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马可以私害公的传位安排(180 A.D.)
斯多噶学派严肃的纪律,没有改变马可的温和敦厚,有时不免显得妇人之仁,这成为他性格上唯一的缺失。他虽然智力超凡,却常因赤子之心而受到蒙骗。别有企图的人士很了解皇帝的弱点,打着哲学的幌子作为晋身之阶,表面装出一副不求名利的样子,事实上却完全相反。[187]他对弟弟、妻子和儿子太过溺爱纵容,超出个人德行应有的范围,以致他们有恃无恐,胡作非为,祸国殃民,遗毒无穷。
皮乌斯的女儿福斯蒂娜是马可的妻子,素以风流韵事和容貌艳丽而著称当时。马可那种哲学家般严肃和简朴的气质,不可能和她过纵情声色的生活,更无法约束她那热情奔放的行为,因此她才为人所不齿。[188]丘比特[189]在古代是一位纵情声色的神祇,皇后也一样无所忌惮,身边蓄养面首,毫无羞耻之心。马可是整个帝国唯一不知福斯蒂娜奸情的人。皇后的败德行为影响世道人心,侮辱丈夫的名誉,马可却还将她的一些情人擢升到高官厚爵的地位。30年的婚姻生活证明马可的温柔体贴,对她的关怀尊重至死不渝。在他的《沉思录》中,他感激神明赐给他一位忠实温柔、天真烂漫的妻子。[190]当她死后,元老院在他诚挚的请求下,只好立她为女神,供奉在神庙里,和朱诺、维纳斯和克瑞斯[191]一样受到民众的膜拜祭祀。他还颁布诏令,令青年男女在结婚当天,必须在贞洁保护神的祭坛前面宣誓。[192]
罪恶滔天的儿子更使父亲的纯良德行蒙上一层阴影。马可因偏爱他的不肖子而牺牲百万人的幸福,没有从共和国里选择储君,反而传位自己的家人,引起公众反感。不过,焦虑的父亲一直期盼得位有人,他费尽心血,延请饱学名师和有道之士教导康茂德,期待借重他们的言行,扩展康茂德原本狭窄的胸襟,革除早已被宠坏的恶习,使其有能力和德操在将来接掌宝座。然而除了与他习性相近的嬉游项目外,其他方面的教导根本不能发挥作用。哲学家严肃讲授的枯燥哲理,在放荡玩伴的怂恿和引诱下,被遗忘得一干二净。马可本人也拔苗助长,竟在他儿子十四五岁时,就要他参与处理国政。马可后来又活了4年,对于轻率地将一个心浮气躁的年轻人推上理智与国法都无法约束的位置,他自己也难免悔恨不已。
大多数扰乱社会内部安定的罪恶,是基于人类有满足欲望的需求;而不公平的财产法,使大多数人所垂涎的物品,只为少数人所据有。在人类的欲望当中,对于权力的热爱,是最强烈而又不容共享的,那是由于人类尊荣的极致来自天下万众的臣服。在内战动乱时期,社会法律失去了效用,人道的法则很难填补上这个位置。争夺的激情、胜利的荣耀、失败的绝望、对旧恨的记忆以及对未来祸患的恐惧,全都促使人神智激愤与怜悯之声沉寂。每一页的历史记录,都因这种争夺权力的动机而沾满内战的鲜血。但这种动机对康茂德而言,并不足以解释他那毫无道理的残酷暴虐。因为他已享有天下,应再无所求。马可所宠爱的儿子,在元老院和军队的欢呼声中登基(180 A.D.)。[193]
这位幸运无比的青年即位以后,既无对手可供铲除,也没有敌人需要惩处,在这种四海升平的状况下,理应勤政爱民,效法前面5位皇帝的丰功伟业,而不是自甘堕落于沿袭尼禄和图密善可耻的命运。
何况康茂德并非天生嗜血的虎狼之辈[194],从小也不是行为残暴的人,与其说他邪恶还不如说他懦弱。就是因为他的个性单纯畏怯,受到身边侍从的左右,逐渐心灵被腐蚀。他之所以残酷暴虐,开始是受到别人的摆布,逐渐堕落成为无法自拔的习惯,最后使得人格为兽性所控制。
康茂德在父皇死后,发现自己对统率大军无所适从,也不知道如何指挥对抗夸迪人和马科曼尼人[195]的艰苦战争。过去环绕他四周那群奴颜婢膝的儇薄少年,虽然遭到马可的斥逐,很快在新皇帝身边获得职位。他们对越过多瑙河在野蛮国家的战事,夸大危险和艰巨的程度,让荒淫怠惰的皇帝相信,凭着他的威名,只要交代部将率领军队出兵,就会使蛮族丧胆、迎风而降。他们还特别强调,用这种方式征战更为有效。他们用尽心机迎合他好色的欲望,将罗马的安逸舒适、富丽堂皇和精致优美的生活,拿来与潘诺尼亚军营中的忙乱辛苦和清寒单调做比较。康茂德受到花言巧语的蛊惑难免心动,但是在自己的嗜好和残存的对父亲所留的顾命大臣的畏惧之间举棋不定。夏天很快过去,他不得不将进入首都的凯旋式延到秋天。他有着优美的仪容,穿上讲究的服装,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大获公众的好感;他刚刚给予蛮族的体面的和平,使整个帝国都能感受到欢乐的气氛;他迫不及待进入罗马的心情,被认为是热爱他的国家;即使他纵情于歌舞升平,也因为他才19岁而几乎听不到责难的声音。
二、康茂德登基后朝政失修(183—189 A.D.)
