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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驹小时的伙伴听说田驹在四湖被芦花村地磙他们撞翻了船,险些要了命,又惊又气。季响、黑丫、春旺、张浪、蚊子、田大友几个年轻人一碰头,一说给田驹置酒压惊,二说想法出这口气,就邀田驹到季响家里,商量办法。天完全黑下来时,主客田驹还没到场。
张浪耐不住酒馋,在屋里走来走去,连问:“黑丫姐,田驹哥还来不来?不中咱边喝边等!”
黑丫短辫子一甩,白了张浪一眼:“就你肚里有酒虫,急着醉。田驹哥一定有事扯住了腿。”
这时,从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对不起了兄弟,耽误了大家的时间,等会自罚两杯。”
田驹在湖里和芦花会面船被撞翻的事,在村里吵闹得开锅似的,父母知道后气个半死,田驹心里正纠结着,此刻却装出一脸高兴的样子。
“村里人都知道你是孝子,兄弟们应该敬你两杯。”季响说,“今晚几个儿时的伙伴聚一聚,一是为田驹兄弟压惊,二来嘛就是为修理整治芦花村的疤瘌头、地磙蛋子、二青杏几个坏孩子。”
张浪喷着吐沫星子:“信不信?治服那几个坏孩子放个屁一样轻松。”
“吹牛捡大的,又不花钱,吹呗。”春旺挖了张浪一眼。
田驹“噗”地笑了,示意张浪坐下。
蚊子哼了声,麻杆腿颤抖了一下:“还笑呢,听说你和芦花差点被淹死!”
“要是我张浪,一定追上那几个屌孩子,摁死他们水里,信不信?”
看黑丫、春旺捂着嘴笑,张浪晃着拳头:“不信是不?我可是浪里白条张顺的后裔。”
张浪平时自谓是水浒里“浪里白条张顺”的后裔。村民却戏称他“浪里醉条”,也有人干脆叫他“浪醉”的,皆因为他成天醉酒。前两年的一天,他喝了不知多少酒,后来有人估计不下二斤。他摇晃着出湖打鱼。谁料想,一场暴风雨把他卷进了湖当心。大家说,这一回浪里醉条喝足了湖水,再也回不来了。谁知三天后,他从湖水里爬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条二十多斤重的红鲤鱼。为此,固主任在村里专门摆了几桌酒席,祝贺浪里醉条胜利归来。浪里醉条说,下湖不久,他刚钩住了这条红鲤鱼,就风浪大作,三天三夜里,他就和这条红鲤鱼叫上了劲……
春旺佩服中不免有几分挑逗:“浪醉哥,你这话都信,可是跟河那边几个家伙交手,可不知谁先窜稀屎!”
“你春旺什么意思?”张浪斜了眼春旺,“不信是不?”
田驹把话岔开问:“芒种、冬瓜、开放、长富……他们几个呢?也是我们儿时的好伙伴。”
场面立即活跃起来,毕竟是光腚时的好朋友,大家好像又回到孩提时代。
春旺咂咂嘴说:“打工呗。外面的世界花花碌碌,钱也好挣,荒了地不心疼。村里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和娃儿们。不是边界争争斗斗,谁愿在家窝着。”
张浪调侃道:“是呀,人家季响、黑丫有个破拖拉机,在家也能赚几个。像俺们几个,傻也好,笨也罢,只想着给芦花村人磨眼珠子。”
“前些年收种季节,外出打工的都争着往家赶,也是为争那点麦子和芦苇。近几年就不一样了,很多人对土地和庄稼连同芦苇都不那么上心了,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称,值不几个钱,也争不起。大多外出人春节才来一次,过了初二就走人。人心都在变呢,七星两年都没回家了,听说在外娶了个小老婆。这年月,变得快,你都来不及想。”季响话里含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蚊子哼了一声:“这年头,大家的心越来越散了,叫花子烤火,都想着往自己怀里扒啦,撑死大胆的,饿死不敢的,连村长都变了!”
