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4卷):崇祯皇帝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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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梦江南

第六节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间,李自成的先头部队开始由韩城渡过黄河。入晋不久,崇祯就得到山西封疆大吏的十万火急奏报。近几年他常有亡国的预感,而自从李自成人马开始渡河的消息来到之后,一种国亡家破、宗族灭绝的惨痛结局已经来到眼前。

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在乾清宫中除召对大臣之外,便是坐立不安,有时绕着柱子彷徨,仰天叹息,滚下热泪。夜间他常常被噩梦惊醒。有一次他在梦中惊叫:

“朕非亡国之君!十七载宵衣旰食,惨淡经营,不敢懈怠。天地鬼神,做亡国之君我不甘心!”

随即在枕上痛哭失声。乾清宫管家婆魏清慧慌忙奔到他的御榻旁边,叫道:

“皇爷醒醒!皇爷醒醒!”

崇祯乍一醒来,知道自己是做了噩梦,并在梦中痛哭。他泪眼望望魏清慧,问如今是什么时候。魏清慧告他说,是三更三点,劝他安心睡觉,不要为国事伤了御体。崇祯感到养德斋中十分寒冷,听一听外边,风卷着雪,扑打窗棂;树枝在风中摇晃,发出呜呜悲声。他说:

“我起来吧。叫内臣侍候,随朕到奉先殿去。”

魏宫人劝阻他,说如今正是半夜子时,风雪交加,十分寒冷,易受风寒,不如等天明以后再往奉先殿不迟。崇祯心急如焚,哪里肯依,很快地就在魏清慧的照料下穿好了衣服,来到乾清宫正殿,等候太监们将步辇抬到乾清宫的丹墀上边。

他在风雪中走出乾清宫正殿,坐上步辇,在十几个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中出了日精门,往奉先殿去。夜色漆黑,几盏宫灯在黑暗中飘动,光色昏黄。永巷中也有稀疏路灯,同样光色昏黄。整个紫禁城沉沉入睡,巍峨的宫殿影子黑森森十分瘆人。魏清慧等宫女还没有在这样的风雪之夜随皇帝往奉先殿去过。脚下又滑,身上又冷,特别是风雪刮来,使她们脸上的皮肉好像被刀割一般疼痛。魏清慧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在心里说道:

“皇上心神已经乱了,难道果真要亡国么?我的天啊!”

她暗中差一个宫女速往坤宁宫启奏皇后。

奉先殿中今夜特别地寒冷,阴气逼人,竹影摇晃。近几个月来,宫中传说,更深夜静时候,奉先殿中常有脚步声轻轻走动,并且有叹息声,有时还有哭泣声。宫中一向害怕闹鬼,近来好像奉先殿中确实又闹鬼了。此刻太监们和宫女们既冷又怕,不敢向黑暗处看。

崇祯跪在太祖朱元璋的神主前默默祈祷,有时也不由地发出悲痛的声音。魏清慧因是服侍皇上的贴身宫女,又是乾清宫的管家婆,准许她进入殿门,跪在门后的地上。地上没有为她准备的拜垫,砖头冰得她的两条小腿和膝盖疼痛麻木。她屏息地听皇上如何祷告,忽然仿佛听出来皇上哽咽的声音,说是万一江山不守,他一定“身殉社稷”,宫眷们也都不能落入“贼手”,以免有辱祖宗,有损国体。魏清慧听到“身殉社稷”四个字,猛然间脸色如土,浑身颤栗,几乎不能支持。崇祯在太祖的神主前祷告之后,又跪到成祖的神主前作了同样的祷告。他站起来时,误踏着龙袍的一角,打个趔趄。魏清慧赶快站起,去搀扶皇上。皇上已经站稳了,转过身来看她一眼,挥手让她退后。崇祯走出殿门,轻轻吩咐:“回宫。”又瞟了魏清慧一眼。魏清慧这时才看清楚皇上悲愁的脸孔上带有泪痕,不禁在心中叫道:

“啊,皇爷哭了!皇爷的脸色发青!”

魏清慧打个冷颤,眼前出现了幻觉:皇上披散头发,脖子上带着自尽时的绳子……她恐怖得几乎要大叫出声。但随即幻觉消失,她随着一群太监和宫女踏着碎雪,在步辇后边奔跑。

周皇后被值夜班的宫女叫醒,知道皇上心情很坏,在风雪中往奉先殿去了。她匆匆地起床,在宫女的侍候下净了脸,穿好了衣服,并吩咐宫女们为皇上准备了消夜的食物,便步行往乾清宫来。因为风雪很大,又来不及乘辇,只好由宫女搀扶着。她的脚缠得小,路上的雪虽是干的,地也很平,到底行走还是艰难。但是她一点也没有考虑到风雪寒冷,只是想着皇上的心情,想着国家的局势,心中十分害怕和绝望。

崇祯刚回到乾清宫,皇后就带着吴婉容等一群宫女来到乾清宫东暖阁。一个宫女捧着一个雕漆食盒,内有一碗银耳燕窝汤。另一个宫女打开食盒,将银耳燕窝汤摆在御案上。还有一个宫女捧着一个食盒,内里有一盘皇上平日喜欢吃的虎眼窝丝糖,也摆在御案上。崇祯对皇后的突然来到,心中很不忍,叹口气说:

“朕因为睡不着觉,到奉先殿向祖宗祈祷。雪夜天寒,你何必起来?”

“皇上因为国事不好,如此忧心,妾何能睡得安稳。”

“朕已经传旨:明年元旦,命妇们都免去进宫朝贺。你母亲也不能来了。”

皇后不觉落泪,说道:“国事如此不幸,皇上夜不成寐,还朝贺什么正旦!”

崇祯低下头去叹气,心中刺痛,不觉落泪。往年他总是对皇后说,等到天下太平,要给你热热闹闹地做一次千秋节。或者说,倘若明年局势见好,命妇们到正月入宫朝贺,你又可以见到你的母亲了。可是现在一切好听的话都不能再提了。谁知道明年正旦怎么过法?正旦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北京的情形到底如何?

崇祯与周后相对落泪,魏清慧与吴婉容等也陪着落泪。过了一阵,皇后看着皇上吃下去银耳燕窝汤,虎眼窝丝糖却没有动一动。她也没有劝皇上吃糖,只是劝他回养德斋躺下去再休息一阵。

崇祯说:“你也回坤宁宫休息去吧。”

周后知道崇祯因国事揪心,很久没有到坤宁宫住宿了,没有“临幸”袁妃和别的妃嫔宫中,也没有任何女子奉召前来养德斋中。她想着做一名皇帝,真是够苦。她望望皇上的泪眼,想着她十六岁选为信王妃,结发夫妻十八年恩爱,又想着几十万“流贼”已经过了黄河往北京而来,她在心中动念:谁知道夫妻间还能够厮守几日?她很想陪皇上到养德斋去,今夜不回坤宁宫了。可是转念一想,她是皇后身份,从来没有在养德斋中陪宿的道理,不仅她没有,连田妃、袁妃也没有到养德斋中陪宿过。这样办法,只对那些名号低的或还没有名号的女子才能使用。所以对于她自己想留在这里陪伴丈夫,也只是动了下念头就不去想了。她站起身来告辞,回头看看魏清慧说:

“魏清慧,宫中虽有不少值夜的太监和都人,可是我无法信任。魏清慧啊,你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都人,一向做事又细心又谨慎,所以才命你做乾清宫的管家婆。今夜皇上的心情很不好,你要格外小心服侍,有什么事儿你明日一早亲自去坤宁宫向我禀奏。”

皇后离开不久,崇祯也回养德斋了。他在魏清慧和另一个宫女的服侍下,脱掉外边衣服,重新睡下,也叫宫女们都去休息,不必侍候。魏清慧知道宫女们都很困倦,叫她们都退下去,自己留下值夜。这是皇后娘娘的吩咐,她必须遵从。另外也只有她自己能够更好地体察皇上的心情,侍候皇上睡觉,所以她就留下了。

崇祯的心思很乱,没法入睡。往日像这样不眠之夜,他会命值夜的宫女去将乾清宫御案上的许多文书取来,靠在枕上借省阅文书打发掉不眠之夜。可是今夜他无心再看那一封封令他焦急绝望和心惊胆战的紧急文书。他认为看也无用,今夜索性抛下不管了。

他闭上眼睛很久很久,仍然睡不着,于是重新睁开眼睛,望望魏清慧,看见她用皇后赏赐的那件红缎貉绒被裹着全身,坐在一把矮椅子上,靠着柱子睡熟了。他不想惊动魏清慧,自己从被窝中探出身来,从茶几上取了一本《资治通鉴》,随意翻看,恰好翻到第二百一十八卷,而且恰好无意中看到唐玄宗出延秋门离开长安的一段。他连着看了几页,心中一烦,将书抛下,闭起眼睛胡思乱想一阵。忽然想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否也可以离开北京。想到这里,仿佛心中一亮,随即又想到南京是当年太祖爷建都的地方,号称“龙蟠虎踞”,且有长江之险;到了成祖爷迁都北京,将南京改称陪都,仍保留着中央各衙门、国子监、锦衣卫等。如此这般安排,必有深意,此刻他才似乎有些明白。他又想到,虽然中原和北方糜烂不堪,可是江南仍然安定,物阜民殷。赶快到江南去,岂不是一条国家中兴之路么……

他反复想了很久,越想越认为此计可行,只可惜大臣们还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一步好棋。他想着到南京去的困难确实很多,不由地心中冷了半截。过了一阵,又想到非去不可,如今差不多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留在北京只是死棋。倘若迁往南京,一着棋走对,全盘棋都活了。他又想着自从登极以来,十七年中总是一方面要应付满洲人的侵犯,一方面要应付各地“流贼”,内外作战,穷于应付,才有今日这种局面。倘若到了南京,再也不会两面作战了。如今两淮地区,仍然为朝廷固守;中原和北方的许多地方也仍然是大明的土地。他到了南京,利用江南的财富和兵源,整军经武,不用多久,派一重臣,譬如像史可法这样的人,督师北上,势必平定中原和北方,扑灭大小“流贼”。十年之后,再派兵北伐辽东,根除满洲的祸患,恢复二祖经营的天下,这并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他又想起来去年冬天,当李自成进入西安不久,有一个名叫梁以樟的人,原是商丘知县,从刑部狱中上了一封密疏,请求速派太子抚军南京,以维系天下人心,同时将二王(永王、定王)分封浙、闽。当时因辅臣们都不同意,这件事就不再提了。可是过了没多久,大臣中礼部尚书倪元璐也上了一封密疏,作了大体相同的建议。崇祯将密疏留在宫中,没有发出去。后来在单独召对倪元璐时,他嘱咐说,要秘密,不可泄露一字。倪元璐也明白此议关系很大,不敢再提,回家后随即将疏稿烧了。如今崇祯想道,那时候把太子派往南京也许太早,可是而今若再因循下去,事情就迟了。想着想着,他眼前仿佛出现滚滚东流的长江天堑、“龙蟠虎踞”的南京城、太祖孝陵所在的巍峨钟山、十分富裕的江南……他越想心情越激动,不由地叫出声来:

“江南!江南!”

魏清慧猛然抬起头来,睁开睡眼,从矮椅上跳起来,走到御榻旁边,惊慌地叫道:

“皇爷!皇爷!你醒一醒,醒一醒!”

崇祯回答:“朕在醒着。”

“不,皇爷,你在做梦,在梦中大叫两声。”

“是叫了两声,难道是做梦么?”

“是,皇爷,你确实在做梦。我听见你在梦中叫道:‘江南!江南!’皇爷,近处的事,你还操不完的圣心,天天寝食不安,两颊都清瘦多了,请不要再操心江南的事吧。皇爷,你且安心地睡一阵吧。”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宫寒夜,烛光荧荧,炉中香烟袅袅,铜火盆中偶尔发出来木炭炸裂的微声。崇祯听着魏清慧十分温柔的低声劝解,又看见她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含着泪水,不由地受了感动。他对她点点头,伸出一只手,看着她的眼睛,又似乎在端详着她的脸孔。魏清慧以为崇祯想坐起身子,要她拉他一把,便伸出右手,让皇上抓住。可是崇祯并没有坐起来的意思,将她的手紧紧握着,轻轻往自己的身边拉去,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魏清慧被看得不好意思,只好探身向前,心想:莫非皇上有体己话告我知道么?

崇祯面露微笑,轻声说:“坐下去,坐在榻上。”

“奴婢不敢。”魏清慧在脚踏板上跪下,小声问道,“皇上有什么话吩咐奴婢?”

崇祯本来想诉说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只有魏清慧对他有一颗真正的忠心,可是话到口边,他不说了。他没有忘记他是皇上,不应该随便将真心话说出口来。他看见魏清慧平日那端庄、聪慧而温柔的面孔此刻流露出紧张、胆怯和不安的神色,分明想回避他的眼睛,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可爱。她脸上散发出淡淡的脂粉香,撩逗得他几乎不能自持。可是在这刹那之间他突然心中感伤地自问:

“谁知道几个月之后,她会到哪儿去呢?到那时天地惨变,她是死是活?”

魏清慧看见皇上的神色突然起了变化:若有若无的微笑消失了,脸上掠过了一片悲惨的阴云,随即有两行清泪从眼中流出。她小声惊叫:

“皇爷!皇爷!”

她因为右手仍然握在皇上手中,便伸出左手,揩去崇祯颊上的泪珠,伤心地说道:

“皇爷,你要宽心!”

崇祯搂住魏清慧的双肩,忽然从枕上抬起头来,在她的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魏清慧双颊绯红,心头狂跳,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崇祯忽然将她放开,长叹了一声。恰在这时,玄武门城楼上敲响了更声。崇祯无可奈何地说:

“五更了,朕该起床了,该拜天了,又该上早朝了。”

魏清慧从脚踏板上站起来,温柔地说:“但愿今天朝廷上有好的消息。请皇爷再睡片刻,奴婢去唤都人们来侍候皇爷梳洗穿戴。”

当魏清慧正要走出养德斋时,被皇上叫回,嘱咐她不要将夜间无意中叫出“江南”的话,说给别人知道。魏清慧问道:

“要是皇后娘娘问起来,也不许向她禀奏么?”

“对谁都不许说出!”

魏清慧暗暗吃惊,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严禁泄露。但她知道皇上遇事多疑,不许后妃娘娘们多问国事,于是不敢再说二话,胆怯地躬身说道:

“奴婢遵旨,对谁也不敢说出‘江南’二字。”

崇祯十七年元旦,大风扬沙,天气阴霾,日色无光。大白天,大街上十丈远看不见人的面孔。北京的人心本来就十分灰暗,人人都有大明将要亡国之感。恰好元旦佳节,遇到这样天气,更叫人心头沉重,无心过年。崇祯因为精神已经乱了,昨夜几乎整夜不能入睡,四更刚过不久就急着起床,由宫女们侍候梳洗,吃了点心和燕窝汤,然后换上大朝贺的服饰,乘辇到了交泰殿。依照往例,他应该坐在交泰殿,等候文武百官在皇极殿丹墀上排班完毕,静鞭三响之后,有四位御史官前来导驾,他再重新上辇往皇极殿受朝贺。然而今天早晨他心情混乱已极,只是着急,不肯等待,离五更还有两刻钟,他便吩咐起驾往皇极殿去。太监们虽都知道时间不到,但是大家提心吊胆,无人谏阻。果然皇极殿前除有一些太监前来侍候外,丹墀下的寒风中肃立着担任仪仗的锦衣力士,还有两对仗马相对站在内金水桥边。皇极殿前的院子本来很大,四周都有高大的建筑。如今因为进来的人很少,夜色浓重,天空阴暗,更显得空虚和阴森。

因为群臣尚未进来,午门上也没有敲钟,丹墀上也没有响静鞭,没有鸿胪官赞礼、御史纠仪,当然也没有人吩咐奏乐。崇祯冷清清地进了皇极殿,步入宝座。这情况是从来不曾有的。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亡国前的最后一个元旦,却出现了这样从来没有过的怪事。

午门上的太监知道皇上已经升殿,虽然离五更还有两刻,却不能不赶快提前鸣钟。钟声响后,仍无百官进入午门。皇极殿前除侍卫外没有人影。崇祯向左右问道:

“朝臣们为何还不进来?”

没有人敢说他不应该上朝过早。锦衣卫使吴孟明跪下启奏:

“朝臣没有听见钟鼓声。因为圣驾早出,加上风霾天暗,来得更迟。如今可以再次鸣钟,远近闻之,自然会赶快入朝。”

崇祯点点头。他心中十分着急,但是明白了,原因在于自己提前上朝,所以他没有生气,只是心中感慨:

“唉,大年节,上朝就这么不顺!”

