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荒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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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今日请诸位前来,为的是昨夜塘驿之事。关于此案经过,先前我已让人将那边今早传回的鸽信报与诸位知晓,这里就不再赘言了,说说我的想法。总而言之,昨夜里死的是武营侦骑,跑的是朝廷钦犯,案子不小,接下来势必会有一场大热闹。虽然查案是官府的事,咱们不应插手,但有些东西,咱们不可不防,尤其此案事涉禁兵,之后保不齐会有人借机发难,往我严家头上泼脏水。秋寒——”说到最后,夏继瑶目光一转,看向站在自己下手处的一名青年男子。

“属下在。”男子应声上前。

此人名叫赵秋寒,只见他容貌清俊目光幽邃,姿仪风流卓然拔群,一身龙胆紫的圆领袍虽衣领外翻略显轻佻,却是眼下国朝男子最为时兴的穿法,看起来十分潇洒,与亭内同僚们一比,竟隐隐有种鹤立鸡群之意。

“州府那边可有消息?”夏继瑶问。

“回小姐的话,那边方才递了条子过来,称午后孟大人曾召集一众属官前去商议案情,因是闭门议事,具体内情外间不得而知,但依诸位大人离开时的神情来看,怕是未能议出个什么章程。”赵秋寒抱拳回道。

“料来也是如此。”夏继瑶闻言嗤道,“什么‘商议案情’?分明是投石问路。一次过手几十具私造弓弩的大买卖,事先竟能不漏半点风声,要说没有某位大老爷暗中照拂,只怕鬼都不信!孟弘文此人向来谋定后动,正式查案前总要先试试水深水浅、有鱼无鱼。如此也好,既然他不急于出手,咱们抓紧时间,务必抢在官府之前查出那批涉案弓弩的来历,防患于未然。”

话音落下,众人齐声应是,赵秋寒再次开口。

“小姐,属下还有一件怪事禀报。”

“怪事?”夏继瑶重新看回自己手下的头号心腹。

“据悉,咸宁坊有家铁器铺子于今日早间意外走水,因事发突然,火势漫延也快,其掌柜不及脱身,与店内工匠伙计合计三十五人尽数殁于祝融之口。”

“此事怪在何处?”夏继瑶微微蹙眉。

“回小姐的话,属下以为,此事蹊跷有四。失火的陈记乃是城中买卖最大生意最红火的铁器铺子之一,此其一;近日天冷雪大,房屋过火不易,此其二;陈记乃是前店后作坊的格局,而火起后竟无一人逃脱,此其三;至于最后一处蹊跷——”赵秋寒有意稍作停顿,微微抬眼迎向夏继瑶的目光,“火起之时,恰为公孙飞鸿进城后不久!”

此言一出,亭内众人无不为之错愕当场,而夏继瑶一双凤目更是陡然转冷,眼底隐现厉芒,随即冷笑转身走去栏前,如男子般负手长立眺望亭外湖面,良久才结束沉吟,头也不回地问道:“陈记的幕后东家是谁?”

赵秋寒缄口不答,其余众人的表情也变得十分精彩。

“你们都不知道?”夏继瑶又问。

依旧无人回应。

“我明白了。”夏继瑶哂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忽然切齿骂道:“不成器的东西!真当皇帝手里没刀么?他也不动脑子想想,当初驰州区区四县民变,朝廷竟派左威卫大将军杨开世亲率本部人马前去镇压,为何?那可是左威卫!京师十二卫之一,精锐中的精锐!杨开世更是国朝继我外祖之后最能打的名将!这哪里是镇压乱民?分明是防我严家!如今杨开世还大马金刀地坐在驰州没走,这等敏感时节,他竟还敢掺和那些毁家灭族的买卖!实在该死!”

“小姐息怒,依属下之见,如今陈记已然化作白地,就算有人铁了心要一查到底,也是死无对证,您又何必为此担心?”见夏继瑶盛怒已极,有人赶忙出言劝解。

“死无对证?呵——你们可知,在皇帝眼中,有些事根本不必讲究证据,只一个‘疑’字便已绰绰有余?”夏继瑶无奈叹道,“禁兵这东西,寻常百姓一旦粘上都是轻则杖徒重则杀头的罪过,官员勋戚若敢如此,那些咬人一口必定入骨三分的言官们立刻就会将‘图谋不轨’的大帽子给你扣严实!”

