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此去凤城马疾尘
至今,在通远堡卢家后人中,还留有这样一个传奇故事:
在卢广伟祖父廷明公时,有一位绿林好汉与当时在东北握有军事实权的张作霖交恶,一怒之下,这位好汉做出了刺杀张作霖的行为,结果失败慌忙逃脱,东躲西藏来到了通远堡,被卢家所救。后来,张作霖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与那位绿林好汉和好并招纳委以重任,绿林好汉再次发迹后不忘卢家的救命之恩,于是亲往卢家,希望能为卢家做点事情,建议让卢家推荐一两位有志有识的子弟带回沈阳,由他担保托庇军中。这才有了卢广伟前往沈阳从军。
这个传奇故事,并没有留下史料,却属于一段卢氏家族秘闻,只在家族内部口口相传。绿林好汉是谁?与张作霖究竟有什么关系?都已经不可考了,其真实与否,只能留待佐证出现。
不过意图从军的卢广伟,如愿以偿,考入东三省陆军军士教导队。
在东三省,主要是张作霖所领导的奉系军阀势力,简称奉军。当时的奉军主要由两部分组成:清末的巡防队和收编的土匪。
巡防队,是晚清军制改革中保留下来的一种新旧混杂的军队。其前身是巡防营、捕盗营等旧式军队,原本就由保安队、团练招抚而成,其素质之低下可以想见。另一个重要来源——土匪,则更是混乱不堪。东北的土匪每股人数不多,一般三四十人,多的上百人,收编后往往编为一个连或者一个排,编入军队后常常保持其内部关系,那些小头目自然成为连长、排长等初级军官。其实,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土匪接受收编而提出的最重要条件之一。
基于此,从初级军官到士兵,奉军的兵员素质必然存在很多问题。
1922年第一次直奉战争,奉军“诸将士多不学无术,未经良好训练,所以射击虽精,而战法蒙昧。闻其兵士多自胡匪出身,仅知向前猛冲,不知退伏引诱,以诈取胜”。
不仅如此,败退后,纪律涣散也是触目惊心。
相比之下,由张学良率领的从东北讲武堂编制的新军组成的东路军第二梯队,在郭松龄的帮助和具体指挥下,却能在东路军主力被击破后,保持溃而不乱稳住阵脚,死守山海关,使得奉军得以从容撤回东北。
此时的张作霖也意识到奉军改革和加强奉军军事教育,提高军官素质,尤其是下级军官的素质的必要性。
第一次直奉战争后,张作霖整军经武,除对东北讲武堂进行改革外,也同意了少帅张学良的建议,创办东三省陆军军士教练所,意图培养优秀士兵和最基层军官,由张学良亲任队长。
1922年6月,东三省陆军军士教练所招生,卢广伟报名应招,19岁的他成为第一期学员。
刚刚走进戎马生涯的卢广伟,在报到的第一天就碰到了传说中的少帅张学良。
站在报到处,张学良眼睛热切地迎接和观察着每一位走进教练所的年轻人。在他的身边,是身材魁梧、留有一撇小胡子的郭松龄,两个人偶尔指指点点、偶尔窃窃私语,偶尔会上前问候学员几句话。
当卢广伟写完名字和学历后,张学良特意叫住了卢广伟。
看着只比自己大两岁却是旅长职衔的少帅,卢广伟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但聊天的过程却是轻松而随意的。张学良了解了卢广伟的家庭状况、文化程度,当了解到卢广伟的志向曾是报考北京大学时,张学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临走,张学良拍了拍卢广伟的肩。
在开学仪式上,张学良勉励了大家几句,紧接着郭松龄训话,他说:“凡平日升官心切的人,就是战时最怕死的人;平时钻营门路的人,就是轻弃职守的人。”这一句话也刻进了卢广伟的心里。
8月,东三省陆军军士教练所更名为东三省陆军军士教导队。教导队以团为单位,共设三个营,每个营设四个连,每连设三个排,每排30人。
学兵来源主要是各个部队选送士兵和社会招考,统一要求是17-25周岁的高小毕业生。这些青年经过严格的身体检查后方可参加入学考试,考试合格后,方可成为正式学员,学习期限为六个月。
