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六一诗话》是最早出现的诗话。这是一种谈论诗事的笔记小说,即评说诗歌,议论诗人,记叙与诗相关的琐事、轶事,每则长短不拘,简洁概略,随笔散记,自由闲谈。自此之后,诗话不断涌现,成为我国特有的一种诗学文体。
《六一诗话》诞生于北宋中叶。宋朝建立之初,诗界多学唐人,杂彩纷呈,多元并进。最初,学白居易诗一时成风,所谓“白乐天体”,或称“元白体”(宋严羽《沧浪诗话》有“微之、乐天其体一也”之说),如徐铉、王禹偁等。尤其王禹偁,如宋人蔡启《蔡宽夫诗话》所说,宋初“士大夫皆宗乐天诗,故王黄州主盟一时”。王禹偁学白居易,也敬慕杜甫,他的创作有所通变,对北宋中叶诗风具有诸多开启意义。但许多学白诗者,往往一味效其平易,以致流于浅俗。
而当时另一潮流则效仿晚唐诗人,所谓“晚唐体”,即追随贾岛、姚合等晚唐诗人的风格,刻意苦吟,冥搜物象,工巧精致,长于五律,清雅有味。这些诗人,多为僧人、隐士,如九僧诗人,如林逋、魏野。这派诗人,常与世事相隔,沉湎于孤高、清苦的自我境界,驰心杳冥,搜寻字句,营造意境。他们往往写出一些字词精妙、境界鲜明的佳句,传诵于世。但他们的诗题材范围较窄,离自我以外的现实生活较远。
第三种潮流是“西昆体”,这是一些文人出身的高级官僚在为朝廷编纂《册府元龟》期间相互酬唱而形成的一种诗风。他们的酬唱由杨亿编集成册,名曰《西昆酬唱集》,在当时产生很大影响,许多人争相效仿,一时成风。清人厉鹗《宋诗纪事》卷六引宋葛胜仲《丹阳集》云:“咸平、景德中,钱惟演、刘筠首变诗格,而杨文公与之鼎立,号江东三虎,为之西昆体。大率效李义山之为,丰富藻丽,不作枯瘠语。”西昆诗人虽以李商隐为楷模,但他们的诗作重在“藻丽”,援引经典,以学问为诗,而往往缺乏李商隐诗的深婉情感。
《六一诗话》的作者是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欧阳修。欧阳修(1007-1073)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他说:“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于其间,是为六一。”(《三朝言行录》)其诗话因名《六一诗话》。在政治上,欧阳修主张除积弊、行宽简、务农节用,曾与范仲淹等共谋革新,但后来对王安石新法推行中的一些不良后果却有不满。在文学方面,欧阳修是宋初诗文革新的领袖,他与韩愈、柳宗元、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并称散文“唐宋八大家”,又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被共誉为“千古文章四大家”;他能诗会词,作品不少。欧阳修还曾与宋祁合修《新唐书》,并独自编撰《新五代史》,这种著史功底既对他撰写诗话有所裨益,也在一定程度上对他的诗学观有所拘束。
欧阳修的文学主张受韩愈影响,或说他是韩愈诗文革新的继承者。和韩愈一样,欧阳修主张明道致用,重视内容,所谓“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答祖择之书》)。他所遵从的道,与韩愈一样,是“儒”道,所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与张秀才第二书》)。不过,道不是抽象的空谈,他强调道与事相统一,反对“弃百事不关于心”(《答吴充秀才书》),“务高言而鲜事实”(《与张秀才第二书》)。
欧阳修虽然重视内容,但也不轻视形式。他在《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中说:“某闻《传》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世。”所谓“事信言文”,即内容真实,语言有文采。他列举《诗》、《书》、《易》、《春秋》,以为“皆善载事而尤文者,故其传尤远”,而屈原则“善文其讴歌以传”。欧阳修自己的诗歌创作,则“专以气格为主,故言多平易疏畅”(宋叶少蕴《石林诗话》)。他将作诗基本视同一般文章的写作,往往忽视丰富蕴藉、耐人寻味的诗意,甚至也像韩愈一样,常以散文入诗,如《石林诗话》所言:“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
