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人物的多面性
三十二回里最动人的情节是宝玉第一次对黛玉说出了真心话。很多人以为只要两人相爱就一定会讲真话,岂不知真爱反而会让彼此把真心掩藏。宝玉最早是跟史湘云一起长大的,后来认识了黛玉,接着就来了宝钗。我们知道他跟宝钗很好,跟史湘云也很好。人一生中的朋友,是很难比较谁好谁坏的,可只有和某个人的情感到了一定程度,彼此才能建立不可取代的特殊关系,这种关系很难用理性去分析。《红楼梦》里曾多处写宝玉跟黛玉爱恨交织的纠缠,在这一回里,作者第一次正面写出了他们为什么会成为知己,为什么黛玉在宝玉心目中是宝钗和湘云无法替代的。
上一回写到史湘云专门带了绛纹石的戒指送给袭人,从她们两人的谈话中能看出薛宝钗跟林黛玉性格的不同,袭人看到戒指就跟史湘云说,这个戒指宝姐姐已经给过我了。可见,宝钗一直很刻意地在经营人际关系,我们不能说她的刻意有什么不好,只是贾府上上下下对她的那种称赞,让人觉得她有点在做公关。一个人圆润到了没有人说你的不是,其实也蛮累的。与宝钗相比,黛玉就是真性情,有人特别喜欢她,有人特别讨厌她。这里都是一些小小的暗示,《红楼梦》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人物性格的某种特征。它们是人的多面性的体现,很难说它是好是坏。
宝玉珍惜的人性价值
史湘云把自己捡到的金麒麟拿出来给宝玉看,宝玉很高兴地问:“亏你捡到了,你是那里捡的?”史湘云不直接回答问题,却说:“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注意,这里的“印”是指官印,中国古代这种大户人家的男孩子,是注定要经过科举考试然后做官的,当时官僚的第二生命大概就是“官印”了,因为它代表了人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可宝玉的反应却是:“倒是丢了印平常,如果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这里已经埋下了史湘云跟宝玉冲突的伏笔,宝玉最讨厌的就是动不动就提读书做官。在他看来,丢了麒麟才该死,他最眷恋的始终是人情。
大家如果用心体会,就能看到《红楼梦》里有很多类似的对比:人活着,一方面要看重社会为我们提供的价值;另一方面也要珍惜我们自己看重的价值。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东京物语》表现的是工业发展给当时的东京带来的变化,原来伦理中的人与人之间那种天长地久的关系,渐渐地在现代社会的浮躁、匆忙中消失了。这部电影没有评价对错,只是说母亲已经发出病危通知了,可在铁路局做事的儿子却始终非常忙,实际上他对母亲一直很关心,在电报里不断地问母亲是不是真的病危了。这种事也很可能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在这种时候我们也会想,如果要请假的话,该从什么时候请起。这就跟古代的伦理有很大的区别了,在古代只要双亲有一点小病,子女就要守在身边。母亲临终的时候没能守在身边,成了《东京物语》里那个儿子终生的遗憾。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在社会转型过程中,人接受了经济发达社会的主流价值,却遗失了亲情。
这里宝玉的一句“印丢了这也平常”,显然说明这个孩子的价值观和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差距很大,在他眼里,做官、官印不过是外在的、强加于人的价值,而晚上听到袭人疼得睡不着觉,拿起灯来去照顾她,才是人发自内心的真情,是最值得做的事。所以《红楼梦》越往后读,越觉得宝玉身上有一种厚重的人情,当这种人情跟现实社会发生冲突的时候,对它的坚持就变成了“怪僻”或者“痴”。
湘云和袭人的姐妹情谊