过了片刻,午门上再次敲响了钟声。按照常例,第一次鸣钟之后,百官进入午门。第二次鸣钟之后,午门关闭。迟到的文武官员不许进来。如今钟声一直不停,午门一直大开,完全反常。

又等候许久,百官仍然无人来到。崇祯越发焦急,忽然生出一个主意,决定先去拜庙,回来再受朝贺。可是往年都是先受朝贺,休息之后再去拜庙,所以卤簿和銮舆在昨天都准备好了,放在午门外边,却没有牵来马匹。临时去御马监牵马匹得耽搁很多时间。吴孟明怕皇上震怒,知道有许多官员已经到了东西长安门外,急中生智,命锦衣旗校赶快去将百官的马匹牵来使用。锦衣旗校奔到东西长安门外,借口皇上有用,不管三七二十一,见马就抢,将一二百匹好坏不等的马牵进了端门。后来的官员侥幸免了。端门里边顿时马匹纷乱,有的马翘起尾巴拉屎,有的在御道旁近处撒尿,有的牡马踢别的牡马,全无秩序。锦衣旗校挑选一匹高大的马为皇上的銮舆驾辕,又挑选了左骖和右骖。其余的马备作仗马,供锦衣力士乘骑。但是这些马匹不仅肥瘦高低很不一律,而且鞍鞯辔头新旧不齐,又不是一样颜色。吴孟明一看害怕了,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引来看看。王德化骇了一跳,说: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圣上怪罪,你我都吃罪不起。”

王德化赶紧走进皇极殿。崇祯正在催促赶快驾好銮舆,王承恩跪下奏道:

“皇爷,奴婢前去看了,从外边临时拉来的马匹,没有经过教练,并不驯顺,恐怕有时会惊跳狂奔,不适合驾銮舆。眼下文武朝臣已经赶到,还是请皇爷先受朝贺,然后再去拜庙为好。”

他刚刚说完,从玄武门上传来了五更鼓声。崇祯心中恍然,是自己来得太早了,于是他点点头:

“传百官进来朝贺。”

晚明时候,文官多住在西城,武官多住在东城。可是朝贺的时候,文官跪在丹墀上的东边,武官跪在丹墀上的西边,文武班不相混乱。今天皇上上朝过早,从皇极门、午门、端门到承天门,全都打开,一部分住在东边的武官和住在西边的文臣都不能横过中间御道,走入班中。因为在皇上面前,不管离得多远,如果东西乱走,就叫做“不敬”,有碍“天颜正视”。横过中间的御道,要被御史弹劾,受到惩罚。平日因在午门未开前到达,文武班已经分开,文臣从阙左门进,武臣从阙右门进,各不相犯。可是今天乱了,一直到丹陛前面,文武臣才有机会从螭头下边蹲伏着各归各班,登上丹墀。

朝贺完毕,锦衣卫已经将需要的马匹准备好了。随即崇祯乘步辇出午门,换乘銮舆。卤簿前导,六品以上百官扈从,往太庙行拜庙礼。这是崇祯所过的最后一个元旦,他自己感到很不顺心,而文武百官也认为这天“大风霾”和朝贺的混乱是大大的不祥之兆,竟有人在心中压着可怕的亡国预感。

眼下,山西的消息一天紧似一天。崇祯天天上朝,有时在宫中召见大臣,询问救国之计,可是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好的办法。曾有人建议,联络西北地方的蒙古人和回人,从河套一带起兵牵制李自成,使李自成不能全师向东。又有人说,官军不管用,遇贼即溃,不如赶快征调云贵和湖南西部的苗族丁壮,组成勤王之师,使他们与李自成作战。这些建议在崇祯听来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不禁很想念杨嗣昌,也想念陈新甲,很伤心地对自己叹息说:

“这班文臣,尽是庸碌无用之辈。假若杨嗣昌、陈新甲有一人活着,何至于像今日举朝上下,坐等亡国,束手无策!”

他常常在上朝的时候呜咽落泪,在召对大臣的时候痛哭失声,但他对于是否往南京去的主意仍然没有打定。有人从收缩兵力着眼,建议他赶快将大同、阳和、宣化等处的步兵调回,一部分守北京,一部分守居庸关、倒马关、紫荆关和固关。崇祯想了想,没有采纳。因为这就要把全晋让给李自成,使李自成毫无阻拦地长驱进兵。万一居庸关、倒马关、紫荆关、固关有一处失守,敌人就到了北京城下。他希望太原能够固守一两个月。只要太原坚守一两个月,北京就可以等到勤王之师了。于是他答应了蔡茂德的请求,下旨从阳和抽调三千精兵,星夜驰援太原。又将山西副总兵周遇吉升为总兵,加都督衔,希望他守住宁武,作为大同的屏障。然而他对于太原的固守并没有多少信心。在束手无策的日子里他并不甘心亡国,要不要趁早逃往南京的问题更加频繁地缠绕着他的心头。

正月上旬的一天,左中允李明睿上了一封密疏,请求单独召见。崇祯通过东厂和锦衣卫两条渠道已经风闻朝臣中有人在私议南迁的事,但是谁都不敢首先建议。他听说李明睿就是一个力主南迁的人。李明睿是江西南昌人,原是一介布衣,颇有操守,去年由左都御史李邦华和江西总督吕大器推荐,来到北京,授为左中允的官职,他是一个对国事热衷敢言的人。去年夏天他曾建议皇帝亲自到西安去鼓舞士气,号召西北军民与李自成作战,使李自成不能进入潼关。崇祯认为他不明军旅事情,不曾理会,但是对于他敢说话、有进取心这些优点,心中大为欣赏。如今看了他的密奏,知道必为南迁的事,于是在感伤与绝望中觉得心中一喜:这件大事到底由文臣中首先提出来了。

第二天上朝,崇祯照例向群臣问计,照例没有人说出一个有用的主张。崇祯也看出来大臣中如左都御史李邦华等分明想说话,但终究没有说出。也看出来李明睿也有所顾虑,不敢在朝堂上说出来要说的话。下朝以后,他命太监传旨左中允李明睿于即日上午巳时三刻在文华殿单独召对。

李明睿由太监引至文华殿后殿东暖阁,皇上已经在那里等候。等李明睿行礼之后,崇祯命李明睿在他的对面坐下,心事沉重地问道:

“卿请求单独召见,有何重要面奏?”

李明睿起立说:“此事重大,请屏退左右,容臣为皇上细奏。”

崇祯轻轻挥手,使在旁侍候的几个太监退出去,又将下颊轻轻一点,示意李明睿坐下,并且坐近一点。李明睿小心地将椅子略为移动,挨近御案。他的朝服的宽大下摆几乎擦着皇帝龙袍的下摆。臣下如此接近皇上,历来是极少有的。李明睿认为这是难得的“殊恩”,用微微打颤的声音说道:

“陛下,据闻贼已入山西,眼看逼近京畿,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不可不速作准备,以防万一。依臣愚见,只有南迁一策,可以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陛下可曾思之?”

崇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重大,说来并不容易!”沉默片刻,他用右手食指向头顶上指了一指,问道:“如此大事,谁知道上天的意思如何?”

李明睿回答说:“陛下,惟命不于常,善者得之,不善者失之。天命几微,全在人事。人定胜天。皇上此举,正合天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知几其神!况时势已至此极,讵可轻忽因循。一不速决,异日有噬脐之忧,悔之何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望陛下内断圣心,外度时势,不可一刻迟延。若不断自圣衷,与群臣讨论,犹如道旁筑舍,不能速决,以后虽欲有为,恐怕也来不及了!”

李明睿很清楚,亡国之祸已在眼前,所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要流出眼泪,口气十分痛切。

皇帝很受感动,看看文华殿确实无人,窗外也没有人窃听,低声说道:“你奏的这件事,朕早就想过,只因无人赞襄,拖至今日。你的意见与朕相合,朕意决矣!”稍停片刻,又不免踌躇,轻轻问道:“倘若诸臣不从,奈何?尔且秘之!秘之!”

李明睿说:“此等事,臣不敢泄露一字。请皇上断自圣心,万不可因循误国!”

崇祯问道:“途中如何接济?”

李明睿说:“沿途接济当然不可少。依臣愚见,莫若四路设兵,以策万全。”

“哪四路?”

“东一路是山东,为皇上必经之地。西一路是河南,使‘流贼’不能肆意东下。这是旱路。另外,在登莱准备开船,在通州也准备船只。这是水路。水旱共为四路,所以说需要四路设兵。然而皇上离京以后,却应从山东小路走,轻车南行,沿途不停,二十日可到淮安。文王柔顺,孔子微服,此之谓也。”

皇帝点头说:“说的是。然而此事重大,不可轻易泄露;泄露出去,就要坐罪你了。”

李明睿说:“是臣谋划,臣岂敢自己泄露。但求皇上圣断!皇上一出国门,便可龙腾虎跃,一切自由,不旋踵而天下云集掌上。若是兀坐北京,困守危城,于国何益!”

崇祯点头说:“朕知道了。”

这次谈话,暂时告一段落。崇祯因为突然做了重大的决策,心中很不平静。他需要一个人冷静地多想一想,就命太监将李明睿带到文昭阁休息,不要出宫。中午在文昭阁赐宴,等候再次召对。吩咐毕他便乘辇回乾清宫去了。

午膳刚毕,崇祯便将李明睿叫到乾清宫的便殿也就是宏德殿中。李明睿见皇上如此焦急,越发心中感动,巴不得皇上能立刻下定决心,乘李自成未过太原,就离开北京,急去南京。他没有料到皇上竟然没有再问往南京去的事,却问他如何任用辅臣和大考的利弊。李明睿感到意外。他素知皇上多疑善变,担心他的建议不被采纳,不禁心中一凉。他想道:“国亡无日,皇上还不能拿定主意,竟然垂询这些不急之务!”但他毕竟是一个正直敢言的忠臣,趁此机会,不避个人利害,痛陈用枚卜的办法决定辅臣和用考选的办法决定官吏升迁这两件事的种种积弊。他请皇上另行新法,建议大臣不立边功,不许参与枚卜,州县官不立边功,不许参与考选。崇祯认为这建议是行不通的,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李明睿趁此机会问道:

“区区枚卜、考选之事,皇上为何叹气?”

崇祯忧愁地说:“我是想到兵饷无着,离开北京将寸步难行。”

李明睿说:“皇上离开北京,必有人马扈从。目前兵饷缺乏,民穷财尽。一时间别无筹措良策,只有速发内帑,以救燃眉之急。”

崇祯含着眼泪说:“内帑如洗,一分钱也没法措办。”

李明睿说:“祖宗三百年的积蓄,想来不至于到此地步。”

崇祯脸色惨然,说:“其实无有!”随即滚出眼泪,呜咽出声。

李明睿低下头去,不知说什么话好。想着国家将亡而国库如洗,心中十分焦急和难过,但是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救急之策,回心又想,大库中内库中断不会如此空虚,怎么说呢?

过了片刻,崇祯命李明睿暂去文昭阁休息,赐茶,但嘱他不必出宫,等候再一次召见。

李明睿叩头退出之后,崇祯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忽然恨恨地在御案上捶了一拳,一跃而起,绕柱彷徨。过了很久,他命一个太监去文昭阁传旨:

“李明睿可以暂回家中休息,但今晚仍将召对。所谈主事,不许泄露一字。”

一更时候,崇祯又在乾清宫的偏殿中召见李明睿,命他挨近御案坐下。这是崇祯一天之内第三次召见一个文臣。自从他登极以来,十七年中还没有第二例。对于迁往南京的事,他已反反复复地想了千百遍,所以李明睿坐下以后,他就说道:

“所奏的事,就打算照行了。一路上谁可接济?用什么官员领兵、措饷?驻扎在何等地方?”

李明睿回答说:“济宁、淮安,俱是紧要地方,不可不特为此事设官。务须选择重臣领兵接应。皇上虽是间道微行,但二处十分扼要,务要预防。”

“需要用何等官衔?”

“需要户、兵二部堂上官。”

“此时兵马俱在关门,大将俱在各边,调遣甚难,奈何?”

李明睿想了一下,说道:“近京八府,尚可招募。皇上此行,京城仍然需人料理,关门兵不可尽撤,各边大将不可轻调。唯在内公、侯、伯及阁部文武大臣,皇上不妨召至御前,面试其才能,推毂而遣之。”

“对,对。”

李明睿又说:“内帑不可不发。如今一离京城,皇上除必须用的衣物之外,一毫俱是长物,应当发出来犒赏军士。万一行至中途时赏赐不足,区处甚难。留之大内,不过是朽蠹。先事发出,一钱可当二钱之用;急时予人,万钱不抵一钱之费。”

崇祯不再声明内库实际空虚,只是说:“然而户部也应该措置才是。”

李明睿说:“如今三空四尽,户部决难凑手。皇上自为宗庙社稷计,决计而行之,万勿拖延。路途赏钱,也望从速准备,无待临渴掘井!”

崇祯无可奈何,只好点头,接着长叹一声。又密谈一阵,已经交了二更。李明睿叩头辞出之后,崇祯回到养德斋,本想休息,却再也睡不着觉。他又想起来李明睿所说的话,“皇上一出国门,便可龙腾虎跃”,觉得国事大有可为,浑身有劲。但是想着后妃们和宫眷们既不能留在北京,带走也有很大风险和困难;又想到太庙、祖宗的神主和昌平十二陵都要抛给“流贼”,他的心顿时沉重了。这一夜他几乎不曾睡觉。值夜的宫女几次听见他在枕上叹气,也有一次听见他呼唤:

“江南啊,江南!”

第二天,李明睿担心皇上的决心不坚固,补了一封密疏,重申他的迫切建议。

其实敢于面对现实、对时局较有识见的朝臣不止李明睿一个。有的人早就在私下议论,有的人也开始忍不住上密疏作大胆的建议。所有建议崇祯逃往南京的奏疏,都被崇祯“留中”,不向朝臣泄露。他害怕的是三件事:第一,他害怕一旦泄露,北京城马上会人心瓦解,不待李自成人马到来就乱了起来。第二,他知道李自成的细作遍布京师,害怕李自成一旦得到这个消息必会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向山东星夜进兵,截断他的南下之路。第三,他料想朝廷上必会有人为着各种自己的打算,反对这一决策,进行阻挠,使他欲行不能,反而闹得满城风雨,臣民离心。崇祯虽然很快就要成为亡国之君,但他决不是一个昏庸糊涂的人。所以他一再告诫李明睿,不可泄露一字,又将诸臣的密疏“留中”,都是他应有的考虑。然而这事情太大了,他虽然贵为皇帝,仍然一个人决定不了。当他接到左都御史李邦华的密疏之后,竟然由他自己将这个问题泄露了。

李邦华今年七十一岁,万历三十二年中了进士,开始做官,由于他为人耿直,敢于说话,多次遭到排斥和打击。在魏忠贤乱政时候,他被诬为东林党人,几乎丢掉性命。从开始走入仕途至今四十年,却有二十年被迫离官住在家乡。他越是受挫折,声望越高,越受朝野敬重。连崇祯也对他很敬重,所以在前年刘宗周回绍兴原籍之后,崇祯便将他召来北京,接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明睿是他推荐的,性格上有共同的地方。李明睿对他十分尊敬,而他对李明睿也十分器重,他们都有一颗对明朝无限忠诚的心。近来他们时常密商救明朝不要亡国的办法,意见却很不相同。李明睿主张请皇上迅速离开北京,从山东逃往南京。李邦华主张皇帝应该死守北京,反对皇上做周平王和宋高宗那样的人。他认为目前需要的是赶快派最可靠的大臣送太子往南京,同时将永王和定王也分封到南方。万一北京不守,皇上殉了社稷,太子可以在南方维持大明的江山。他们各持己见,不能统一。李明睿害怕耽误了皇上逃往南方的机会,上密疏请求召对。李邦华知道李明睿已蒙皇上召对,生怕李明睿的意见会误了皇上,误了救亡大计,第二天也赶快上一密疏。

崇祯皇帝读了李邦华的密疏。疏中的口气与李明睿的口气完全不同,所提的建议几乎相反。一天多来,崇祯要逃往南方的好梦突然被打碎了。到底应该怎么办,他没有主意了。李邦华的白须飘胸、刚正果断的影子出现在密疏上,也仿佛就跪在他的面前。崇祯将密疏读了一遍,再读一遍,不觉从御座上站起来,将奏本放在袖中,在乾清宫暖阁中走来走去,有时发出沉重的叹息。走了一阵,他突然站住,从袖中取出奏疏,重读一遍,不觉说道:

“说的是!说的好!很有道理!”

但是未过片刻,他回心一想,忽然摇头,对自己问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就按照李邦华的建议行么?难啊!难啊!我实在拿不定一个主意!”

乾清宫的太监们纵然是那些较有面子的,看见皇上的反常情况,都吓得不敢走进殿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乾清宫管家婆魏清慧被皇后叫到坤宁宫中问话,刚刚回来,得到一个前来乾清宫添香的宫女报告,知道皇上脸色阴暗,精神反常,已经在殿中走动了很久,有时叹气,有时自言自语,她赶快轻脚轻手地走进乾清宫,提心吊胆地走到崇祯身边跪下说道:

“皇爷,你昨晚就不曾睡好觉,请到后边御榻上躺下休息一阵吧,国事还要靠皇爷一人支撑!”

