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月篇
云自无心水自闲 一生最爱是天然
葛之覃兮[1],施于中谷[2];维叶萋萋[3]。黄鸟于飞[4],集[5]于灌木;其鸣喈喈[6]。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7]。是刈是濩[8],为絺为綌[9];服之无斁[10]。
言告师氏[11],言告言归[12]。薄污我私[13],薄浣我衣[14]。害浣害否[15],归宁父母[16]。
——出自《诗经·周南·葛覃》
注解
[1]葛:多年生草本植物,花紫红色,茎可做绳,纤维可织葛布,俗称夏布,其藤蔓亦可制鞋(即葛屦),夏日穿用。覃(tán):本指延长之意,此指蔓生之藤。
[2]施(yì):蔓延。中谷:山谷中。
[3]维:发语助词,无义。萋萋:茂盛貌。
[4]黄鸟:一说黄鹂,一说黄雀。于:作语助,无义。于飞,即飞。
[5]集:栖止。
[6]喈喈(jiē):鸟鸣声。
[7]莫莫:茂盛貌。
[8]刈(yì):斩,割。濩(huò):煮。此指将葛放在水中煮。
[9]絺(chī):细的葛纤维织的布。綌(xì):粗的葛纤维织的布。
[10]斁(yì):厌弃。
[11]言:一说第一人称,一说作语助词。师氏:类似管家奴隶,或指保姆。
[12]归:本指出嫁,亦可指回娘家。
[13]薄:语助词,或曰为少。污(wù):洗去污垢。私:贴身内衣。
[14]浣(huàn):洗。衣:上曰衣,下曰裳。此指外衣,或曰为礼服。
[15]害(hé):通“曷”,盍,何,疑问词。否:不。
[16]归宁:回家陪伴父母,或出嫁以安父母之心。宁,安也,谓问安也。
译文
葛草长得长又长,漫山遍谷都有它;藤叶茂密又繁盛。黄鹂上下在飞翔,飞落栖息灌木上;鸣叫婉转声清丽。
葛草长得长又长,漫山遍谷都有它;藤叶茂密又繁盛。割藤蒸煮织麻忙,织细布啊织粗布;做衣穿着不厌弃。
告诉管家心里话,说我心想回娘家。快把内衣洗干净。洗和不洗分清楚,回娘家去看父母。
这是一首描写女子准备回娘家探望爹娘的诗。
少时读此诗,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觉得字里行间白描寡淡,所描写的女子简素无华,甚是无趣。长大后再读,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女子在原野上采葛、制衣浣衣、欣喜归宁的故事,并不新奇。
真正让我对这首诗感兴趣,却是因为读《红楼梦》的缘故。
《红楼梦》第十七回,讲的是元春省亲前贾府的琐碎家事。当时大观园已经建造完成,尚欠匾额未题词,贾政带领门下清客参观,因闻听塾师赞宝玉对对联有才情,便想借此机会试试儿子的学问。
在行至稻香村时,宝玉作对联:
“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我不解其意,特别是里面“浣葛”二字,查了资料,才知道出自《诗经·周南·葛覃》。
宝玉在这里用“浣葛”喻元春省亲,《红楼梦》中,归宁一事浩浩荡荡,元春乘着绣凤版舆,缓缓而来,大观园里,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一派富贵景象,可也乏味得很。会见的礼仪多而繁杂,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皆有规范,贾府上下唯恐失了规矩,各个都小心谨慎,不得自在。
不似《葛覃》。女子想回娘家了,告知家人,洗完衣服,就回了,一举一动都自自然然,无拘无束,读之,一股清气扑面而来,溢素襟,满乾坤。
夏日的原野,无边的绿意覆盖了大地,河水潺潺流淌,一片青青的葛藤,蔓延在幽静的山谷,风轻轻吹起,枝叶伴着黄鸟俏皮的唧啾声,窸窣和鸣。女子采了一早晨的葛叶,有些累了,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天,那灿烂的骄阳,透过枝桠间的缝隙,洒在她红润的脸上,有些刺眼,她忙低下头,眯起了眼睛,却在不经意间瞥见树叶上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正顺着叶脉的细纹滑落。
她从小就在这片天地间生活,一切都那么的熟悉,一望无垠的原野苍翠葱郁,如同她的家一样,温暖的阳光、新鲜的藤叶、潮湿的土地、啼鸣的黄鸟就是她的亲人。只要是在家里,无论是怡然起舞,还是俯身劳作,粗茶淡饭,荆钗布裙,都能让人感到自由而快乐,不是吗?
