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还土地以尊严
我们都知道,宏远而重大的决策,往往都是站在高地上的人做出来的。
他们站得高,看得远。而对于紧紧贴着大地的农民来说,就只看得见脚下的那一寸土地,也只想得到眼下的那点儿事情。他们不懂得大概念大数据,更多地表现得很感性,只是觉得自己的生存环境太不如人意了。
不如人意的地方在哪里?地里出不了庄稼,打不了粮食。
那种心情跟秃子害怕照镜子是一回事。
如果一定要谈理性,他们也只知道自己相依为命的这块土地弱不禁风了,只知道自己吃不饱肚子了,只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他们是凭着自己的经验,甚至是一个农民的本能去寻思土地的需要,就像在风刮起来的时候,儿子会本能地替老母亲掩掩衣襟一样。
正是出于这种本能,老支书想到了土地大规划。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种伤心,却不知道伤心的源头在哪里,是源于对一片土地的渴慕吗?还是源于无可奈何这片土地的凄荒?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整地划地,土地大划方,还土地的债,有谁想到过这个呢?
人类自从降生到土地上,从脚板一沾到泥土那一刻起,就只想的是怎样从土地那里得到什么。一路走来,打打杀杀,生生死死都是为了争夺对土地的占有权,都是为了填补那没完没了永远也无法满足的欲壑。
单说农民,操着各种口音,种着各种庄稼,哪一个不是满心想的都是能从土地那里获取多少?收多的时候,确实心怀感激,但大多数都是感激老天,感激老天风调雨顺。收获少的时候,当然也埋怨老天,但更多的却是埋怨土地不够肥沃,太瘦了。埋怨完了还嫌弃,还要开拓出另一块地来弥补它的不足。
人类世世代代就这么榨取着土地,谁想到过为土地做点什么呢?
或许我们认为,能对它不离不弃,一辈子相守就已经对得起它了。
谈不上热爱,只因为必须相守,只因为产生了亲情,只因为相依为命。
时至今天,大地终于无法忍受,于是它开始还手,甚至于报复人类,各种自然灾害、各种瘟疫、各种稀奇古怪的疾病不断出现,人类才猛然惊醒:我们太过分了,我们惹恼了脚下这块大地,我们的疯狂,终于把我们的“母亲”,我们的“依靠”逼疯了。
整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东朱团村人,虽然贴近土地,但是还没有达到更好的境界去呵护土地。
1965年春天,老支书开始下决心给东朱团大队来一次“土地革命”。东朱团的土地格局是几千年自然形成的,近两千亩的薄地高洼不平,被河沟道路分割得零零碎碎,“瓢一块,碗一块”,有的十几块地才能凑成一亩地,这造成了很大的土地资源浪费。
老支书属于那种在人家还没开始喊话之前,已经埋头开始干活的人,是思想超前型的。社员们的目光短浅到只盯着碗的地步,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一家几口人的饭碗问题看上去容易解决,那毕竟只是几只碗。
老支书的情况不同,他要面对的是整个村庄的饭碗问题。
想想,要是一千多个空碗同时敲起来,那是何等的震耳欲聋?
在这之前,老支书在村里的威信是建立在人品好的基础之上的。别看他很少有跟人说笑的时候,但他心地善良正直,是东朱团村的老少爷们公认的。
不过,做一个村支书,光心好心善还不行,同时还得心狠,就是干事创业的那股狠劲。
土地需要抚育,这是社员们都知道的,但谁该承担抚育土地的责任?
或许社员们从来都认为,那是上天的事情。
就像母亲的乳房是上天给的一样,土地也是上天给的,你见过哪个孩子把母亲的奶吸干以后,想到过自己应该为那对乳房的干瘪负责任呢?
好吧,现在老支书用行动向东朱团村人传播了一种理念:我们已经亏欠脚下这片土地太多了,我们要用心经营土地。
我们应该懂得感恩,懂得反哺,像乌鸦那样,在自己长大以后,回过头去哺育母亲。
只有母亲健康起来,孩子才有奶吃。
老支书在大队部思考了良久,回到家已经是夜晚了。他把老伴点来让他吃饭的煤油灯端到院子的石磨上,冲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发呆。
老伴看着他的后背也发了好久的呆。
老支书常常为村里的事情发呆,她是知道的,点着煤油灯看着一棵槐树发呆就算不上什么怪事了。她只是觉得,老支书现在最要紧的,是应该回到屋里吃饭。
“不饿?”她小心翼翼地冲着老支书的后脑问。
老支书从呆愣中惊醒,起身回屋吃饭。
“划地的事,社员都同意了吗?”老伴问。
“没。”老支书说。
“所以回来就木呆呆看大槐树?”老伴笑他。
老支书没吭声,默默地拿起筷子吃饭。
一个晚上,老支书不停地抽烟,整个屋子里烟雾缭绕。他心想,有些小队长、社员鼠目寸光,只看重眼前的一点小小的利益,想不到划地以后将带来的好处。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有个别村干部,和他一起并肩战斗的战友也不理解。他们还专门跑到管理区去找刘殿深出面做老支书的工作。
刘殿深区长把老支书朱崇敏叫到办公室,意味深长地说:“崇敏啊!我听说你要搞什么土地大划方,你不能这样乱搞!这样下去非把村子弄乱套不可!”
