,过去拖起来要往河里扔,欧阳连忙阻止,“等会儿,先搜搜他身上。”

“你怎么爱发死人财……对呀,这小子身上准有枪。”四道风兴致勃勃地去搜,先摸出一柄三八刺刀来,扔在船上,然后找到了他要找的枪和几个弹匣。

欧阳对四道风说:“枪和刀都给你,有字的纸纸片片都归我。”

四道风搜着,“这小子跟我一样,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身上半片纸也没有。”

“再搜搜。”

四道风不耐烦地把尸体提起来给欧阳看,“你看看,要不要倒过来给你控控?”

“你别动。”欧阳忽然看见了什么。

四道风重重地把尸体扔在船上,“你说不动就不动呀?”

欧阳无心跟他斗嘴,爬过来撕开那日军的衣领,下面是一套日军服装,他当下纳闷了,“没有道理,他们干吗穿着军装?”

“鬼子当然穿着鬼子衣服,没种穿外边也裹在里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欧阳摇摇头,“你不明白,既然乔装就不该留下任何暴露身份的东西……”

“我当然不明白,我干吗要明白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欧阳苦笑,“对不起,上次鬼子来袭我也搜过尸体,他们衣服下边不穿军装。”

四道风看了一眼欧阳,“你是一肚子坏水、过河拆桥的、不仗义的、好发死人财的赤匪分子,真不是个东西。”

欧阳苦思着,下意识地掏出药瓶,药瓶已经进了水,药片也成了糊糊,欧阳看了看,一口喝下去半瓶。

四道风目瞪口呆。

欧阳笑了笑,掐着自己的额头继续苦想,“他穿着军装……那个日本人说……”电光石火的一掠,他想起三木的话——指挥部黎明才能到达!欧阳猛拍了一下船板霍然站起,虚弱的身体几乎栽下水去,“我怎么这么笨?鬼子要占沽宁,就是今天黎明!”

四道风一把拉住摇摇欲坠的欧阳,很有些不屑,“就凭你看见的那十几号人?”

欧阳摇头,“不,这次肯定是倾巢来攻!”他转头望向天边,雨已经停了,天边已现晨光。他爬起来想要上岸,四道风对着码头霉烂的支柱使劲一蹬,船离开河岸往水里荡去,“你干什么?”

“一定得去报信!我还能干什么?”

“跟丘八报信?死五百活一千,你非把一千变成五百吗?”四道风还是那副气死人不赔命的表情,可欧阳听得出来这是种关切,他看看他,“老四,你听我说,鬼子必取沽宁,所以才穿军装,占了城就是混战,他为的是混战时不误伤……”

“他说占就占?问问我这两把枪!”

欧阳没法跟这人讲理,船又开始往岸上漂,他正想上岸,四道风又猛蹬了一脚,船荡得更远了。

“跳呀!这时候的海水,冰也冰死你!”

欧阳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四道风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我去!我去行不行?”

欧阳冻得脸色惨白,回头看看被四道风揪住的衣服,“没用,只有我脑袋上才有死五百活一千的赏格,有这个,说话才有人听。”

“信你?给我上来!”四道风使着蛮劲,欧阳半个身子都被他提出了水面,欧阳伸手捡了船板上扔着的刺刀,他看着四道风笑笑,“你这人还真是挺不错的,除了不讲理哪都好。”刺刀划过,欧阳割断了被四道风揪着的衣角,整个人又落进水里,他立刻游到四道风伸手不可及的距离,“你说过你不会游泳,可我会。”

四道风气急,“你那叫狗刨!”他扔下手上的半拉衣服,“你王八蛋!跟我玩割袍断义?”他操起块船板就划,越急越不得要领,船在水中央打着转。

欧阳已经爬上滩头,他打着哆嗦,筋疲力尽地沿着河岸狂奔。

欧阳跑着,不远处,黑漆漆的河上泊着一条乌篷船,船上的气死风灯忽明忽暗地亮灭了几次,像在传达着某种意思。欧阳的脚步慢了些许,他朝着那灯光跑去。

灯下,小炉子上的水壶正冒着热气,篷里凌乱而简陋,但让人想起家的概念。邮差从船篷里钻出来,欧阳让他一愣,但他友好地伸出手,“上来,船上有热的喝。”

欧阳怔怔地看着他的手,忍住想上船的欲望,他对邮差说:“快走!鬼子来了!”