“嘘,别乱扯。”田大友压低声音说。
“田兔子,你也放个响屁让大家听听。”张浪调侃道。
田兔子学名田大友,别看长得身长腿长的,平日里因胆小怕事,才落下个田兔子的外号。此刻,田兔子弯下腰,大闺女似的脸通红:“死去吧你浪醉。”
季响说:“田驹哥刚上任,接连被人使绊子,大家说说咋修理疤瘌这几个坏孩子?”
“老少孩娃一起上,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屁滚尿流。”浪里醉条卷了卷袖子,吐沫星子喷了季响一脸。
田驹急忙摆手说:“甭!甭!兄弟们,你们这样做,不是给我出气,而是添气。芦花说得好,隔着界河,千万不能隔了心!”
“又是芦花。”田兔子摇摇头,很害怕的样子。
张浪好像憋着气,借着涌上来的酒瘾,抓起酒瓶往桌上猛地一蹲,叭地一声响,酒盖冲上屋梁。叫道:“喝酒,喝酒!闲功夫管这么多,还是酒这东西好,学学古人一醉解千愁。”几个人相让着便围桌坐了。桌上摆满了家乡出产的酒肴:酱拌黄瓜、清香嫩苇芽、麻辣竹笋、葱拌豆腐、糖醋藕条、松花鸟蛋、咸水对虾、水煮湖河贝、清蒸螃蟹、红烧鲤鱼……满满当当一大桌。
三杯酒下肚,大家的话便稠了起来。
季响摆摆手,可着嗓门说:“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甭只说那些泄气的话,说点好事。田驹任村助理,县长谈过话的,现在说啥都晚了。”
蚊子讥讽道:“组织部长啥时换的你季响。当个村主任助理要县长谈话,要是当个县长不得联合国谈话!”
“哈哈,哈哈哈……。”引来满屋子一阵笑声。
季响反驳道:“不懂了吧,大学生村官就是不一样。”
“这熊地方,能干出啥名堂我这姓都勾了!”张浪连连喝了两杯酒。
蚊子挠了下尖脑壳:“我还是赞成田驹哥的勇气!村主任助理虽说比省里局长助理天差地别,但人各有志向。”
黑丫苹果似的脸蛋红扑扑的,一会挂着失望,一会又充满了希望。这时她马上支持说:“蚊子说得对,只要田驹哥和我们一起干,田家村就有希望!”
田驹很激动:“我看芦花和我们一样的心情,她不但人漂亮,境界也很高,很大度。我很赞成她敢于冲破旧观念的羁绊。一个女孩家,趟过界河来,提出不能隔了心。我更赞成她提出两村化前嫌共同发展的道理。”
田兔子红了脸,急道:“田驹兄弟,芦花可碰不得,那是会出人命的!”
浪里醉条畅怀地哈哈大笑:“我的妈呀!”仰脸又喝了一杯酒。
春旺伸长脖子凑到张浪面前:“咋?你当喝二两猴尿?”
“噗”,张浪把一口酒喷到春旺的脸上。
田驹岔开说:“即使有困难的一面,毕竟还有发展的优势吗!”
“优势?还有什么优势?”大家相互看了一眼,好像在询问优势在哪里。
“哪还有什么优势?就说芦苇、蒲草满眼都是,可产品卖不出去。芦苇全身都是宝,苇叶、荷叶、莲藕药用价值更高,可惜我们没这个能力开发。”季响心灰意冷地说。
“哼哼,这不是什么优势,而是劣势,是田家村和芦花村历史矛盾纠纷的根源。提这事就烦心!”蚊子挠着尖脑壳自顾喝了一杯。
这时黑丫端出一大碗热腾腾的龙虾:“大家尝尝鲜,龙虾是我和季响从外地带来的,老贵,繁殖能力很强,一只龙虾一月能繁殖成品龙虾一大水桶。”
几个人边吃边惊道:“乖乖,那不成灾了!别说人吃龙虾,恐怕龙虾要吃人喽!”