康茂德统治的前3年,在忠心耿耿的顾命大臣的维护下,政府还能保持原有的形式和精神。这些人都是正直忠诚之士,由马可拔擢用以辅助其子。康茂德在起初还能存有一丝敬意,年轻的皇帝和佞幸的宠臣虽然弄权玩法,但是他的双手还没有沾满鲜血,甚至还表现出慷慨宽厚的气概,经过相当时日,或许还可镕铸成为坚实的美德。不幸的是,一起谋杀事件终于对他摇摆不定的性格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有一天夜晚(183 A.D.),皇帝在返回宫廷的途中,经过竞技场漆黑狭窄的柱廊。一个刺客在他通过时,拔剑向他冲去,并且大声叫道:“元老院要你的命!”这番威胁的言辞影响到刺杀的行动,卫士捉住刺客,立刻泄漏出主谋,是出于内廷而不是宫外。鲁琪拉是皇帝的姐姐,也是卢修斯·维鲁斯的遗孀,因不甘于位居次阶,而且嫉妒皇后在内廷的权势,才发动了武装刺客谋杀弟弟的事件。鲁琪拉不敢将阴谋告诉她的第二任丈夫克劳狄·蓬皮安努斯,这是一个忠心耿耿而且功勋卓著的元老院议员。她从她的奸夫中间(这方面她模仿福斯蒂娜的作风),找寻到胆大包天的暴徒,这些人不但愿意给她体贴的热情,也愿意为她行凶。阴谋分子都受到法律严厉的制裁,鲁琪拉被夺去公主头衔,受到放逐的处罚,后来还是逃不过被杀的命运。
刺客的话深深烙印在康茂德心头,对整个元老院留下难以磨灭的恐惧和恨意。过去他敬畏那些直言忠贞的元老和顾命大臣,现在却怀疑他们是暗中潜伏的敌人。在罗马帝制中常会出现告发者[196],这些人在前朝不能发挥作用,几已销声匿迹,此刻发现皇帝正在元老院中寻找心怀不满和图谋不轨的人士,便又开始兴风作浪成为可畏的工具。马可重视的国政会议,是由声名卓越的罗马人组成,这些功在国家的重臣不久就都变成了罪犯。在重赏之下,告发者不辞辛劳加紧工作,以致成果极为丰硕:举凡个人操守严谨者,被罗织为对康茂德不当行为做无声的谴责;身居重要职位者,被认定会危及君主的权威和地位;还有那些获得他父皇友谊的德高望重之士,更引起儿子的反感。怀疑就是证据,审判等于定罪。元老院的议员一个个被杀,谁要是表现悲伤或者想要报仇,也难逃死亡的命运。康茂德一旦尝到血腥的滋味,就变得更加冷酷无情,至死不悔。
在暴君手下无辜的牺牲者当中,最令人痛心疾首的莫过于昆体良家族的马克西穆斯和孔狄亚努斯兄弟。他们手足情深、心性相通,无论是学术研究或文字写作、艺术追求或嗜好享受,两人如切如磋相辅相成,因而赢得不朽的名声和赞誉。虽有庞大产业,却从未有分家念头,两人共同创作的论文还遗留一些断简残篇,终其一生可说是同心同德,为世人所有目共睹。安东尼重视兄友弟恭的德行,欣赏他俩合作无间的精神,在同一年中拔擢他们出任执政官。马可后来又把希腊文官政府和指挥大军的责任托付到他们两位的手中,因而在对日耳曼的战役中获得重大的胜利。康茂德假仁义之名,说他们兄弟谁也不会独生,所以将两人一起处死。
暴君的狂怒使得元老院血流成河,接着就让他的刽子手身受惨报。康茂德沉溺于血腥和奢侈,而把国家大事无论巨细,全部委付给为虎作伥、包藏祸心的佩伦尼斯负责处理。他因谋害前任而取得职位,但是其人精力出众而且精明强干,运用各种勒索和敲诈的手段,借抄没贵族和豪门的家产以满足私欲,累积庞大的财富。禁卫军由他直接指挥,他那深具军事天分的儿子则统率伊利里亚军团。佩伦尼斯对帝国有野心,在康茂德看来真是罪大恶极。要不是皇帝已有防备,出其不意将其处死(186 A.D.),他很有可能达成企图。
在罗马帝国的历史上,一位大臣的垮台真是微不足道,但这个事件是由特殊状况所促发,证明军纪的规范早已荡然无存。驻守不列颠的几个军团,对佩伦尼斯的施政表示极度不满,挑选1500名官兵组成代表团,[197]带着将领的指令来到罗马,在皇帝面前申诉他们的怨气。这批军方的陈情代表以其坚定的行动,挑动禁卫军的不和,夸大不列颠驻军的实力,使得康茂德大为惊慌。他们要挟必须将国务大臣处死,军队的冤屈才能获得洗清。[198]远戍边疆的部队这种放肆无礼的态度,以及被他们发现政府的软弱无能,成为帝国大动乱的预兆。