采回家的葛蔓和枝叶,煮泡后,在月明星稀的夜晚,织布制衣,晨起,喜滋滋地试穿,临水而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胜美矣,想起从采葛、刈藤,到濩布、缝衣整个过程,都不曾假他人之手,全由自己辛劳成就,心中泛起的喜悦和自豪便抑制不住,急于与人分享。那不如回娘家吧?于是,告师氏,浣衣服,归宁看爹娘。
先秦时代的女子,是有朴素劳作传统的。她们在出阁之前,“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紝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诗经》中就有大量描述女子劳作的句子,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还有“采采卷耳,不盈顷筐”,等等。在当时,哪怕是君主千金也是要做农活的,要采桑织布,因为礼教对人性压抑的还不多,倒也自由自在,粉黛不施,一派天然。
然而,先秦以后的女子,特别是贵族女子,要守的规矩太多太多了,她们被局促在一个个小小的庭院里,抬头能看到的只剩下了那四角四方的天,妇道、妇容、妇德、妇功像是一重又一重的枷锁,落在了她们柔弱的肩膀上,让她们大多都成了可怜人。
电视剧《甄嬛传》中,华妃因为皇上多给甄嬛一斛螺子黛而大动肝火,我每每看到这个场景,心里就觉得好笑,不过是一个眉粉而已,都需男子赏赐,还要争得面红耳赤、鸡飞狗跳。倘若不小心被男子碰触了一下胳膊,竟要断臂,以示贞烈,女子沦落为男子的附庸和婢妾,柔顺得过了分。
在中国悠久的历史长河中,产生了无数灿若星汉的华章巨制、诗词歌赋,可对女子的描写很多都是扁平而单薄的。
她们要么满怀春闺怨,“朝喜花艳春,暮悲花委尘。不悲花落早,悲妾似花身”;要么泣泪怅然,“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要么寂寞对空山,“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都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要么就是化化妆,聊作消遣,“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像是泛舟采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这样清新的诗句并没有很多。
这些诗中的女子,美则美矣,却不如先秦女子那么灵动自然了,多少有点僵僵呆呆的味道。
《葛覃》中的女子宛如原野上一株自由自在生长的出水芙蓉,她的美是舒展的,她是一个完完整整、天然无饰的人,她随风招展,向着太阳,散发着清香,充满了力量,生机勃勃,这是一个女子该有的潇洒姿态。
要知这世界倘若有万千事物,便会有万万千的修饰,更有万万千的婆娑,素净自在很难很难,还好有《诗经》,一首《葛覃》,未被尘侵,她懂我们,哪怕穿了再多的外衣,戴了再多的面具,其实一生最爱的还是天然,还是那无边辽阔的原野和自在生长的藤蔓。
红颜未老恩先断 斜倚熏笼坐到明
江有汜[1],之子归[2],不我以[3]。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4],之子归,不我与[5]。不我与,其后也处[6]。
江有沱[7],之子归,不我过[8]。不我过,其啸也歌[9]。
——出自《诗经·召南·江有汜》
注解
[1]汜(sì):由主流分出而复汇合的河水。
[2]归:荣归故里。
[3]以:用。“不我以”是倒文,即不用我,不需要我了。
[4]渚(zhǔ):江水分而又合,江心中出现的小洲叫作渚,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水中小洲曰渚,洲旁小水亦称渚。”
[5]不我与:不与我相聚。
[6]处:忧愁。
[7]沱(tuó):江水的支流。
[8]过:到。不我过,不到我这里来。
[9]啸:一说蹙口出声,以抒愤懑之气,一说号哭。啸也歌:边哭边唱。
译文
大江也有水倒流,这个人儿回故里,不肯带我一同去。不肯带我一同去,将来懊悔来不及。
大江也有小的洲,这个人儿回故里,不再相聚便离去。不再相聚便离去,将来忧伤定不已。
大江也会有支流,这个人儿回故里,不见一面就离去。不见一面就离去,将来号哭有何益。
身为女子,我是很不喜欢这种弃妇诗的。
悲哀的是,古代男子妻妾成群,女子柔弱而无辜,很多时候都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像《江有汜》这种弃妇诗,不胜枚举。
这是古代文人爱写弃妇诗的原因之一。
古代男子还有一句口头语,“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据说,这句话始于刘备,他在与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时说,“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
先秦时代,很多女子身似浮萍,命如草芥,地位低下,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江有汜》中这位弃妇内心的痛苦,闻之者悲。
她住在江边,丈夫曾溯江而来,如今又离她远去,要回故乡,却不携她一起前往,是个负心汉、薄情郎。在这三章诗中,她以“不我以”“不我与”“不我过”来痛陈丈夫的薄情寡义。先说,丈夫要荣归故里了,不需要她了;再言,不和她相见相聚;最后说,干脆不回她的住处了,避而不见。
诗中的女子,预言丈夫会因为今日的背弃行为,而遭受到惩罚,今日越绝情,日后就越会懊恨不已。她的“其后也悔”“其后也处”“其啸也歌”,一唱三叹,柔中带刚,柔中带怒,一种因爱生恨、又爱又恨的情绪跃然纸上。
事实上,这只是女子的假想之辞,她的丈夫可能时过境迁,再度娶妻纳妾,坐享齐人之福,甚至也可能不会念及她的半分好处,就像是我们总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坏人一定要有坏报一样,实际上,他们可能活得好着呢!