邮差愣住,莫明其妙地看着欧阳。

“立刻撤出沽宁!告诉她……我真想和她一块儿走!”欧阳说着,从怀里掏出个什么扔在船上,转身跑上小桥。那东西滚在炉子边,是欧阳的止痛药瓶。

炉子踢翻了,热水倒在船板上冒着热气。邮差和船老大手忙脚乱解缆开船。

欧阳跑到河对岸后回望了一眼,安宁祥和的灯光已经灭去,一个黑黝黝的船影急忙驰开。他长吸了一口气,吸气声在黑暗中听起来像哭。

他照着沽宁黑漆漆的轮廓跑去。

2

三木和两名日军走进二楼唐真家。屋里空空如也,三木鹰隼一般地扫视着,他看向那个让刀戳成了漏勺的柜子,尽管那样密集的刀孔足够让里边的人没有幸存的机会,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柜门打开,但里边是空的。

唐真两手吊着窗台,悬在窗外,脚下几米开外就是那个杀死小弟的人。

三木走到窗前,唐真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但三木看向远处,渐渐亮起的灯光离这里越来越近,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也许撑不到天明了。”

“他来了!”疾冲进来的部下打断了他的多愁善感。

三木阴鸷的脸变得急切,“让他上来!”

“他要您迎接。”日军小心翼翼地说。

三木喃喃地骂了句什么,出去。

唐真费尽全力从窗台上攀上来,再多几秒她也许就会掉到杀死小弟的凶手脚下。她第二次钻进那口已经被搜过两次的柜子。

楼下的那个人终于进屋,门立刻紧紧关上。

柜子里的唐真听着脚步碎响,三木和杀死小弟的人进来。三木仍有些狐疑地打量着房间,另一个人将一张凳子踢过,一屁股坐下,他帽子戴得很低,唐真看不见他的脸。

那人看看贫穷的屋子道:“你们是疯子还是傻子,花大价钱进城就为占几个穷棒子的窝?”

三木解释着:“一个奇怪的人杀死了向导,我们只好躲在这里。一定要攻占守备军的司令部,切断城里和城外的联系,但需要你来带路……”

“我听不懂鬼子话。”

三木忍气吞声地换成了生硬的中文,“出了问题。帮我们的,杀中国军队。钱的很多,枪的很多,很多很多的给你。”

“你阁下的猪头落在城外了?”

“什么?”这话对三木来说深奥了点。

那人指指远处的灯光,“事情已经让你们弄砸了。你们的钱,换我们的路,这行,沙门会做的就是这行买卖。再多了,没门。”他又扫一眼三木,“我不管你们,听懂了吗?”

“浑蛋!”三木大怒。

话音刚落,那人坐着的椅子就飞撞上三木的膝盖,三木摔在桌边,腰还没直起来已经被一柄短小锐利的刀指上了喉咙。

“黎刘爷,你什么的要干?”

“干!你们就不能把我的名字咬准了吗?是李六野!”

三木恶狠狠瞪着那人,那人手动了动,刀入肉三分,三木终于妥协,“黎……李——六——野……”

李六野勉强满意,他把帽子往上推了一推,露在眼罩外的独眼凶光闪烁,“我要干什么你的明白?”

三木点头不迭,李六野悠闲地在他喉咙上把刀上的血擦净,“看见这血没有?你们做事不干净,有人跑出去了,他要报了信你们就活不过天亮。”

刀一离开喉咙,三木似乎又有了骨头,“我们占领沽宁,你的死啦!”

李六野看着窗外一点点往这边推移的灯光,刀在手上晃了一下不见了。他嘲笑地看看三木,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窗台,他打算跳出去,这种旁若无人让三木生气,“我告诉中国人的,你的内奸,你的死!很多很多的死!”

“你说错话了。”李六野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独眼下目光冰冷,他慢慢地把眼罩挪到另一只眼睛上,那是个要杀人的信号。

三木手忙脚乱地掏枪,“你的,走的不要!”

“给你打个记号。”李六野的手动了一下,三木闪躲,刀贴着颊边飞过,深扎在柜门上。李六野看也不看,从窗口跳下。三木冲到窗前,黑街空旷,李六野似乎没来过一样。

唐真咬牙忍受着,李六野那把刀歪打正着地扎进了她的肩膀。

几个日本兵冲了进来,“队长,什么事情?”

“没什么,”三木转过身来,焦躁而绝望,“行动失败了,我们将在这里撑到援军到来,要有必死的决心。”他敲敲窗前唐真的书桌,桌上还放着唐真的课本,“好位置,在这里架上机枪。”

部下们沉默着,一个士兵看着柜门上的刀,伸手去拔。柜子里的唐真一声不吭地忍着。刀插得很深,以至日军将身子顶着柜门仍把门拉到半开,刀终于拔了出来。唐真虚弱地靠在打开的柜子里,一块殷红在肩膀上泛开。

“刀上有血!”那名日军莫明其妙看看柜子,又看看三木,“队长,你受伤了?”