黑丫笑道:“这正是外国人的想法。龙虾在国外叫红虾,引渡国内改名龙虾。听说老外就是想用这东西把中国的湖海河流给废了。他们哪里知道中国人是吃家,吃起来了得,到处抢不到手,眼看着价钱越涨越高。”
满桌人即愤然又欣然,想想皆捧腹大笑。
对龙虾的话题大家饶有兴趣地议论了一番。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田驹很感兴趣地说:“这倒是一条致富信息。芦花说要找两村发展的结合点,养龙虾看来算一条。”
田大友不耐烦地说:“谁再提界河和芦花的事罚酒。”
大家低头咔嚓咔嚓地吃着龙虾,没人再发话。
黑丫说:“大家别光顾吃龙虾,还有一道上好的菜,你们猜是什么菜?”
“黑丫姐疼咱,不是糖醋鲤鱼就是泥鳅炖乌鱼!”张浪咂吧着嘴说,口水都流了出来。
“是咱鸭司令专从集上买的一只老麻鸭,并亲自动手做的一道名菜‘荷叶麻鸭’。”黑丫掏底说。
“荷叶麻鸭来头不小!”春旺为了显摆自己这道菜的手艺便来了精神,不管大家愿听不愿听,便滔滔地讲起来:
“很久以前,四湖有一个老渔翁姓呼,喜欢煮鱼下酒。一天下大雨,老呼翁打不到鱼,便把养的一只老麻鸭煮了下酒。他把麻鸭脱毛扒出内脏,填进四湖莲子、苇笋、料酒、花椒、茴香、葱姜,然后采了一张大荷叶包好,再用苇叶缠了,这才放到笼里清蒸。慢慢地香味四溢,肉质酥烂,鲜美无比。过往船客,闻到无不流口水。从此后,老呼便开起“荷叶麻鸭铺”,相传很远,养鸭也曾风靡一时。乾隆下江南的时侯,专拐到这里来吃荷叶麻鸭,边吃边叫好。后来,此菜被载入《皇帝内经》:“荷叶苇叶包缠清蒸麻鸭,男人食之身强力壮,女人食之活血美容,清热解毒、壮阳滋阴……”
说着,一股清香直钻鼻孔。黑丫把一只用荷叶苇叶裹缠的清蒸麻鸭端了上来。
大家在叫好声中把一只特制麻鸭一扫而光。
“哈哈!哈哈哈……”大家有滋有味地品评着。
“你春旺学老呼不成,还有脸说。”张浪仰脸喝了一杯酒。
“去年俺是在湖里养了一千只鸭,结果瘟死一半,余下一半病死的、狗咬死的,被有心人算计的,最后就成了养鸭光杆司令了。”春旺自嘲道,说起这事就有些气馁。
田驹一拍大腿:“春旺养鸭是教训也是经验,咱们有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干?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这又是一个两村发展的结合点。”
张浪又连喝了几杯,已有醉意:“结合点,龙虾、荷叶苇叶麻鸭,都是下酒好菜,喝、喝……”
季响急道:“我说浪醉,别光喝、喝、喝,忘了给田驹哥出气的事了。”
田驹摆摆手:“我先前已经说过了,咱还得学学芦花,人家一个女孩家的气度,想着法儿要把怨气变成和气。”
田大友板着脸把一杯酒端到田驹面前。
大家都笑:“罚酒,罚酒!”