这种毫无根据地想象来想象去,也是我不喜欢弃妇诗的原因之一。如果女子遭遇情感的背叛,当奋发自强,快意人生,倘若再相逢时,也要傲然美丽,让对方懊恨当年的背叛。被负之人的“悔”应该是这种后悔,而不是女子终日临水照花,顾影自怜,什么都不做,徒自忧伤,假想对方会幡然悔悟,回来找寻自己。
当然,我们无法越过时代的局限去要求古代女子自强不息,但是现代女性面对这种情景时,是不是应该有稍许的体面和尊严呢?
古诗中,最被熟知的“弃妇诗”大抵是《长门怨》了。
西汉武帝时,皇后陈阿娇嫉妒卫子夫生子,以巫蛊迫害之。不料东窗事发,惹怒龙颜,被贬谪长门宫。阿娇失宠幽居,不甘心终老于冷宫,想起昔日刘彻曾经多次夸赞司马相如辞赋才华,便请母亲馆陶公主以千金为酬,为其作《长门赋》,诉说悲愁,希望刘彻能够念及往日情分,再度宠爱她。
一曲《长门赋》,将失宠女子的千古愁闷悲思,描写得淋漓尽致。可遗憾的是,即使长门花泣一枝春,争奈君恩别处新,那句“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的誓言,早已经散落在风中,零落成泥,帝王之心再也不起一丝微澜。
当年宠冠后宫的“掌上明珠”,或许在漏夜时分,蜷倚珊瑚枕,流尽千行泪,月皎风冷,不是思君,怕是要恨君了。
长门怨,是陈阿娇之怨,是女子之怨,可又不全是女子之怨。
古往今来,很多失意文人以“弃妇”自况,抒发见弃于“君王”的不满与坎坷,借他人之酒浇自己内心之块垒。这可能是古代文人爱写弃妇诗的第二个原因。
如果仔细翻看古代诗篇,你会发现,单单是以《长门怨》命名的诗,流传下来的大概也有上百首了,更别提在浩若烟海的历史中那些散落如尘埃的诗句了。
“弃妇”何其多哉?
比如,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白,也曾幽幽写道:
桂殿长愁不记春,
黄金四屋起秋尘。
夜悬明镜青天上,
独照长门宫里人。
还有,写“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铮铮男儿陆游,也曾作《长门怨》两首。
其一:
寒风号有声,寒日惨无晖。
空房不敢恨,但怀岁暮悲。
早知获谴速,悔不承恩迟。
声当彻九天,泪当达九泉。
死犹复见思,生当长弃捐。
其二:
未央宫中花月夕,歌舞称觞天咫尺。
从来所恃独君王,一日谗兴谁为直?
咫尺之天今万里,空在长安一城里。
春风时送箫韶声,独掩罗巾泪如洗。
泪如洗兮天不知,此生再见应无期。
不如南粤匈奴使,航海梯山有到时!
