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落魄公子
这一夜,她无眠。
以至于第二日醒来时,也是精神不振,想起昨夜南宫祤最后也没多说什么,让她早些歇息,只不过顺走了她那两本册子,走前还不忘叮嘱她少看些杂书。
反正,她脸已经丢到十万八千里地去了,捡不捡得回来,要看造化,可造化又爱弄人。
她依稀还是分辨得出,南宫祤只是单纯的想与她成好事,没有夹杂什么情爱,也并不是非要她不可。可是,她哪怕把夫妻义务妃子责任给搬出来,也无法说服自己。
玲珑想了许久,在这方面,会不会是自己心里有问题。不然,怎会如此干脆的抗拒。
可上次明明也很热情如火,若是她没有受重伤,若是他没有念着别人的名字,说不定早成了……
挥散去这种不切实的想法,用完早饭,她去工地转了圈,巡视一番,与做事的管事打了声招呼。这块地之前污水横流,经过粗略的改造,已有几分看头,地段虽不是在城中央,但好在四方通达,这也是她看中的原因之一。
她给起了个名字,为‘方圆’。
念起好些日子没有去小白家蹭饭,从‘方圆’出来,决定买些东西去探望探望,本意是想买点补品给江夫人,但上次大夫给江夫人诊脉时,她听了一耳朵,说是孕后期得小心谨慎,不宜大食大补。
于是,她只好退出药铺,打算去另一条街买些小孩儿能用的物件,以备将来之需。就在她过了半条街时,有一个人翩然般从她身边窜过去,她心中想着给小孩儿买些什么好,无多大在意,直至走到第三步,她才睁着眼眸,猛然惊醒。
那个人……
她忽的回头,在人海遍寻,看见那人影转过了街角,当下一衡量,她悄然尾随了过去,当然,尾随是门技术活,绕了许多个弯弯曲曲的街道,直到追踪至某一巷子,左右不见那人影子。
各处查看一番,无果,她很懊恼是不是自己跟丢了,亦或是那人反应极快,知道有人跟随,早早隐匿了踪迹。
蓦地,察觉后头的一丝不寻常,她再次猛地回头,面容惊愕。
在这条脏乱的小巷子里,她在巷头,他在巷尾,两两相望。
玲珑总觉着,他看她的眼神很是奇怪,上回也是,即便她不明白是为什么,不过,相比上回,他已略改富家公子的穿衣搭配,只着了一身平常人家的粗便衣,这也是她第一时间没有认出他的原因。
思及片刻,她又感觉哪里不对,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尾随,才故意现身截她?又或者——他故意引她来此。
她凉了凉后背,暗骂自己太蠢了,怎么随便的就跟陌生人来这荒僻的地段,若是有事,喊人也来不及。她知道——他武功不错。
也不知花忍有没有在暗中跟着,又想了想,面前这个男子肯现身,方才又七拐八弯的,那花忍肯定是不在了的。她汗滴如雨——他故意把花忍引开了。
她开始明白自己处境,种种情况都对自己不利,若对方念着她曾经捅过他一刀想要她小命,何止轻而易举。此刻她求生的念头非常强烈,无论是何缘由因果,开跑总是没错的。
便衣男子与她相视不过片刻,见她愁眉苦脸似是想通了什么,转身溜去,很快消失了踪影。
他轻涩苦笑,自己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哪怕她只是站在那里,远远看上一眼,便惊措而逃,以为他是虎狼,会将她吃了似的。
从头到尾,他只不过是用了些法子,甩开她身后那些讨厌的尾巴,仅仅只是,想单独见她一面而已。
可惜,不曾说一句话,她跑了。
玲珑跑了几条街,还不忘三步回头望,确定后面没有人跟来,这才镇静的拍了拍自己胸脯。毕竟,她不想再上演被人追杀几条街的戏码,出门在外,还是保命最重要。
经此一事,玲珑怕是自己惹祸上身,未免招来麻烦,也不再去打扰江家夫妇,只叫人给送了点小孩儿玩件过去。尤其,最近几日,她也不知自己惹了什么,总觉后面有人偷偷摸摸尾随,不知是谋财害命,还是变态跟踪,任她如何手段,也没把人揪出来。
这日,她在长街上缓步慢行,正要去小豆米行瞧瞧,毕竟是她白手起家的第一个小米铺,怎么也不能忘本。
正走着时,后头人群忽的哗然窜动,有官卒过来拦道,她识趣往旁边站了站,好奇谁有这么大排场,抬眸望去,马蹄纷沓的声响。
前头开骑的是弃瑕。
面对一位如此年轻却功勋卓越且还未娶妻虽口粗但脸不粗的男人,当然少不了前前后后的少女少年簇拥仰慕,她被推搡几番,给挤到了巷口,而玲珑旁边一位姑娘,眼神痴情留恋,只盼远远见上一眼便心满意足。