不久之后,一个从极其细微的事件引发的新的社会动乱更表明了国政的疏失已极其严重。部队之中逋逃的风气大盛,这些逃跑的士兵并没有隐匿躲藏,反而公然拦路抢劫。马特努斯出身行伍,胆识过人而不安其职,集合此类盗匪形成一股恶势力,他打开监狱释放囚犯,煽动奴隶争取自由,大肆抢劫高卢和西班牙未设防之富庶城镇。行省的总督袖手旁观不加理会,放任他们蹂躏地方,甚至还与其坐地分赃。最后,惊动皇帝要严加处置,他们才从因循怠惰中振作起来。马特努斯发现自己身陷险境,必须尽快设法打开一条生路,下令手下的群盗化整为零,各以小股方式伪装掩蔽通过阿尔卑斯山,趁着自然女神节庆的狂欢喧闹,[199]齐集罗马。他要杀死康茂德,登上虚悬的帝座,这种狂妄的野心已非盗匪的行径。他所采取的措施不仅有效而且配合良好,潜伏的乱贼已经满布罗马街头。正当时机成熟开始行动时,一个同伙出于嫉妒而向当局告发,以致密谋暴露,功败垂成。
雄猜阴鸷的皇帝通常随心所欲,喜欢提拔低阶微贱之人至高位。这些人除了他的恩宠以外别无依靠,必然死心塌地为其效命。克利安德继承了佩伦尼斯的职位,他是弗里基亚人[200],这个地方的人士,生性刚愎固执而又满身奴气,想要改变他们的想法,唯有拳头才能奏效。他以奴隶的身份从故乡被送到罗马,进入宫廷以后,因为能够迎合主子的心意而蒙重用,很快地晋升到公民才能拥有的高位。比起前任,克利安德对康茂德的心思更具影响力,因为他无才又无德,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和疑惧。贪婪支配着他的心灵,也是他施政的最高原则。执政官、贵族和元老院议员的职位全部拿来公开出售,要是有人拒绝花费自己大部分的财产,来购买这些毫无实权而且可耻的官位,就被视为不满分子。国务大臣出售有利可图的行省职缺,竟与总督狼狈为奸,朋比瓜分人民的资财。司法部门可以用钱收买,毫无公正可言。有钱的罪犯对合乎法律的判决不仅可以翻案,还可随他高兴将惩罚加诸原告、证人和法官身上。
克利安德运用卑鄙污秽的手段,在3年内敛取巨额财富,没有任何自由奴的财富能与之比拟。[201]这位佞臣在适当的时机,将精心准备的华贵礼品呈送在主子的脚前,使康茂德感到非常满意。为了转移公众的忌恨,克利安德用皇帝的名义,建造浴场、柱廊和休闲场所供民众使用。他自欺欺人认为这种慷慨大方的行动,会让所有的罗马人受到蛊惑而喜上心头,就不会在意每日出现的血腥场面。他们会忘却比罗斯之死,这位元老院的议员有卓越的功勋,先帝曾将女儿许配给他;他们也会忘记阿里乌斯·安东尼被处决的场景,他是贤德的安东尼家族的最后一位代表。前者虽然正直但不够审慎,竟然企图向自己的舅子揭发克利安德的真面目;后者以代行执政官头衔出任小亚细亚总督时,对佞臣派往当地敛财的手下,做出公正的判决,而惨遭杀身之祸。在佩伦尼斯死后,康茂德心生恐惧,短时间内装出一副明德修身的样子,停止那些邪恶荒唐的行为,回忆起公众对他的咒骂,就把年幼无知所犯的过错,全部推到佩伦尼斯的身上。但是,他的悔过只持续了30天,即又故态复萌,在克利安德的暴虐摧残下,反而让人思念佩伦尼斯的施政时光。
罗马的灾难在瘟疫和饥馑的肆虐下(189 A.D.)已经到达极点,[202]前者可以说是神明愤怒所致;但是,在有钱有势的大臣支持下实施谷物专卖,则是造成后者的直接原因。不满的民众长久以来怨声不绝,终于在竞技场中爆发开来,大家很快离开所喜爱的娱乐活动,而要通过报复发泄心头的恨意。蜂拥的群众冲向皇帝在市郊憩息的宫殿,在义愤填膺的喧嚣声中,高呼要索取人民公敌的头颅。指挥禁卫军的克利安德[203],下令骑兵向前冲锋,驱散暴动的群众。群众不敌,赶紧逃往城市,有些人被杀,更多人遭践踏致死。但是当骑兵进入街道,人们从房屋的屋顶和窗口投下石块和标枪,追击的行动受到阻挡。负责城防的步军支队[204],一向就嫉妒禁卫军骑兵的特权和傲慢,反过来站在人民这一边,结果使得暴动变成一场正规交战,不把对方杀光绝不干休。
禁卫军最后寡不敌众只有退兵,愤怒的群众如潮涌一般再度攻击皇宫大门。这时康茂德还沉醉于胡天胡地的享受当中,只有他不知道发生内战。谁要是敢向他报告这种触霉头的消息,一定会被处死。要不是他的姐姐法迪娜和爱妾梅西亚闯到他面前,他难免会在禁卫瓦解的状况下丧生。她们两人披头散发、泪流满面,投身在他脚前,在极度惶恐下,滔滔不绝地向惊愕不已的皇帝诉说克利安德的罪行、人民的愤怒和大难临头的灾祸。她们告诉他,几分钟之内,就会让宫殿和所有人员遭受毁灭的命运。康茂德从迷梦中惊醒过来,下令砍下克利安德的头颅丢给人民。这个场面已经满足群众要求,暴乱立即平息下去,马可的儿子重新获得臣民的拥戴和信任。
三、康茂德的败德恶行与陨灭(189—192 A.D.)