“可眼下——”

“眼下皇帝是与几位藩王斗得如火如荼不假,可此事说到底只是自家兄弟争祖产,无论输赢如何,国朝这万里河山都是肉烂在锅里,不会改了别家姓氏。若有外人敢在此时动起不该动的心思,你们猜那些龙子龙孙会作何反应?正所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连乡野老农都懂的粗浅道理,这几位自幼便被先帝亲手调教得能文能武的天潢贵胄们岂会不懂?若非心中对此有底,皇帝当初又怎敢将杨开世轻易调离京师?秋寒——”说到最后,夏继瑶突然再次点名赵秋寒。

“属下在,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立刻设法与今日去过州府后堂的官员取得接触,我要知道孟弘文下午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表情!事不宜迟,你这便着手去办!亲自去!”

“属下遵命!”

“其他人也别闲着了,照我之前说的,尽快查证那批涉案弓弩是否与陈记有关,如果事情真如秋寒怀疑的那样——”夏继瑶转身扫视众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主家小姐既已定下调子,众人自是领命告退,唯独田知棠纹丝不动地留在原地,直到亭内只剩自己与夏继瑶主仆三人,这才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中上前一步,抱拳说道:“小姐,请恕属下斗胆直言,属下以为,此事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机会?此话怎讲?”夏继瑶眼中疑惑更甚。

“您是女子。”田知棠轻声回道。

将他这句莫名其妙的回答听在耳中,夏继瑶先是一怔,很快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待兀自沉吟少许,竟是心中余怒尽消,而后更全然不顾失仪地放声大笑。

“好你个田知棠!得亏你没做官儿!否则就凭你这道行,咱们大虓朝堂上岂不又要多出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声声暮鼓中,夜幕自东向西不断垂落,渐渐笼罩了整座州城。高耸城墙之外,如鬼魅般呼啸了千万年的北地寒风恣意肆虐,卷起漫天大雪。旷野深处,一架形制简朴的马车正在数十名劲装骑手簇拥下缓缓前行。亮着昏黄灯光的车厢内有两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人赫然正是昨夜刚从节字营手中获救脱身的梁天川。

“伤势如何了?”不知过了多久,坐在梁天川对面的男子率先打破沉默。只见他仪容丰伟目蕴神华,一身锦衣腰佩宝剑,年纪与梁天川相差仿佛,但头发早已花白。

“不打紧,将养几日便可无碍。”梁天川摆手道。

“那就好。”锦衣男子点了点头。

“你到底想做什么?”简单寒暄过后,锦衣男子单刀直入。

梁天川对此早有所料,只是笑而不答。

“因为你的这些事,燎州黑白两道都将被孟弘文细细过上一遍筛子。你给我们惹出这么大的麻烦,难道不该给个解释?”

“你真不知?”梁天川反问。

“廖世德贪则贪已,却是皇帝死忠,其平日贪墨盘剥所得,大多都用在了皇帝的事情上,而驰州则是燎北咽喉、三州锁钥,位置极其重要。当初你先是犯禁杀官,后又鼓动地方民变,致使整个燎北三州一度门户紧闭自成天地,教严家难免瓜田李下之嫌,若非当地处置得当,迅速上表朝廷请调官军,以雷霆之势扑灭乱象,恐怕后果难料。若你只是为了算计严家,原本做到这一步就已足够,但你之后不仅没有停手,反而来了燎州,更有意暴露行踪,作势进城。”说到此处,锦衣男子顿住话头,将身子微微前倾,直视梁天川的双眼又道:“你素来算无遗策,理当知晓过犹不及的道理。”

“算无遗策?你未免太抬举我了。我若真有这个本事,又怎会算不到严家的反应,以至于被人一招拿下交给节字营?”梁天川笑道。

“不,你早就算准了严家的反应,更料定我会出手救你。”

“你可以不来。”

“唉——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锦衣男子惋惜而又讥诮地叹道,“我为你杀了十几个武营侦骑,难道还不能换你一句实话?”