教导队常设为军事教育形式,即使在激烈的战争期间也未停办。而教官,大多是一线部队的军官,同时中层军官兼教官则由张学良从作战部队挑选优秀者充任,如步兵科的十多位连附中,就有后来著名的东北军名将王以哲将军、抗战时期中国军队牺牲的第一位军长郝梦龄将军等。
教导队训练的内容分为学科和术科两项,各占训练时间的二分之一。学科有典范令——即各兵科操典、各兵科设计教范、阵中勤务令、夜间教育、内务规则、陆军礼节、陆军惩罚令等。所用的典范令,大都是翻译日本士官学校和教导队的教材。术科分为制式教练、战斗教练、阵中演习和夜间教育等,其中以制式教练、也就是操场教练为主。
教导队对军风军纪和内务要求很严格,学兵不论在操场或讲堂和宿舍,都必须服装整齐,就是皮带和裤带的结法,都要求一律从右向左,两腿的裹腿头必须盯在两腿的外侧。
宿舍内务的要求也严,每人的被子必须叠成四面见线、有棱有角的长方形,之于鞋子、杯具等的摆放,都规定了一定的位置,全队一个标准。室内砖地的砖缝,都不准有浮土。
在这样几近严苛的训练环境下,卢广伟从不喊苦,咬牙坚持着。
张学良几乎每天都会到教导队走一趟,看一看大家训练的情况,当然免不了和学员聊聊天,卢广伟和同学们也很喜欢和少帅闲聊,增长很多见识。
有些学员非常害怕郭松龄的到来,很多人私下里喊郭松龄外号——“郭鬼子”。传闻同时还担任东北讲武堂教官的郭松龄,“管教甚严,绝不稍加宽容”。但卢广伟最喜欢的还是郭松龄的到来,从郭松龄的战术课上,他感觉到军事作战的广阔思考空间。
1923年2月28日,第一期学兵只训练了四个月,即行毕业。
20岁的卢广伟,在教导队毕业后,却突然接到通知,续入军士教导队深造班骑科学习。摩拳擦掌期待马上到一线部队的卢广伟,稍稍有些疑惑,但他深知在教导队第一节课上就强调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随即接受命令,开始了马背上的训练。而从此,卢广伟也与骑兵结下了不解之缘。
又一个月的集训后,卢广伟正式从教导队毕业,被任命为东三省陆军骑兵第一旅见习排长。
东三省陆军骑兵第一旅隶属于黑龙江督军吴俊升指挥,驻扎在通辽。旅长穆春是辽宁黑山县人,1892年,20岁时投在张作霖部下为营长,1912年40岁时进东北讲武堂。在他手下很多都是当时收编的土匪,其中骑兵团团长王永清就是他接受招安的一个悍匪,匪号“天下好”。
卢广伟来到骑兵第一旅担任了见习排长,对涣散的军纪十分不适,就尝试开始从军容军纪上着手纠正自己属下的军队风气。从教导队出来后严格的生活习惯和作训作风,卢广伟显得与这支匪性难驯部队很不相容。对着部队其他官兵投来的那种看待“怪物”似的眼神,卢广伟不以为意,以身作则严格要求自己的属下,每天定时休息、定时起床、定时操练、定时学习,不少老兵油子怨声载道。
这种“花花架子”的作风很快被穆春知道了,穆春自己也曾在讲武堂学习过,只是那时候的教育,还没有这么正规,也没想过卢广伟会玩出什么花样,面对一群前来告状的中层军官,穆春很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去去去,屁大点儿的事也来烦我,你以为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就你们这群人的德行,他进来这儿那就是进‘土匪窝子’了,过不了几天都会被你们拖下水,到时候那些花花架子自然就没了。管好你们的人,别给我惹麻烦就行。”
大伙儿一听,可不是咋地,还是长官英明,就等着看那小伙子的笑话吧,能熬上十来天就不错了。
没想到的是,一个月过去了,小伙子依然故我;两个月过去了,反而带动了一批人开始注重生活习惯了;三个月过去了,已经开始影响到很多中层军官的军容军纪了。
