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漫长的等待之后，波士顿的春天终于来了。与北京不同，这儿的春天不但来得晚，而且走得慢，一步三回头。树们仿佛排着队，一定要等前面的绿起来，后来的才肯吐芽。花也一层一层地开，这一片红还在艳着，那一片白又闪亮登场。

学期结束，我也终于能够静下来，为这本两个月前编定的文集，写最后的文字。

感谢我的陈年老友吴岩教授，他策划“地平线未来丛书”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而我却总是一拖再拖，大概是最后一个交稿的吧。

感谢吴岩的学生刘双，从中联络，再三催稿。

感谢我另一位陈年老友郭建欢，为我搜集本书插图。

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高然的耐心等待与认真编辑。

这本文集收入了与当下社会文化及人类未来有关的部分文章。文章发表在不同的场合，风格不够统一，只是按照大致的主题，分成了几个部分。每个部分之内，基本按照时间顺序排列。

我从上初中时就热爱科幻小说，算是资深科幻迷。1980年代中期，有五部美国大片悄悄地进入中国，在部分城市内部放映。作为长影的驻地，长春是其中之一。机缘巧合，我有幸成为《星球大战》在中国的第一批观众，一下子就被亮瞎了。虽然此后，我对星战系列的评价并不高。在2001年，央视十套创办了一个与科学电影有关的栏目“视觉”，我是最早的策划。科幻电影在其中的比重迅速增加，以至于到了后来，很少有科教片的空间了。这个栏目后来改版为更著名的“第十放映室”。其实，在涉足科普理论的同时，我就有了一部分关于科幻的理论思考。不过，我从来没有整理成学术文本正式发表。只是零零星星地写在一些评论文章中。由于是吴岩的策划，我几乎是本能想到了科幻。关于科幻的文章从来没有在以往的文集中收录过，所以这一组文章的时间间隔最长。从世纪之初的电视策划案，到几年前的迈克尔·克莱顿纪念。

环境问题是当下最严重的问题之一，而且注定会越来越严重。很多人都把环境问题视为技术问题，相信未来的技术可以解决环境问题，因而，只要发展适当的技术，就有可能解决环境问题。但是在我看来，这个想法注定是要落空的。而且，所谓的高新技术不仅不会解决环境问题，反而会使总体的环境问题更加严重。在我看来，环境问题是工业文明自身的问题。所以它首先是生活方式问题，是观念问题，然后是哲学问题，是伦理问题。

动物伦理是环境伦理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引出动物伦理的路径很多，我喜欢从我们随处可见的一个口号“人类只有一个地球”出发。对于这个口号，常见的解读方式是：地球有限，资源有限，所以要精打细算，才能可持续发展。这种思路依然是人类中心的，所谓发展，是人的发展。按照这种解读，人类注定无法解决与自然的冲突和矛盾，环境问题将进一步恶化。于是，我在这句口号后面续了一句：“地球上不只有人类”！地球上的其他生命，动物和植物，同样有生存的权利。从而自然而然地引出环境伦理和动物伦理，并且，自然而然地进入非人类中心主义。从生态学的意义上说，没有任何一个物种可以脱离其他物种独立存在。只有人类这个物种企望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把所有物种视为自己的资源。其结果，必然导致整个生态系统的混乱，乃至崩溃，最后使人类自身也无法继续生存。

关于环境伦理、动物伦理这部分文章，也是第一次集结。其中有一篇文章是对葛剑雄先生的回应文章，附上了葛剑雄先生的原文，已经此后与葛剑雄先生的对话。感谢葛剑雄先生同意我收入这两篇文章。

另外，顺便把两篇讨论素食的文章也收入进来。

关于“人类只有一个地球”这个口号，常见的解读方式不仅在观念上是人类中心的，内容上也是不充分的。我在这个解读后也续了一句：有限的不仅是能源和资源，还有容纳垃圾的能力。我的另一项重要的研究内容——垃圾问题。我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关注垃圾问题，2007年出版的文集《有限地球时代的怀疑论》就以“未来的世界是垃圾做的”为副题。我预言，垃圾问题将会超过能源问题，粮食问题，成为未来社会最严重的问题。垃圾问题不是枝梢末节的小问题，而是关系到国家未来人类未来的战略问题。2009年，垃圾问题在中国全面爆发，我把这一年命名为中国的垃圾年。从此，垃圾问题再也不会离开报纸的版面，再也不会离开国人的视野。

垃圾问题在我的工作中占据很大的比重，不过主要文章在上一部文集中已经收入，这里只收入了2007年之后的三篇文章。其中两篇，都与王久良先生的系列摄影与纪录片《垃圾围城》相关。感谢王久良先生同意我使用他的图片，并提供高清版本。

很多人有一种幻想，只要有了足够的能源，当下的生活就能够持续，并且能够发展。我把这种观念称为能源崇拜。在这种观念之下，能源问题成了重中之重。并且，人们也幻想存在一种清洁的能源，这种清洁的能源能够由某种特殊的新技术所提供。于是，只要找到了这种能源技术，就有足够的能源，而且不会有环境问题。这里收入的一组文章都是对这种观念的批判。

我不仅不相信清洁能源，也不相信所谓的低碳技术。

关于生态文明，有一种常见的解读就是这样的：保留工业文明的整体结构，用清洁能源和低碳技术替换现在能够产生环境问题的能源和技术，就可以获得一个保留了工业文明各种好处的生态文明了。这种一厢情愿，一方面麻痹了人们，使人们在工业文明的道路上继续跑；另一方面耽误了时间，可能使我们错过停下来时机。

真正的问题不是怎么样发展，而是怎么样停下来。如果停不下来，人类文明将在短时间内终结。这种时间短到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以前给出过一百年，五十年。不过，按照理查·邓肯（Richard Duncan）的估计，从2014年算起，只有16年了！

理查·邓肯理论模型很容易理解。工业文明是建立在廉价的石油之上的。没有廉价的石油，人类当下的生活一天也无法延续。而石油是有限的，并且石油产量在20世纪已经达到了顶峰。他估计，在2030年，工业文明将会崩溃，人类失去了电，陷入黑暗之中。

这个模型只考虑了能源问题，如果再考虑垃圾问题，这个时间还是比较保守的。在我看来，人类文明不会毁灭于能源短缺，而将毁灭于垃圾泛滥。北京及大半个中国从2013年开始的雾霾（气态垃圾），就是生态系统整体崩溃的一个信号！

大限来临，不是逐渐的，而是突然的。有一个例子说明指数生长。一个池塘，长着水葫芦，水葫芦每天面积增长一倍，在大限到来的前一天，你还能看一半的湖面，但是到了第二天，整个湖面全被水葫芦盖满了。时间短得来不及叹息。

我们进入了一个猝死的时代。

人会猝死，爱情会猝死。

河流会猝死，山会猝死。

盖娅也会猝死！

一触即崩！

这个世界会好吗？

其实，我是一个绝望的悲观主义者，从事实判断的角度，工业文明有着庞大的惯性，很难在感到大限到来之前停下来。更何况，现在停下来还不是人类的共识，还有很多人致力于发展，唯恐跑得不够快呢。

但是，从价值判断的角度，即使停不下来，我也只能奋力高喊，让我们停下来，唱一支歌儿吧！

一个绝望的悲观主义者，可以以强烈的乐观主义精神，投身到阻止人类走向崩溃的社会实践之中。

田松

2014年5月3日

LamontLibrary, Harv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