“刘区长,咱们一起去县里开的会,我完全是根据上级要求规划的,保证不会走样。”老支书信誓旦旦地回答,并给刘殿深区长详细汇报了东朱团大队土地划方的具体办法。
刘殿深区长听完后,觉得老支书言之有理,便说:“崇敏,只要是对老百姓有利的事,我全力支持你,你大胆放手去干!”
刘殿深区长的鼓励让老支书鼓起了信心和勇气。
夜深了,老支书摸过《毛主席语录》,虽然他不识几个字,但平时都背得滚瓜烂熟。“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都是要经过艰难曲折的,在社会主义事业中要想不经过艰难曲折,不付出极大努力,总是一帆风顺,容易得到成功,这种想法,是幻想。”老支书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毛主席语录》,不停地寻思琢磨着,心里渐渐亮堂起来。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有升起,老支书就招呼全体党员以及十个生产队队长到大队部开会。这次开会与以往不同,老支书显得特别爱说话。
他跟几个党员分析了很多土地大规划的好处。他说到了农民对土地的依靠,对土地的索取。他甚至打起了比方,说到了“母亲”,说到了孩子。
凡做过父亲的都知道有那么一种贪婪的孩子,吃奶吃到几岁了,牙都长全了还不想放弃,即使身后跟着有弟弟妹妹要吃奶也不愿意放弃母亲的乳房。
老支书说,东朱团村人现在就是这种孩子。我们从来没想过母亲是不是承受得了,母亲的乳房下垂了干瘪了我们也不关心,我们只管吃,只管自己满足。
东朱团村人脚下的这块土地,是东朱团村众生世代依靠的“母亲”,现在已经贫弱不堪,已经未老先衰了。如果我们还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农民,如果我们还愿意做一个孝顺的“孩子”,如果我们还希望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下去,我们就应该回报,应该把健康还给她,把生机还给她。
老支书发自肺腑地希望大家明白:整个村庄统一整地划地,不光是为了眼下能打更多的粮食,更是为了东朱团村的长远发展。
老支书拼了命把这个理念往他身边的党员耳朵里灌,可他们看上去并没有听到心里去。老支书说得口干舌燥,他们的耳朵仿佛起了茧子。
末了,他们只干咳了几声。
干咳表示他们听进去了,但老支书要求他们到社员中间去做二级传授,他们却做不来。事实上他们仅仅是听进去了。
因为他们是党员,觉悟要比普通社员高。
老支书的话要是正确的话,他们就都愿意听。就是说,他们实实在在把老支书的话都接收进脑子里了。但由于他们又跟老支书有那么一点儿觉悟上的区别,他们并不愿意让那些话渗进骨子里。那些话没法被他们消化,没法变成他们的思想,他们也就没法去做社员们的思想工作。
老支书看不见他们的动静,就只好自己多去跟社员磨嘴。可他把两片嘴唇都磨出一层干皮来,社员们还是听不进去。
有人甚至觉得老支书那些想法不过是为他整地划地找的大道理。他们不爱听大道理,他们只爱琢磨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儿感受。
老支书终于给他们刺漏了气。在“呼呼”漏气的时候,他拼命吸了几口,才重新振作起来。而这一次,他用过了劲,让自己鼓到了极限,一种只差一点儿就要绷破的极限。他就绷着一张气鼓鼓的脸瞪着一对水牛眼睛说:“这地非划不可,没有人能阻拦!”