对于旅长穆春来说,从没把部队的作风当回事,但大帅张作霖总是呵斥自己部下的土匪作风。听说了卢广伟的事儿,也沾染了不少匪性的穆春摸着脑袋,很是赞赏地说:“这个小伙子真有点意思。”1923年6月,穆春将卢广伟由见习排长正式升任为骑兵第一旅少尉排长,想看看这个小伙子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卢广伟带着自己一个排的士兵,开始了强化性军事训练,成果十分显著。
1923年11月,驻扎在通辽的陆军骑兵第一旅旅部接到通知,命令各部队选调优秀的中下级在职军官,推荐参加东北讲武堂第五期的考试。
旅长穆春一拍脑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卢广伟。
位于沈阳市大东区珠村路25号的东北讲武堂是东北地区历史最久,培养干部最多的军事机构
东北讲武堂,源于清末1907年成立的东三省陆军讲武堂。这一年,清政府裁撤了奉天、吉林、黑龙江三省将军,施行东三省总督制和各省巡抚制,同时对东北驻军各级军官进行近代军事知识教育。这也是清政府在面对日俄等国对东北地区势力渗透的情况下,决心施行东北新政,进行东北国防政策调整的目的。
1911年辛亥革命后,东北政局发生了巨大变化。原清末东三省总督赵尔巽1912年2月首倡续办东北讲武堂,但同年10月即被免去职务。其后,赵尔巽出任清史馆总裁,负责编撰《清史稿》。
以原东北讲武堂学员宿舍为基础陈设的“东北讲武堂旧址陈列馆”于2015年5月18日正式开馆
1914年5月10日,在奉天实力派张作霖的召集下,续办东北讲武堂首期军官教育团在原清末讲武堂校舍开办。被称为“民国初期的东北讲武堂”,两年后,1916年6月,在第二期毕业后就又停办了。
1918年,张作霖被北洋政府任命为东三省巡阅使,一跃成为奉、吉、黑三省的军政首脑。张作霖很热衷于教育,尤其重视中下级军官的军事教育和军事训练。1919年4月26日,在张作霖倡导下,新一届东三省陆军讲武堂首期开学。堂长由张作相担任。
不少人以为张作相和张作霖是兄弟俩,其实不然。张作相是锦州义县人,张作霖是奉天海城县人。俩人只是名字上的巧合,并没有宗族关系。但是,由于他俩两次结拜为盟兄弟,又都是关东要人,不了解底细的人都猜想和误传这俩人不是亲兄弟就是堂兄弟了。
很受张作霖器重的张作相,十分看重自己这个讲武堂堂长的位置。
讲武堂分为步兵、骑兵、炮兵、工兵和辎重五科。首期安排了不少张作霖和当时东三省军政要员的子弟,成为培养亲信、扶植私人势力的场所。其中,在首期炮科学员中,就有后来赫赫有名的少帅张学良。
在首期首批的教官中,不得不说的一个人物就是郭松龄。
郭松龄,字茂宸,1883年出生于辽宁省沈阳市东陵区,是唐朝名将汾阳王郭子仪的后裔。1910年加入同盟会,曾辗转广东、四川等地追随孙中山,在第二次护法运动失败后,回到东北,被张作霖指派为东北讲武堂教官。
在郭松龄心目中,张学良虽是“官二代”,但没有张作霖身上的军阀气息,认为他是一个“有正义感、有进取心的青年,很有培养前途”,并“可以造就成为国家有用之才”。郭松龄本人也接受过奉天武备学堂和北京陆军大学的正规军事教育,还曾历任四川、广东、奉天等地军职,不仅阅历丰富而且学识渊博。郭松龄的个人魅力也令张学良格外仰慕,由此成为张学良崇拜的偶像。在张学良眼中,郭松龄虽然是一位职业军人,但“为人耿直、严肃,生活上律己很严,不嗜烟酒,更不沉湎声色”,“书卷气很重”。
1920年4月,讲武堂毕业后,张学良被任命为张作霖卫队旅长。年仅19岁、原本想学医的张学良从此走上军旅生涯。而由于郭松龄的帮助和辅佐,也使得随后几年内,几乎没有带兵经验的张学良能够在短时期内调动和指挥东三省军队,并站稳脚跟。时人评价说:“张对郭推心置腹,而郭对张也鞠躬尽瘁。一般人都认为郭是张的灵魂。”而张学良自己则说:“我就是茂宸,茂宸就是我。”可见他们二人的感情之深。
然而,张学良和郭松龄的这段师生情谊却维持的并不长——这是后话。
第二期讲武堂于1920年5月10日开学,1921年4月26日毕业。
第三期于1921年5月10日开学。但正当第三期准备毕业之时,1922年4月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了,第三期学员提前毕业,所有“学员得以归营听候出发”。