三木摸一下颊上的伤口,这才明白李六野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他恨恨地抹了一把伤口,冲一名部下吼:“去架机枪!”又对其他部下挥了挥手,“跟我去楼下。”

被呵斥的那位提着机枪回到窗前,柜门开着,在这狭窄的屋里显得碍眼,他一脚把它踢上。蜷缩在柜角的唐真再度被笼罩在黑暗里。对着从刀孔透进来的几束微光和楼上楼下的一屋子日军,唐真的恐惧已经麻木。

屋里的机枪手掀掉桌上的书本,将机枪架上,再从床上拿几个枕头打平,放在枪架下加高射界。他对着依次亮过来的灯光瞄了会,那实在没有可打的目标,于是又从扫到地上的东西里捡起了什么,那东西终于让他在桌边安坐,过长的刺刀妨碍他的坐姿,他拔出刀来随手钉在身后的地板上。

那柄血迹斑斑的刀吸引了唐真的全部注意力。她从柜子里一点点挪出来,她终于靠近了那柄刀,那家伙伏在桌上忙着,唐真看着他高耸的两个肩胛骨,只要拿起刀猛刺下去,也许就可以从那扇被拦住的窗户逃生。

手已经触到了刺刀柄,唐真终于看见那家伙在忙些什么,他正把唐真一家三口的照片细细地肢解,父亲和小弟成了碎片,唯独还给她留下完整的一块放在旁边。唐真的身子又开始颤抖,凝聚了半个晚上的勇气在这狂人背后顿时烟消云散,她趁着那家伙还没发现前挪向房门,楼道尽头有一扇紧闭的窗,那是唐真离开这里的所有希望。

唐真试图弄开那扇窗户。可不知什么原因,那扇窗被横七竖八的木条钉死了。唐真终于崩溃,她瘫软地在窗前坐下。眼前是杂乱的楼道,楼下是日本人,棺柩里似乎已经盛不下父亲的血,快凝固的血从棺缝里淌下,撬开的楼板曾经藏过弟弟。唐真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换个人会以为是个噩梦。她站起来,向那间小屋走去,脚步仍很轻,但已没了颤抖和畏惧。在漫长的恐怖之后,唐真终于把恐惧踩在脚下,可能今生她再也不会恐惧了。

楼下,三木队长指挥他的部下用家具堵上了房门,在楼道里筑起几道奇形怪状的工事。几个士兵小心地拉出手榴弹的发火线,把它们绊在几道工事上。绊线在家具和房门上密密地分布着。

唐真就着些微晨光看着家,窗口已经没人了,她试探着进屋,半掩的窗外,天色已经泛白,但街道仍掩在一片黑暗之中,唐真打量着那挺沉重的机枪,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满意的哼哼。唐真回头,那名日军正系着裤子从父亲的床后出来,显然把那当成了小便的地方。他一见唐真,惊疑立刻变成了惊喜,他把手指竖在嘴边,向唐真轻轻地嘘了一声。

看着对方色迷迷的笑容,唐真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咬了咬牙,在对方走过来时,向地上钉着的刺刀摸去。

摸了个空,那日军得意地笑了笑,从身后的刀鞘里拔出刺刀比画了两下,他刚才已经把刀收好了。

唐真后退了两步,撞在桌子上,她转身去抢那挺机枪。日本人惊惧了一秒,随即发现唐真并不能把那偌大家伙抱起来。他笑得更加得意了,“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他们。他们很坏,我很好。”(日语)

唐真并不知道他在嘀咕什么,看着那家伙无所顾忌地走过来,她仍努力想抬起那挺机枪,那家伙一只手把枪压回桌上,迫不及待开始撕扯她的衣服。唐真愣住,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她突然从机枪边捞起把剪刀扎了过去。那把剪刀曾被用来剪碎她家人的照片。唐真一声不吭地使着劲,直到两片剪刀在那人的喉管里会合。那人从她眼前倒了下去。

三木焦躁不安地检查工事和机关,直到脚下踢到一具小小的尸体,“这是谁?”

“那个逃走的中国人,”一名日军高兴地说,“他死了。”

三木看着,那是唐真视若性命的小弟,被李六野杀死后拖了进来。他突然转身狂躁地吼起来:“不是小孩,是个女人!”