康茂德的心灵已经完全丧失道德和人性的情操,把治国的权柄视为无物,朝中的政事一概交付给无耻的佞臣,自己竟日纵情声色犬马之欢。他的时间都消磨在后宫,那里有300名美丽的少女,还有同样数目的娈童,来自各个阶层和行省。一旦狐媚诱惑的技巧无法满足皇帝,这个野兽般的爱人就会求助于暴力。古代的历史学家将这种淫乱的场面描述得入木三分,根本无视天理和礼法的限制。但是,现代语文讲究高雅庄重,不宜将其中细节忠实地翻译过来。在纵欲的过程中又穿插着下流低级的娱乐节目。罗马最优雅时代的影响,辛勤施教所花费的苦心,从未在他那充满兽性和庸俗的心中灌输一点学识,他是罗马第一个既不求知又无品味的皇帝。尼禄很讲究或者说假装讲究艺术素养,在音乐和诗歌方面,自认还能高人一等。我们不可因为他未能将打发闲暇的风雅享受变成一生的事业与大志,就鄙视他对文艺的追求。但是康茂德从最早的儿童时期开始,就对文学和理论的课目感到极为厌烦。他喜欢平民化的娱乐,像是竞技场和赛车场的各种活动,角斗士的打斗厮杀以及猎取野外的猛兽。马可替他的儿子安排了很多学科的教师[205],他听讲时不仅不专心而且产生反感;可是摩尔人和帕提亚人教他投掷标枪和弯弓射箭时,这位门徒倒是心无旁骛、凝神练习,仗着上天赋予的稳定的眼力和灵活的手臂,不久就赶上师父的技巧。
他的身边围着一群奴才,依靠主子各种恶习而升官发财,所以对他这种不入流的爱好就大为捧场欢呼。大家都用吹捧的话来奉承他,说他的丰功伟业就像希腊的赫拉克勒斯,击毙勒梅安的狮子,格杀埃里曼托斯的野猪,[206]将列入众神的行列,名声永垂不朽。他们却忘了,在原始社会,猛兽常与人类争夺尚未定居的土地,成功战胜这批凶猛的野兽,确是最真实而有益的英雄行径。在罗马帝国的文明国度中,野兽远离有人烟的地方,也在城市的附近绝迹。现在到荒漠旷野去追捕它们,再将它们运到罗马,用非常壮观的方式死于皇帝的手中,这种事对君主而言确实很荒谬,也让人民在无形中感到暴力的威胁。[207]康茂德由于自己无知,所以无法觉察其中的差别何在,反而很热心地追求光荣的形象,称呼自己是罗马的赫拉克勒斯(在留存的勋章中可以看到),把棍棒和狮皮置于帝座的两边,作为权力的象征,并且树立雕像,把自己当作神明来祭祀。他在每天举行的凶险娱乐中,将英勇和斗技发挥到极致。
康茂德在赞美声中得意忘形,逐渐泯灭羞耻之心,原来他只在宫墙内对少数宠臣表演,现在他决定向罗马人民显示自己的武勇。在指定的日子,竞技场吸引大批心怀奉承、敬畏和好奇的观众,对皇帝精彩的表演,全都高声欢呼赞不绝口。他只要瞄准动物的头部和心脏,就会准确击中,造成致命的伤口。他用的箭头呈弯月形,可射断飞跑中鸵鸟的细长脖子[208]。他让人将一只豹松绑,等它向着发抖的罪犯扑上去时,这位皇帝射手将箭射出去,野兽立时中箭而死,犯人则毫无损伤。有一次,100只狮子从竞技场的兽穴中被放出来,康茂德投掷100根标枪,把在场内奔跑咆哮的狮子一一射杀,而且枪无虚发。不论是大象还是皮如甲胄的犀牛,都承受不住雷霆一击。埃塞俄比亚和印度出产的珍贵兽类,有很多在竞技场中被杀,有的只在图画中见过,还有的只会出现在当时人的幻想当中。[209]在所有这些表演中,罗马的“赫拉克勒斯”(指康茂德)得到最严密和安全的保护,以免野兽突然扑了过来,就会伤害到皇帝的自尊和神明的威严。
