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严羽,字仪卿,一字丹邱,号沧浪逋客,邵武(今福建邵武)人。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宋宁宗(1195-1224)、理宗(1225-1264)时期,是南宋后期的诗歌评论者。据史料载,其先祖为陕西华县人。家世颇为辉煌。其家族开创基业者为盛唐时有名的中书侍郎严挺之。挺之子严武,肃宗李亨时,充任剑南节度使,封郑国公,镇成都,雄震一方。其家族亦追随而至,谓之“诸严”。其时,大诗人杜甫于成都颇得严武赏识,被其奏请为“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唐末五代,严羽先祖闰远“避地”徙居“南闽”,家道中落,沦为平民。但其家族保持读书、写作的文人传统没有改变,这也是严羽引以为自豪的事情。严羽年轻时好学善思,尝师从南宋理学家包扬,但一生似未应举入仕,长年隐游乡里,除与著名的江湖派诗人戴复古(1167-1248)有忘年交外,不与文坛名流交往。“与严仁、严参齐名,世号‘三严’。今仁与参诗集无传,惟羽集在”。其实,严羽当时名不见经传,只活跃于民间巷陌,影响有限。严羽性格狂傲,为文自负,出言不逊,这从他的《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的话语看出。例如,他说:“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而且,他认为这是他“实证实悟”而得。这样的自信,显然不是一般温文尔雅的文士所具有的,他既有祖先的荣耀,又必须具有充分的底气才能表现出来。严羽的论诗见解,至明代渐受重视,明代前后七子及性灵派、神韵派引申其意,严羽方声名鹊起。今人则将其誉为著名的中国古代诗歌理论批评家。
《沧浪诗话》是严羽所著的关于诗的评论的理论著作,约写成于南宋理宗绍定、淳化年间。其系统性、理论性较诸之前的诗话作品,有了进一步提升,基本上改变了早期“诗话”作为茶馀饭后,“以资闲谈”的特点,是整个两宋最负盛名、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话。《沧浪诗话》共分“诗辨”、“诗体”、“诗法”、“诗评”和“考证”五篇,合为一卷。“诗辨”阐述理论观点,是整个《诗话》的总纲;“诗体”探讨诗歌的体制、风格和流派;“诗法”研究诗歌的写作方法;“诗评”评论历代诗人诗作,从各个方面展开了基本观点;“考证”对一些诗篇的文字、篇章、写作年代和撰人进行考辨,比较琐碎,偶尔也反映了作者的文学思想。五个篇章互有联系,相得益彰。另有《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一信,历代辑录者都将其收于《沧浪诗话》,作为附录,相当于今天的“序”,由此完整地构成诗歌评论体系,在诗话发展史上是空前的。
《沧浪诗话》论诗的主张,一言以蔽之,曰:“学诗者以识为主。”在它看来,“识”是识辨、判断、分析、选择,是学诗、作诗、用诗、赏诗者必备的基本素质和前提条件。具备了“识”,即可对历代诗歌了然于心,作出明确的判断,使学者入门正、起点高、立志远,方向明,由此即会通向“诗道”。应当说,“诗道”是《沧浪诗话》探究和追求的诗歌具有的普遍真理和原则。《诗辨》说:“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在沧浪看来,表现于人的言论没有可废弃的,因此,历代诗歌,不管其创作成就如何,都是值得学习和借鉴的。但是,这并不是说诗歌没有高下、优劣之分。所以,《沧浪诗话》将历代诗歌分为诸多层次,而它认为最好的则是汉魏诗与盛唐诗。因此,它主张学诗者应当从汉魏与盛唐诗学起,因为汉魏、盛唐诗体现了“第一义”的“诗道”。而当把握了汉魏、盛唐诗后,站在一个很高的判断基础上,再学习其他诗歌,就会融会贯通,取舍自如。应当说,这是一个包容性极强的诗道观。
为了形象地说明诗道,《沧浪诗话》将其时盛行的禅道引入诗歌领域,予以比喻。《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说:“以禅喻诗,莫此亲切。”《诗辨》说:“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值得注意的是,《沧浪诗话》论诗,几乎无涉先秦儒家倡导的“诗经”传统。而其上者,以“楚辞”、汉魏诗言起。探其原因,似乎与其世界观有关。沧浪论诗,以佛禅为喻,自然无法论及儒家思想之“诗经”传统;而于“楚辞”,实则所言甚少,不过二三处。而其偏爱者,实则为汉魏诗。汉魏诗是在佛教传入中土后而大量出现的,如《古诗十九首》和其他汉魏诗多言人生之“苦”,似乎明显地受到了佛教“苦谛”(duḥkhasatya)观的影响。所以,以佛禅喻诗,是《沧浪诗话》建立一个诗歌评论系统思想的逻辑起点。然而,以禅喻诗的前提必须是禅诗互通,否则风马牛不相及,何以为喻。严羽的时代,佛教禅宗已经蔚为大观,成为思想界的主流,深深地影响着文人的思想及其生活方式。禅,似乎成了文人不可或缺的精神依赖。空灵澄澈、任运自在、心智启迪、洒脱自如的“禅”的行为特征,构成了与诗歌沟通的内在联系。自苏轼“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诗句出现后,两宋文人学诗、参禅已成风气。“作诗如参禅”的认知几乎成为文人们的共识。沧浪正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下,积极地肯定了诗禅互通的思想。《诗辨》说:“论诗如论禅。……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在沧浪看来,禅道是顿悟而来,不是学出来的;而诗亦是需要妙悟的,所谓的“熟参”,不过是为“妙悟”构筑基础,激发“妙悟”的。所以,上乘的诗作一定是不留痕迹,惟在“兴趣”的。这样,《沧浪诗话》的诗歌评论思想将诗禅互通论发挥到了极致,为禅文学的展开在理论上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把一个出世的宗教拉回到了现实的、活泼泼的生活境遇之中,让诗禅走出了一条异于一般文学的路径。当然,沧浪等的诗禅论,并不是所有文人都能接受,严羽之后的批评者,也大有人在。南宋刘克庄《何秀才诗禅方丈》:“诗家以少陵为祖,其说曰:语不惊人死不休;禅家以达摩为祖,其说曰:不立文字。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也。……夫至言妙义,固不在于言语文字,然舍真实而求虚幻,厌切近而慕阔远,久而忘返,愚恐君之禅进而诗退矣。”(《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九)清初冯班就不满严羽之说,撰有《严氏纠谬》一卷,批评沧浪诗禅之论。清前期人李重华《贞一斋诗说》:“诗教自尼父论定,何缘堕入佛事?”清中后期人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诗乃人生日用中事,禅何为者?”