崇祯停止走动,回头看了魏清慧一眼,说道:“退下,不要跪在朕身边。”

魏清慧含泪说:“是,奴婢遵旨,可是请皇爷为国家爱惜圣躬!”

魏清慧叩头退出以后,崇祯回到他日常批阅文书的御案旁边,颓然坐下,竭力使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他想了一阵,将李邦华的密疏重读一遍,仍然没有主意,立刻命太监去内阁传谕首辅陈演即来文华殿召对。随即他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迅速换了袍服,乘辇去文华殿了。临坐上步辇时候,他的心中万分沉重和焦急,暗暗地悲声叹道:

“皇明国运,必须立刻决定!”

第七节

陈演虽然身为首辅,处此国事不能支撑之日,却是一筹莫展,只是每日上朝下朝,到内阁办公,在私宅接受贿赂而已。来到文华殿东暖阁向崇祯叩头以后,崇祯命他坐下,从袖中取出李邦华的奏疏,交给他看,说道:

“卿是首辅,在此国家危亡之际,请卿为朕拿定主意。”

陈演近两三天也知道群臣纷纷在私下议论皇上是否应该赶快往南京去,也有人主张将太子送往南京。大臣中有人悄悄地征询他的意见,他都不置可否。他曾经暗中盘算,不管是皇上亲往南京,或是送太子往南京,路途遥远,“流贼”嚣张,难免没有风险。他作为首辅,只要说出赞同的话,一遇风险,就有罪责,也要受朝野责骂。何况他受贿甚多,所积蓄的金银宝物数量可观,全在北京。不管是他扈从皇帝出京,或者辅佐太子南行,这积蓄如何处置?……出于以上种种顾虑,他在奉旨进宫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如果皇上是为这件事询问他的主张,他决不作明确回答。

将李邦华的奏疏看完,陈演明白了李邦华是建议立即将太子送往南京而皇上留在北京,语气十分坚决。他眉头深锁,对着奏疏思虑,不敢马上说话。崇祯不愿等候,问道:

“先生有何主张?”

陈演抬起头说:“此事关乎国家根本,十分重大。陛下亲去江南,或者太子抚军陪都,各有利弊,最好与朝臣共同讨论,以策万全。”

崇祯脸色不快,说:“这样事如何可以在朝堂上公然议论?”

“至少也应该与几位辅臣共同密商。”

“好吧,你下去与辅臣们共同商量,但不准泄露出去。”

陈演辞出以后,崇祯在心中骂道:“伴食宰相!”

崇祯立刻命内臣传李明睿进宫,等李明睿叩头以后,他焦急地向李明睿问道:

“你同李邦华商量过么?”

“微臣与李邦华是江西同乡,臣又为李邦华所荐,且平日敬佩李邦华忧国忧君,忠贞无私,学问道德俱为臣工楷模,所以数日前臣与邦华曾数次密议此事,各有主张。前日蒙陛下召对之后,因遵旨不敢泄露一字,并未与邦华晤面。”

崇祯说:“李邦华不同意卿的主张,他另有建议,言辞恳切。你与邦华的建议,究竟何者为便,朕难决断,你看看他的密疏吧。”

李明睿跪在地上,捧起皇上交给他的密疏,读过之后,抬起头来说道:

“邦华三朝老臣,世受国恩,这封密疏,情辞恳切,足见谋国忠心,读之令人感动。他建议皇上死守北京……”

崇祯说:“是呀,他的疏上说:‘方今逆贼猖獗,国势危急,臣以为根本大计,皇上唯有坚持勿去之意。为中国主,当守中国;为兆民主,当守兆民;为陵庙主,当守陵庙。周平、宋高之陋计,非所宜闻。’看他的口气多么坚决,毫不犹疑。他担心平王东迁和康王南渡的偏安局面再见于今日!卿与邦华都是出于谋国忠心,可是主张如此不同,各有道理。唉!使朕无所适从。平心而论,你对邦华的这几句话,如何评说?”

李明睿明白李邦华的这几句话是担心皇上移到南方,北方会落入满洲人之手,南方变成了偏安之局,所以用了“守中国”和“守兆民”的话,并且用了周平王、宋高宗的典故,斥为“陋计”,这都是对他的建议的斥责。但他并不介意,只是认为事到如今,李邦华只知经而不知权。他坚信只有皇上赶快迁到南京,才不至于亡国,中原的恢复才有指望。崇祯见李明睿沉思不语,并不催促回答。他自己又将李邦华关于送太子往南京去的几句话看了一遍,说道:

“李邦华主张速送太子往南京,你看他疏中说:‘东南旷远,贼氛渐延齐鲁,南北声息中断,殚虑东南涣散,收拾无人,而神京孤注,变起不测。臣窥见太子仁敏英武,正宜莅视江南,躬亲戎事,请即仿仁庙故事,抚军陪都。即日临遣,亲简亲信大臣,忠诚智勇者,扈从辅导,特许便宜行事,勿从中制。太子一到南京,必能振国威,通声援,安祖陵,巩固江淮。此宗社安危所系,万不能顷刻缓者。’邦华的这几句话,卿以为如何?”

李明睿回答说:“太子年少,值此天下扰攘之时,遇事禀命而行则不威,专命而行则不孝。以臣愚见,不如皇上亲行!”

崇祯注目看了李明睿一眼。当李明睿以为触了圣怒,正在暗中准备受责备时,崇祯却低下头去不说话了。他原来对李邦华的建议已经动心,想着如果东宫到了南京,号召江南义士,北向豫鲁,就可以牵制“流贼”,使“流贼”不能全力围困京师。但李明睿的话像一瓢冷水将他的希望浇灭了。他想着太子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懂什么治国安邦?多年来朝廷上门户纷争,使他一筹莫展,致有今日之祸。太子纵然能够平安到了南京,也只能被玩弄于奸臣宦寺之手,决无好的结果。想了片刻,还是觉得他自己往南京去,才能救今日之危。然而困难如此之多,让他不能立刻决定,于是在片刻沉默之后,抬起头来说:

“卿先下去,待朕再仔细想想。”

自从崇祯召对李明睿和首辅陈演之后,关于皇上是否亲往南京或护送太子往南京去的事已经不再能保守秘密。朝廷上继续有人上疏,或者劝皇上亲行,或者赞成太子南行。李邦华又上一疏,除建议送太子往南京去外,又建议将永王、定王分封浙江和江西,以为南京羽翼。朝臣中还有人建议将太子送往天津抚军。也有人弹劾李明睿,认为劝皇上南迁是犯了可斩之罪。崇祯心中很希望逃往南京,借江南的财富和兵源振作一番,收拾中原和北方的糜烂之局。于是他在正月初八日上午,召见一部分文臣开御前商议。

崇祯经常或单独或成群地召见臣工,地点多在平台、文华殿、乾清宫的便殿即宏德殿,或乾清宫的东西暖阁,偶尔也在武英殿。但今天却是在乾清宫的正殿。虽然他未必有特别用意,但是不能不使参加召对的群臣有一种特别严重的感觉。

崇祯坐在正中、离地面大约有三尺高的宝座上,群臣分批向他叩头之后,分左右两班肃立无声,大家心中七上八下,等候问话。崇祯向群臣扫了一眼,神情忧虑地说道:

“近接山西塘报,‘流贼’数十万已经过了黄河,声言东犯京师。太原空虚,晋王与山西巡抚蔡茂德连续告急。山西为北京的右臂,太原尤为重要,朕不得已只得命宣府巡抚卫景瑗火速抽调三千精兵,星夜增援太原。万一太原不能固守,敌人或出固关,或走大同、阳和东来,畿辅不堪设想。近日朝臣们议论纷纷,或建议护送太子抚军南京,或建议朕御驾亲征,莫衷一是。今日召见卿等,请卿等忠诚为国,代朕一决。”说到这里,他从御案上拿起李邦华的一封奏疏,打开来念道:“‘辅臣知而未敢言,其试问之。’”随即向左侧望着首辅陈演问道:“此话所指何事?辅臣们何以知而不言?”

陈演出班奏道:“近日贼势嚣张,群臣中或劝皇上亲征,或劝命太子抚军南京。辅臣们也都知道此事重大,然而尚未得出成议,不敢上奏。至于左中允李明睿疏中的建议,少詹事项煜也有此意。”

崇祯瞟了项煜一眼。想起有一次在经筵讲书时候,项煜曾委婉地流露出希望他往南京去的意思。他几次看阁臣们有何动静。当时在场的阁臣以次辅魏藻德地位最高,却始终一言不发。崇祯的心中很生气,但不好在经筵上发脾气。平时在经筵上他总是神态庄重,做出尊师重道的模样。现在他却心烦意乱,有时忍不住耸动身子,有时忍不住猛然将腿一伸,有时甚至顿足,或者仰起头来叹气。参与经筵的一群大臣十分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侍立在离御座大约一丈远的王德化看见皇上的心情太坏,恭敬地走到他的身边,小声说道:“皇爷昨夜又是通宵未眠,今日御体困倦,不宜久坐,请回宫歇息吧。”崇祯微微点头,站起来说:“今日经筵停止,下次再讲。”随即回乾清宫了。如今回想起这件事,仍然使他的心中不快。但是他没有看陈演和魏藻德几位辅臣,眼睛却向着李邦华,问道:

“卿还有什么话说?”

李邦华对此事的态度和李明睿大不相同。李明睿究竟在朝中日子太浅,对国家大事多凭着一股忠君的热情说话。如去年夏天他建议崇祯前往西安,指挥人马,守住潼关,全是幻想。如今他的建议虽非幻想,但是他把困难估计得太少了。李邦华不是这样。他对这件事思虑很深,始终不赞成皇帝离开京城,只希望赶快将太子送往南京,可是他心中的顾虑不但不能当着群臣说出,也不能在疏中完全说出,怕的是使皇上感到绝望,又怕他的密疏万一泄露出去,对国家十分不利。他现在认为,只要皇帝不离开北京,李自成就不会舍北京而追赶太子。只要有少数人马护送太子,太子就能平安到达南京。如果皇上轻举妄动,仓皇奔逃,六宫女眷、内臣百官随行,京营兵马扈从,人马杂沓,拖泥带水,全无秩序,路上接济困难,李自成定会以轻骑拦截,或重兵追赶。到那时迎战则不能,欲退则来不及。群臣从骑,必然鸟惊兽骇,各自逃命,皇上与六宫岂不落入“流贼”之手?何况李明睿的建议是请主上出狩,太子居守。也就是长君共主,轻车潜遁,而以抚军监国之虚名委东宫于虎口,虽至愚者不为,皇上岂可采此下策?片刻间这些想法又在李邦华脑海里重复一遍,决定仍以不说出来为宜,于是跪下去叩了一个头,哽咽说道:

“事急矣!请皇上决计死守,死守以系京师人心。赶快调吴三桂关宁之兵回救京师,迎击贼锋。命李国桢简选京营精锐,出城驻守要地,以为犄角。守城之事,臣等任之。望皇上下诏罪己,悉发内库积蓄,供给将士,不要锁起来留给贼人。倘能如此,何怕不能够将李自成捕获,斩首西市?”

崇祯不愿听从要他死守北京的建议。自从他登极以来,至今十七年了,外有满洲,内有“流贼”,使他两面作战,陷于今日这种将要亡国的地步。他如今巴不得立即奔往南京,永远摆脱这种困境。但是李邦华提到赶快调吴三桂的关宁兵马回救北京,却使他的心中猛然一动。不过他没有谈调吴三桂的事,命李邦华站起来,转向李明睿问道:

“卿主张朕速去南京,疏中言之甚详,是否另外还有话面奏?”

李明睿赶紧由班中走出,跪下说道:“臣以为最急者莫如皇上亲征。京营现有甲兵不下十万,近畿招募可得十万。圣驾一出,四方忠义之师必有闻风响应者,所以不患无兵无人。”

崇祯瞟了李邦华一眼,看见李邦华的神色沉重,显然是不同意李明睿的话。他自己也不同意,心中想道:“什么招募十万,饷从何来?”但是因为他很想离开北京,所以并不指出李明睿的不顾实际,只是轻声说道:

“说下去,说下去。”

李明睿接着说道:“昔日太祖高皇帝不是曾经大战于鄱阳湖么?成祖文皇帝不是曾与蒙古人战于漠北么?祖宗创业艰难,常需要栉风沐雨。皇上欲安坐而享有天下,如何能行?今日时势紧迫,欲皇上端坐而治理天下,岂非迂阔而不切实际之论?”

“说下去,说下去。”

“难得而易失者,时也。今日之事刻不容缓,失去时机,后悔无及。”李明睿害怕有人反对皇上逃往南京,于是改变了口气说:“山东诸王府,皆有宫殿,不妨暂时驻跸,等待勤王之师齐集之后,徐议西征。贼人素闻天子神武,先声夺人,挫其狡谋,到那时贼中必有人倒戈相向。凤阳祖陵,号称中都,也可以驻跸。山东、河南向西并进,而江淮之间又无后顾之忧。陛下亲征之举,用意在号召忠义,不必皇上亲冒矢石。况且南京有史可法、刘孔昭辈,都是忠良之臣,晓畅军务,可以寄托大事。召他们到皇上左右,一同谋划,必能摧折敌焰,廓清疆域,建立中兴大业。时不可失。请皇上决意亲征!”

崇祯听了李明睿的这些陈奏,虽然知道其中有一半虚浮之辞,但一则这些话为他指出了一条活路,二则李明睿的神情和声音完全出自忠诚,所以他深为动心,频频点头,随即问道:

“朕亲征之后,京师如何坚守?”

李明睿说道:“听说昌平与居庸关等用兵重地,无兵控制防守,容易被贼人窥伺。依恃中官在两处绸缪军事,实非完善之策。伏乞陛下调度诸将,从皇陵山外自西向东,围绕巩华城,俱戍重兵。命东宫居守,入则监国,出则抚军,此实皇太子之责。皇上启行之后,留下魏藻德、方岳贡辅导东宫,料理兵事。畿辅重地,只要皇上亲征,必然百姓雷动,士气鼓舞。倘如此,则真定以东,顺天以西,可以不再担忧贼氛充斥。目前贼已渡河东来,其势甚锐,全晋空虚,料难固守。若朝廷优柔不断,日复一日,天下大事尚可为乎?一旦贼至国门,君臣束手,噬脐何及!”

崇祯比许多朝臣更感到情况危急,亡国之祸已迫在眼前,深恨多数大臣仍然糊糊涂涂,各讲门户,营私牟利,对国家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心中感到恼恨。他忽然向群臣扫了一眼,含着怒意说:

“退朝!今日六部九卿下去速议,明日决定!”

崇祯回到乾清宫以后,思想十分纷乱。一方面他确实明白,如今只有往江南去才是上策,倘若这一步棋能够走活,全盘棋都会活了。可是李邦华不同意他离开北京,只同意将太子送往南京,将永王和定王也送往江南。李邦华是一位德高望重为朝野所钦敬的老臣,他的意见应当重视。还有辅臣们和六部九卿等满朝文武大臣都没有说出来明白主张,使他的思想中增加了忧虑。可是他没有在乾清宫坐等六部九卿会议结果,而是急不可待地命一太监将《皇明舆图》找来,放在御案上,细看从山东到南京的山川形势、重要城镇位置,斟酌南逃路线。

在他治理天下的十七年间,这一巨册用黄绫做封面的地图他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有时为着平定冀南、山东、江北和各地“土寇”、“流贼”的猖獗活动,他怀着万分焦急和忧虑的心情看过多次。有时为某处十万火急的军情塘报,查阅地图。有两次清兵入犯,深入畿辅、冀南和山东境内,他在那些日子里也是经常查阅地图。所以有许多府、州、县的方位和道路远近,他大体上心中清楚。可是今天他的注意点与往日不同。今天像德州、济南、临清这些重要地方,沿运河南去的路线、要经过的城镇,他虽然详细看了,但是他最注意的是山东东部,希望从德州转路,绕过济南以东,然后从什么地方向南,奔往淮阴,再去扬州。他担心走临清南下的这条路可能会被李自成的骑兵抢先截断,所以要事先考虑好,走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南下。对着地图研究了很久,他又怕倘若“贼兵”得到消息,大军进入山东,一部分轻骑截断胶东的道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由天津登船,从塘沽入海,到海州登岸。想着海上风涛之险,又想着自己敬天法祖,经营天下十七年并无失德,竟落到这步田地,不觉流出热泪。于是他推开地图,长叹一声,愤愤地哽咽说道:

“诸臣误朕误国,致有今日!”