皇帝列名在角斗士名单中,自己感到扬扬得意。事实上这种职业受到罗马法律和习俗排斥,被认为低贱且极不荣誉,[210]所以一般百姓看到这种状况无不感到羞耻。康茂德选择担任盾剑手的角色,他与网戟手的格斗,[211]是竞技场中惊心动魄的血腥比赛之一。盾剑手配备头盔、短剑和圆盾;他的对手赤身裸体,拿着一副大网和一根三叉戟,他要用撒网缠住敌人,再用三叉戟刺死敌人。如果第一次撒网失手,就得逃开盾剑手的追杀,直到准备好第二次撒网为止。皇帝曾经参加格斗735次,光荣的记录全部详细记载在《皇帝实录》里。他所作所为中最可耻的事,是从角斗士的基金中,支领很大一笔酬劳,[212]结果变成罗马人民新的苛捐杂税。可想而知,世界的主人在这些格斗中一定是赢家,他在竞技场中的胜利并不是经常血迹斑斑,但是他在角斗士学校[213]或自己的宫廷进行练习时,那些倒霉的对手为了获得光荣,经常要在康茂德的手中受到重创,将阿谀谄媚烙上自身的鲜血。[214]他现在瞧不起赫拉克勒斯的威名,保卢斯是一位声威远震的盾剑手,如今成为他唯一听得入耳的名字,于是把它刻在他那巨大的雕像上,元老院为了奉承他,就用这个名字再三高声欢呼。
鲁琪拉的丈夫克劳狄·蓬皮安努斯是一位德行高洁之士,也是元老院气节凛然的议员,他让自己的儿子照旧前往竞技场,不要顾虑安全的问题。他认为自己是一位罗马人,生命早已交到皇帝的手中,但是他不能坐视马可的儿子出卖人格和尊严。蓬皮安努斯虽然表现出大丈夫的气概,却躲过了暴君的怨恨,凭着好运保住地位和生命。[215]
康茂德现在可谓罪孽深重、名誉扫地,在充满谄媚喝彩的宫廷中,他也无可逃避地感受到帝国有识有德之士的蔑视与恨意。他感受到别人对他的痛恨、对国家有建树的人的嫉妒、忧虑可能遭受的危险以及日常娱乐节目中养成的杀戮习惯,都在激起他那残暴凶恶的兽性。由历史的记载可知,因为他的猜忌和恶意,牺牲者的名单上仅任过执政官的议员就有一长串。他想尽各种办法,要找出与安东尼家族有关系的人士,即使是助纣为虐和共享欢乐的佞臣,[216]也一概斩草除根清除干净,这种暴行最后让他自己也难逃死亡的命运。他滥杀罗马的贵族,使得血流遍地,等到家臣也感到自身难保时,他自己的性命也危在旦夕。梅西亚是他的爱妾,还有侍从埃克勒克塔斯,以及禁卫军统领莱塔斯,看到同伴和前任的下场而人人自危,决定要防止随时会临头的覆亡,不管是暴君疯狂的一时冲动,还是人民突发的揭竿起义。年前,康茂德打猎回来,感到非常疲倦,梅西亚乘机给他一杯毒酒,让他回到寝宫去睡觉。当毒药与酒醉发作时,一位以摔跤为业的强壮年轻人潜入寝宫,毫不费力地将他勒毙。在整个罗马城甚至皇宫有人怀疑皇帝已死前,众人已经很秘密地将尸体搬出宫外。这就是马可儿子的下场,一个为万民所恨的暴君这么轻易就被推翻了。他接掌先人传承的政权,在位13年,压迫数以百万计的臣民,这些人无论在体力和才干方面,都不亚于他们的统治者。
四、佩尔蒂纳克斯即位后励精图治(193 A.D.)