再过会儿,玲珑耳旁已经叽叽喳喳起了一堆碎语。
弃将军从小便有远大志气,忠君报国,十六岁开始随军打仗,后来当了少将军,官爵加身,小小年纪便如此出人头地,不愧是少年英雄。
玲珑心道:也不看看他家世,父亲曾是镇国大将军,陪着夏晟王一道出生入死,披荆斩棘,助夏晟王登上王座,是功臣之首,一路拜将封荫,可惜病死床惟,母亲是诰命夫人,也是将门独女,酷爱使刀弄枪,这样的家世,不出人头地都是浪费名额。
想想,若是普通人家十六岁入军,混个百夫长当当也要三年五载,他年少成名不可能是靠他自个儿。
旁侧闲言碎语仍在继续。
弃将军熟读兵法,兵谋如神……
弃将军战功无数,待战士如兄弟,赏赐一道分享,从不苛待弟兄们……
弃将军曾经伐奴桑时,将那些蛮夷收拾得服服帖帖,南庭因日夜恐惧于他才降夏朝。前年晋国几度攻夏,断将军束手无策,偏的弃将军一出手,将晋国军队击的流离溃散,这才保了边境的安宁。
弃将军此次又平了金川之乱,功成回来,不知王上会如何嘉奖。
弃将军丰神俊秀,奈何还不曾有妻,有人言是厌倦女人,有人说功业未成,无以为家,当然也有更诙谐诡异的版本,说他与夏王比常人亲密,之后便是更碎的细语,说完便是一片叹息流连。
玲珑目瞪口呆,各位小姑娘,是觉得她老了听不见么?甚好这里是巷口,若是教人听见,私传如此荒唐的流言蜚语,少不得要入牢房改造几日,小姑娘们口风不紧家教不严呐。
然后,姑娘们又改口,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是弃将军其实待女人很温柔体贴,很有礼貌很有风度。
玲珑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想起弃瑕在关家镇接她时就爆过粗口,也不知是哪个女人惹着了他,忒瞧不起女人,当时她还给怼了回去。原话她至今还记得,在这群小姑娘面前,不免要酸她们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姑娘们唰唰回头,瞪直着眼珠:“你是谁,凭何如此说,诋毁弃将军声誉。”
玲珑不知自己一句话竟然涉及到了声誉问题,不过想想也是,男人霸气又柔情,很合小姑娘们对未来夫君的幻想,自然也就不愿让人戳破梦幻。
霸气柔情,在她看来,所谓的霸气都是自视高大目中无人不顾及其他,柔情则是刻意造作。当然,她不相信,弃瑕这人会柔情,除非她见鬼了。
弃瑕带着身后的三百骑人马匆匆而过,没理会过旁人,玲珑想,应该不是弃瑕无视她,而是,弃瑕压根没在人群中瞧见她。
街上看热闹的人群也都散去,就在这时,玲珑撇过对面,有人立在巷口,正眼神炯炯的看着自己。
又是他。
玲珑怀疑这几日便是他在跟着自己,而且怎么都甩不掉,这种被人时常看着的感觉,令她很是惶恐无日。这个人,一也不杀她,二也不与她说话,只那么跟着远远一望。
她一向都爱把关系想的复杂,这人与南宫祤应该是同门子弟,这两人又素来有恩怨,上次春红楼一架,打的可谓是惊天动地,她还是记得的。
可是,她与他也只有一面之缘,连名字都不知,他在图什么?她又有一猜测,莫不成他想报复南宫祤,便要把她给绑了去?想不通,他到底在密谋什么?
沉思了一番后,玲珑打定主意正要朝他走去,却见他微微轻动,似是欲说什么,但最终很快转身便消失在那巷口。
她镇了镇神,也许,他这般躲躲藏藏,只是不想被她身后的花忍发现,不然,南宫祤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次日,弃府。
弃瑕慌慌张张从自家后院墙上跳出来,庆幸终于摆脱了眼眸似剑的母亲和面对面尴尬的没有半句投缘的远亲表妹,趁着母亲给两人独处的时机,他借口溜了出来。
正要走出这破旧巷子,听得树上有一声嗤笑,花忍轻飘飘落了下来,好笑道:“弃将军也有吃瘪的时候。”
弃瑕冷瞧着他:“你也知道我母亲的脾气。”人家都是慈母,偏的自家是虎母,不依她便会是刀剑相斗,她整日无事可做,唯一的盼想,便是给自己找媳妇抱孙子。
这个念头,从他十六岁开始,到现今都还在继续。
“你那表妹人长的水灵,你竟看不上,真是可惜了。”花忍赞了几声。
“她也不是很中意我。”弃瑕约摸也知道,花忍定是早在暗处藏了许久,从头到尾瞧的明白,遂道:“你在这做什么?”