对于皇上要不要速往南京,或送太子去江南这两个方案,因为崇祯亲自吩咐六部九卿大臣们商议,当天就有不同意见的密疏送进乾清宫来。其中有兵科给事中光时亨的一封奏本,反对皇帝南迁之议,也反对将太子送往南京,措辞最为激烈。认为李明睿妄言南迁,扰乱人心,应该立即问斩。他提到皇上只应该固守京师,以待天下勤王之师。十二陵寝、九庙神主、祖宗经营二百数十年的神京万不可弃。他在奏疏中引用了“春秋大义”,使崇祯在心中感到惭愧。他又看一看赞成他往南京去的奏疏,却没有一封是辅臣或六部堂上官的。其他朝臣虽也有奏本,多是口气游移,反不如光时亨的振振有辞,理直气壮。他又看看李明睿今日新上的奏本,虽然字字句句都可以看出来是一片忠心,万分焦急,却也作一些托辞,不敢直接说迁往南京,只说“皇上可以驻跸临清”,又说“可以驻跸凤阳,便于亲自主持剿贼”。而且李明睿引证的故实也有不伦不类的,如说世宗嘉靖皇帝也曾经驾幸奉天,更为可笑。倘若在平时,他会为这件引用故实不当,大为恼火,对李明睿降旨切责,甚至治罪。然而今日他变得非常通情达理,完全明白李明睿的苦心。想着朝廷上人各一心,像李明睿这样能为他尽忠谋划大事的并无几人,不由地长叹一声。

崇祯在众多皇亲中最看重和最亲密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新乐侯刘文炳,是他的舅家表哥;一个是驸马都尉巩永固,是他的同父异母妹妹的丈夫。巩永固年轻有为,只因为他是皇亲,限于朝廷制度,只能够白吃俸禄,接受赏赐,不能做实际掌权的官吏。今天遇到这样重大的疑难问题,崇祯密召巩永固进宫,询问他对于南迁的意见。巩永固劝崇祯赶快往南京去,千万不可误了时机。崇祯皱着眉头说:

“朕也认为如今空言无益,只有南迁一策,方能拯救社稷之危,再图中兴。可是离开北京,必须兵马扈从。京营兵很不可恃,如何是好?”

巩永固说:“祖宗三百年江山,民间不乏忠义之士,一见皇上决意南迁,号召畿辅豪杰,起兵护驾,立可得义兵数万,稍加编制,分别部伍,明定奖罚,就可以成一支可用的人马。至于京营兵,挑选精锐,随皇上南迁,其余留守北京。”

“义兵……召集起来谈何容易?”

“是的,皇上,召集义兵甚易。如果用臣之策,皇上决计南下,莫说数万义兵,数十万也可召集。望皇上速决!”

崇祯想到军饷无法措办,低头不语。

巩永固又说:“若是只想死守,而京师人心疲沓,积弊难回,各地勤王之师又不能指望,只能坐困,对大局毫无裨益。请皇上速速决断,万勿迟误!”

崇祯站起来,心中很乱,在屋中不停走动。巩永固见皇上离开御座,自己也只好站起来,一边等候皇上决断,一边在心中说:

“千万不要因循误国!”

过了一阵,他正要催促皇上当机立断,忽然看见崇祯在他面前停住脚步,望着他叹口气说:

“朝中无一个有用的大臣,诸事难办!你回去吧,等以后紧急的时候我再召你进宫。唉,我此刻心乱如麻!”

巩永固不敢再说话,只好叩头辞出。当他走出乾清宫的东暖阁时不觉心中一酸,赶快用袍袖揩去了眼泪。

巩永固刚走出去,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和秉笔太监王承恩一同进来,送来了由内阁辅臣们代拟的《罪己诏》稿子。这是几天前崇祯命内阁代拟的重要文件,已反复审阅退回修改多次,都不能使崇祯满意。最后崇祯自己修改了许多地方,命司礼监重新誊抄一遍。如今王承恩虽然仍任秉笔太监,但由于办事勤谨,深得皇帝赏识,地位提升在众秉笔太监之上,名次只在掌印太监之下。他们向皇上叩头之后,先由王德化将皇上拟派往大同、宣府、居庸关等军事重镇和畿辅等地担任监军的十名太监名单呈上,而最重要的是派往前边三个地方的监军太监。崇祯有着两手打算。一手是南逃;一手是在以上地方加强防守,阻止李自成的大军前进。他将名单看了一眼,说道:

“文臣们没用,武将们不可靠,但愿差往大同、宣府和居庸关的这三个内臣们能够在缓急时为朕出力。”

王德化说道:“内臣是皇上的家奴,自然生死都是皇上的人。”

崇祯说:“王德化啊,这个杜勋出自你的门下,平时办事还有忠心,曾蒙朕另眼看待。前两年举办内操,朕也是靠他办事。这次你推荐他赴大同监军,朕想他是能够胜任的。大同是过太原往北京来的第一道门户,你得嘱咐他不要辜负朕的厚恩。”

王德化说:“奴婢已经郑重嘱咐过了。”

崇祯提起朱笔在名单后边批道:“诸内臣务须星夜驰赴本镇,监军剿贼,为国建功,钦此!”

然后他从王承恩手中接过《罪己诏》稿子,心中酸痛,略加浏览,不忍细读。这《罪己诏》,他无意马上发出,向御案上一扔,随即问道:

“近几日朝臣中议论南迁的事,你们在司礼监中应该清楚。为何大臣们多是模棱两可,言官小臣如光时亨辈竭力反对?”

王德化说道:“大臣们一则怕担责任,二则年纪较大,不肯奔波风尘,三则多是在北京家口众多,财产也多,不愿离开,所以持观望态度,不肯有什么主张。”

崇祯愤怒地说:“这岂不是坐等亡国么?”

王德化不敢回答。崇祯又问:

“言官们为何反对?”

王承恩回答说:“启奏皇爷:他们反对,何尝不是一个‘私’字!”

“嗯?”

“他们一做言官,都想博取一个‘敢言’的美名;至于国家根本大计,未必放在心上。从前反对杨嗣昌,反对陈新甲,何尝将国家大计放在心上?今日言官们害怕皇上一离北京,他们不能跟随南去,只能留在北京城内。他们认为,只要皇上固守京师,必会有勤王之师来为北京解围。只要北京解围,他们照样吃朝廷俸禄,也不会抛离妻子,扈驾南行,吉凶难料。所以他们找各种理由,死死地阻止皇上不要南下。”

崇祯用鼻孔“哼”了一声,说道:“想得挺美,全不想勤王之师不能指望!要是京城不能固守呢?他们到那时难道都要投降贼人,甘心在新朝做官么!”

王德化和王承恩都不敢回答,低下头去。崇祯愤怒地一挥袍袖,使王德化和王承恩退了出去。有一句话在他的心中闷了一个多月,如今不觉小声地喃喃说出:

“君非亡国之君,臣尽亡国之臣!”

随即望着御案上的《罪己诏》悄悄流泪。

知道镇守大同的总兵朱三乐手中兵少,恐怕指望不住,崇祯希望官军能死守宣府一些日子,使他有调集勤王兵马的喘息时间。镇守宣府的总兵是姜瓖,久历戎事,不是泛泛之辈。他决定派亲信太监杜勋星夜奔赴宣府,监视姜瓖一军,免有意外变故。当天下午,他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杜勋,一则要亲自当面嘱咐,二则表示他的特殊恩宠。当杜勋跪在他的面前叩头以后,他带着忧郁神色,用亲切的口气说道:

“杜勋啊,目前国家有难,朕知道你一向很有忠心,也懂得军旅之事,所以派你去宣府监军。宣府十分重要,能保住宣府才能保住居庸关。你可得为朕尽力守住宣府,使‘流贼’不能东进啊!”

杜勋伏在地上说:“杜勋是皇上家奴,生死都是皇上的人。只要有杜勋在,宣府必不能失,‘流贼’必不能东进一步!”

“宣府不会失陷?”

“宣府若失,必是奴婢为皇爷战死沙场之日。”

崇祯很感动,点头说:“好,好。听汝如此说,朕对宣府的事就放下心了。”

“奴婢多年受陛下豢养之恩,宁愿战死沙场,为皇爷分忧,决不辜负皇爷付托!”

“好,好。如今正需要像你这样的忠臣!”

崇祯对杜勋又是嘱咐,又是慰勉,又赏赐了许多东西,特别破例示恩,命杜勋向御马监挑选二十匹骏马,以壮行色。作为一位皇帝,对待一个家奴太监,为着指望这个家奴能够替他出死力挡住敌人,他能够说的话全说了。杜勋对皇上的倚重十分感激,一再流着眼泪表示他自己感激皇恩,誓死守住宣府,那神情,那声音,表现得忠勇感人。召见之后,崇祯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默默地想道:

“还是自己的家奴可靠!倘若武臣们有一半能够像杜勋一样,‘流贼’何能猖獗至此!”

第二天崇祯在平台召见内阁辅臣、六部九卿大臣、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询问关于南迁的事的会议结果。大臣们仍无主张。李邦华仍然坚持说,应速送太子和二王前往江南。李明睿仍主张皇上亲往南京,留下太子在北京。少詹事项煜支持李明睿。崇祯向言官们严厉地扫了一眼,问道:

“尔等言官们有何主张?”

光时亨看见皇帝的眼神有点害怕。但同时有几个同僚向他使眼色,怂恿他出来说话。身旁有人用肘弯轻轻地碰他一下。他忽然鼓起勇气,但还是禁不住脸色苍白,两腿打颤,从班中走出,在御案前六尺远的地方跪下,说道:

“陛下,值此国家万分危急之时,大小臣工都应该竭智尽虑,矢忠矢勇,保大明江山不坠。凡劝陛下往南京去的都是妖言惑众,将神京拱手资敌,弃祖宗神主与十二陵寝于不顾。明为南迁,实为南逃。陛下十七年敬天法祖,惨淡经营,所为何事?岂可做仓皇出逃的皇帝么?将何以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将何以对天下万民?将何以对京师百万臣民?请陛下速斩李明睿之头,悬之国门,以为倡言南逃者戒!”

李明睿赶快从班中走出,跪下说道:“臣建议皇上暂时南去,驻跸陪都,以便重整军旅,恢复中原,廓清北方,建立中兴大业。皇上只要到了南京,便可龙腾虎跃,运天下于股掌之上。坐困北京,有何益乎?况且像这样不得已采取权变之计,往代不乏先例可鉴:唐代再迁而再复,宋代一迁而国脉延续一百五十年之久……”

崇祯做个手势,命李明睿停止说话,随即将御案一拍,对光时亨厉声说道:

“朕只是思虑是否应该御驾亲征,扫荡流贼,并非逃走,亦非南迁。朕岂能弃九庙神主与十二陵寝于贼手,委京师百万臣民与宗室生死而不顾?建议朕南下亲征的并非李明睿一人,汝何以单独攻讦明睿?显系朋党,本应处斩,姑饶这遭……下去!”

诸臣见皇帝震怒,个个面无人色,有的禁不住浑身颤栗。甚至像李邦华这位四朝老臣,素负骨鲠之名,也不敢再提送太子往南京去的话。

崇祯立即乘辇回乾清宫中,坐在堆放着许多军情文书的御案前,闷闷地想了一阵,突然忍不住痛哭起来。

这时王承恩正从司礼监衙门同王德化谈过话,前往值房,带着两名长随,走在乾清宫附近东一长街[6]上。在他前边不远处走着一个身材不高的宫女。他心中有事,走得较快,很快就追上了这个宫女。宫女听见脚步声,向后望一眼,赶快躲在路边,躬身行礼。王承恩向她打量一眼,认出来这是寿宁宫中的宫女费珍娥,陪伴长平公主读书。她原在乾清宫中服侍皇帝,为人十分聪明,粗通文墨,深得皇上和皇后的喜欢。他看见费珍娥捧着一个锦缎方盒,便向她问道:

“珍娥,你捧的是什么东西?”

“回公公,皇后娘娘命我将公主这十天来写的仿书捧到乾清宫敬呈皇爷御览。”

王承恩“哦”了一声,说道:“听说公主临的是赵孟頫,长进很快。你捧去吧,今日皇爷的心情不佳,看了公主的仿书说不定能替他解解愁闷。”

费珍娥见王承恩抬脚要走,忍耐不住大胆地抬起头来,福了福[7],跟着问道:“王公公,我有一句藏在心中的体己话,不知该问不该。”

王承恩感到奇怪,打量这位宫女的神情,见她十分惶恐,呼吸紧张,含着眼泪,马上猜想到她同千万个宫女一样,思念父母,无人可问,只是知道他的脾气比较好,才向他打听。他含笑问道:

“你要问什么话,嗯?”

“请问公公,如今‘流贼’李自成到了何处?他是否要来北京?”

费珍娥问这句话时声音打颤,低得仅仅能够使对方听见。她不敢看王承恩,低着头准备受严厉责备。

王承恩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用温和的责备的口吻说:“你住在深宫之中,这样事何必打听?”

“不,公公,正因为住在深宫中,这样事更不能不挂在心上。”

“你是一个都人,纵然你知道了,有何用处,岂不是操的闲心?”

“正因为我是都人,又受皇上和皇后深恩,才不能不打听。知道以后,我好在心中有个准备。”

王承恩又向费珍娥打量一眼,心中称赞这小宫女很不寻常,倒是个有心的人。但是他的脸色更加严厉,说道:

“我朝家法,后宫任何人不准随便谈论国事,也不准打听。不要说做都人的不许打听,连皇后和贵妃也不许多问一句。你幸而问到我,倘若问到别人,不是要立刻获罪么?在宫中要事事小心谨慎,不可打听宫外之事,不可妄语,切切记住!”

王承恩说完便匆匆带着长随们走了。

尽管费珍娥受了责备,她所关心的问题也没有从王承恩口中得到回答,但是她已经心中明白:局势十分严重,李自成正在率大军前来北京。她怀着特别沉重的心情,从后门走进了乾清宫的院子。

听说管家婆魏清慧正在乾清宫东暖阁侍候皇上,她便从正殿西边绕过去,到了正殿前边。她突然吓了一跳:从东暖阁传出来皇上的痛哭声。一些太监和宫女站在乾清宫的廊檐下,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人敢进去劝解皇上。她踮着脚尖走进正殿,向右一转,去找魏清慧。她轻轻掀开东暖阁的绵帘一角,魏清慧就望见她了,使眼色叫她止步。正在这时,她听见皇上在东暖阁的内间里极其伤心和绝望地问道:

“天呀,下一步怎么好呢?下一步怎么好呢?”说毕继续痛哭。

魏清慧噙着热泪走出来,拉着她走出乾清宫正殿,转过西山墙,见左右无人,才站住问道:

“是公主写的仿书么?”

费珍娥轻轻点一下头,悄声问道:“皇爷为了何事?”

魏清慧使个眼色,小声说:“不许问。公主的仿书留下来吧,我替你呈给皇爷。你回去以后千万不要将皇爷痛哭的事启禀皇后,也不许对公主说一个字,只当你什么也不知道。记住,这是宫中的规矩。”

费珍娥见魏清慧的脸色很沉重,不住流泪,她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她将盛公主仿书的锦缎盒子交给魏清慧之后,便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和悲凉,赶快从后门走了。

正月中旬快过完了。近些天来,每天都有很坏的消息来到北京。崇祯已经将《罪己诏》颁发全国。他认为他那样责备自己,把国家弄到这个地步的责任都归到自己身上,按道理一定可以感动天下臣民。然而这次《罪己诏》发出以后他就明白,事到如今,什么办法都晚了,天下百姓不再听这些话了。

崇祯知道李自成和刘宗敏确实已经从韩城附近渡过黄河,率领大军号称五十万,直趋太原,声言要来北京。另外还有后续部队,可能会有百万之众。他还知道山西省的各府州县不是望风迎降,便是官绅弃城逃走,不战瓦解。又哄传李自成已经破了平阳,而实际当时李自成人马还没到平阳,平阳是正月二十三日破的,报到京城已经二月初了。在那样的日子里,谣言和真实消息混在一起,纷至沓来,传入北京,耸人听闻。崇祯在乾清宫中默默流泪和失声痛哭的时候更多了。他仍然梦想着往南京去,但经过以光时亨为首的言官们反对,他不再明白提出,害怕最后落下个逃跑的名声,在青史上很不光彩。一日上朝时候,他用绝望的眼神环顾群臣,哽咽地说:

“唉,朕非亡国之君,事皆亡国之象。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将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朕愿亲自督师,与贼决一死战,即令身死沙场,亦所不顾。只是国家三百年养士,居然满朝泄泄沓沓,竟无一个得力的人,使朕孤掌难鸣,死不瞑目!”说罢痛哭起来。

辅臣们都赶快跪下,劝皇上不要伤心并且说目前“贼势”方张,军民离心,皇上亲征,实非上策,不如固守待援,较为安全。

崇祯非常讨厌这些空洞敷衍的话,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只是向李邦华和李明睿瞟了一眼,尽管因为哭泣,视力模糊,却仍看出他们的神情不同一般。李邦华傲然挺立,神态庄严,眼中含泪,深锁白眉,紧闭嘴唇。崇祯忽然想道:倘若国亡,他会尽节的!李明睿也是眼中含泪,神情中还带有不平之气。崇祯又在心中说:“朝中多有几个这样的人就好了。”他忽然想起来杨嗣昌,哭得更痛。大小近臣可以听得出来在皇上的哭声中既有悲痛,也有怨恨,所以人人都怀有恐怖之感。

陈演明白自己身为首辅,责无旁贷,又看见内阁同僚们都向他使眼色,不得已从班中走出,脸色苍白,在御案前跪下,颤声说道:

“臣虽驽钝,情愿代皇上督师剿贼。”

崇祯摇摇头,说道:“卿是南方人,不行。”

陈演不再请求,叩头退回班中。接着魏藻德、蒋德璟、丘瑜、范景文、方岳贡五位辅臣,按照名次前后,一个个跪下去请求代皇上督师。崇祯都不同意。再下去轮到了李建泰,也照例跪下叩头,请求代皇上督师。崇祯知道他平时很负重名,秉性慷慨,而且是山西人,不像南方文臣体质柔弱,想着此人不妨一试,所以没有马上摇头,用袍袖揩揩眼泪,望着他说:

“卿愿意前去?”