“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儿你大喜了。’”三十一回里我们就知道才十三岁的史湘云,已经有人给她找婆家了。显然,这个事情很快就在贾府传开了,一般的大家族都很喜欢谈论哪个女孩子要找婆家,或者哪个女孩要结婚了。袭人说的“大喜”就是指找婆家,史湘云马上红了脸,“吃茶不答”。当今的很多女孩子都蛮大方的,我的好多女学生会主动跟我说,我妈最近又安排我相亲了。甚至还有个性更健朗的女生,会直接问妈妈,你怎么最近都没有帮我安排相亲?最起码能趁此机会出去大吃一顿。可过去的女孩子只要碰到这类事情就很害羞。史湘云的性格应该算蛮大方的,可是碰到这类事,她的反应也是“红了脸,吃茶不答”。
袭人说:“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西边暖阁住着……”十年前她们也就是三五岁的孩子,可能整天在一起玩家家酒,大家扮新娘新郎结婚什么的,谁都不会觉得难为情。“西边暖阁”,是冬天为贾母特别准备的烧炕的暖房。宝玉和湘云是贾母最疼爱的孙辈,小时候就睡在那里面,而袭人是照顾他们的丫头,当时大家玩在一处,根本没有主仆的概念。袭人没有说出湘云当时说了什么,大概是我将来结婚一定要嫁个什么样的人之类的。史湘云笑着说:“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
我一再强调《红楼梦》最眷恋的就是童年,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多少都遭遇了人生中的不如意,湘云也一样。她说:“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如果你对童年有某种记忆,就会强烈感受到长大过程中的很多不快。鲁迅很有名的小说《故乡》中就写到了这个东西。他小时候最崇拜的人就是他家佃农的儿子闰土,闰土是乡下长大的小孩,常常给他讲乡下无穷无尽的稀奇事,捕鸟、看瓜、捡贝壳……在富家少爷眼里,这种人是很棒的角色。分手后,闰土一直是鲁迅对故乡的最深记忆,若干年后再回故乡,他最想见的就是闰土。没想到闰土一见他,竟然让儿子跪在地上称他“老爷”。鲁迅这篇小说的最大感伤是童年时记忆中的英雄不见了,《红楼梦》里也一直在讲这种感伤。在儒家文化背景下的中国社会,童年真的是非常美好的,因为只有在童年时,人和人之间才没有界限。湘云觉得我当年没有把自己当小姐,你也没有把自己当丫头,大家是平等的,可如今我再回来,你都不像以前那样待我了。袭人这个人是有分寸的,觉得自己是个丫头,人长大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湘云却对此感到遗憾。
袭人笑着说:“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有没有感觉袭人服侍史湘云,也有点儿像姐姐在照顾妹妹。“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么敢亲近呢?”其实袭人是在跟湘云开玩笑,可是这种玩笑的分寸很难拿捏,因为年龄的关系,她们既像朋友,又像主仆,界限一直不是很清楚。就像我们上一回里读到林黛玉看到袭人哭了,就安慰她说: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总是把你当嫂子看待。这种话其实很暧昧,想想看,如果你明明是一个用人,有人却说反正我把你当嫂子待,你到底是被抬举了,还是往后的行为该小心些?因为这个抬举很可能引起周围人的打压。这些表达的微妙之处,是处在当下不够细致的人际关系里的我们不太容易懂的。
听了袭人的话,史湘云急得念起佛号来,她是个非常率性的姑娘,觉得这太冤枉她了,马上辩白说:“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声?”她的话没有讲完,袭人跟宝玉赶快就劝她:“玩话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急!”袭人开这种玩笑,史湘云真的很难过,她是绝对没有这种分别心的人。所以她才会说:“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
