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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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老妪赖在地上死活不起,嘴里的话也是越骂越难听,那美貌妇人沈四娘几番好言劝说无果,又得从人近前提醒时辰,当即只得把心一横,想着索性便舍些钱财,将这老虔婆赶紧打发了,免得耽误自己的正事。

“好了,大娘,今日谁是谁非都好,说到底不过钱的事,咱俩也没必要再扯那些有的没的。眼下时候不早,我这里还约了人。你且说个数。”沈四娘说着话,示意从人取来一只木匣。

“三万两!”老妪立刻止住干嚎,果断报出数额。

“三万?”正要打开木匣的沈四娘停下手里动作,扭头看回狮子大开口的老妪,面色阴沉道:“大娘,我承认今儿这事是我家兰儿做的不该,可你那几个干女儿我也见过,个顶个的乖巧人儿,最是听话不过。况且论养闺女的本事,你锦大娘若称第二,咱们燎州谁还敢称第一?别说我家兰儿今日只是骂了几句气话,便有人拿刀逼着你那几个闺女走,想来她们也是决计不肯——”

“沈四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哇!明明是你妹妹祸害老娘,到你嘴里竟成了老娘讹人?你们姐妹俩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不要脸!”沈四娘话未说完,就被老妪尖叫着打断,“你要抵赖是吧?行啊!既然你不讲究,那老娘也不体面!实话告诉你,沈四娘,老娘好歹也在这下龙坡待了大半辈子,别以为老娘不知你今夜约的是什么人,为的又是什么事!你要不痛快赔钱,老娘今晚还就不走了!倒要看看咱俩谁能耗得过谁!”

“你——大娘,你若真这样说的话,那咱俩的情分可就算是走到头了。”沈四娘脸上浮起一抹青气。

“哟呵?怎么的?你还想在这义庄里头杀人不成?来来来——”将沈四娘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老妪有恃无恐,一边用手拍打脖颈,一边将脑袋伸去对方跟前,愈发张狂地叫嚣道:“你这些手下不是都随身带着刀吗?呐——瞅准了,就往这儿砍!怎么?不敢?不敢就对了!想在夜游神的地头杀人?老娘借你们俩胆儿!”

“大娘说笑了。”沈四娘强压心头怒火,挤出一丝冷笑,“我这不是替大娘你担心么?眼看着时候已经不早,白老爷子怕是随时都会现身,万一让他老人家瞧见你在此处——”

“我呸!沈四娘,你不用拿夜游神吓唬老娘!他这义庄里的规矩,老娘比你清楚!老娘这辈子是做过许多缺德事,却还从未亲手杀过人,回头便与夜游神当面,他又能拿我怎的?倒是你——”老妪再次打断沈四娘话头,斜眼瞥向对方那些随行手下嗤道:“趁着夜游神还未露面,老娘劝你最好问问你的这些跟班儿,若有哪个身上背了人命,让他赶紧滚出门去,省的给夜游神手下那头白毛畜牲闻了出来,你沈四娘可就要倒大霉了。”

“此事不劳大娘操心。”沈四娘嘴里说得轻松,心里却难免有些惴惴,毕竟做皮肉买卖的静心雅叙平日也没少祸祸人命。虽说自己碍于这下龙坡义庄的规矩,临出门时曾对一众随行手下再三做过挑拣,可究竟有无错漏,沈四娘的心里其实也没底,正想着是否该让所有手下出门回避,就听义庄墙外忽有人声响起。回头看去,就见大门再次洞开,门前站着七八道人影。

看几人穿扮行头,应是哪家镖局的趟子手。为首一名镖师约有半百之年,模样生得平平无奇,腰间别着一对乌漆漆的判官笔。

远远瞧见站在厅中的沈四娘,那镖师刚要张嘴说话,发现沈四娘身旁还站着老妪,又立刻闭上嘴巴,脸色也迅速阴沉下来。

沈四娘心知何故,心里暗自咒骂一声“该死”,脸上却对着镖师歉然微笑,随即一把抓过随从捧着的木匣,整个甩给老妪。

“两清了,赶紧走!”