李建泰希望皇上照例会不同意,不料崇祯如此问话,只好横下一条心,慷慨回答说:

“臣是曲沃人。值此寇氛猖獗,自度在中央无以为主上分忧,不如驰往太原,出家财招募兵马,倡率乡里杀贼。不用国家钱财,十万之众可以召集。”

崇祯正苦干国库空虚,军饷无法筹措,听到李建泰的话,大为高兴。当时山西人以善于经商出名,崇祯也风闻李建泰家中开设商号当铺,遍于各地,所以对李建泰用私财募兵十万的话十分相信。他的脸上刚才还堆满绝望和愤懑,现在开始流露出一丝激动与欣慰的微笑,好像阴沉欲雨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丝亮色。他望着李建泰说:

“好,好啊,卿是山西人,代朕驰赴山西平贼,正合朕心。目前贼行甚急,如火燎原,稍迟扑灭,恐怕就来不及了。卿何时可以成行?”

李建泰回答说:“从今日起就赶快准备,数日后便可成行。”

“卿若速行,朕所切望。候卿动身之日,朕将仿古人‘推毂’礼,以示宠荣,且为卿一壮行色。”

李建泰伏地叩头谢恩,热泪纵横,用哽咽声山呼万岁。崇祯在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也是热泪盈眶,小声称赞:

“忠臣!忠臣!”

第八节

下朝以后,关于大学士李建泰代皇上赴晋督师的一切准备工作,火速进行。这一重大新闻立刻传遍了京师,引起了轰动,也引起臣民们纷纷地私下议论。多数人不相信李建泰回山西能够有什么作为,认为皇上是病急乱投医。但也有人怀着一线希望,巴不得李建泰能够使李自成向北京的进兵受到拦阻,以便京城有时间等待救兵。

李建泰推荐了几位文武人才,随他前往山西。崇祯全都照准,予以任命。李建泰原是以户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衔为内阁辅臣,现在加上兵部尚书衔,赐尚方剑,听其便宜行事,并颁给他一颗督师辅臣银印和一道敕书。那敕书上写道:

朕仰承天命,继祖宏图,自戊辰至今甲申,十有七年矣。兵荒连岁,民罹干戈,流毒直省。今卿代朕亲征,鼓励忠勇,选拔雄杰;其骄怯逗玩之将,贪酷倡逃之吏,当以尚方剑从事。行间调遣赏罚,俱不中制。卿宜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真剿真抚,扫荡妖氛。旋旆奏凯,勒铭钟鼎。须将代朕之意,遍行示谕!

依照钦天监择定的吉日良辰和礼部衙门参照旧例拟定的仪注,正月二十六日一清早,已经七十多岁的、须发尽白的驸马都尉万炜代替崇祯皇帝前往太庙献上整只公牛,祭祀皇家列祖列宗的神主,将派遣李建泰代替皇帝去山西督师的大事禀告祖宗。这叫做告庙礼。

将近中午时候,从午门到正阳门前,旌旗数千,卫士如林,各种仪仗齐全。午门上三声炮响之后,崇祯乘三十六人抬的龙辇出了午门,卤簿前导,在鼓乐声中来到正阳门里边下辇,从一侧登上正阳门的城楼,在京的勋臣、内阁、五府、六部、都察院等中央衙门的全体掌印官以及科、道、詹、翰各官,都预先在城门上挑班侍立。鸿胪赞礼,御史纠仪。

李建泰几天来一则由于准备出京的事,二则对前途吉凶难料,睡眠很少,脸上失去了平时由于养尊处优而焕发的红润,白眼球网满了血丝,下眼皮虚肿下垂。他在音乐声中从文臣班中走出,依照鸿胪寺官员的高声鸣赞,向皇帝行了三跪九叩头礼,然后抬起头来,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面奏,说他蒙皇上厚恩,此去山西,一定矢忠杀贼,为皇上分忧。崇祯原来对李建泰并不抱很大期望,但在此极其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听了李建泰的慷慨陈词,不免心情激动,说了几句勉励和慰劳的话。李建泰本来就心情沉重,听了皇上几句慰勉的话,不禁哽咽流泪。

随即在正阳门城楼上赐宴。皇上的座位自然是居中向南。李建泰的一席坐南朝北,桌椅较矮,对着皇上,相距约在五尺以外。其他诸臣并不陪宴,分两行走下城楼,在城楼外肃立等候。在乐声中,内臣为李建泰斟过三杯酒。然后崇祯手执金杯,向李建泰亲自赐酒。都是由太监接住金杯,放入很精致的镂花银盘中,端到李建泰的面前。李建泰早已跪在地上,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然后双手捧起金杯,喝光了酒。这样重复了三次,都有鸿胪官站在一旁赞礼。乐声停止,撤去了简单的酒席。崇祯对继续跪在面前的李建泰说:

“国家有难,先生不辞辛苦,代朕亲征,但愿仰仗祖宗威灵,此行成功,奠安社稷,不负朕殷切之望!”

李建泰又说了几句情辞慷慨的话,表示他坚决效命沙场,不负皇恩,然后叩头起身。这时一个内臣捧出一个朱漆描金云龙盘,上边放着一个用黄缎包着的什么东西,到了李建泰面前。李建泰正在发愣,忽听另一个太监尖声叫道:

“李建泰跪下,捧接万岁爷钦赐手敕!”

乐声又响了,李建泰慌忙重新跪下,双手打颤,从朱漆描金云龙盘中,捧起来皇上手敕。一个内臣走来,替他打开了黄缎包裹,又打开裱好的手卷,上边写着四个大字:“代朕亲征”。前边一行小字:“赐辅臣李建泰”。后边一行小字:“崇祯十七年甲申正月吉日”。上边正中盖着一颗阳文朱印,四个篆字是“崇祯御笔”。李建泰双手捧着,看过以后赶快交给太监,伏地叩头谢恩,山呼万岁,眼泪纵横,泣不成声。

崇祯仿上古的“推毂”礼,为李建泰饯行的全部仪注快要完毕。最后,一部分大臣重新登上城楼,在皇帝面前分两行侍立。在鼓乐声中有一个太监为李建泰披红,另一个为他簪花,还有一个捧出尚方宝剑。李建泰跪下去叩头谢恩,山呼万岁,接了尚方宝剑。大臣们在乐声中陪他下了城楼,出了正阳门。等候在下边的文武百官,一齐向李建泰作揖送别,望着他坐进八抬大轿,在鼓乐声中起程。

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李建泰一行人马旗帜翻卷,队伍凌乱。李建泰在轿中听见什么地方“咔嚓”一声,他吓了一跳,以为轿杆折断,其实仅仅是一场虚惊,但也吓得他面无人色。

崇祯冒着风沙和寒冷,继续留在正阳门上,凭着女墙,望着李建泰在数百名文武官员和兵丁的护卫中向南走去。他目送了很久。就在这目送李建泰启程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四年以前,他也是在这同一个地方送杨嗣昌往襄阳去,又想着李建泰的本领和威望都远远比不上杨嗣昌,而今日形势也大大坏于当年。他对李建泰的处境不敢存什么希望,在心中说道:“唉,试一试吧!”直到李建泰一行人马向广宁门的方向转去,看不见了,他才怀着渺茫的希望走下城楼,返回宫中。文武群臣在崇祯走后,才敢散去。

李建泰出京以后,同杨嗣昌当年的情况完全不同。杨嗣昌出京后星夜赶路,巴不得一步就能到达襄阳。李建泰出京后,行路迟迟,不久就听到山西消息,知道平阳府于正月二十三日失陷,他的家乡曲沃也失陷了,他的家财被李自成全部抄没。这可怕的消息对他的打击非同小可,山西是不能去了,用私财养兵的梦想破灭了,他现在往哪儿去呢?如何向皇上交差呢?他自己明白,名义上他仍是督师大臣,实际上已成了丧家之犬!

受到这一惊吓,李建泰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随即病了。他一天只走三十里,尽量拖延时间。崇祯对李建泰的行路迟缓完全清楚,但是他一反常态,对于这样贻误戎机的事,既不下旨切责,催促火速前进,也不对朝臣提起此事。他本来就不指望李建泰对大局能有所作为,如今完全绝望了。

李建泰出京时只带了五百人马,由于不断地开小差,到定兴县城时只剩下三百多人了。定兴城中的官绅士民害怕受官兵苦害,坚闭城门,不让李建泰进城。李建泰急需到城中治病,补充给养。可是以他的督师辅臣之尊,加上尚方宝剑之威,竟然莫可奈何。李建泰因为没有给养,不能继续前进,在城外驻兵三日,声言要调兵攻城。后来讲好进城以后决不骚扰士民,守城百姓才将城门打开。

李建泰在城中停留两天,弄到一些给养,病情稍有好转,只因为王命在身,不得不继续上路。到了保定之后,听说刘芳亮的人马已经出了河南境,向保定前来,相距只有三百多里。还有一支人马,已经到了固关,听说也要从固关出来。李建泰不能再向前去,又不敢退回北京,只好停留在保定城内,坐等大顺军前来攻城。他知道保定必不能守,给皇帝呈了一封十万火急的密奏,劝皇帝速往南京,或送太子南行。这时已经是二月中旬了。

崇祯知道太原已经失守,保定也很危急,一方面考虑是否应该赶快逃往南京,一方面考虑调吴三桂率关宁人马回救北京。关于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原来在正月下旬,蓟辽总督王永吉已经秘密地向他建议,随后山永巡抚黎玉田也有同样建议,他一直将他们的密疏“留中”,不肯叫群臣知道。二月初二日,又收到王永吉的第二次十万火急密奏,重新提出这个建议。他拿着密疏思索很久,仍然将该疏“留中”。他明白,倘若吴三桂率关宁精兵来北京勤王,势必要放弃宁远等几座重要城镇和一大片土地,使满洲人直逼关门。不战而放弃土地人民,要成为祖宗的不肖子孙,要受举国上下的责备,成为千古罪人。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考虑调吴三桂率兵勤王。现在他还不能下决定放弃关外的土地人民。

他对逃往南京的事考虑的时候较多,可是他很明白,带着后妃宫眷们往南方逃走有很多困难。例如路途上会不会遇到李自成的人马拦截或追赶?对扈从的人马倘若缺少赏赐和给养,会不会鼓噪兵变?兵变会不会将他一家人杀害或献给李自成,使他和后妃们在“流贼”手中受辱而死?忽然他想到田妃在前年死了,不觉在心中感叹说:“唉,她死得好,死得好啊!”他接着又想,当然沿路也会有不少忠诚义士起兵勤王,护卫他奔往南京。而且江淮间的文武大臣们也会有人率兵北上迎接。在思想极其矛盾中他曾打算将一些大臣差往天津、德州、济南、临清等地,为他的南行作准备,但是他拖着没有办,只暗中密谕天津巡抚冯元飏,准备海船,而对准备海船的用意也没有明白指示。总之他心中已经失去章法了,不知道究竟如何才好。

在接到李建泰的密疏之后,崇祯召集部分文臣到平台“面对”。他先将李建泰的密疏交给辅臣们传阅,又感到传阅耽误了时间,就命身边侍立的一个秉笔太监慢慢地读给大家听,然后问诸臣有何意见。以李明睿和项煜为首的几位文臣主张崇祯应该立刻亲往南京。以李邦华为首的几位大臣主张皇帝应该固守北京,速送太子抚军南京,同时送永定二王到江南去,分封在太平和兴国两处,以为南京的羽翼。这还是前些日子的意见,只是重复提出而已。以光时亨为首的几位言官知道战事十分不利,皇上走不走决定于这一次的御前会议。皇上出走,他们这班官位不高、又无钱财的小官必被抛下,所以反对更为激烈。他们也反对将太子送走,认为太子若被送走,皇上很可能乘机出京。原来光时亨对四朝老臣、素负刚正之名的左都御史李邦华还存有相当的敬意,所以只攻讦李明睿。现在他态度一变,连李邦华也猛烈攻讦。他跪在崇祯面前,大声说道:

“大臣们不思如何调兵措饷,固守神京,而一味建议送太子往南京抚军,是何居心?难道要使唐肃宗灵武的故事再见于今日么?”

崇祯猛吃一惊,心中自语:“我竟没有想到!”

沉默片刻,他怒目扫了群臣一眼,说了声:“退朝!”恨恨地一顿足,起身回乾清宫了。

回宫以后,经过犹豫彷徨,反复斟酌,他的主意已经拿定。当天下午,他将辅臣们召到乾清宫的西暖阁,向他们说道:

“南迁的事,多次讨论,群臣各执一说,莫衷一是,殊失朕望。如今太原失守,保定吃紧,似此讨论下去,何以救国?我国家三百年养士,深恩厚泽,无负于臣工,而当今日国家危在旦夕之际,竟无一个可用之臣!当年朕用了一个杨嗣昌,娴于韬略,办事敏捷,立身清廉,仓促间战事失利,责任并不在他,可是他生前死后备受攻讦。今日大臣中像杨嗣昌这样的人才在哪里?倘朝中有半个杨嗣昌,何至今日!朝廷上为南迁事发言盈庭,争吵不休,有何用处,全是亡国之象!”

辅臣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等候受皇帝的严厉责备。崇祯继续说:

“国家危亡时候,迁都是为了重建中兴大业。殷之盘庚,因迁都而中兴。唐代也曾两次迁都。可是我们今日一谈南迁,竟如此之难,竟看不见大小臣工风雨同舟,和衷共济!”

蒋德璟抬起头来说:“诸臣所言皆出自忠君爱国之心,并无他意,请陛下息怒!”

崇祯又说:“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何等猖狂,连陷东西二都,可是唐朝还有郭子仪、李光弼这样人物为朝廷统兵打仗。今日郭子仪、李光弼在哪里?当时文臣中也有坚不投降的,颜杲卿死守常山,张巡死守睢阳。两年来‘流贼’占了湖广、河南、陕西,如今又入了晋省。只听说地方官有的投贼,有的倡逃,却不闻有半个颜呆卿,半个张巡!当年唐明皇往成都去,尚有陈玄礼率御林军护驾,如今可有半个陈玄礼一样人么?……”

崇祯越说越悲愤,声音打颤,泪随声下,随即放声痛哭。

众辅臣将身子俯得更低,不敢仰视,也不敢说出一句空话劝慰。崇祯哭了一阵,用袍袖揩去眼泪,恨恨地说:

“朕意已决。古人云:‘国君死社稷。’又《春秋》之义:‘国灭君死之,正也。’倘若天意亡我,朕不惜以一死殉国,但恨身死国灭,无面目见列祖列宗于地下耳!”