“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记得我母亲、姐姐她们那时常说“手帕交”,指的是女孩子之间很要好的关系,大家会把自己心爱的、珍贵的东西用手帕包起来,这其中有点私密的感觉。袭人非常感谢,说你前几天带了戒指来送给宝钗、黛玉她们,我已经得着了。你今天又亲自送了来,这种绛纹石戒指没有几个钱,可我知道你的心真。显然,袭人是有点想补偿刚才对湘云的冤枉。
宝钗做人的周到
史湘云问:“是谁给你的?”因为她上次带给好几个人这种戒指,王熙凤、宝钗、黛玉、李纨等人都有。袭人说:“是宝姑娘给我的。”不细看很容易忽略这一句,作者在这里点出了宝钗做人的周到,一个小姐,得到礼物后先给用人,这个用人一定觉得自己受到了抬举和重视,会一辈子感激不尽的。薛宝钗是贾府中的后来者,可很快就在贾府中超越了林黛玉而深得人心,是因为她的公关做得太好了。用“公关”这个词是不是妥帖另说,宝钗一直蛮用心地在经营自己的人际关系是事实。
湘云听了,笑道:“我只当林姐姐给你的。”接下来就是史湘云对人的评判了,她说:“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有一个比宝姐姐好的。”你看,林黛玉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一个戒指,看上去很随意,其实影响蛮大的。古书里常说的“施小惠”,就是给一点小东西,在关键时刻是管用的,对手底下的人尤其管用,因为他会觉得自己被关注,很温暖。湘云就说:“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圈就红了。这里透露了史湘云内心的孤单,父母去世后,叔叔婶婶对她并不好,接下来大家会知道,只有宝钗看出了她的委屈和难处,所以湘云说自己如果有这么一个亲姐姐就好了,至少有人可以替她说话。
“宝玉道:‘罢,罢!不用提这话。’”宝玉不喜欢看到别人难过,可史湘云却讽刺他说:“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意思是,我说宝姐姐好,你不高兴啊?前面已经有好多次,一旦有人赞美宝钗,黛玉就会很难过,她多多少少总是要和宝钗比较的。“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嘴快了。’”湘云绝对是那种心里想什么,嘴巴就说什么的人。宝玉笑着说:“我说你们这几个人是难说话,果然不错。”宝玉的意思是,你们几个都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专门讲这种让人不开心的、刺激人的话。“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了,叫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史湘云真是口无遮拦,大家都知道宝玉的软肋,他爱黛玉真的爱到了这种地步,这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一碰到黛玉就蔫了,这大概就是宿命中的一物降一物吧。
袭人赶快把话岔开了:“且别说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问,什么事?袭人说:“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古代的女孩子在家都是要做针线活的,整天绣花、缝衣、做鞋。“抠了垫心子”,是指如果你打算在鞋面上绣一只蝴蝶,就要先用剪刀在鞋面上抠出一个镂空的蝴蝶的样子,底下再做个垫子,比如在绿色的缎子鞋面上镂空后衬上粉红色的缎子,这只蝴蝶就是粉红色的了。因为宝玉有洁癖,衣服、扇套子、鞋子一定要他身边的人亲自做,所以袭人整天都得替他做针线,而他的东西又常常一出门就被小厮们抢光,袭人就有点忙不过来,于是拜托史湘云说,有双鞋我已经抠了垫心子,可是这两天身上不好,没有办法做,你能不能替我做做?可见她们的关系非比寻常,真有点像亲姐妹一样。现在你家用人肯定不会说:我这几天身体不好,你能不能帮我做做菜?