梁天川闻言笑容一滞,随即缓缓垂下目光,不敢再与对方对视。尽管当前事态发展全都在他预料之中,但锦衣男子此时的目光还是让他无比心虚,毕竟算计朋友是种十分可耻的行径。

“索性都与你说了吧。”沉默良久,梁天川终于收拾心情,重新迎向锦衣男子那意味复杂的目光,“我要改天换地!”

“嗯?”对于梁天川这句惊人之语,锦衣男子的反应并不强烈,只是微微一挑眉梢。

“当今天子无道,早已人神共弃,你看看朝中的乱局,再看看百姓的处境!虓朝气数将尽,此乃大势所趋,我等有识之士又何必抱残守缺?与其怀一腔愚忠与虓同亡,不若取大义而舍愚忠,提刀仗剑,另择明主,荡天下之妖氛、还人间以太平,如此,方不负这昂藏七尺之身、男儿凌云之志!”反正话已说开,梁天川也就不再隐瞒。

“明主?”梁天川一番话说得委实惊世骇俗,锦衣男子却镇定依旧,抬手掀开窗帘看了看车外的风雪,“我也不问你此人是谁,但是你们这样做,就不怕背上乱臣贼子的万世骂名?”

“无非成王败寇罢了。虓太祖当年也是前朝旧部!”梁天川愤然嗤道,“想他起兵之初,仅只一州之地,此后七代天子,拓土不过千里。直至昭化年间,有我等赤胆儿郎血战八方,终得以并大小九国疆域,定东西万里河山!谁知十年前一场元夜之争,有人矫诏夺国得位不正,有人鼠雀得志窃据庙堂!十年,只是十年!偌大一个虓朝竟已权奸当道贤良自危,藩王作乱河山倒悬,百姓命途乖蹇,将士含冤受屈,枉费我等昔日舍生浴血!如此大好河山,既然那些龙子龙孙不知珍惜,旁人取之何妨?待由我等执掌社稷,必尽扫废虓颓势,重铸不世锋芒,终教万邦臣服、神州一宇!”

“此间并无外人,你没必要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对于梁天川的豪言壮语,锦衣男子无动于衷,只是摆了摆手又道:“燎州物力有限,日常军资靡费与民生所需全靠漕运补足,就算燎州有变,朝廷也只需截断漕粮,然后于驰州坚壁清野,即可将燎州军变作柙虎樊熊。严家出不得燎北,你们所有算计都将落空。便有长缨在手,仍是难缚苍龙。”

“苍龙?嘁——不过是条靠着下作手段诈登龙庭的羸弱小蛇罢了!想将严家困死燎州,他也配?遍数当世卒伍精锐,可堪与燎州军试争锋芒者,不过玄方惟扬、周戎长门而已!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共襄大事?以你之才,他日必可封侯拜相!届时你我同殿为臣,携手辅佐新君开创千古未有之盛世,岂不快哉?”

“呵——果然如此。”锦衣男子轻叹摇头,分明早已看穿梁天川的用意,只是一直在等对方亲口说出,“可你似乎忘了我早在多年以前就曾对人说过的那句话。”

“哪句?”梁天川脸色一沉,心中暗道不好。

锦衣男子哂笑不语。

“孟弘文是绝顶聪明人,只要他想查,就一定能够查清昨夜之事,届时你当如何自处?我承认算计你是我的不该,可事到如今,就算你无意千秋功名,也该为——为她想想!”梁天川见状大急,只能咬牙抛出最后底牌。

“你还有脸提她?”锦衣男子勃然动怒,却又很快散去怒容换做冷笑,斜睨梁天川道:“就送你到这儿吧,我该下车了。江湖路远,惟愿你我今夜一别,再见无期,珍重。”说罢,他撕下袍角丢去故人脚边,随即推门下车,领着一众骑手怅然远去。

车外仍在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