从历代收录、刊刻的文本看,《沧浪诗话》大致有两个文本系统:一个是南宋末魏庆之编的《诗人玉屑》,几乎收录了严羽诗话全部。但是,魏庆之并未将其置于一起,而是把他们分别编入不同的卷次之中。如,“诗辨”篇在卷一的“诗辨”门中,“诗法”篇在卷一的“诗法”门中,“诗评”篇在卷二的“诗评”门中,“诗体”篇在卷二的“诗体”门中,“考证”篇在卷十一的“考证”门中,而《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未录。严羽论诗的各篇,魏庆之或有题名,如“诗辨”下题“沧浪谓当学古人之诗”,“诗法”下题“沧浪诗法”,“诗评”下题“沧浪诗评”,“诗体”篇末题“沧浪编”,“考证”未提编撰者。这个系统最初并无《沧浪诗话》这一书名。另一个是《严沧浪先生吟卷》所录文本。《严沧浪先生吟卷》是严羽稍后李南叔所编辑的严羽著作集,后世也常简称其为《沧浪吟卷》。他将严羽的论诗言论列于卷一,目录为《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诗证》五篇,附《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诗证》在正文中写为《考证》。这个情况是由现存最早的元刊本(元至元二十七年[1290])所记录的。据张健研究,元刊本“不是《沧浪吟卷》的初刊本”。而初刊本是什么情况,现在已无法确知。此外还有一个单行本,是从《沧浪吟卷》辑出的,题为《沧浪诗话》。单行本元代即有流传,起初并不叫《沧浪诗话》。张健认为明“正德十一年(1516)序刊本《严沧浪诗话》,乃是最早以诗话命名严羽论诗著作的刊本”。此说似有不确。因为元末陶宗仪(1316-?)《说郛》卷八十三上已有题曰《沧浪诗话》,分别收录《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五篇,未录《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比正德十一年序刊本早了近二百年。从现存文献来看,似乎《说郛》本是最早以“诗话”命名的。此后,明代中后期的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十二、方以智《通雅》卷十、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一都载录《沧浪诗话》一名。《沧浪诗话》单行本于明清两代广为流传,其思想也颇受诗家重视,但为其作注者,则要晚至清中晚期或近现代。王玮庆(?-1842)始作《沧浪诗话补注》,胡鉴继作《沧浪诗话注》,民国胡才甫作《沧浪诗话笺注》,于胡鉴注的基础上更加详细,而且能从多家诗话中征引,为严羽诗论内容作笺释。当代则有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黄景进《沧浪诗话》,张健《沧浪诗话校笺》三部巨著。三者皆繁体竖排,以示厚重。但在体例上,郭、黄以魏庆之《诗人玉屑》本为准,张以《沧浪吟卷》本为据,主要反映在《诗辨》的节次排序上差异较大。此外,就点校方面而言,影响较大的还有清人何文焕的《历代诗话》本和今人陈玉定的《严羽集》本。
鉴于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在国内的反响巨大,本书原文以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本(以下简称郭本)为准,参考其他注释、校笺本。本书不作校勘,凡涉及文字、词语、段落等问题,皆从郭本。本书“注释”和“评析”。“注释”针对《沧浪诗话》所涉人物、典故、难解词语;涉及所引诗文作品,则录其原文;所涉思想理论问题,则加以阐释。“注释”尽可能言简意赅,通俗易懂。“评析”则针对一段、一节的思想内容进行必要的梳理、归纳,阐述其思想意义或理论价值。“说明”力求简要、概括,避免冗长。
这部《沧浪诗话》评注,由普慧、孙尚勇、杨遇青三人合作撰写,普慧负责《前言》、《诗辨》、《考证》,孙尚勇负责《诗体》、《诗评》;杨遇青负责《诗法》和《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全文由普慧负责统稿。在撰写过程中,我们得到了责任编辑宋凤娣博士的精心指导,特此感谢。由于撰写者的水平有限,加之时间仓促,错误、疏漏之处一定不少,恳请读者批评惠正。
普慧
癸巳年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