田驹这才转过神来,接过大友的酒一饮而尽。
“麻鸭是咱界河边养的,莲子是咱界河边产的,苇笋是咱界河边生的。芦叶荷叶的药用价值更高,‘本草纲目’有健胃、消毒、除肺热、利尿等功效。这些好处要宣传出去了不得,和龙虾一样抢手。”黑丫轻松的话语中有煽动,更有鼓励。
春旺激动地站起来说:“好是好,谁来冒这个险?我是吃了苦头。”
“我觉得像吃……鸡肋……鸡肋!”张浪翻着沉重醉态的眼皮说。
“曹操最犯忌鸡肋,杀了一个主簿杨修。可要小心曹操捏了你张浪的魂。”蚊子哼哼了一句,也有几分醉意。他踢了踢张浪的板凳,觉得细腿有些发麻。
“言重了,言重了。”季响打圆场道:“田驹哥,你说咋弄?”
田驹也有了几分醉意,他却没停止思忖:“我在想种植怎样搞成大面积农庄式的生态园,养殖肉鸭、龙虾怎样搞好生物链,编织品怎样上升为工艺,旅游怎样放开搞活。黄河从我家乡流过……黄河的子孙吆。那么界河呢?要让它成为田家村和芦花村的骄傲……”
大家又叫:“又罚了!”
田驹自觉地喝了一杯:“那边有俺家十亩高低不平的地块,十有八九不淹就旱,平平整整用三亩地饲养肉鸭,两亩田地养龙虾。”
“界河两边的田块是湖河滩涂,洪涝的冲刷和淤积大部分形成凸凹地,可说养鸭养鱼虾是天然场地。可是……”蚊子边分析边说。
“又怕豁了饭又怕烫了蛋的,啥也弄不成!哪里摔倒哪里爬,我算一个。”春旺满脸涨红,酒劲冲了上来。
田兔子小心地说:“可是有一条,千万不要跟芦花村扯在一起,更不能与芦花弄什么结合点。”
张浪人醉心不醉,仰脸大笑,倒了一个满杯递到田大友嘴边:“兔子,别以为你跑得快,紧箍咒不光是给别人戴的。”
大友不好意思,急道:“我说什么了?我是说……”
张浪:“芦花,你说的……”
大家便笑翻:“你俩各罚酒一杯。”
张浪骂道:“兔子哇,看你这小鬼头心眼,临死还拉个垫背的。”
季响拍拍手让大家静下来,建议道:“田驹的三亩鸭二亩虾也是个不小的工程,咱先成立个互助组。创业不容易,也是我们儿时朋友的一份情意。”
田驹感动地说:“谢谢兄弟们支持!”然后低声对黑丫说:“有一件事让我心里老放不下,小学校的危房。回乡时单位和朋友借了点钱,准备翻建家里三间老屋来宽慰父母的心,看来我要改变主意了。你抽空往小学拉六间房的砖瓦,加上小学校拆下的旧砖瓦,足够盖两层教学楼的了。”
“那你家咋办,那破房子还能再拖?”
“以后等新农村建设一起规划吧。”
蚊子醉眼朦胧,哼哼着鼻音道:“田驹哥,今儿定的事啥时动手?”
田驹说:“经济发展宜早不宜迟,我向固主任汇报后,就动手干!”
张浪真的醉了:“我是浪里白条张顺的后裔,干……跟他们干……狗日的才不敢干,那疤瘌头,我捏死他,信不信……明天我就带人直捣芦花村。”
“浪醉……好你个浪醉……”
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季响家,浪里醉条差不多是大友背着走的。
春旺也喝多了,踩着大友的后脚跟走着,想起去年喂养的一千只鸭,心里就不是滋味,便骂骂叽叽:“狗日的,不能这样算完了。我去年喂养的那些鸭被偷去不少,想着是地磙疤瘌还有……你醒了酒,咱现在就去揍他狗……”
“再说,龟孙再管你们,我这就尿裤子了。”田兔子说吧,丢下浪醉跑走了。
浪醉噗嗵摔了个筋斗,半天没有爬起来,嘴里大叫:“我是浪里白条张顺的后裔。田家村老少兄弟爷们,明天,各带家伙,跟我去芦花村拼他个鱼死网破!”
春旺一腚坐在张浪的身上:“浪里……浪醉,不敢去的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