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响,那是被唐真杀死的日军倒在地上,三木抬头,“浑蛋!她还活着!”他和几个部下往楼上冲去。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唐真推倒了给父亲煮药的炉子,陈年的木楼很容易着火,火势立刻顺着蚊帐,就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在屋里蔓延。她抓起手头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往楼梯口投了下去。

三木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被几个部下扶起,他狂怒地甩开:“灭火!一着火所有的中国人都会来!”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楼梯已经烧得没法上人。三木一脚踹在正扑打火苗的部下身上,“撤离!我们放弃这里!”

转过身来的三木傻住,门被层层叠叠的家具堵着,通道也被叠叠层层的家具塞着,那本来是为了让外边的人进不来,现在他们自然也出不去。

一名部下冲上去搬东西,三木一把揪住他,那部下在一道绊线前堪堪停住。三木甩开他,听着楼上唐真的脚步声,他拔出枪。

一名日军一把抱住他,“队长,会惊动中国人!”

“你以为我们现在还出得去吗?”

部下立刻明白过来,纷纷拔枪。

“杀死她!楼上有路!”他们对着天花板上脚步声响起的地方攒射。

薄薄的楼板根本拦不住子弹,唐真在密集的枪声中摔倒,脚踝被一发子弹擦伤。弹雨横飞,射穿了屋顶,整个二楼碎片纷飞。唐真有些茫然地在其间走动,没被打中实在算个奇迹,她端起桌上的机枪,这东西原本沉得她没法把枪口抬起来,可现在她要打的本来就是地板。机枪手做好了所有的备射工作,唐真扣动扳机,脚下立即出现一串密集的弹孔,后坐力让枪几乎脱出她的掌心,她死死握着,直到被推撞在墙上。

火焰在身边蹿烧,木头烧得噼啪作响,楼下不断传来声声惨叫。

3

正在搜查民居的龙文章从窗前探出头来,不远处烧起来的火光在将亮未亮的天空下清晰可见。密集的枪声让他讶然,他喃喃地骂了句什么,抓着窗边的一根篙子滑了下来,正好落在从街上赶来的几个士兵面前。

“跟着我!赶快!”从各家各户跑出来的守备军跟着龙文章向枪响处狂奔。

枪还在响。唐真和日军都在瞎打。火在一楼燃得更加炽烈,三木涕泪横流地从烟雾里钻出来,在火焰和弹雨中拖住一个部下,“解开它!”他指的是那些在过道里布得密密麻麻的绊线。家具已经着火了,再烧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位倒也视死如归,发颤的手终于解下一条绊线,他回身把解下的扣环亮给所有人看,人们终于露出点轻松的神情。突然一块烧塌的壁板掉下来,“英雄”被砸得仰面翻倒,手上的手榴弹不偏不倚甩进了火堆。众人愣住,三木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钻进一堆破烂下边。

一声爆炸,然后是接踵而至的连锁爆炸。

爆炸让整栋楼似乎粉碎,一楼的碎片从楼梯口进飞上来,二楼的地板塌向了一楼。通往窗口的路早被火封住了,唐真并不打算出去,她坐了下来,抱紧手上的机枪。近处的火舌蹿舞,爆炸还在间歇地响着,这栋危楼终于发出令人胆战的声音,像积木一样倒塌,转瞬成为一堆废墟。爆炸的气浪冲灭了大部分火焰,废墟在潮湿的地面上扑腾起灰尘与烟雾。

四下在响锣,人们拥过来灭火。第一拨人已经拿着一切就手家什跑近。

三木从废墟下挣出半边身子,仅存的两名部下把他拖了出来,外边的百姓服装和里边的日本军装都已经烧得糊成了结块。邻居不明就里地拿着衣裳被褥聚上去救护。

三木狂暴地推开,“撤退!”他挥舞着未出鞘的战刀吼叫。

这句日语让所有听见的百姓闪退,三木和他的手下跌跌撞撞奔向黑漆漆的巷子,一路推搡着不断赶来的救火者。他推上了人群后的一个人,如推上了一道墙。

“你说错话了。”三木被那人叉着咽喉顶在墙上。那是李六野,在他的身边,他带的人已经做掉了三木最后两名部下,冷酷得如捏死一只蚂蚁。

三木想骂,李六野的枪已经塞进他的嘴里,“我从来不受人要挟。”三木瞪大了眼,李六野看着他眼里的惊恐扣动了扳机。

人群惊窜。

龙文章和他的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只看到废墟边三具尸体横在地上。龙文章撕开三木的衣服,赫然看见下边的日本军章,他揪住旁边的百姓,“谁干的?人呢?”

百姓惶惶,“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废墟里又有个人影在动。一个士兵拉动了枪栓,龙文章伸手阻止,“一定要活的!我要问话!”