读这些诗,不难发现,诗人内心的情绪是复杂的。
虽说,世界之大,奥妙无穷,别处也有欢娱,可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舞在昭阳,他们“学而优则仕”之心,从未曾改,总觉“承恩”才乐趣无穷。所以他们在描写弃妇精神空虚、心怀幽怨的同时,也将自己抑郁惆怅的身影和壮志难酬的悲凉,融化在诗中。
君恩消,妇人苦,夫子亦苦。
他们借弃妇为引子,排解内心的烦闷和愁苦,舒展内心,求得解脱,但是他们虽描写弃妇,却又不敢在诗中过于怨怼“君主”,所以很多诗中所呈现出来的情感,不像《江有汜》中那么悲怆和愤慨,而是淡而化之了。
回首悲凉便陈迹 凯风吹尽棘成薪
凯风[1]自南,吹彼棘心[2]。棘心夭夭[3],母氏劬劳[4]。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5]。母氏圣善[6],我无令[7]人。
爰[8]有寒泉?在浚[9]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10]黄鸟[11],载[12]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出自《诗经·邶风·凯风》
注解
[1]凯风:和风。一说南风,夏天的风。《礼疏》引李巡曰:“南风长养,万物喜乐,故曰凯风。”
[2]棘:落叶灌木,即酸枣。枝上多刺,开黄绿色小花,实小,味酸。心:指纤小尖刺。用来自喻。
[3]夭夭:树木嫩壮貌。
[4]劬(qú):辛苦。劬劳:操劳。
[5]棘薪:长到可以当柴烧的酸枣树。
[6]圣善:明理而有美德。
[7]令:善。
[8]爰(yuán):何处;一说发语词,无义。
[9]浚:卫国地名。
[10]睍睆(xiàn huǎn):犹“间关”,清和婉转的鸟鸣声。一说美丽、好看。
[11]黄鸟:黄雀。朱熹《诗集传》:“言黄鸟犹能好其音以悦人,而我七子。独不能慰悦母心哉。”
[12]载:传载,载送。
译文
飘飘和风自南来,吹拂酸枣小树心。树心还细太娇嫩,母亲实在很辛勤。
飘飘和风自南来,吹拂酸枣粗枝条。母亲明理有美德,我不成器难回报。
寒泉寒泉水清凉,源头就在那浚土。儿子纵然有七个,母亲仍是很劳苦。
小小黄雀婉转鸣,声音悠扬真动听。儿子纵然有七个,不能宽慰慈母心。
凯风寒泉之思,写的是子女感念亲恩,每一次读到这首颂母诗,总会心有戚戚焉,有一种酸涩的情绪萦绕心头。
然而,同样是爱,子女对于母亲的关爱,较之于母亲对子女的爱,实在是浅薄得很,没有那么深沉,也没有那么无私。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母爱犹如阳春三月和煦的暖风,吹拂广袤的大地,河冰因此而融化,河水因此而潺潺,花儿因此而开,树木因此而发芽,整个世界葱翠蓊郁,就连那山脚下一株不起眼的酸枣树也能开出黄色的小花,在春风中摇曳,一寸一寸地生长,报答三春晖。
“妈妈”是每个孩子呱呱坠地后最先会说的两个字,孩子是女人一辈子最不能割舍的牵挂。“为母则刚”,孩子是她们最深厚的力量源泉,“只要你过得好,妈妈吃再多的苦,都值得”,这句简单的话我们听过太多次,可每一次听到,都会眼角噙泪,青衫湿,无言对。
古往今来,我们听过太多故事、看过太多文章写母恩,比如孟母三迁、岳母刺字,读这首《凯风》,看到诗中那句“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让我想起“画荻教子”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是欧阳修,他是宋朝大文学家、政治家,他的《醉翁亭记》,文思浩渺,山光水色,诗情画意,每每读到那段: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整个人顿觉俗尘尽洗,日丽月朗,神清气爽。
然而,《宋史·欧阳修传》记载:“家贫,致以荻画地学书。”他虽生于官宦家庭,可四岁那年,父亲去世,只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窘迫,眼看到了他上学的年纪,可家里的日子捉襟见肘,连纸笔都买不起,其母郑氏,痛心不已,一日看到自家茅屋前的池塘边荻草茂密,突发奇想,用荻草在地上写字,不是和毛笔一样吗?