史湘云笑着说:“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贾家养着一大堆的奶妈、丫头,手工都很好,你只要开口,谁都不会推辞,怎么会找我做?“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这一点大家可能不太容易懂,“我们这屋里”指的是宝玉,职业工匠的针线活,宝玉一律看不上眼。宝玉喜欢在贴身之物上赋予人情,他的扇子套、玉上的穗子,都是袭人、黛玉、宝钗等人做的,在他看来,“物”本身没有什么了不起,“物”里面要有人情才会觉得亲。所以大家一定明白,袭人忙的只是宝玉一个人的针线活儿。
湘云的心结
湘云听了就知道是宝玉的鞋,便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注意她的条件,她是故意在将袭人的军,暗示说如果是宝玉的鞋我就不做。
袭人就笑了说:“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这就是袭人懂事的地方,意思我是个丫头,哪里敢叫你帮我做鞋,要做当然是替宝玉做。有没有看到,两个人都不提宝玉的名字,袭人知道如果说是宝玉的,湘云更不做了,所以她说:“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就说:“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到这里就更明显地表明这两个人之间姐妹般的情谊,但大家有没有发现这话很微妙,大意一点就读不懂。因为她已经在相亲了,马上就要有婆家,不能再随便替男人做鞋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史湘云听说她帮宝玉做的东西被林黛玉给剪坏了,史湘云冷冷地笑着说:“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扇子是古代文人手里把玩的物件,不论什么季节,文人的手里都习惯捏把扇子,它是一种身份的代表,扇子不用的时候要用很漂亮的绣花套子装起来。史湘云曾替宝玉做过一个扇套,被林黛玉给剪坏了。她说:“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赶快就解释说:“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赶快补充说:“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计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也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便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人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袭人没有跟宝玉说这扇套子是史湘云做的,只说是最近来了一个女孩子,手工很好,宝玉当然也识货,看了也一个劲儿地赞赏。在黛玉的面前说起竟然有女孩子的手工做得这么好,林黛玉一下子就火了,一把抓过来剪断了。林黛玉的个性蛮有趣的,从心理学上来讲,应该叫作“剪刀情结”,她喜欢把很多东西一刀两断。黛玉骨子里有种傲气,总觉得自己的东西是最好的,当有人想要来挑战的时候,就会惹恼她。这个情结我们称其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毁灭倾向。很多人会觉得这种人好麻烦,可非常奇怪,宝玉特别欣赏黛玉个性里的这种自尊、高傲和洁净。
史湘云知道自己做的东西被林黛玉剪了,当然不高兴,心说我好端端地替你做的东西,怎么就平白无故地被毁了。史湘云就说:“这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我的花绣得好,她生的什么气?可见两人个性差别真大,史湘云很率性,根本不懂林黛玉跟宝玉之间的情,更不理解黛玉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毁灭倾向,就说:她既然会剪,就叫她做啊!袭人说:“他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呢。大夫又说道:‘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贾母常常交代大家千万不要累着黛玉,因为她身体不好。所以林黛玉也有点仗着这一点,慢慢地自己也认同了这种很柔弱、大家都要疼她宠她的角色。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兴隆街的大爷”就是贾雨村。
心中好不自在
大家还记得贾雨村吗?《红楼梦》就是从他开的头,本来他只是住在小破庙里的一个穷书生,是甄士隐给了他进京赶考的盘缠,才得以考中进士做了官。初踏仕途,因为不懂官场规矩而遭人参劾,丢官后,他到苏州做了林黛玉的家庭教师。林黛玉的妈妈去世后,黛玉的父亲就拜托他护送林黛玉进京投奔贾府。后来,贾雨村就用远方亲戚的名义投帖给贾政,借着贾府的势力东山再起。几经历练的贾雨村变得非常精明,特别知道自己该怎么往上爬。宝玉最厌烦的就是这种人,根本不想见他。可每次老爸有客人来,他都要变成一个表演者。