第一次直奉战争维持了仅仅不到一周时间,从4月29日开战到5月5日奉军全面崩溃撤退,张作霖麾下损兵折将,伤亡近3万人,加上被围投降者合计损失近7万人。
直系军阀控制北京政府后,解除了张作霖东三省巡阅使等职,作为与北京政府的对抗措施,张作霖宣布成立东三省保安司令部,自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
同时,张作霖开始反思和检讨,并决定对奉军进行改革以加强军事教育。张作霖自己亲自兼任讲武堂堂长;在堂长之下设置“监督”一职,负责对教学管理等重要决策,监督一职由张学良担任;礼聘有海外军事学校留学经历的归国人员出任教官。
卢广伟最早考入和参训的东三省陆军军士教导队,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成立的。
1922年9月15日,在第一次直奉战争之后新改革的东北讲武堂第四期开学。
这一期学员在强大的教官队伍带领下,不仅有文化理论学习课,在一年的学习期间还进行了三次大型的野外演习:一次夜间警戒演习,一次警戒、野外和实弹射击综合演习,一次步、骑、工、炮、辎重五科综合野战演习。
第四期学员在1923年10月29日毕业后,张作霖旋即下令马上开办东北讲武堂第五期。
第四期尽管取得了显著成果,但学员的文化底子却是参差不齐,因此在第五期招生中,招收对象有了条件限制:现役中下级军官、军事教导队学兵及中学生。
1923年11月28日,卢广伟接到参加考试的通知,走进讲武堂校舍。周围都是各部队选送的军官学员和学兵学员,面前的课桌上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这是讲武堂第五期的入学考试。
监考教官当场宣布,第一场是国文测试命题作文,军官不分兵种一律两题:第一个题目是《军人首重服从其意安在》;第二题《近来各队逃兵甚多,为官长者应如何使部下逃兵减少》。
这两道题目一道是理论题、一道是实践题,都具有强烈的针对性,但对于卢广伟来说,无论理论还是实践都有着并不丰富但很直接的经验可谈,洋洋洒洒,竟然是头几名交卷的。
国文测试后,军士教导队的学兵学员还要加试代数和几何。这些对卢广伟来说都不在话下,只是自己已经属于现役军官学员,站在窗口外,又为比自己低一届的教导队学兵捏一把汗。
入学考试后,很多人被刷下来了,剩下的人参加身体检查。最终确定了招收学员名单,总数351名,其中来自东三省各地驻军的现职军官学员225名,军事教导队学兵及中学生126名。
1923年12月3日,已进入了清冷的冬季,20岁的卢广伟站在讲武堂大操场上,周围都是裹着冬装却精神抖擞的学员,等候着开学典礼。
此时,据说整个沈阳城都戒严了。上午9时,东三省保安总司令、讲武堂堂长张作霖,在司令部副司令孙烈臣、吴俊升,总参议杨宇霆以及讲武堂监督张学良、教育长萧其煊,还有一众教官的陪同下驱车来到讲武堂,在嘹亮的军乐声中,对讲武堂第五期学员进行检阅和训话。
检阅结束,张作霖和众高层将领先行离开,张学良则走到学员们中间来,偶尔与熟识的学员寒暄几句,卢广伟在人群喧闹中与张学良敬礼、握手。
与卢广伟同一期的学员中,有一位同样是被张学良举荐、从张学良卫队中简拔出的学员,他的名字叫吕正操;同期还有一位学员是穆斯林,名字叫马本斋。
下午是大聚餐,喧闹过后伴着熄灯号学员们都逐渐入睡了,讲武堂格外宁静,只有站岗的士兵矗立在寒冷的夜色中。
位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炮兵学院院内的东北陆军讲武堂大礼堂(原址)
《东北讲武堂同学录》中载卢广伟像(中)
第二天,当嘹亮的集合号响起的时候,大操场上迎来第一天的早操训练。
卢广伟甩开微微出汗的臂膀,开始了讲武堂受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