众辅臣稍稍抬起头来,说些劝慰的话,认为“流贼”虽然入了晋境,但距京师尚远,应赶快征调勤王之师,北京可以为无忧。倘若援师云集,在北京城外一举而重创“流贼”,未尝不能。

崇祯心中一动,想到了调吴三桂勤王的事。但是他没有做声,在心中说:“王永吉的建议是可行的。如今看来,只能指望吴三桂了。”

辅臣中有人希望,借护送太子和永定二王的机会逃往江南,用委婉的口气说道:“护送太子往南京也是救国一策,请皇上不妨再为斟酌。”

崇祯望了他们一眼,暂时沉默不语。他已经将这事考虑了多遍。他的多疑的本性对送太子逃往南京也忽然很不放心。他认为如果有少数精锐人马赶来勤王,纵然不能在北京城外将“流贼”打败,北京也将会坚守下去,以待四方勤王之师。倘若北京被围困很久,或者他从北京突围,转战南下期间,有人在南京拥立太子建国,继而拥戴太子继位,真的国中出现了灵武故事,他纵然能到南方,但木已成舟,他就变成一位无权的太上皇,听人摆布。这样的命运同唐玄宗晚年一样,他死也不能甘心。于是他含着怒意,望着辅臣们说道:

“朕宵衣旰食,经营天下十七年,尚不能振刷朝纲,消灭叛乱,致有今日。太子是个孩儿家,他懂得什么?他纵然侥幸能到南京,只不过玩弄于权臣之手,恐怕连唐肃宗也不会做。”

辅臣们知道皇上有疑心,不敢再说话了,等候皇上吩咐。崇祯心中激动,手指打颤,从御案上捡起来蓟辽总督王永吉和山永巡抚黎玉田的两封奏疏,交给首辅陈演,说道:

“这两封密疏,阁臣们先看一看,然后与六部九卿科道官一起讨论,不可延误,我明天叫你们进宫回话。”

辅臣们回到内阁,共同阅读王永吉和黎玉田的密疏,尤其重要的是蓟辽总督王永吉的疏。王永吉在疏中说,原来关外有八城,都依靠宁远支撑,所以宁远十分重要。如今关外只剩下四座城,而宁远孤悬在离山海关二百里外,已经失去了重要地位。数万精兵留在宁远,无补于辽东局势,反而要耗费国家粮饷,迟早还要被敌人围攻,不如撤回关门,随时可以驰援京师。

首辅陈演和次辅魏藻德读罢密疏,都不同意。别的辅臣如范景文和丘瑜,只是沉吟,不置可否。从大局着想,只有调吴三桂星夜勤王,才能够保住北京,救国家不亡。可是阁臣们没有一个敢说出赞成的话。他们深知道崇祯的秉性脾气。事后一旦北京无恙,有人追究抛弃土地人民的责任,崇祯决不会自己承担,一定会杀一两个大臣以谢国人。前年屈杀陈新甲的事情,至今大家还记得很清,谈起来仍觉十分可怕。陈演私下问魏藻德应如何回答皇上,魏藻德悄悄地说道:

“上有急,故行王永吉、黎玉田二人之计。倘若事定之后,上以欺帝之名杀我辈,且奈何?”

陈演点点头,认为魏藻德的顾虑十分有道理,就对众辅臣同僚说:“以国家一寸土地一寸金,全都是从祖宗朝浴血苦战得来,何故一旦弃地?弃地又弃百姓,书文史册,作何名目?岂非辅臣之罪?”

虽然有人心中考虑:处此千钧一发之际,救国要紧,不必顾虑自身后患。可是谁也不敢争执,都同意了首辅和次辅二位辅臣的意见,对这件事不作任何决定,恭请皇上召集文武百官会议,或者断自“宸衷”。

当天夜间,崇祯见到了首辅陈演所上的秘密揭帖,看透了这班辅臣的心思,恨恨地骂了一句:“无用的东西!”决定明天召集百官之后,再作决定。

也就是当天夜间,崇祯在养德斋中被魏清慧叫醒,呈给他一封十万火急的军情塘报。崇祯一看是禀报宁武关和大同失守,李自成大军正向东来。他一阵心头狂跳,面色如土,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从被窝中猛地坐起,不觉叫道:

“天哪!……”

魏清慧赶快将一件银狐袍子披到他的身上。崇祯重新将塘报看了一遍,想到亡国灭族的惨祸不可避免,他竟会成一个亡国之君,忍不住放声痛哭。他的哭声将另外一个值夜的宫女惊醒,惊慌地掀帘进来,看见魏清慧使的眼色,赶快悄悄地退了出去。魏清慧虽然从来不敢看呈给皇上的各种文书,对国家事不敢打听半句,但是刚才司礼监的值夜太监匆匆来到乾清宫后边养德斋门外,嘱咐她叫醒圣驾,将这封火急文书立即呈给皇上,她猜到必是禀报了十分可怕的坏消息。崇祯坐在床上痛哭,魏清慧也禁不住落泪。为着不使皇上看见她落泪,她背过脸去,俯下身子,将铜火盆中的木炭重新架好,使炭火燃得更旺,驱赶深夜的寒气。

第二天上午,崇祯在平台召集百官会议,连平日不多过问朝政的勋臣们也都来了。关于弃关外土地人民,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虽然也有人表示反对,有人不敢表态,但多数人因为情况紧急,都表示赞成。勋臣中较有地位的成国公朱纯臣也主张调吴三桂勤王。言官中没有反对。都给事中孙承泽主张调吴三桂,而另一个都给事中吴麟征更为坚决,慷慨力争。

会议之后,虽然没有取得一致意见,而且重要辅臣们仍持观望态度,但是崇祯已经下定决心,准备下密诏弃地撤兵。回到宫中以后,他忽然想到:吴三桂的父亲吴襄现在北京,何不召见他问一问宁远兵马的实际情况!

当天下午,崇祯在平台单独召见前宁远总兵、现中军都督府都督吴襄,向他问道:

“吴襄,群臣们连日讨论,建议朝廷弃宁远等关外四城,将宁远镇人马撤回来守山海关,随时回救北京。你看如何?”

吴襄只是挂一个中军都督府都督的虚衔,实际并不问事,与朝臣也少往来,所以这两天廷臣们所争论的事他不清楚。听了皇帝的问话,他吓了一跳,赶快回答说:

“陛下,臣只知道祖宗之地尺寸不可弃。”

崇祯的心中一凉,勉强笑着说:“此是朕为国家大局着想,不是责备卿父子弃关外土地。”

吴襄听清楚了,不再心跳,从喉咙里“哦”了一声。

崇祯接着问道:“眼下贼势甚为紧迫,卿料想卿子吴三桂的方略能够制服敌人么?”

吴襄说:“以臣揣度,贼据秦晋以后,未必会来北京。纵然会来,也必定派遣先驱少数人马前来试探,闯贼不会自己前来。倘若闯贼自来送死,臣子吴三桂必能将他生擒,献于陛下面前。”

“逆闯已有百万之众,卿如何说得这样容易?”

“贼声言有百万之众,实际上不过数万。中原乌合之众,没有同边兵打过交手战。往时诸将手下都是无节制、少训练的兵,遇见贼就要溃降。用五千人去,替贼增加五千;用一万人去,替贼增加一万。这样剿贼,只能使贼势一天比一天壮大,我兵一天比一天衰弱。逆贼因胜而骄,压根儿没有见过大敌。朱仙镇之战,左帅可以算是大敌,败在我们官兵有很多降了敌人。郏县之战,秦督孙传庭算得是闯贼的大敌。可惜秦督部下多是陕西人,所以也败了。若以臣子吴三桂剿贼,没说的,逆贼就会乖乖地被擒了。”

崇祯看出来吴襄是一个老于世故、有点狡猾的人,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听吴襄信口吹牛。内臣们看见他许多天来第一次面带笑容。他又问道:

“卿父子究竟有多少人马?”

吴襄看出来皇上在笑他将剿贼说得太容易,忽然对如何回答兵员人数有点害怕,不由地先伏身叩了一个头,然后回答说:

“臣罪万死!”

崇祯诧异:“卿有何罪?”

吴襄又一次叩头,接着说道:“臣父子的兵,按图册是八万人,实数只有三万人。非几个人的粮饷不足养一个兵,此系各镇通病,不是宁远镇一处如此。”

崇祯对宁远兵只有三万人感到意外,赶快问道:“这三万人皆骁勇敢战吗?”

吴襄说:“若三万人都是战士,成功何待今日?臣兵不过三千人可用耳!”

崇祯又吃一惊,问道:“三千人如何能当贼兵百万?”

吴襄说:“这三千人并不是兵,都是臣襄之子、臣子之兄弟。臣自受国恩以来,自己吃的是粗米粗面,这三千人吃的是美酒肥羊,臣穿的是粗衣粗布,这三千人穿的是绫罗绸缎,所以在缓急时臣能得其死力。”

崇祯问道:“需要多少饷银?”

吴襄说:“需要一百万两。”

崇祯大吃一惊,问:“即拿三万人说,何用这么多的饷银?”同时在心中骂道:“可恶!你看见国家有难,漫天要价!”

吴襄满不在乎地回答说:“陛下,百万两银子,还是臣少说了呢!这三千人在关外边,每人都有数百两银子的庄田,如今叫他们舍去庄田进关,给他们何处土地屯种?还有,已经欠了十四个月的额饷,作何法补清?关外尚有六百万生灵,不能抛给敌人。如今将他们迁入关内,如何安插?从这些方面看来,恐怕一百万还不够用,臣怎敢妄言!”

崇祯明白吴襄的话有一部分是胡说八道,趁机要钱,但是他没有生气,一则害怕吴襄会暗中阻止他的儿子星夜撤军关内,来京勤王,另外他也明白,吴襄的话中有一部分确是实情,欠饷的事确实很严重。至于他说有三千人吃得好,穿得好,像他的儿子一样,像吴三桂的兄弟一样受优待,这也不完全是假的。他常听说,有些能够打仗的大将,有一部分亲兵或家丁待遇非常优厚,所以在紧急的时候能够替他拼命。他是一位为治理国家用心读书的皇帝,曾读过《资治通鉴》,知道安禄山也有一部分亲兵,待遇非常优厚,打仗的时候能够替他出死力。这一部分亲兵称之为“曳落河”。吴襄所说的三千人,也正是“曳落河”一类的亲兵。他向吴襄点点头,说道:

“卿说的是。但目前内库中只有七万两银子。搜罗一切金银饰物,补凑一起,不过得二三十万两,够多了。可是不管如何困难,朕马上就要调吴三桂来京,卿下去休息吧。”

当天晚上,崇祯给兵部尚书写了一通手谕,写道:

谕兵部尚书张缙彦:飞檄宁远镇总兵吴三桂,全师撤回山海关,速率关宁精兵来京讨贼,不可迟误。宁远一带士民,均属朕之赤子,忠爱素著,不可轻弃,凡愿归关内者,该总兵妥为料理,携归关内,暂在临榆境内及附近地方安置。此谕!

给兵部下过密诏之后,崇祯担心吴三桂会拖延时日,贻误大事,随即又给蓟辽总督王永吉下了一道手谕,命他亲自驰赴宁远,督催吴三桂弃地入关,星夜来京勤王。

时间已经是深夜了。崇祯的心情略微轻松,认为保北京有了指望。但想到祖宗百战经营的关外土地竟然从他的手中全失了,不禁突然伏到御案上痛哭起来。

崇祯怀着凄伤的心情回到养德斋,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脱衣就寝。当他准备上床就寝时候,想着有吴三桂数万精兵,北京可以平安无事,李自成受挫后就会退走,至于以后怎么办,暂不必管,只好走一步说一步吧。他望着魏清慧有点憔悴的脸孔,关心地说:

“你今夜不必留在养德斋,叫别的都人值夜,你好生休息去吧!”

看见魏宫人无意离开他的身边,他想到她是遵从皇后的吩咐,便不再说了。他决定就寝,以便明日有精神处理军国大事,勉强闭上眼睛。但是忽然想到李自成的大军正从宣府杀来,如今商议调吴来京勤王怕来不及了,猛然出了一身热汗,睁开眼睛,在心中说:

“倘若在一个月前调吴三桂该有多好!”

他再也不能入睡,越想越觉得局势可怕,关于逃往南京的事情又一次浮上心头。如今李自成向大同东来,宣府甚危,他对于究竟应该留北京死守待援或是赶快奔往南京,不能决断。他明白吴三桂如果来迟一步,北京大概不能固守,并且又一次想到他要为社稷而死,不免有国亡族灭的下场,十分害怕,禁不住在枕上悲声叫道:

“北京,北京!……”

魏清慧突然惊醒,慌忙靸着绣靴,来到御榻前。他不等魏开口,赶快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着(笑得多么惨然!)说:

“没什么,朕是想着北京可以无忧了。”

崇祯最后下决心命吴三桂弃地撤军,是在二月二十日。倘若吴三桂不携带宁远一带士民进关,只带数万步骑兵星夜勤王,时间并不算晚,但是要将几十万士民也撤退到山海关内安插,无论如何比不上李自成向北京进军的速度。虽然崇祯在宫中对救兵望穿秋水,没料到急惊风遇着慢郎中,吴三桂的宁远兵竟迁延着不能进关!

从二月下旬到三月初,每日京城内谣言纷纷,都是不好的消息,局势一天比一天险恶。最可怕的千真万确的消息是有人从山西逃来,看见刘宗敏的一通檄文,声言大顺兵马数十万,将于三月十五日来到北京,特布檄文,明白与崇祯约战。崇祯若不能战,就赶快让位,将江山交给李王。还有一个可怕的消息说,山东境内的运河已经被李自成人马截断,北京粮食来源断了,粮价已经开始涨价。还有一件想象不到的消息:二月二十日,离京城只有三百里的真定府失守了。起初都不相信,所以没有人谈论。到二月尾忽然有了确凿消息,使崇祯大吃一惊。原来真定知府邱茂华听到有一支大顺军占领榆次、平定,快到了娘子关和固关,赶快将家属送出城去。巡抚徐标遵照圣旨将他逮捕下狱,不料徐标手下的中军官趁他登城部署如何守城的时候,将他绑了起来,拉出城外杀掉,投尸水中,随即砸开监狱,将邱茂华请出。邱茂华以现任知府身份,檄所属州县投降大顺。过了几天,才有很少数的大顺军出固关东来,进入真定府城,收了各衙门的印信、府库中的银钱,以及各种图册籍,不费一刀一矢将真定府和附近属县占领了。北京的南边发生这种意外变化,而北京的西北边是李自成和刘宗敏的主要进兵路线,除大同、阳和两军事重地已经向李自成投降之外,宣府的情况也不清楚,传说纷纷。

虽然崇祯皇帝严厉禁止官绅富户出城,但是由于局势一日比一日险恶,谁不怕死?那些有钱的达官巨绅都打算逃出北京,只是由于畿辅处处不平静,才使许多人想逃而无处可逃。

朝廷上又有人酝酿着劝崇祯逃往南京。崇祯将希望寄托在派兵据守居庸关,以待吴三桂的精锐边兵。他害怕朝廷上再一次讨论去南京的事,京师的人心会进一步瓦解,想守居庸关都不可能了。有一次上朝的时候,崇祯忍不住痛哭流涕,一再向群臣询问良策。可是没有人能说出来什么办法。有人又提南迁的事,请皇上再作斟酌。崇祯这时候很害怕在青史上留一个抛弃宗庙陵寝逃跑的丑名,也害怕会因为再论南迁的事会瓦解京师臣民固守待援的心,所以他怀着沉痛的心情,用十分坚决的口气说道:

“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将安往?若说护送太子二王往南方去,以备非常之变,哼,哥儿们孩子家,做得甚事!目前唯有上下一心,一守居庸关,二守京师,其他俱不须说。官绅富户不许擅离京城,有敢逃出京城的严惩不贷!”

前两三天他还在梦想南逃,曾经下手谕,对辅臣蒋德璟,加兵部尚书兼工部尚书衔,晋封文渊阁大学士,总督河道、屯田、练兵诸事,驻节天津。封另外一位辅臣方岳贡为户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总督漕运、屯兵诸事,驻节临清。后来有人密奏:不应使大臣离京,说他们一离京城就会潜遁,所以他今天当着群臣再一次面谕官绅富户不许离京的话,对蒋德璟和方岳贡的新任命只是“拟议”,并未颁发关防、敕书,自然不再提了。

第二天,三月初四日,钦天监奏帝星下移,给崇祯又一次很大的精神打击。他在心中悲呼:“难道我果真要失去江山么?”他为着禳除祸殃,完全吃素,禁止鼓乐,素衣临朝,也传谕后妃们和朝廷百官一体沐浴斋戒,虔诚修省。他除在乾清宫丹墀上虔诚跪拜,祷告苍天之外,又一次到奉先殿向祖宗的神主痛哭。

然而崇祯皇帝并没有等待亡国。在没有一个朝臣替他贡献救国良策,使他陷于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一个人苦心筹划,决定立刻晋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左良玉为宁南伯,唐通为定西伯,黄得功为靖南伯。晋封吴三桂和唐通为伯,是为着鼓舞他二人出死力保卫北京。晋封左良玉和黄得功为伯,是因为他在心里并没有完全放弃逃往南京的打算,只是他一字不肯吐露。他决定之后,立刻颁给敕、印,不许稍误。另外,他下诏征天下兵马勤王,除催促吴三桂火速率兵入关之外,尤其指望驻在密云的总兵唐通和驻临清的总兵刘泽清火速率兵来京。

初五日,崇祯命勋臣、世袭襄城伯李国桢督练京营,由襄城伯府移驻西直门,准备率三大营兵出城作战。又命太监王承恩总督守城诸事。王承恩接到上谕之后,赶快来乾清宫谢恩。崇祯向跪在面前的王承恩说道:

“朕深知你怀着一颗忠心,平日办事谨慎,所以命你总督守城大事。你可不要辜负朕辜负国家!”

王承恩哽咽说:“奴婢情愿以一死报答皇恩,可是目前无兵无饷……”

“你不用说了,守城的困难朕全明白。你先去尽力部署,缺饷事朕另有安排。下去吧!”

王承恩刚刚退出,司礼监值班太监送来一封六百里飞递的火急文书。这文书是从宁远来的,用火漆封牢。崇祯天天盼望着宁远消息,但拿着这封军情文书不知吉凶,两手轻轻打颤。拆封之前,他在心中说道:

“天呀,又出了什么变故?莫非是东虏又进犯了,使吴三桂必须应付,没法儿离开宁远?”