“早这样不就完了?”老妪得意洋洋道,说话间将木匣掀开条缝,只往里头瞥了一眼,整张胖脸登时就笑开了花,忙不迭地合上木匣抱在怀里,随即扭着肥硕腰身走去义庄大门,临出门时还不忘摇着手帕,朝那镖师飘去令人作呕的媚眼,娇笑着道了句“大爷得闲记得来我燕子楼耍子”,便自扬长而去。

眼见老妪终于离开,被人趁机狠狠敲了回竹杠的沈四娘虽满心愤怒,可正事当前,也只能强忍不发,一边吩咐面具女子等人“烧香请神”,一边挤出笑脸去到义庄大门。

因为外头风声呼啸,躲在房梁上的田知棠也无法听清沈四娘与那镖师谈的什么。从二人身上收回视线,就见面具女子正指挥几名随从将三只木盘摆上神案,待扯去其上红绸,竟是一盘金条,一对玉璧和一双龙眼大的走盘珠,在案上长明灯的照耀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华光。

摆好供品,面具女子摆手屏退旁人,又点燃四支细香插去一碗堆得状如坟丘的生米中,然后快步去到沈四娘身后站定,待找准后者与那镖师的谈话空当,这才小声出言提醒。

“总镖头,里头已经准备妥当,您看您这边是哪位方便?”

此时风声稍停,田知棠便将沈四娘这句听了个分明,心下正自好奇对方口中这个“方便”是指何意?就见那镖师招来两个看似有些紧张的手下,嘴里叮嘱几句便让二人与沈四娘一同来了厅内。

“两位小兄弟无需紧张。”见两个趟子手在进门之后显得愈发不安,大有一副随时都会掉头逃离的架势,沈四娘赶忙笑言安抚,跟着又道:“此间‘夜游神’白老爷子做事最讲规矩,这也是我约总镖头在此交易的原因。总镖头历来眼光无差,为人又最重义气,既然他信得过二位,二位就不必胡思乱想。”

“敢——敢问沈大家,夜游神几——几时才会现身?”尽管沈四娘笑语盈盈,那两个趟子手依旧惶恐不减,未等她话音落下,其中一人便瑟瑟缩缩地问道。

“眼下香也燃了,供品也上了,应该马上就到。”沈四娘回头看了眼神案,又顺势望一旁小门,同时侧耳听上片刻,复又笑道:“来了。”

随着沈四娘这声“来了”,小门后果然传来一阵奇怪动静。田知棠定睛看去,就见门后竟摇摇晃晃地走出一道半人来高,且以双臂撑地而行的身影。田知棠正想着这人走路的姿态怎如此诡异?那身影已走到明处,原来竟是一头毛色雪白的大猕猴!

这白毛畜牲不仅体型粗大,模样也长得恶形恶状,两只猴眼凶光闪闪,一对犬齿既尖且长,刚露面便仰头皱鼻的一阵吸气,像是在闻着什么,随即猛地扭头,死死盯住那两个早已两股战战的趟子手,咧开嘴角作出渗人怪笑,突然扑向其中一人,将之压去地上钳住手脚,从头到脚地嗅上一阵,直把那人吓得胯下失禁,这才露出一脸嫌恶而又失望的神色,转身去到神案前坐了下来。

“小畜牲,又将老子这儿弄得污臭不堪!”猕猴刚刚坐稳,神案后便响起一个声音。

众人齐齐看去,这才发现那里竟凭空多出一个麻衣麻鞋腰系木铎的老人。

“白老爷子。”沈四娘等人赶忙施礼。

“你是?”被称作“白老爷子”的老人看向沈四娘问道,说话间就手从神案上拿起一颗珠子丢给猕猴,让其自去一旁把玩。

“晚辈沈清。”沈四娘恭恭敬敬地回道。

“原来是宗老婆子的徒弟。”白老爷子闻言笑道,“话说你不在城里做你的买卖,怎么大半夜地上老夫这儿烧香?”