鉴于事态极为严重,阴谋分子的手段相当冷静和利落,立即决定要拥立一位皇帝登上宝座,条件是必须赦免弑君的罪行。他们将目标锁定在了罗马郡守佩尔蒂纳克斯身上,他是曾任过执政官的元老院议员,显赫的功绩遮蔽了出身的寒微,于是他被擢升,得到了国家最高的荣衔。他治理过帝国大部分的行省,在所有重要的职位上,不论是文官还是军职,都能以稳重、审慎和正直的作为,获得良好的名声。[217]他现在是马可硕果仅存的朋友和大臣。当他午夜被唤醒时,侍从和统领就等在门外,他很镇静地接见他们,心想他们是在执行主子残酷的命令。谁知道他不仅没有遭到处决,反被他们呈献上罗马世界的皇位。刚开始他还不相信他们的来意和保证,最后,确定康茂德已经死亡,他才抱着惶恐的心情接受紫袍,因为他非常清楚身居帝王之尊的责任和危险。[218]
莱塔斯毫不耽搁,将新皇帝带到禁卫军营区,同时在全城散布康茂德突然死于中风的说法,众望所归的佩尔蒂纳克斯已经继位。禁卫军对皇帝死得不明不白感到十分诧异,没有表现出任何欣慰,因为只有他们才享受到了康茂德皇帝的纵容和赏赐。但是,出于当前紧张的情势、统领的权力、佩尔蒂纳克斯的名声和民众的喧闹叫嚣,他们只有硬压下心中所滋生的不满,接受新皇帝所答应的犒赏,宣誓要对他效忠,兴高采烈地拿着月桂树叶,拥戴着他前往元老院。因为就算是军方同意,还是要经过议会的批准。
这个重要的夜晚已过去,天亮后就是新年的开始(公元193年1月1日)。元老院的议员即将听候通知参加不光彩的典礼[219]。早先康茂德根本不听劝告,即使他身边那些供他驱使的人,也至少会顾虑到典礼的庄严和个人的形象,但是他完全无动于衷,还决定在角斗士学校过除夕,然后穿着角斗士的服装,带着这些身份低贱的人员,一起去参加执政官的就职大典。在当天破晓前,突然之间,元老院的议员全被召集到康珂宫,准备接见禁卫军的官员,批准新皇帝的当选。他们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表示,不相信有这种意想不到的好事,怀疑是康茂德刻意安排的阴谋。当最后确定暴君已经不在人世,大家的欢乐和兴奋到达极点。
佩尔蒂纳克斯谦虚推辞,声称自己出身平民,指出在座有很多高贵的元老院议员,比他更适合荣膺帝国的重任。但是最终还是在大家全力的拥戴下登上王座,接受所有帝国权力的头衔,大家用最诚挚的宣誓保证效忠。康茂德留下千秋万载的骂名,大厅里回响着一片谴责暴君、角斗士和人民之敌的声音。大家在嚣闹声中投票通过敕令,康茂德的荣誉全部被剥夺,他的名衔要从所有公共纪念物上抹除,他的雕像要全部被推倒,他的尸体要用铁钩拖进关角斗士的铁栏内,挂起来悬尸示众,以平息公众的愤怒。他们对那些胆敢藏匿遗骸,不交给元老院审判的顽固分子,表示极度的愤慨。但是有些事情佩尔蒂纳克斯无法加以拒绝:像是有人为了纪念马可,要为他举行最后的仪式;还有他的最重要的拥护者——克劳狄·蓬皮安努斯,为康茂德流下同情之泪,感叹他的舅子遭遇到如此悲惨的下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的报应。