于是,郑氏用荻草秆当笔,铺沙当纸,请不起先生教书,就自己当老师,在地上一笔一画地教儿子写字,反复练习,风吹沙卷,日复一日,欧阳修天资聪颖,很快爱上了诗书,最终考取了功名,成为文坛大家。
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倘若没有当年的“画荻教子”,何来蜚声文坛、千古留名的一代文豪呢?对于郑氏来说,儿子的成绩也可以宽慰其当年的辛劳了。
不像诗中那位儿子所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母亲一生辛苦操劳,自己却没有成材,虽然母亲生养了七个孩子,却不能让母亲省心享福,心中愧疚不已。
诗中这几句,大抵是很多普通人的心酸吧。
穆旦在《冥想》一诗中写道:“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是的,我们很多人在生活的泥潭中挣扎拼搏一生,却一事无成,成了沧海一粟中最不起眼的尘埃,别提什么衣锦还乡了,有些时候,甚至当父母有事、家中有难时,都无法伸以援手,捶胸顿足,只恨自己无用。
或许,午夜梦回时,望着那一卷西窗月,是可以谅解自己的。毕竟拼搏过,毕竟奋斗过,但当看到母亲背影佝偻的那一刹那,内心还是悔恨的,“母氏圣善,我无令人”,亲恩难报啊!
清代,黄景仁作过一首诗《别老母》,我每次读时,总会眼眶湿湿的: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因为要去河梁谋生,不得不离开老母亲。风雪夜里离乡,掀开帷帐,看见年迈的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发苍苍,泪流满面,孤苦伶仃,不由得感叹,“此时有子不如无”,养儿子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没有啊。
这和《凯风》中那句“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所描述的情感是一样的,就算是有儿子七人,却还是让老母亲辛苦操劳,不能安慰母亲的心,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里,饱含了子女对母亲的亏欠。
谁不想承欢膝下?可人生中有太多的为难,家国之间有太多的遗憾和抱歉,很多的委屈都给了父母去默默承担。特别是在父母身体不好的时候,我们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父母跟前,可是还有责任、岗位等诸多牵绊,不能尽孝于床前,心中的那份深深的自责,对每一个远离故土、异乡奋斗的人来说,都不陌生。
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辜负你的人就是你的母亲,听到最多的宽慰也大多来自母亲。每一个母亲都恨不得把她能有的全部给了孩子,想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给自己的孩子,而孩子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回报,她总会思忖良久,思前想后,怕对孩子不好。
就像是陶侃母亲湛氏的“退鲊责儿”。
提起陶侃,可能很多人不知道这位东晋名将,可他曾孙的大名却妇孺皆知,那就是写“采菊东南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陶侃被封长沙郡公,官至大司马,在平定王敦、苏峻的两次叛乱中,战功赫赫,是东晋朝廷的中枢、江东的一流人物。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是有一位默默付出的女人,对于陶侃来说,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湛氏。
《世说新语》记载了“陶侃留客”的故事。他的好友范逵很有名望,被推荐为孝廉,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外出,途经新淦,冰雪封道,天寒地冻,且天色已晚,便到陶侃家借宿,可是陶侃家贫,室如悬磬,无米下炊,实在是没有办法招待客人。陶侃和范逵面面相觑,甚是尴尬。湛氏沏茶倒水,招待客人落座,悄声对陶侃说:“汝但出外留客,吾自为计。”
湛氏口袋中无银两,便趁着客人闲坐寒暄之际,将自己一头乌黑的青丝剪下,编成假发卖给邻人,卖得数斛米和酒菜。可冰天雪地里,做饭的柴火、喂马的草料无处寻觅,她思来想去,便“斫诸屋柱,悉割半为薪,锉诸茬以为马草”,将茅屋的柱子都削下一半来做柴烧,把草垫子都剁了做草料喂马。临行时,陶侃送了一程又一程,快要送了百里地,还不肯回,范逵等人感动不已,回京后在羊晫、顾荣等人面前对陶侃大加赞赏,一时间,陶侃的美名远播。
后来,陶侃经人引荐,在浔阳做县吏的时候,监管渔业,想到母亲还在乡下过着清贫的生活,心里很不安,万分惦念。有一次,他的一名部下出差公干,沿途会经过他的老家,他便让其带了一坛子咸鱼干给母亲,让她也尝尝浔阳特产,以表孝心。
湛氏很高兴。然而,当她读完儿子来信,便询问这坛咸鱼是否为公家的,得知详情后,她心情很沉重,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封”字,贴在坛口,对来人说公家的东西不能收,虽然只是一坛并不贵重的咸鱼,并请来人交还陶侃。
她还在信中写道:“尔为吏,以官物遗我,非惟不能益吾,乃以增吾忧矣。”湛氏“退鲊责儿”的故事,教育和影响了陶侃的一生,也值得今人学习。
《凯风》是《诗经》中少有的描写母子之情的名篇,它为后世描写母子之情开了先河,感人至深。真愿每一个读此诗的人,都能常怀凯风寒泉之思,感念母恩,记得百善孝为先,行孝不能等,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