等他拆封一看,放下心来,猛然一喜。原来这是王永吉和吴三桂联名的火急奏报,内言五十万士民需要携入关内,其中老弱妇女很多,还有很多什物,很多粮食、牲口和家畜,运输十分困难。加上百姓安土重迁,使撤兵事遇到了很多阻碍,所以耽搁了一些日子。现在一切准备就绪,让妇女老弱先行,军粮和其他笨重军资已经上船,将由海上运到榆关海滨。为防备满虏轻骑袭击,掳掠人口,王永吉与吴三桂亲率精兵断后,准于初六日放弃宁远。崇祯看看宁远发文日期,到北京只走了两天!当然,他明白,这是六百里飞递,日夜不停地赶路,几十万军民撤入关内不能期望很快。但是七八日总可以来到关内吧?他在心中欣慰地说道:

“唉,已经有指望了!北京不要紧啦!”

初七日,才晋封为定西伯、驻兵密云的蓟镇西协总兵唐通奉诏勤王,率所部八千人来到,驻兵彰义门[8]外。他一来到就要求陛见,一则要当面向皇上谢恩,一则是请训,也就是请皇上面授方略。崇祯没有想到唐通如此迅速率兵入卫,颇见忠心,使他十分高兴。他在武英殿召见唐通,说了些慰劳和奖励的话,赏赐大红蟒衣一袭,纻丝表里两件,黄金四十两,又犒赏全营官兵白银四千两。因为得到塘报说李自成亲率五十万大军将从大同往北京来,大同早已告急,如今情况不明,所以崇祯命唐通率所部八千人马火速开赴居庸关,固守长城,并且当面告诉唐通,他要命太监杜之秩随唐通前去监军。唐通是松山溃逃的八总兵之一,虽无韬略和勇敢,却有口辩,也善交游,平日与杜之秩颇有来往,所以对杜之秩去居庸关监军十分高兴。

唐通从武英殿辞出后,崇祯立刻将杜之秩叫来,当面将派去居庸关监视唐通军的事告诉了他,并且叮嘱说:

“杜之秩,你从前在别处做过监军,也帮助杜勋办过内操,也是朕素所倚重的一个内臣。居庸关是北京的最后一道门户,你可得同唐通为朕固守!”

杜之秩叩头说:“请皇爷放心。居庸关是天险,原有三四百人马驻守,如今又有唐通的八千人马前去,且有大将唐通坐镇,必可坚守。奴婢前去监军,宁可肝脑涂地,决不使一个贼兵进入居庸关内。”

“好,好。但愿你能像杜勋一样!”

唐通的镇守居庸关和杜之秩的保证使崇祯固守北京的事有了希望,感到几分安慰,决定放心睡一觉,便回到养德斋了。

不料深夜时候,他被一位宫女的轻柔而带着紧张的声音叫醒。他疲倦地睁开眼睛,看见是魏清慧,想着不会有重要事,便又将眼皮合上。听见魏清慧又呼唤一声,他第二次睁开眼睛,脑子有点清爽了,问道:

“什么事?”

“刚刚送来的塘报。”

“是紧急的么?”

“十万火急的,皇爷。”

崇祯的睡意全消了,虎地从被窝中抽出身子,靠在枕上,将魏清慧手中的装塘报的匣子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一共五封。他未及细看发来塘报的地方和衙门,先拆开放在上边的一份,然后第二份,第三份……他吓出了一身汗,脸色惨白,两手打颤。看完以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猛然想起来近来朝廷上的争论,在自己心中问道:

“到底怎么才好?是死守待援,还是速往南京?”

他的心绪慌乱,想不出好的主意。他同时心中明白,在朝臣中只有纷纷争辩,没有可以问计,他真正是孤立在上,对大局束手无策。他侧着头,似乎是用询问的眼光望着魏清慧。魏宫人害怕得怦怦心跳,低下头去。但是崇祯实际上无意望她,而是伤心地想着祖宗的江山不保,禁不住两行泪从憔悴的脸颊上静静地滚落下来。魏清慧心中悲楚,不敢抬起头正视皇上。她知道那些密封外粘有鸡毛的、十万火急的塘报中所报告的都是十分可怕的军情,但是皇宫中规矩森严,她不打听一个字,所以也没法劝慰皇上。

怀着恐惧和凄怆的心情,魏宫人轻脚轻手地将放在矮架上的大铜盆中的木炭弄旺,然后从放在门后高几上的朱漆描金包壶中倒了半盏温茶,放在堆漆雕花(又称剔红)圆盘中,双手端到御榻旁边,温柔地轻声说:

“请皇爷用茶。”

崇祯用眼色命她将果园厂精制的剔红圆盘放在床头边紫檀木雕花茶几上。停了片刻,他轻叹一声,从榻上坐起来,将他平日喜爱使用的成化窑青底斗彩鸳鸯莲花小茶碗看了一眼,继续想着心事。魏清慧赶快取一件貂皮黄缎暗龙袍披在崇祯的背上,将茶碗揭开,放在雕漆圆盘上,轻声说:

“请皇爷用茶。”

崇祯端起茶碗饮了半口,继续想着心事。忽然感到大局绝望,并想到群臣可恨,心中一急,猛然将手中的名贵茶碗投掷地上,摔个粉碎。魏宫人惊叫一声:“皇爷!”立刻跪到地上,不敢抬头,也不知皇上为何如此动怒。

和衣睡在养德斋外间的两个值夜宫女被突然惊醒,赶快穿好绣鞋,掀帘进来。崇祯向宫女们望了一眼,吩咐说:

“朕要起床,到乾清宫去!”

魏清慧从地上抬起头来劝道:“刚刚打了四更,请皇爷再睡一阵!”

“哼,江山比睡觉要紧!”

魏清慧看见劝不住皇上起床,赶快命两个宫女侍候皇上穿衣梳洗。她自己将砖地上的碎茶碗打扫干净,然后到外间抓到自己的貉绒绣花斗篷披到身上,向乾清宫正殿跑去。她担心那两个在乾清宫正殿中值夜的太监睡熟了,要赶前去将他们叫醒,免惹皇爷生气。平日,从乾清宫后院到正殿去的东西山墙内的长夹道都彻夜点着宫灯,不知怎么,今夜后半夜宫灯全熄了。魏清慧刚进西夹道,面前黑洞洞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走动。近来传闻宫中经常闹鬼,魏清慧本来晚上走路就怕,此刻不禁毛骨悚然。忽然,一股冷风从夹道迎面吹来,她猛地打个冷战,回头踉跄地奔回养德斋外间,取了一盏宫灯,重新往乾清宫去。近来她也常想着大明朝可能亡国的事,心中十分害怕和悲哀。今夜,皇上看了那些十万火急的塘报后十分反常,是不是处处兵败,真格地要亡国了?那些塘报中到底报告了一些什么坏消息?……

“唉,又是一个令人可怕的夜!”

第九节

崇祯所看的十万火急的塘报有一封是说关于李自成的大将刘芳亮率一支人马进入畿南,所到之处官绅纷纷迎降,已经逼近保定。但是崇祯明白刘芳亮率领的只是一支偏师,人数不多,不是来进攻北京的,所以使他最害怕的是李自成和刘宗敏所率领的、由太原向北京来的大军。哄传这支人马有五十万,究竟有多少,朝廷不清楚,但是北京的存亡要看李自成这支大军来的快慢。倘若吴三桂的勤王兵先到北京城下,北京就可以有救。要是李自成的大军来得快,北京就完了。

有两封塘报是报告宁武失守的情况,一封是报告大同失守,一封是宣府告急。

崇祯原以为宁武和大同都是军事重镇,都能够坚守一阵,使敌兵不能够顺利东来,没料到宁武只守了三天,而大同根本没有作战,敌人未到就派人迎降。崇祯对如何看军情塘报有丰富经验,轻易哄不住他。关于宁武失陷的两封塘报,有不少互相牴牾之处,也多浮夸的话,但是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宁武已经于二月二十五日失陷了,镇守宁武的山西总兵周遇吉拒绝劝降,血战捐躯,他的夫人刘氏率领奴仆们凭借宅子射死了许多敌人,然后举火自焚。

大同是三月初一失陷的。镇守大同的总督王继谟事先逃走,大同镇总兵姜瓖避敌宣府,他的手下将领献城迎降。大同巡抚卫景瑗于城破后被李自成捉去,不肯投降,自缢尽节。由于大同城不战而降,姜瓖已经怀有二心,宣府危在旦夕。倘若宣府失守,李自成的大军就可以长驱东来,几天内可到居庸关。虽然居庸关有唐通镇守,但是他只有八千人马,加上原有守兵,不足万人,如何对抗李自成的数十万人?

崇祯于深夜从养德斋来到乾清宫东暖阁以后,立刻提起朱笔写了一道手谕:

谕杜勋:宁武、大同失陷,宣府势危。宣府为居庸屏障,汝务必与姜壤同心协力,固守杀敌,勿负朕望。切切此谕!

他命乾清宫的值班答应,传来司礼监值班的秉笔太监,连夜将他的手谕发交兵部衙门,以六百里快递送往宣府。这是他为解宣府之危所唯一可做的事情,做完以后,他看在身边侍候的魏清慧和另外两个宫女尚未梳洗,都是鬓发蓬松,面有倦容,而魏的脸色更显得憔悴。他明白连日来她比别的都人们陪着他睡眠更少,操劳更甚,不觉在心中凄然一酸,暗暗叹道:

“谁晓得她能在我的身边服侍多久!”

一个宫女送来了一个彩绘精致的朱漆梅花食盒,另一个宫女前去揭开黄缎绵帘,魏清慧一眼看见,忙去双手接过食盒,端到御案上放下,并将盒盖揭开,躬身说道:

“请皇爷用点心!”

崇祯望一眼食盒中的一碗燕窝汤和四色点心,向魏问道:

“天明是初几了?”

“回皇爷,天明是三月初八了。”

崇祯叹道:“三月初八!”

他没有再说别的话。按照王永吉和吴三桂的密奏,宁远兵动身才两天,由于携带五十万百姓,每日最快只能走五十里,他担心未必能来得及了。拿起银匙在燕窝中搅了一下,又是一声长叹。

就在崇祯对杜勋发出最后一道手谕送到宣府的这一天,即三月十二日上午,从宣府城内走出大约一百人的小队骑兵,盔甲整齐,绣旗飘扬。前边是一对同样毛色深红的高大骏马,并辔而行,骑在马上的武士每人手中擎着一个官衔牌子,上书:“钦命宣府镇监军内臣”。接着是同样甘草黄色的八匹骏马,也是并辔而行。这八匹马古人称为“八驺”,从汉朝以来只有很高级的文官才能使用,代替了仪仗。“八驺”的后边是一匹嘴唇和眼圈略呈淡红的纯白马,辔头和雕鞍上用白银装饰,镀金镂花铜镫,白丝缰绳,马胸前垂着雪白护胸,上罩朱红流苏。骑在这匹白马上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白净面皮、不长胡须的中年汉子,他就是崇祯视为心腹的太监杜勋。其余的骑兵跟在他的背后,队形很整,匆匆向西。

大约在巳时左右,这支小队走到离宣府三十里的地方,见大顺朝的人马来了,他们赶快下马,站立路的南边迎接。虽然今日塞外有三级寒冷的北风,夹着尘沙,扑在脸上很不舒服,但是他们按照近几百年来以左为上的礼俗,只能站立在道路右边,面对风沙。

大顺军到了。这一队有两千骑兵,分为两行,匆匆赶路。刘宗敏走在队伍的中间,面前有一面大旗,上绣一个两尺见方的“刘”字。杜勋向随从使个眼色。那随从赶快抢上一步,将杜勋的手本递给一位中军将领。刘宗敏从中军手中接住红纸手本,驻马一看,心中明白了。从大同启程之前,姜瓖和杜勋派人送给李自成的投降书信,他已看过,所以此时他不觉意外,向杜勋打量一眼,含笑问道:

“姜将军现在何处?”

杜勋躬身抱拳回答:“总兵官姜瓖率宣府文武官员及绅民在城外恭迎。”

刘宗敏说:“圣驾在后,你们在此等候跪迎,不必往前去了。”

杜勋又等候了半个时辰,望着过去的许多部队,又过了两三千御营亲军,才看见李自成骑着有名的乌龙驹,由一大群文臣武将扈从,威风凛凛地来近了。杜勋和他的随从将士赶快跪下,向李自成前边的一位护驾武将递上手本。李自成向吴汝义示意命后边的大军停止前进,他带着一群文臣武将勒马离开大道,在附近一个背风向阳的小山坡下马,站在那里稍候。吴汝义将杜勋带到李自成面前。杜勋心中害怕,重新跪下去叩了三个头,说道:

“降臣杜勋,恭叩新主圣安!”

李自成本来对太监这类人没有一丝好感,加上杜勋是背主投降,更使他感到讨厌。然而他目前还要利用杜勋这样人物,不免含笑说道:

“你知道天命已改,投顺新朝,颇堪嘉奖。只要真心效忠新朝,不愁没有富贵。”

杜勋叩头说:“叩谢圣上鸿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简单地询问了北京的守城情况。杜勋如实回答,并说北京决难固守,连太监们也已离心。

李自成又问:“有没有勤王兵来救北京?”

“微臣离开北京时,听说朝廷上正在商议调吴三桂弃关外土地,入关勤王。后来情况,臣不清楚。”

李自成心中一惊,问道:“吴三桂可离开了宁远么?”

“臣不知道。不过,只要圣上迅速进兵,早到北京城下,北京就是陛下的了。”

李自成含笑点头,吩咐赏赐杜勋及其手下人二十匹绸缎和五百两银子,命杜勋先回宣府,与姜瓖一起在城外等候迎接。李自成继续同亲信文武们站在向阳的山坡下谈了一阵。他首先说道:

“我担心吴三桂的关宁兵先到北京。倘若关宁兵先到北京,破北京就不容易啦。”

牛金星说:“据我方细作探报,朝廷上要不要召吴三桂回救北京,所争论不决者乃是否弃关外土地人民耳。崇祯虽然颇有燃眉之急,也因此举棋不定。看来吴三桂必携带宁远一带数十万士民入关,行军甚慢。我军已得大同、宣府,倘能急速进居庸关,数日内即到北京城下,北京城唾手可得。吴三桂纵然率数万精兵入关,想救北京也迟了。”

李自成望着降将白光恩问道:“白将军,唐通在居庸关投降的话不会变卦吧?”

白光恩躬身回答:“唐通系臣老友,崇祯十五年同在松山作战。他既然在答书中情意诚恳,同意献出居庸关迎降,必无变卦之理。请陛下不必担心。”

李自成又说:“据探报,崇祯新派一个心腹太监杜之秩到唐通那里监军,会不会使唐将军不能自由行事?”

“不会,不会。杜勋原来也是司礼监中一位大太监,地位在杜之秩之上。杜勋既然已经纳降,杜之秩决无二话。何况他手中无兵,不像从前高起潜亲率重兵,他如何能监视唐通?”

李自成点头微笑说:“倘若照白将军说的,我,孤,孤就放下心了。”

今年元旦前在西安议定,李自成从永昌元年正月元旦起开始称孤,到北京举行登极大典后开始称朕,但是他对称孤一直不习惯,每次说的时候总是感到别扭。他又对白光恩说:

“崇祯临时抱佛脚,匆匆忙忙加封唐将军为定西伯。你可告诉唐将军,只要为新朝出力报效,孤将不吝爵赏,岂但是伯!”

“微臣明白,上次写给唐通的密书中已经将陛下此意说知了。”

李自成向大家扫了一眼,略带感慨地说:“十余年戎马辛苦,出生入死,方有今日。数日之内就要到北京城下。倘若上天眷顾,吴三桂迟来一步,估计不需大战,北京就可攻破。你们诸位想想,有没有为我们预料不到的什么困难?”

没人做声,都觉得大功告成已经是定局了。

李自成满面春风,又一次望望大家,轻轻地问:“嗯?”

李岩躬身说:“臣所担心者二事:一是东虏情况不明,二是崇祯会逃往江南。”

“啊?!”李自成不觉愕然。

李岩接着说:“在太原时候,臣访刘子政于晋祠。虽然未得深谈,但刘子政一面向臣提醒,颇以满洲趁机入塞为忧。刘子政熟悉辽东情况,其言似非无据。”

李自成问:“就是你在太原时对孤说的,这位刘先生就是随洪承畴做赞画的?”

“正是此人。”

李自成向牛金星和宋献策问道:“据你们看,满洲人会趁这个时机人塞么?”

牛金星摇摇头,回答说:“以臣看来,目前可虑者不是东虏入塞,而是崇祯南逃。臣也曾留心东事,听说满洲于数月前新遇国丧,皇太极一夕无疾而卒。皇太极死后,诸王为争夺大位,几乎互相残杀。后来由皇太极之弟多尔衮主张,共立皇太极的五岁幼子登极,设四位辅政王,共理朝政。此时满洲自顾不暇,岂有力量兴兵南犯?况且满洲僻处辽东,只有欺凌明朝的力量,未必敢与我大顺抗衡。所以臣所顾虑者不是东虏入塞,而是崇祯南逃。”

李自成将眼转向军师,问:“献策,你说崇祯会逃往南京么?”