元老院在皇帝生前不惜卑躬屈节、百般奉承,死后却毫不留情地加以鞭尸,说起来并不光彩,但也证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些敕令的合法性受到帝国政体原则的支持,如果共和国的最高行政官员滥用权力,无论是要谴责、罢黜或处死他,都是元老院自古以来毋庸置疑的特权。但是,现在这个大权旁落的议会,只能以处罚一个已经垮台的暴君为满足,因为他生前的统治,受到军事专制政体的保护,无法对他进行审判。
佩尔蒂纳克斯找到了一种更高尚的方法来谴责他的前任,用自己的德政来反衬出康茂德的恶行。他在登基那天把全部私人财产交给妻儿,这样他们就没有卖官鬻爵、假公济私的借口。他拒绝拿奥古斯都的头衔来自我标榜,更不愿用恺撒的头衔来腐化无处世经验的青年。他把作为父亲和皇帝之间的责任划分得很清楚,用严格的简朴方式来教育儿子,但并不保证会将帝位传承给他,而一旦时机到来,儿子要让自己配得上宝座。佩尔蒂纳克斯在公开场合的态度温和而又严肃,生活中经常找品德良好的元老作伴(私下对每一个人的真正性格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既不骄矜也不猜忌,把他们当作朋友和同伴,过去在暴君的淫威下患难与共,希望现在能够同享美好的生活。他经常邀请大家欢度不拘形式的宴会,非常节俭而且不讲究排场,被那些怀念康茂德时代的奢华与放纵的人所讪笑。[220]
佩尔蒂纳克斯要尽可能治疗暴君所施加的创伤,这是一项既令人愉快又令人感到悲哀的工作。无辜的受害者要是还活着,就从放逐中召回,从监狱里释放,恢复他们原有的地位和财产。对于那些被谋杀的议员尚未埋葬的遗体(残忍的康茂德要他们在死后不得瞑目),则下葬在先人的祖茔。他平反他们的名声,并且尽力抚慰家破人亡的家族。其中最大快人心的事,莫过于处罚那些无事生非的告发者,他们是君主、德行和国家的公敌。即使在审判这些替天行道、谋杀皇帝的凶手时,佩尔蒂纳克斯的做法也非常稳健,完全遵照司法程序,不为成见和仇恨所左右。
皇帝应该特别关心国家的财政。康茂德虽然使尽各种不法手段,用横征暴敛的方式夺取臣民的财产送缴国库,但是他的奢华铺张依然使得国库入不敷出。等他死后,发现国库只剩8000英镑,[221]这需要拿来支付政府的日常费用,还急需一大笔犒赏金,这是新皇即位时答应禁卫军的要求。在这困难重重的环境下,佩尔蒂纳克斯以宽大和持重的态度,完全免除康茂德强征的苛捐杂税,取消对国库的不当请款。他用元老院的敕令向臣民宣告:“我情愿光明正大治理一个贫穷的国家,也不愿用暴虐和不义的手段来求取财富。”他认为节俭和勤勉是致富之道,据此原则,不久后使得民众的需求获得大量供应。宫廷费用立即减少一半,所有奢侈品公开拍卖,[222]包括各种金银器具、精巧赛车、多余的丝织品和刺绣服装及许多年轻貌美的男女奴隶。但为了表示人道的关怀,那些生而获得自由人的资格,被人从哭号的父母怀中抢来的奴隶,并不包括在内。同时,他强迫暴君的佞臣和宠幸要捐出部分不义之财。就这样他偿还了国家的债务,并且出人意料地付清了公职人员的欠薪。他废止各种强加在商业上的限制,将意大利和各行省的未耕地,发放给愿意耕种的人,为了以示奖励,他下令豁免10年田租。[223]
五、佩尔蒂纳克斯为禁卫军所弑(193 A.D.)