唐真从废墟里爬起来,对周围的人和枪置若罔闻,自顾在废墟上搜寻着。

“是老唐家的闺女。”“就剩她一个了,惨哪。”龙文章听着身边的议论,他让士兵放下枪,自己走了过去,“别害怕,鬼子被我们赶跑了,你现在安全了。”

唐真抬头看看他,走开。

“到底怎么回事?”龙文章又问了一句,唐真仍没搭理他。龙文章有些恼火,可看看唐真的样子,凄惨又可怜,只好作罢。他最后扫了一眼唐真和周围,确定在这里得不到什么了,便留下两个人警备,掉头带了其他人匆匆走开。

唐真在废墟里找着,直到看见那挺机枪的一角才停止了搜索,她扒了些焦木断垣把枪盖上,走下废墟。因守备军的存在而不敢上前的百姓一拥而上,“小真,你爸呢?”“小弟呢?”“到底是走水还是鬼子,你倒给个话呀。”“你可怎么办哪?”

唐真安静地坐下,她甚至没费心去看看别人。

4

欧阳一气跑到沽宁守备司令部所在的街道。他在街角站住,远远地看着,几个士兵守候在守备司令部的门外,一晚的暴雨和枪声已经叫他们困顿不堪,他定了定神向那里走去。

“什么人?口令!”

欧阳听着那边拉动枪栓的声音,双手高举,向那几个枪口走去。

“现在宵禁!”几支枪立刻顶着欧阳的身体。

欧阳苦笑,“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迫不得已,没谁喜欢被枪比着。”

几个士兵粗鲁地在他身上搜索,一名士兵扬扬手中的东西,“这是什么?”

“药瓶。我身体不好。”

“什么消息?”

欧阳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告诉这几个士兵有没有用。

“鬼子今天会大规模袭击沽宁……”

那几个士兵立刻恍然大悟,“敢情是个疯子,让鬼子吓疯了。”“难怪揣了药瓶满街跑呢。”“疯子回家去,这种鬼话我们听多了。”

欧阳被推搡开,扔过来的药瓶掉在地上。他摇了摇头站到墙根前,墙上是对他的通缉令,“我看我是疯了,可这个疯子倒还值个五百一千。”

几个士兵先是惊骇,然后郑重地把枪口又对准欧阳,一名士兵飞跑了进去报信,欧阳若无其事地负手而立,直到看着四道风从一条巷子里冲了出来。

四道风冲过来,劈头盖脸就给欧阳一下,“天还没亮你发什么神经?跟我回去!”

“我们认识吗?你认错人了。”欧阳说,尽管对四道风的动手动脚他一向反感,可现在却有些感动。

四道风不由分说把欧阳揽了过来,对士兵打着哈哈,“个光棍佬,老婆跟人跑了,王八蛋急得疯了……”他突然发现一杆枪转向了他,大怒,“找死!我是四道风!”

士兵硬着头皮道:“四哥您只管走,可这人没通融。”

“没通融吗?”他动作比说的快,双臂一翻把两支枪都搪在外围,手上的两支枪已经对上了士兵。

“来做什么呢,这跟你根本没关系。”欧阳惋惜而又无奈地看着,大门里已经拥出十多条人枪,如临大敌地向两人瞄准。

俩特务赫然其间,阴鸷的脸现在眉开眼笑,“欢迎之至,曹烈云先生。”

欧阳叹口气,“我已经不叫那个名字了。”

“怎么都好,总之先生是我最想见到的人。”他笑嘻嘻做个请进的姿势,又冲着士兵努了努嘴,士兵一脸歉意地从四道风手里把枪拿走。

四道风气哼哼瞪了欧阳一眼,“跟我是没关系,我是来教你啥叫义气。”他一把推开欧阳,抢在前边进了门。

蒋武堂平时用来商议军务的房间瞬间成了刑讯室,几个士兵把欧阳绑在椅子上,四道风则没那么老实,他一拳把一个士兵挥了出去,立刻有几支枪将他指住,四道风拿胸口堵着枪口嚷嚷:“我知道你们怎么死的!明儿出门都撞上了刀子!”

“四哥您多包涵,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事有包涵的吗?你有痣,你长白麻子,我都记住了!”

“四哥,我们是烂命一条,可也是沽宁人,上老下小也得吃饭哪。”

四道风想了想,意外地把手放在扶手上,“混这行不丢人哪?干脆跟我去拉车。”

那兵简直感激涕零,松松垮垮用绳子在四道风手上绕着,“四哥您最好了,您放心,这就是给那俩黑皮狗个意思……”

同伴捅他,特务甲乙春风满面地进来,他们对四道风没兴趣,直奔欧阳。

欧阳可比四道风安详多了,他看着走近的特务甲,问:“贵姓?”