宋献策略微沉吟,恭敬地回答:“满洲人会不会趁机入塞,颇难预料。只能在攻破北京之后,多派细作深入辽东侦探,不要疏忽大意。崇祯会不会逃往南京,此话也很难说。倘若他逃往南京,在南京号召天下勤王,会使我朝统一江南增添许多困难。但崇祯这个人遇事猜疑多端,对于这样大事,更不会说走就走,如唐玄宗奔往西川。所以我大军只能利用他对此事不能决定的时候,急速到达北京城下。只要我大军一入居庸关,崇祯就无机逃走了。”

李自成又问:“如今我军偏师已入山东境内,倘若崇祯南逃,这条路他能走得通么?”

宋献策又想了片刻,说道:“倘若崇祯是唐玄宗、宋高宗,决心一逃,就能逃走。山东走不通,可以只携带少数宫眷和亲信,轻装离京,疾趋天津,由天津乘船,浮海而南,走赣榆附近登陆,由陆路南去淮阴,即交运河。或者海船直到南通,由南通登陆,或趋扬州,或趋镇江,都很方便。但是崇祯决不敢冒海上风波之险。其实,三月间海上尚无飓风。天津的海船很大,不一定就会翻船。只要不翻船,冒海上风波之险总比留在北京等国亡族灭强似百倍。”

李自成完全没想到崇祯可以由天津海道逃往南京,听了宋献策的话以后,不免有些担忧地向李岩问道:

“林泉,从天津去南方的海路你知道么?”

李岩回答说:“献策所言不错,确实是一位满腹经纶的好军师。以微臣所知,盛唐以江南大米和绸缎供给安禄山,也多由海运。如今从江都到通州的这条南北大运河在唐朝还没有,那时只有从开封到江都的一段。通到通州的运河到元、明两朝才有。元代漕运,有时也利用海道。但是目前明朝朝中并无真正有担当的人,所以崇祯很难下决心逃往南方。为着防备万一,我大军必须在数日内进居庸关,使崇祯欲逃不能。”

李自成不再问下去,立刻率领文武群臣上马,扬鞭向宣府进发。他们一动身,后边的数万大军也跟着动身。

这时,刘宗敏已经到了宣府城外,受到姜瓖的恭迎。跟随刘宗敏的两千骑兵驻扎在宣府南门外休息,等候“圣驾”。姜瓖和一大群文武官员以及绅民等也在南门外等候恭迎。姜瓖的人马也如明末各镇的情况一样,平日空额很大,实数只有两千多人,大部分在大同投降,随他在宣府的不足千人,现在也在城外列队,等候“迎驾”。宣府巡抚朱之冯听说刘宗敏已经率领骑兵来到城外,李自成随后将到,而姜瓖出城迎降,他慌忙登城,部署对敌,看见左右人一哄四散,禁止不住,只剩下七八个人守在他的身边,神情对他不好,好像是对他监视。过了一阵,他看见李自成已经来到,从南门进城。满城结彩,或用绸子,或用红布,没有布和绸子的就用彩纸。百姓胸前都贴有“顺民”二字,在街边焚香跪接,同时大顺的骑兵充满大街。朱之冯命令左右将城上大炮转向城中,没人听从。他不得已,自己去转动炮身,看见近炮尾处的药线孔已经被铁钉钉死了。他向南大哭,自己解下丝绦,在城楼屋檐下上吊自尽,没人劝阻。死后,人们将他的尸体投进城壕。

李自成在宣府驻跸半日,大军也稍微休息。第二天(三月十三日)一早,李自成率领着大军又启程了。

当大同失守的消息传到北京,北京朝野对宣府和居庸关两处坚守阻敌的信心已经丧失了,朝廷上又有人建议崇祯速往南京,重新引起争论。由于情况万分紧急,皇上能不能逃出北京只剩下最后机会,连深宫中也有后妃窃窃议论,并且引起了天启的寡妇懿安皇后与崇祯皇帝间的一场风波。

在深宫中,只有那些年幼的宫女们对国事不大清楚,懵懵懂懂地过日子,但稍微年长一点的没有不为国事发愁。尽管崇祯的规矩,不许后妃们过问国家大事,也不许打听,但像这样事怎么能够使大家不关心不打听呢?而且每个宫中都有掌事太监,他们同司礼监关系密切,同外边也有关系,自然消息都很灵通。后妃们对于朝中的消息和北京的谣言,都是从她们本宫的亲信太监处得到的。懿安皇后虽是年轻寡妇,住在深宫,一向不打听外边事情,可是外边的消息她已经听到了。她的慈宁宫的掌事太监名叫王永寿,在太监中班辈在前,就是王德化等对他也有几分敬意,比王德化班辈低的太监如王承恩等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朝中和京师以及军事方面的情况,都是由他暗中启奏懿安皇后。懿安皇后平时很少说话,也很少走出慈宁宫。成天读书礼佛,可是她也很关心目前的局势,因为倘若国家亡了,她也是皇后身份,只有自尽一条路。何况她的丈夫天启皇帝虽然并不爱她,但毕竟是她的丈夫。国家有难,祖宗江山断送,十二陵寝遭到破坏,她作为一个皇后,天启皇帝的正宫娘娘当然不能甘心。所以她几乎天天背着宫女和一班太监,向王永寿询问消息,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唉声叹气,伤心流泪,夜间做着凶梦,寝食不安。一日在深夜诵经祈祷受了风寒,竟然病了。

懿安皇后的病并不沉重,由御医们为她会诊,商量药方,尽心医治。慈宁宫的掌事太监遵照宫体制,每日两次将她的病情禀报皇帝和皇后。崇祯知道懿安皇后有病,也很挂心。他对懿安皇后深有敬意,每年逢着元旦或懿安生日,他总要到慈宁宫去一趟,当然限于礼法森严,只是隔着帘子向懿安皇后拜上四拜。本来拜三拜就可以了,因为田妃死后,留下的儿女都交给懿安皇后抚养,所以又多拜了一拜。隔着帘子,懿安向他回拜两拜。现在知道懿安患病,尽管他为着国事心情如焚,仍然要皇后赶快去慈宁宫向懿安问安。他自己也准备前去。周后同懿安感情一向很好,她尊敬懿安有一股正气,而且同情懿安自从进宫以后就受魏忠贤的迫害。魏忠贤将他一个姓任的养女献给了天启皇帝,使懿安皇后更加孤立。可是懿安并不服气。那时她住在坤宁宫。有一次天启皇帝来到坤宁宫,看见她案上正摊着书,就问是什么书。她冷静地回答说:

“我读的是《史记·赵高列传》。”

天启是不大读书的,只晓得玩耍,就问她:“《赵高列传》是说的什么事?”

“请陛下也不妨读一读。秦朝那么大江山,被一个宦官赵高专权,给断送了。所以这《赵高列传》读起来很有意思。”

天启知道娘娘话中有话,不再做声,走出去了。

当天启晏驾的时候,由谁来继承皇位,魏忠贤不能不问一问懿安皇后。她毫不犹豫地说:

“皇上没有儿子,当然是亲弟弟信王继承大统,全国臣民没有话说。你们速同大臣们到信王府中迎接信王进宫,不可耽误!”

懿安对魏忠贤说了这话之后,悄悄地派王永寿到信王邸,把这事告诉信王知道。

因为有这一段重要历史,所以崇祯夫妇对懿安皇后一直抱着感恩的心情,也特别尊敬这位年轻的寡嫂。在天启朝,她没有别的尊号,只是皇后。崇祯登极之后,才给她上了“懿安”两个字的尊号,后来又增加了几个颂美的字眼,被尊称为懿安皇后。如今既然她有了病,崇祯和周后当然应该前去问安,特别是周后应该赶快前去。

懿安皇后在她的寝宫中同周后见面,亲热地拉着周后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周后发现十几天不见懿安皇后,竟然憔悴多了,眼睛里含着泪花,便赶忙问她的病情。懿安挥手使宫女们退了出去,对周后说道:

“我一向把娘娘当做妹妹看待,实不瞒你说,我本来没有多大的病,仅仅是偶感风寒。慈宁宫中就有一些治这种病的药,我自己也略通药理,已经吃了一点药。太医们又开了药方,服了一剂,烧已经退了,没有别的毛病。我是想见见你,说几句心里的话,所以才派宫女告诉皇上,告诉娘娘,说我有病。我断定皇上事忙,不一定马上就来,况且叔嫂之间也没有多的话好谈。你是必会来的,来了以后我好把我要说的话都对你说了。”

周后一听,心中已经有些明白,就问道:“皇嫂,是不是为着国事放心不下,想同我谈一谈心中的想法?”

懿安微微点头,滚出了眼泪,叹口气说道:“你猜对了。虽然我朝家法很严,后妃们不准过问国事,可是眼下大祸临头,我们纵想装聋装傻,看来也不行啊,所以我有话要同你商量一下。”

周后也是满心的话想同懿安皇后说一说,赶快将身子靠得更近,小声问道:“战事消息,皇嫂可都知道?”

懿安轻轻点头:“我完全知道。‘流贼’已经过了大同,说不定已经到了阳和,很快就会来到居庸关。居庸关只有几千人防守,如何能防守得住?一到北京城下,就十分危急啦。祖宗三百年江山,存亡就在旦夕。你是当今皇后,我是前朝皇后,我们虽是深居宫中,可不能不为祖宗江山操心,也不能不为十二陵寝操心,为皇上的安危以及太子和一群儿女们操心。北京城无兵固守,娘娘,你比我还清楚。如今到底怎么办,你可想过了么?”

周后说:“皇嫂,你知道皇上的秉性脾气。我嫁他十八年,国家事从来不敢打听一句。我有什么话敢同他说呢?”

懿安说道:“虽然祖宗家法:后妃不许干政,可是也并不是没有过问朝政的人。太祖爷在世时,马皇后有时就替太祖爷分了心。当太祖爷考虑不到时,马皇后就提醒他。有时太祖爷要杀人,马皇后几句话就打消了太祖爷的决定。不说二三百年前的事,万历皇爷年幼的时候,孝定太后也曾当半个朝廷的家。如果不是孝定太后过问朝政,替张居正撑腰,张居正能做那么多的大事么?这些前朝的事情你我都清楚,皇上何尝不清楚。只是多年来你一味地做贤妻良母,已经习惯了。我是前朝皇后,年轻轻地守寡,当然不便说话。如今眼看着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候,再不说话就晚了。我今天等着你来,就是希望你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帮他拿定主意。”

周后的神色凄惨,噙着眼泪,颤声问道:“皇嫂,你要我说什么话呢?你有什么好主意?”

懿安叹了口气,说道:“娘娘,你要提醒他:我们在南方还有一个家呀!”

周后猛然心中一动。她也听说从上个月起,就有人建议皇上到南京去,也有人建议把太子送往南京,朝中讨论了多次。而这事情也一直在她心头盘旋:万不得已,何必坐守北京,全家都在北京死去?此刻听了懿安的话,她点点头说:

“是啊,我们南京还有一个家!当年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南京改称留都,又叫陪都,仍然有文武百官,各衙门齐全。如今倘若皇上带着太子奔往南京,北京能够固守当然很好。万一守不住,我们明朝的江山还不是延续下去么?用江南的财富,江南的兵源,仍然可以恢复中原,扫荡‘流贼’,恢复大明的一统江山!”

懿安流着眼泪说:“娘娘,我是把你当做亲妹妹看待,如今一刻值千金哪,一天也不能耽误。你赶快在皇上面前提醒他,南方还有个家呀,不要死守北京。我已下决心:我哪儿也不去,免得给皇上多一个累赘。倘若皇上愿意往南京去,我愿意在宫中为国尽节,不等他走我就自尽。你跟六宫其他的娘娘们随皇上走吧,不要挂念我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泣不成声,周后也哭了起来。两个人在一起小声地痛哭一阵。哭声传到院中,宫女们猜到八九,一个个默默流泪。周后决意按照懿安皇后的吩咐,在皇上面前大胆地劝他携太子出狩南京。

周后回到坤宁宫。没有多久,崇祯就来了,询问懿安皇后的病情如何。周后告他说,懿安皇嫂只是偶感风寒,病情不重,已经服了药,烧也退了,不必操心。倒是国家大事,懿安放不下去。

崇祯说:“国家大事,自有朕来操心,皇嫂不必操心。”

周后问道:“如今贼兵究竟到了何处?朝廷上有何决策?”

崇祯不高兴地说:“外边事你们不要打听吧,这不是你们应该知道的。”

周后叹了口气,说道:“皇上,我们南方还有个家呀!”

崇祯把眼睛一瞪,狠狠地翻了她一眼。周后本来鼓足了很大勇气,如今看见崇祯严厉的眼色,勇气顿然消失了。她又叹一口气,滚出了眼泪,不再说话。

崇祯问道:“你说我们,南方还有个家,是要我南迁哪!是谁告你这主意的?近来朝廷上为此事争论不休,是谁告你说的?”

周后吓得脸色苍白,鼓起勇气说道:“是懿安皇嫂提醒我,我们在南方还有一个家!皇上,难道这话不对么?”

崇祯又狠狠地看她一眼,心中想道:这宫中的祖宗规矩竟然也变了!他不再说话,带着一脸怒意离开了坤宁宫。

回到乾清宫以后,他将魏清慧叫到面前,吩咐说:“你去到慈宁宫,启禀懿安娘娘,就说朕知道皇后玉体违和,本来要前去问安,只因国事纷忙,不能马上前去,特命你前去看一看。你看过以后,顺便问一问懿安娘娘,朝廷上讨论南迁的事情是谁传到宫中,她怎么知道的。”

魏清慧遵旨去到慈宁宫中,向懿安皇后启奏了崇祯的话,又按照崇祯的吩咐询问懿安皇后。懿安完全没有料到崇祯会这样询问她,她知道如果说出王永寿,这位老太监就吃罪不起。于是她很沉着地对魏清慧说:

“你回去启奏皇上:往南京去的事,朝廷上如何讨论,本宫一概不知;可是我们南方还有个家,这件事人人皆知。这是我想到的,皇上听不听,由皇上自己做主,其他不用问了。”

魏清慧看见天启娘娘面带怒容,含着两包眼泪,似有无限悲痛藏在心中,不敢多问。关于朝廷曾经讨论前往南京的事,她现在才知道。她自己心中也十分悲痛,不觉跪在天启娘娘面前呜咽出声。懿安皇后挥挥手说:

“你回乾清宫吧,照我的话回禀皇上得了。”

魏清慧回到乾清宫中,一五一十回禀了崇祯。本来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非常小的事情。周后也好,懿安皇后也好,她们问到外边情形,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她们希望皇上到南京去,也没有什么坏意。如果是别的皇上,可以坦率地同皇后商量。然而崇祯这个人多年来独断专行,猜忌多端。他说不让后宫过问国事,就不能过问国事,绝不松动的。而且他总疑惑娘娘们与外边互通消息。所以他想了很久,吩咐魏清慧再去问一问懿安皇后:到底是怎么说出来南方还有个家?是谁把朝中的事情传进宫来,告诉了她?魏清慧心中也很不高兴,何必这样呢?但她只好又来到慈宁宫中,跪在懿安皇后面前,将皇上要询问的话重新复述一遍。

懿安已经横下了心,觉得崇祯当年继承大统,是出自她的决断。十几年来她不问外事,连宫中事也不打听。而今天竟然这样逼她,是何意思?她想了一想,对魏清慧冷冷地说:

“你回禀皇上,不要再追问了。国家若亡,我一定尽节。如果他再追问这件事,我就先一步尽节好了。别的话用不着问了。”

魏清慧吓了一跳,脚步踉跄地奔回乾清宫中,跪在崇祯面前,哽哽咽咽地把懿安皇后的话重复了一遍。崇祯虽然脾气很坏,但他知道懿安皇后不是懦弱之辈,万一因此自尽,他将受天下万民责备,也对不起祖宗“在天之灵”,所以就不再做声了。

过了三四天,到了三月初十以后,天津巡抚冯元飏派他的儿子冯恺章携带一封密疏到了北京,要求皇上赶快赴津乘海船逃往南京。只因无法递上这本密疏,冯恺章彷徨无计,哭着走了。他走后第四天,还没有到天津,北京城就失陷了。

过了若干年,人们还在谈论这件事,仍然有不同的意见!更多的人由于明朝灭亡之后,李自成也不曾站住脚步,很快地由满洲人通过战争和残酷的屠杀,统治了全中国,这种民族的悲剧反而使人对崇祯的亡国产生了无限同情,感叹他因循不决,没有逃往南京。清初人有诗为证:

虎踞龙蟠锁旧京,六宫拟从翠华行。

君王也道江南好,只是因循计不成[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