佩尔蒂纳克斯言行一致的作为,使他获得万民的爱戴和尊敬,这对于君王来说是最高贵的回报。感怀马可的人士,也从新皇帝身上看到光明的形象,庆幸自己能够长久享受仁慈宽厚的统治。佩尔蒂纳克斯满腔热血,太过急于改革腐败的国家,以他的年龄和经验来说,实在不应如此轻举妄动,以致自己饮恨九泉,国家蒙受不利。他那真诚而鲁莽的行事,让一群奴性深重、专喜趁乱谋取私利的人联合起来对抗他,他们偏爱暴君的施惠甚于公正无私的律法。
在举国一致的欢乐声中,禁卫军阴沉的怒容暴露出了内心的不满。他们勉强听命于佩尔蒂纳克斯,怕他会随时会恢复严格的军纪,他们怀念前任统治的权势让他们为所欲为。统领莱塔斯在暗中煽动他们的不满,因为他在拥立之后才发觉,这位新皇帝会奖励奴仆,却不会受到近臣控制,所以要趁着为时未晚赶快动手。在佩尔蒂纳克斯登基的第三天,士兵们抓到一位具有贵族身份的议员,打算把他带到军营,以紫袍加身拥为皇帝。这位议员不为危险的位阶所动,满怀恐惧地逃脱控制,跑到佩尔蒂纳克斯的跟前来寻求庇护。执政官索修斯·法尔科是个出身古老而富裕家族的鲁莽青年,[224]不久后,受到怂恿后产生野心,趁着佩尔蒂纳克斯不在罗马时篡位。谁知佩尔蒂纳克斯突然返回罗马,以果决的行动粉碎了阴谋。如果不是皇帝认为他没有造成损害,非常诚挚地请求加以赦免,法尔科就会以人民公敌的罪名被判处死刑。佩尔蒂纳克斯向元老院表示,即使是一位元老院的议员被判有罪,他也不愿让流出的鲜血玷污他那纯洁无瑕的统治。
这些失败的行动只会激起禁卫军的愤怒,3月28日,康茂德死后86天,军营爆发动乱,军官既没有能力也不愿出面压制。有两三百名士兵在中午出发,手里握着武器,满面怒容冲向皇宫。大门被卫兵和前朝的家奴打开,这些人早就密谋要害死德行高尚的皇帝。佩尔蒂纳克斯听到士兵接近的消息,既不逃走也不躲藏,反而接见这群凶手,义正辞严地告诉他们,他自己身为皇帝完全清白无罪,提醒他们之前立下的神圣誓言。这群士兵哑口无言站着发呆,惭愧自己恶毒的阴谋,敬畏皇帝庄严的神色和坚定的态度。最后,因为赦罪无望又激起他们的怒火,有个通格里斯蛮族[225]士兵首先动手,举剑刺向佩尔蒂纳克斯。皇帝被乱剑杀死,头颅被砍下,插在矛尖上,在人民哀怨和痛恨的眼光下,被凶手们以胜利的姿态带回禁卫军营区。公众悲叹爱民如子的皇帝死于非命,在他治理下的幸福是何其短暂,对此的回忆只能加剧他们即将到来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