欧阳修继韩愈之后在北宋文坛举起诗文革新的大旗,鼓励质朴晓畅的文风,举扬有才华的新进作家,逐渐开创了诗文的新局面。
《六一诗话》虽为“闲谈”,却始终贯彻着欧阳修的基本诗学思想。欧阳修似以史家的公允态度记录事实,但在他似乎不表态中表露出他的好恶取舍。他重视诗的思想内容,即要“载事”。无论写宫廷事件,抑或写现实生活,凡诗应言之有物。如若事与道合,弘扬儒学,便更得他的赞扬。而对孟郊、贾岛和追随晚唐风格的九僧诗人,他则流露出嘲讽的态度。在他看来,他们“弃百事不关于心”,或者顾影自怜,沉溺自我境况,或者吟风咏月,陶醉自然风物。但即使“载事”,事却要“真”。欧阳修所强调的“真”,主要是事实的真,即诗中所涉事物完全符合实际,或对真实生活境况的感受。
在诗歌风格上,《六一诗话》主张平实,强调气势,反对浮艳。《石林诗话》说,“欧阳文忠公诗始矫‘西昆’”。在“西昆”之风盛行时,欧阳修以平实反浮艳,与梅尧臣、苏舜钦等一起对抗“西昆派”,最终扭转诗风。在《六一诗话》中,欧阳修也对杨亿等“西昆”诗人语僻难晓的学者之弊旁敲侧击。他还特别强调诗的笔力、气势。他虽赞扬梅尧臣的诗清切精新,但与苏舜钦相比,他更欣赏苏诗的“笔力豪隽”、“超迈横绝”。
在诗歌语言上,《六一诗话》主张平易疏畅,反对直白浅俗。欧阳修引用梅尧臣的话说:“诗句义理虽通,语涉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他对效仿白居易的当朝诗人予以讽刺,说他们“语多得于容易”,流于浅俗,为人耻笑。
《六一诗话》甚至提到诗人修养问题,认为博学方笔力有余,无施而不可。
应该指出的是,欧阳修评诗虽观点明确,但不怀偏见。他反对“西昆”浮艳,不满“晚唐”空泛,嘲讽“白体”浅俗,不喜释、道,但对他们的一些好诗句却同样予以肯定。宋人陈师道《后山诗话》说他“不好杜诗”,但他谈到陈从易等人补杜甫《送蔡都尉诗》“身轻一鸟”下一脱字时,则表现出对杜甫炼字功夫的钦佩。欧阳修此种公正态度,应为评家楷模。
于欧阳修《六一诗话》之后,司马光作《续诗话》,以补其遗者。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号迂夫,晚年号迂叟,卒后谥文正,赠太师、温国公,故其所续诗话名为《温公续诗话》。
司马光是一位著名的政治家、史学家。在政治上,他反对王安石新法,几度上书,认为“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也”,即使“大坏而更造,非得良匠美材不成,今二者皆无,臣恐风雨之不庇也”。但他无力抵制变法,于是请求外任,于熙宁四年(1071)判西京御史台,从此居洛阳十五年,不问政事,潜心修撰《资治通鉴》。
司马光是天生的史学家。《宋史》记载:“光生七岁,凛然如成人,闻讲《左氏春秋》,爱之,退为家人讲,即了其大指。自是手不释书,至不知饥渴寒暑。”《资治通鉴》是我国第一部编年体通史,自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至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59),涵盖十六朝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历史。宋神宗以其“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遂赐名《资治通鉴》,并亲为写序。
司马光著作颇丰,除史学外还涉及经学、哲学、医学。他在文学方面也有一定修养,写有游记、诗词。《温公续诗话》即是一部显现其文学修养的著作。
《温公续诗话》作为续补之作,常常照应《六一诗话》,对《六一诗话》中提及的诗人、诗事予以补充或续说。但他在诗歌方面毕竟不如欧阳修多有用功,所以《续诗话》中较少看出如欧阳修那样的明确诗学思想。司马光和欧阳修一样,遵从儒学,不过他不像欧阳修那样特别强调诗的内容,而是多有对一些字精句工、境界新颖的诗篇、诗句的褒扬。但他指出诗贵言外之意,实为可贵。他对一些清贫的隐逸诗人颇显情义,并对他们的诗作予以一定肯定,显出他温良、宽厚的品格。《温公续诗话》除了谈诗,也常说事,即关于诗人、诗作的轶事、趣闻,这些内容充分显示了他作为杰出史学家的特长,往往寥寥数语即传神达意,人物活现,跃然如睹,事意丰富,令人咀嚼。这些记叙或与诗无涉,但也可一读。
本书《六一诗话》与《温公续诗话》原文依据中华书局《历代诗话》2006年版,个别标点有所改动。
克冰
201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