“回您老话,晚辈今日到此做桩买卖。奈何晚辈一个外人,唯恐遇上麻烦,便想着借您老宝地一用,顺便再请您老帮忙做个见证。”

“你倒舍得。”白老爷子再次瞥了眼神案上的供品,“拿去换成银子,怕是一万两都打不住。”

“孝敬您老,应该的。”

“这些你拿回去。”谁知白老爷子却道,说着话伸手一指正用嘴吞吐那枚走盘珠的猕猴,“一颗珠子够了。”

“可是——”

“规矩就是规矩。”白老爷子摆了摆手,转而又问:“地方可以借你,‘做见证’又怎么说?”

沈四娘并不回答,只转身望向仍旧站在义庄大门外的那位镖师。

“在下‘金戈铁马’铁志廉,久仰‘夜游神’大名。深夜叨——”见白老爷子也在看着自己,镖师赶忙抱拳行礼。

“老夫知道你是谁。说正题。”

“是。”被强行打断话头的镖师倒也不觉冒犯,反而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双手捧着,神色愈发敬畏地说道:“沈大家有意寻在下购买这本账簿,却又信不过在下,故而还请您老过目。”

“替老夫拿来瞧瞧。”白老爷子一拍那猕猴的脑袋,后者立刻将珠子含在嘴里,一溜烟地蹿去镖师跟前,抓过账簿又跑了回来。

白老爷子接到手里,借着案上灯光只略微扫上一眼,便自皱起眉头,好半晌才猛地合上账簿,转眼看向沈四娘。

“沈家丫头,你老实告诉我,你买这东西做什么?”

“老爷子,依您老来看,这东西究竟是真是假?”沈四娘不答反问。

白老爷子眉头愈发紧锁,深深看了沈四娘许久,终是摇头笑叹,随手将账簿丢去神案上。

“罢了,既然你不肯说,老夫也不多问。东西是真的,你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完事后记得留下一成。这也是规矩。”说罢,白老爷子招呼猕猴转身便走,也不怕双方偷偷昧下他的抽成。

眼见一人一猴刚刚离开光亮范围便转瞬踪影全无,好似融进阴影一般,众人暗自咋舌片刻,倒也不再啰嗦。沈四娘让面具女子将一沓银票交给那两个趟子手。待后者一一确认过票号印鉴真伪,又仔细点算过数额,然后喜笑颜开地送去门外交给那位名叫“铁志廉”的镖师,并在其带领下迅速离开,沈四娘这才从神案上拿起那册账簿,却没有交给手下或是自己收好,反而将之送往长明灯的火苗上。眼看着火焰便要舔燃纸页,义庄里忽有阴风骤起,吹得长明灯灭,令众人眼前皆是一黑。

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沈四娘只觉自己手中陡然一轻,顿时心下大呼不好,情急间挥动双臂胡乱抓了一阵,终是抓了个空。待手下重新点燃油灯,她一张俏脸早已面如死灰,原本端庄大方的身形也是摇摇欲坠,只能倚着神案才勉强没有倒下,就仿佛被人抽去了浑身力气一般。

“四姐,你这是怎——账簿呢?”察觉到沈四娘的异样,面具女子关切问道,不等把话说完,就已发现问题所在,语气也变得愈发疑惑。

“立刻通知家里,让姐妹赶紧收拾东西走!去哪都好,总之离开燎州,越远越好!要快!”人已近乎虚脱的沈四娘抹了把额前冷汗,咬牙下令。

“走?可是眼下这个时辰,城门早就——”

“拿银子砸!无论砸多少,你今晚都必须给我把消息传回去!”沈四娘猛地回头瞪向面具女子,那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令后者心下一片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