特务甲笑逐颜开,“免贵,小姓刘。”

欧阳动动被绑在椅扶上的手,“刘先生这是何苦来哉?”

“想从先生这知道沽宁其他的共党在哪里,也知道先生不会好好说。小地方比不得我们那专门机构,因陋就简,先生多包涵。”

特务乙指挥着几个兵把东西抬进来,火盆烙铁,棍子板砖,看得四道风蠢蠢欲动,欧阳深沉地看他一眼,他终于没动。

欧阳叹口气,“得陇望蜀,贪何至此?”

特务甲笑笑,“四年心血,焉能空回?”

“最有价值的消息我已经说了。”

“鬼子要来?我不管那个。”

“请听好,是鬼子的主力会在天明进攻。您当然不管这事,可您也是身在沽宁。”

“这种还没发生的事情先生又何以如此肯定?难道……”

“您把种种蛛丝马迹合在一块儿来看,就很明显了。要等事情发生才明白个端倪,恐怕十年前在下已经让先生的同行给剿了。”

特务甲看看天色,“天已经快亮了。”

“所以我送上门来,因为十万火急。”

“我倒觉得是先生机变百出,总有些别人想不到的花样。”

欧阳苦笑,“可以让我见蒋司令吗?没有阴谋,也没有花样。”

“援军已至,司令在城外迎接。就算千八百的鬼子也挡得一气,先生不用操心了。”

欧阳皱眉,“以蒋司令与总部的关系怎会有军来援?又挑了这种时候,你们不觉得有鬼吗?袭击沽宁的鬼子只有几十个,真正的主力哪里去了?你们真不担心吗?”

“你的疑心病倒是真重。”特务甲忽然反应过来,“先生是在拖延时间好让你的同党逃离沽宁吧?”

欧阳气极反笑,“这样好吗?不管捆着锁着,请让我见蒋司令。了结这事,再拿我去换您的功名。”

特务甲阴鸷地看着他,忽然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赤佬!——你当我跟你谈?我舍不得杀你,要弄你个半死不活倒求之不得!”

欧阳从那记重击下抬起头来,没有愤怒只有无奈,“请让我见蒋司令!”他看向那几个守备军,“我是跟你们说!他们不过在玩领功请赏的游戏!可鬼子真来了,除了这条命你们还有什么?我的苦哈哈的兄弟!”

被他瞪着的几个士兵犹豫不决地动了动脚。

“谁敢去以通共论处!”特务甲威胁着。

“通共不是罪名!你们知道第一次碰见鬼子是什么感觉?你们有没有大半夜一个人碰见狼群?狼要咬断你们的喉咙,就好像蚊子叮人的血,它以为人就是它的食物——这时候它会不会想你姓国还是姓共?”

特务甲抓起一根棍子挥了过去。四道风吼了一声,还没挣开绑住的手臂,特务乙就用枪指住了他。

欧阳在众目睽睽下坐直,头上的血淌到了嘴角,他昏昏沉沉舔了舔,苦笑,“它不会想……你也不会……只有死或者活,那天我碰见鬼子……那天我明白一件事……至少在这几年,姓国姓共不那么重要……至少那天我忘了……我是像老鼠一样被你们追杀的共党……”

特务用一只手扳起他淌血的额头,让他看见第二次高高举起的棍子,欧阳神思恍惚地看着,说着:“一起打鬼子,如果我没死再杀了我……别想你会怎么死,大家一起来想想,我们……我们该怎么活……”

“我让你巧舌如簧!”特务甲第二次把棍子挥了过去,欧阳的腿一记弹踢,不大光明磊落地踢在他的下阴,特务甲发出变了调的惨叫,倒在地上翻滚,欧阳惨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惨笑,“我让你……让你利令智昏。”

特务乙愣了愣,掉转了枪头。四道风挣出一只没绑结实的胳膊向他打去,特务乙转身要开枪,一个士兵跳到他与四道风之间,一支步枪似乎在向四道风瞄准,可总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游移。

四道风一点不含糊,一脚照那士兵胯下踢了过去,特务乙从那士兵背后被踢得跳了起来,他痛得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屋里一时显得很静,欧阳在椅子上渐渐歪倒,一多半的士兵还未反应过来,四道风看看地上辗转的两个人,轻轻呸了一口。他跨过特务乙的身体,想去扶欧阳,一个反应过慢的士兵用枪托把他拦住,但那支枪立刻被另一个士兵接了过去,照着那还缠着绳子的扶手狠砸了几枪托,直至断裂。

四道风笑了,他抢过去扶起欧阳,一个士兵拿过他的双枪和刀,四道风用刀割断欧阳手上的绳索,失去支撑的欧阳歪倒下来,四道风一把扶住。

欧阳喃喃:“不能走……带我见司令……”

“作死吗?你老婆在等你呢!”四道风看起来很冲动,他把欧阳扛上肩,转身去接自己的枪,但欧阳死死揪住了椅子。

四道风气极,“再瞎闹不管你了!”他转向一边,“你们搭把手!”