“给你说亲。”
弃瑕笑:“别逗了,我谢你,再会!”说着便往另一条道离去,免得自家母亲追上来喊打喊杀。
花忍跟上去,道:“白姑娘如何?”
弃瑕囔道:“说了多少次,她姓龙。”两人并列行走,出了巷口,弃瑕还四处探了探,生怕被母亲看见给逮回去,又想起花忍话中有话,好笑道:“她的事,你何时能做主了,也不怕她一怒砍了你。”
花忍听及此,面色微量,最讨厌被人说比不过那女子,抱着剑,不苟言笑道:“叫我声四哥,我告诉你她在何处。”
弃瑕一听,急忙回头,笑着追问:“你知道她在哪?快说来听听。”
花忍瞧弃瑕一脸痴笑的模样,怎么都不顺眼,凝着脸,只道:“你先叫声四哥来听听。”
弃瑕没辙,勾住他肩膀,笑朗道:“莫说四哥,叫你大哥都成,你爱听多少,我叫多少,四哥,快说她在何处。”
花忍也不多计较,弃瑕有时舍皮赖脸的样子他也是见过的,真不知城里那些姑娘们怎就被他给迷倒大片,花忍冷静道:“她在天牢,天字号。”
半久,弃瑕收回勾搭的手臂,万分意外流露,也明白这话是何意,天字号牢房不是常人能进入的,静默般看了花忍许久:“你抓的?”
“不是。”花忍摇头,想起那日,他虽与那女子过了百招,但那女子仍是意志坚定,后来,她也知以一敌三始终胜算不大,未免两败俱伤,是自愿束手就擒。
“那倒是,凭你一人也拿不下她。”
“她损了几成功力,这才让我们钻了空子,关了她两月,她不曾说一句话,不吐半个字。”花忍说道。
弃瑕知道那女子性子清冷,几乎是不怎爱说话,更可况是被人抓来,会说话才是怪事,凝肃了几分:“你来找我,是要我做什么?”
“爷说,让你休完这几日,便亲自去审她。”
“我审?”弃瑕懵了懵,摸了摸鼻子,不可思议道:“不是,不至于吧,审什么?她是犯了什么法?还是杀了什么人?再说,我管不着天牢那边的事,四哥,要不你帮我回奏一下,这事我办不了。”
花忍不管:“你办不了自有别人,只怕换了别人,天牢的刑具,会轮番给她上一遍。”瞄着弃瑕,好言道:“这活你到底接不接?”
“接。”弃瑕果断回,又凝思想了想,皱眉无辜道:“可是我要审什么?”
他真不知要如何审。
花忍板着脸,怀疑弃瑕这一仗打回来,是不是变得忒傻了,还是碰到那女子的事脑子不太够用,花忍铁硬道:“怎么瞧着你都不靠谱,我还是交给其他可靠的人吧。”说着便佯装要走。
“四哥,别。”弃瑕及时的拉住他,长长的憋了几口气:“我去审,一定让她开口说话,把她祖宗几代兄弟姐妹哪怕她有几根头发丝全给审出来,给你们个完美的交代。”最后,叹气喃喃道:“得了,假也别休了。”
随后,弃瑕去了天牢。
花忍则继续去关宅附近蹲点,这几日关家附近总有说不出来的异常,尤其前几日跟丢了玲珑,总觉有些事是刻意安排,他便周围加安了人手,又将这些事说与南宫祤听,趁今日得空,南宫祤出宫去了关宅,却很意外得知她不在。
不在?
“不可能,暗卫不见她出来过。”花忍想着,自己只不过去同弃瑕说了几句话,怎的就把人从宅子里弄丢了,这没道理,莫不成是真出事了?
南宫祤脸色铁青,想起晋国的那批杀手不知踪影,说不定蹲在哪个角落伺机而动,又想着南宫颢那头也是对她恨之入骨,稍有不慎,命随时都会没了。还有她那个所谓的江湖帮手和薛小成,也不知跟在她身边安的什么心。
她这一月多太招摇过市,指不定有什么人暗中盯上了。
南宫祤深思许久,介于她也不是第一次这般消失无踪,但每次都出大事,他入了她寝房,谋量着,暗卫不曾见她出来,屋子里也无打斗痕迹,一切整理的有理有条。是有人挟持她并销毁了一切蛛丝马迹,还是她为了避开耳目自己出去?
若她是自己暗中出去,会不会是去见什么人?她又是如何避开耳目的?