这不是不讲理吗?可老支书很清楚,做一个村支书,有时候还真得“蛮横不讲理”才行。
“不讲理是吧?我硬是不同意,你拿我怎样?”有人说。
东朱团村可不止你朱崇敏一个人横,一个人说了算。
“怎样?不划可以,今后你别想受益。”
老支书没办法了,只好说:“你要是愿让你的儿孙把脸揣进裤裆里活着,也行。”
这就等于揪着头发硬把人的脸扳起来,要他往远处看。你要是不刻意闭上眼睛,你就能看到他想要你看到的那个目标:这个目标被老支书放在一个几十年的距离之外,对于一个人短短的人生来说,那几乎是天边,是尽头。但在那个尽头,不光有着一大片整齐划一的田地,还站着东朱团村的儿孙们。在那个尽头,东朱团村已经有了土地该有的尊严,具备了养活人的活力和能力。
在土地变优雅起来的同时,儿孙们的生活也跟着变得轻松优雅起来。可要是你的儿孙们不得不承认,如果他们的老子不肯去整地划地,他们还优雅得起来吗?
东朱团村人不怕饿肚子,就怕抬不起头。
一连开了四天的会,那四个晚上老支书基本上没合眼,想想社员们听不进去,尤其是一些村干部也是从中阻挠,四处告状,让老支书很是伤心。
到了晚上,回到家中,等到老伴和孩子们都睡了,他一个人偷偷躲在被窝里淌眼泪。
可第二天,天还不亮,大概三四点钟,他还是要强打起精神,起来干活,去做社员的思想工作,决心从来没有改变过!尤其是在这次东朱团村土地大划方上,老支书一旦认定的事情是正确的,他会下决心排除万难,克服种种阻力,实现目标。
“那就划吧,吃亏大小无所谓。”他们又这么想。他们的认识只能到这一步,令老支书很失望,但他们好歹答应划地了。
在采访中,老支书告诉我:“我是真心实意为了村子好,为老百姓好。”
土地大划方这对于东朱团村人来说,就是新生事物,祖祖辈辈没有人想过要进行土地大整改。农民视土地为生命,珍惜土地这无可厚非,但他们不知道如何珍惜,他们缺乏价值观念,同等的土地上实行科学的运作,使它能创造更高的价值,才是真正的珍惜。
之前,掌握在十个生产队手中的土地贫瘠不同,大小不一。稍微好些的、位置好、占优势的生产队自然不想重新划地,生怕自己的生产队利益受到损失。
那些地势差、位置偏、收成低的生产队自然欢欣鼓舞支持这一行动。
东朱团村人的那点心思,老支书看得很清,摸得很透。
因此,老支书说,划地之前先平地,把那些“耷拉头、仄楞坡、盐碱洼、蛤蟆窝”全部整平再划分,这样才能公平,让社员们心悦诚服。
那年,平整土地,有人担心平到猴年马月。
老支书在动员大会上说:“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平好一洼是一洼,治好一坡是一坡。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我们要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他讲得人心大振,士气高昂。
随后,老支书组织平整土地攻坚队,带领二百多名劳力,举着红旗开上第一线。他光着膀子把几百斤重的小车推得像飞一样。整个村庄上演着大战轱辘沟的一场土地革命,到处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到处都是东朱团村人忙碌的身影。
那时没有拖拉机、三轮车,全是人工,人抬车拉,手上磨掉皮,肩上磨出血,早起三点半晚上加班干,雨雪不停工,大战轱辘沟。三九寒冬时,零下十几度都不怕,社员们脱了鞋子,光着膀子,一干就是几个小时。
整整干了一个冬天,那种艰辛现在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到。
小学教师朱崇彦说,土地的平整是东朱团村人用小推车推出来的,长长的轱辘沟硬是被我们用一车又一车的土填平的。
土地整平,方方正正的丰产田呈现在东朱团村人的眼皮底下。
东朱团村人脸上露出了笑容,老支书也松了一口气,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环视着东朱团村人创下的这个奇迹,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接下来,老支书根据县里的要求“千亩一方,百亩一片,十亩一块”,统一规划,每块地长宽都一样,长180米,宽48米,每块12.96亩。
规划之后,田间有了一条贯通南北的中心路,还有两条田间的东西路。规划的生产路路宽大概有五六米,为了将来可以跑汽车、拖拉机,方便耕种。
分地之前,老支书在会上讲,“全国劳动人民是一家,何况都是一个村的老少爷们,以后不再分东联、西联,还有井东、井西。”他按照远近肥瘦结合的原则给十个生产队重新平均分配,既打破了分配不公,又打破了宗族观念。
十个生产队的队长对老支书的这一分配原则心服口服。
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走在东朱团村的田间地头,社员们对土地大划方还是津津乐道。再看看东朱团村的土地,还是那么方便合理,笔直的方田路,规则的南北垅,集中的地块,节约了土地资源,方便了田间作业和管理。
五十年前的一次土地革命,还土地以尊严,真正让东朱团村子孙后代的生活幸福优雅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