被他吆喝的士兵径直走了上去,“初一都做了,还怕他十五?”

其他人也拥了上去,欧阳的手终被扳下来,被簇拥着抬了出去。

特务甲挣扎着去捡枪,枪被一个士兵一脚踢开,另一个士兵似不经意地一脚踩在他手上。

四道风扛着欧阳疾行,士兵们把他俩夹在中间挡着。远处一个值夜的兵向这边嚷嚷:“大麻子,你们搞什么呢?”

被叫作大麻子的答:“马老三的哥们儿喝多了,我们送他回去。”

马老三低声地抱怨,“干吗说我的哥们儿?”

“做四哥的哥们儿丢你的人吗?”

四道风无心听他们计较,照着眼前的大门加紧两步,龙文章和一队兵匆匆闯进了门,四道风退一步,几个士兵硬着头皮上前。

龙文章皱眉瞧着这小群人,一晚上的风生水起连连扑空,他现在仍带着火气。

马老三抢先一步,“长官,大麻子的哥们儿喝多了,我们送他回去。”

“兵不兵、民不民,鬼子还没来你们先打算把自个儿喝死?”龙文章大声责骂,他突然在几人中发现了四道风,“站住!……我认得你。”

四道风已经尽力遮掩了,可便装混在军装里总是惹眼,他扛着欧阳转过身来,破罐子破摔地笑笑,“认得我的人多了,你们就不用一个个请安了。”

龙文章瞪着四道风,“大麻子,你的狐朋狗友?”

四道风抢着答:“他够得上跟我呼朋唤友?我骗酒喝罢了。”

“大麻子,人分三六九,瘪三就是瘪三,交友也别交破烂。”龙文章转身往屋走。

四道风扶在欧阳身上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他看看欧阳,终于忍了这口气步下台阶。背上的欧阳却一伸手揪住了龙文章的步枪背带,“河边那鬼子是我杀的,还有一个你们没找着,扔在老码头了。”

龙文章嫌恶地掰开他的手,“放手,醉鬼,上别处撒酒疯去!”

欧阳死死揪住,“他们为什么在里边套着军装?因为他们今天要占沽宁,穿得跟我们一样怕误伤!”

龙文章大惊,一把抢过士兵手上的风灯,光线下欧阳那张连泥带血的脸惊得他退了一步,四道风和欧阳立刻被他带的士兵瞄准。

四道风气得把欧阳重重放在地上,“好极了!你活脱就一好惹狗的肉包子!”

欧阳勉力站稳,“上次来的鬼子是小股,藏在老百姓的衣服下边,你们找不着,可他们也没力量拿下沽宁,要打沽宁就得大队人马,有什么办法能让大队人聚在一起,你们又找不着?”

“你什么意思?”龙文章已经隐约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老百姓的衣服,你穿的衣服,都可以遮住套在里边的鬼子衣服。”

龙文章把枪口又抬高了一些,“你什么人?”

特务甲正从屋里挣扎出来,可欧阳已经无所谓了,“一个被通缉的共党,请试着信一次共党,共党也不想家园变成战场。”他往前走了一步,“援军什么时候到?”

“援军……应该到了。”龙文章望向城外的方向,那个大有可能的惨痛结果让他一阵晕眩。

5

沽宁郊外阵地。一名气喘吁吁的守备军士兵冲进工事里,“报告司令,城东南听到枪声,龙副官发现一具鬼子的尸体……”

蒋武堂转过身来,“他怎么知道那是鬼子?”

“尸体外边是老百姓衣服,里边穿鬼子军装。”

蒋武堂沉默,鲍廷野沉吟着走了两步。

蒋武堂抬头,“鲍参谋官怎么看?”