花忍暗地调了人手去寻找,如醉风楼,马场,方圆,容府,茱萸的公主府,乃至小豆米铺,瓦舍江家,熟悉的人打听了一遍,都说没见过她。
听及此,南宫祤眉色皱的越发深,走到关宅院子里,四下望了望,忽的想起件事。
她那条大狼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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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倒霉过。
不知何因,南宫祤这头对她是越发监视得紧了,这整座宅子就跟牢狱似的,滴水不漏,苍蝇也飞不进来,她一出门,准有十多条尾巴,又加之那跟踪她的人,压的她天天透不过气。
丫的,即便她是人犯,也不必这般看押吧?
好在,那些个尾巴虽跟着她,但却不会入关宅,她在里头做了什么也不一定知道。关宅后院东南角侧有一个小狗洞,阿狸刨了两三尺,本是想给自己造个小窝,可不巧的,把底下三尺处石墙给刨了出来,还给推倒了,这家伙越刨越兴奋,便打通了一个洞。
这个洞并非连着关宅与外头,而是连着关宅后院外边属于这一带的排水沟,城中水沟都在底下数尺处,都由石泥砌成,加强加固,这底下水沟的壁墙能被阿狸给推到,可见这水沟工程质量不太好。
起初阿狸自个玩的一身臭味回来,她是很讶异又狠狠责骂的,后来发现这小纰漏,好在管家厨娘也不太管这些,她便因此给它造了个小木屋,遮掩着洞旁,又怪阿狸把洞打的太小了,将来有个万一,她也钻不过去。阿狸似乎听得通,极为听话,后来努力的把洞凿大了些,能容得下她这小身板。
阿狸次次从这出去,叼出些千奇百怪的东西,她骂也不太管用,但至少知道,这水沟里肯定有通路,这就是活生生的地道啊。
她很谢谢南宫祤没有让她高宅大院,而是在这中等偏下的地段选了这间宅子,她更谢谢当年督造水沟的官府大人,给了她这么大的意外惊喜。所以,她能当着众人的面不翼而飞。
她今日准备试试这地道,当历尽千辛万苦,穿过小狗洞,忍着沟中臭味,淌着浑水,打着夜明珠的光,跟着阿狸出了沟子,见着阳光,她是兴奋无比的。
自由,她来了。
当她顺着陈旧的木梯子一点一点努力爬上去,许是她这几天最开心的事情,正当她抓着最后一根梯栏要上时,一抹衣角,晃在她了眼皮子底下。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尤其,当她抬眼去瞧这人时,心很沉很沉,倒霉,倒霉透顶了。
人影蹲了下来,瞧着她这般模样,轻如的弯了弯唇角,凝朗的笑声传入她耳畔。
她抓着梯栏,不上不下,知道这人的笑绝无好意,没好气道:“有何好笑的,没见过爬水沟的么?”
他见着她,不知该说什么话,她一直以来都只会对他冷言冷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这样轻爽怡然的语气与他说过话,他一时失神,慌措不已。
哪怕这么些天跟着她,也从未想过她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也在这一瞬,他清楚明白,她是不认识他的,那么,一切从头开始,又有何不可呢。
玲珑看着他怪异,又笑又出神的,对他道:“少侠,让一让可好?”
这位少侠却忽然低眸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要不要从这里爬进去,可今天,你却从这里爬了出来,我很高兴。”
玲珑把梯栏抓紧了些,心里默默吐槽,这些天变态跟踪尾随她也就罢了,竟还要爬沟入院。她忙好心劝道:“我家没银子,你若是要行窃,应该找个富贵人家。”
她只能暂且称他为落魄的富家公子,明明不像穷人,非得乔装成寒酸的打扮,如今,还打起了这水沟的主意。
她很庆幸花忍怕狗,对阿狸不太爱管,但面前这个人,关注得很仔细,连一条狗都不放过。
“我不是要行窃。”他不明白,他看起来很像贼么?上次是淫贼,这次是窃贼,下次不知又会是什么。
玲珑觉得这样僵持太累,这梯栏年久未修,松松垮垮的,她很怕自己掉下去摔个骨折,没了耐心,忍不住道:“你到底让不让开?”
他凝着她,又看得呆了许久,觉得她比以往好动活泼了些,但说起话来也还是一样不饶人,虽然很想一直这样看着,但也担心她有个万一,道:“我拉你。”
她拒绝:“不用,你离我远些。”
但可惜,她拒绝无效。
这位落魄公子把她直接提了上来,单手拎着胳膊的那种,就像拎个物件一样容易。她很挫败,都说了不用,她明明可以自己上来,不明白他为何要那么较真。
直到他说:“我已经离你很远很远,不能再远了。”
玲珑瞧了眼两人的距离,这叫远?
这位落魄的富家公子怕是眼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