鲍廷野思考着,“我怕其中有诈,平白出现一具穿着敌军军装的尸体实在没有来由。再说我团马上就到,等两军会合,这些小伎俩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蒋武堂对士兵说:“让他小心行事。”

一直端着望远镜的华盛顿吴转过身来,“司令,十一点方向。”

蒋武堂拿起望远镜,黑漆漆的旷野中,华盛顿吴所说的方向闪动着星点火光。

鲍廷野看着远方,“六十七团到了。”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扩大,已经能看出火把下的行军队形。那是个行军速度与防御兼备的楔形阵,如一个箭头直指守备军的阵地。

华盛顿吴单调地在旁边报着观察结果:“五百人,行军队形,有伤员,少量骑兵……有重机枪和迫击炮装备……”

蒋武堂喟叹:“六十七团是要得,撤退都没忘了打仗。”

鲍廷野在一旁道:“团长说仗是活人打的,习惯是死人教出来的。”

蒋武堂念叨:“陈二倌子,你在哪儿呢?”阔别多年的老友在最需要的时候到来,实在让他很难自控,而远处的火光下也有几骑从那楔形中冲出,黑暗中传来喊声:“司令!司令你在哪儿?你可想死我啦!”

军官们莞尔。蒋武堂再忍耐不住,飞身上马,驰下高地。他追赶的那几骑似乎没看见他的踪影,已经从楔形阵的东头冲到西头。蒋武堂又气又喜,策马追赶,“陈二倌你个死剁了头的!看不见老子的人还听不见老子的声吗?”

蒋武堂远离了阵地,来到平时在阵地上极目才能看到的山脚。那几骑终于在微微泛白的天光下勒住,蒋武堂策马赶去。三名骑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都是阴晴不定。中间是三十五六许的中央军军官陈少堂,一脸精悍的军人风骨。

蒋武堂喝了一声,马鞭子劈头盖脑地打了过去,“这一鞭打的是你三五年不通音讯!怕老子累了你的大好前程吗?”

陈少堂不挡不让挨了那一鞭子,“前程就是个一屁不值的清秋大梦,陈二倌现在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

蒋武堂大笑,挥手就是亲热的一拳,“管他的!老子兵败人亡之际你伸了只手,我领你的情!”

“司令倥偬一生,陈二倌赶了几百里路,只想司令有个说得去的结果。”

“你以前不是这样阴阳怪气的。老家伙们呢?叫出来跟我见见!”蒋武堂兴致勃勃打量着那个队形。

陈少堂黯然,“死了,都死了。”

蒋武堂愣了一下,“前沿打得这么苦?”老朋友语境悲凉他听得出来,他奇怪的是陈少堂脸上那种全盘放弃的态度。

“有人苦就有人甜,我在正面堵漏,可侧翼全放了鸽子。全军覆没,活进了地狱。”

蒋武堂看看远处的阵形,“这不半数都在吗?怎么说全军覆没呢?”

陈少堂吐了口长长的大气。饱含的困顿与委屈让蒋武堂听得心悸,蒋武堂黯然道:“我知道你是来陪我死在一起的。”

“不,我是来陪司令活在一起的。”

蒋武堂看见对方脸上有种病态的兴奋,第一次觉得老朋友变得陌生。

6

几个士兵抬着欧阳,随着龙文章率领的一队人马狂奔。

龙文章暴躁不安地对着已跑得气喘吁吁的士兵吼着:“快跑快跑!”他一脚踢在士兵屁股上,“这是去玩命,拿出你们逃命的劲头来!”

欧阳有点看不过眼,“长官,我只是推测,并不一定……”

“最好求神拜佛你说对了,否则我回头就把你交给那两条狗!”

欧阳苦笑,“就算是求神拜佛,我也只会盼自己搞错了。”

龙文章愣了一下,一直护在旁边的四道风却看不过眼,“穷横什么?不是这坏鬼烧坏了脑子,一百个包子也轮不到你们来啃!”

龙文章接了四道风的话头道:“我会考虑把你一起交过去的,沽宁的街面上也会干净很多——你,什么事!”

迎面匆匆跑来的一名守备军,已经跑岔了气,“援……援军……”

龙文章一惊,“援军怎么啦?”

“好多……”士兵大口地喘着气。

龙文章伸手把那士兵揪靠在墙上,“好多什么?”

“……好多伤员,吴长官让准备房间……”

龙文章长长地嘘了口气。他回头看看欧阳,欧阳笑了笑,开心但又苍凉,“你可以把我还给那两位先生了。”

“其实我不想那么干,但是……”

“我知道,守备军已经不易。”他看看四道风,“可他跟我搭不上半点关系,他只是个瞎讲义气拉黄包车的。”四道风听了,无声地咒骂着,转开了头。

龙文章点头,他很歉疚,对欧阳他恨不起来,捎带着对四道风也少了些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