记得我小时候也是,最倒霉的是我会背唐诗,一有客人来,爸爸就说,我儿子会背唐诗,没事儿就叫我出来背,背多了就变成习惯了。我有个朋友,爸爸是牙医,特别得意自己把儿子的牙齿弄得很好,所以这个朋友最痛恨的就是家里一有客人来,爸爸就说:你出来,张开嘴巴,让伯伯看看你的牙。他后来读医学院时跟我说,我绝对不要选牙科。小孩子身上就是会有很多这样有趣的情结。
宝玉听说贾雨村来了,要找他出去,“心中好不自在”。这个“心中好不自在”是因为跟姐姐妹妹玩的时候他回到了童年,一旦被拉出去,就要做大人,要对对子、背唐诗,几乎全是考试。仅仅一线之隔,在怡红院,他是小孩,可以跟湘云、袭人们乱侃;一到客厅,他就是大人。一听说要见客,袭人赶快去拿衣服,在古代见客是件大事,要换上礼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说:“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有客人来,就得穿礼服、打领带、穿靴子,去应付考试,当然很烦。史湘云一面摇着扇子,一面笑着说:“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当然因为宝玉会背唐诗,又会对对子,这是老爸最大的骄傲。宝玉说:“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其实宝玉早就看穿了贾雨村的内心,觉得他非常虚伪、世故,他太懂官场文化了,知道要攀缘、巴结贾家,只走贾政那条路还不够,还得跟下一辈的宝玉也搞好关系。
我们小时候都了解这种家教,儒家文化认为对小孩子的教育,最重要的是要懂得进退揖让。现在的年轻人不太了解,记得当时我们家只要有客人来,小孩是一定要出来见客的,不出来会挨打的。见客本身就是一场考试,你要学会察言观色,知道该叫伯伯还是叫叔叔。平常读的书,在这个时候都能用上,倒茶时规不规矩,递茶时是不是用双手,爸爸妈妈都在旁边监督着。倒完茶还要应酬几句,说伯伯您坐,我要做功课了。如果继续跟人聊下去,说电影《无间道》有多好看,又会挨一顿打。这是当时父母教育子女一种重要的方式,父母是通过接人待物观察你是不是懂得、熟悉了大人的那套东西。我们小时候经过这方面的训练,后来到了成人世界里还蛮得心应手的。
宝玉对这些东西是很反感的,觉得很辛苦、很累。湘云说:“‘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惊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如此有地位身份的客人会常来见你,一定是因为你也有品位。宝玉说:“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注意,这里又是一个颠覆,我们称有教养为“雅”,宝玉却说我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连用三个“俗”字,说明在作者眼里,当大家都去附庸风雅的时候,“俗”反而是真性情。“雅”是贵族文化培养出来的人,大家都很仰望他,礼服、剧院、排场……但真正从那种文化里出来的人,能一眼看透其中的虚伪,反而觉得跑到夜市去吃路边摊更过瘾一些。曹雪芹是比较贴近民间的,对贵族文化并没有多少好感,书中类似的批判很多。
这原是混账话
接下来,史湘云跟贾宝玉之间的冲突发生了。湘云笑着说:“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湘云知道宝玉不爱读书,不愿意考科举,更不愿意做什么举人进士,觉得你至少应该常常和这些“部长”们见见面,有机会跟他们做做朋友,谈谈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最讨厌的就是这句话。注意一下,古代的“经济”和我们现在的概念不太一样,我们现在的经济是跟财政、财务有关,古代则是“经世济民”的意思,就是要做一个国家或者社会的管理者,对社会整体有所贡献叫“经济”。湘云意思是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也应该出去见见客人,增长见识。况且这些人都是做官的,你也该懂得做官的那套道理了,这话惹恼了宝玉,因为宝玉最恨的就是别人要他去做官。注意一下,湘云比黛玉还小一点点,才十三岁,已经知道将来在官场上,人脉很重要。其实这话也不太像史湘云说的,她本来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大概是觉得自己都要相亲了,潜意识里是个大人了,应该劝劝宝玉了。
宝玉听了,一下就翻脸了,话说得非常难听,本来他很少这样发脾气的,他不再叫云妹妹了,而是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这简直等于说,你滚吧,我这个屋子很脏,我也不是什么雅人,你要说做官,要谈国家大事,请到别的地方谈吧!我常常想,假如宝玉生在当今社会大概也蛮难过的,眼看着周围的人天天开口闭口谈政治,他肯定要疯掉了。这当然与曹雪芹的个人经历有关,他在延续四代的荣华富贵里长大,极其痛恨厌恶官场的这种互相攀附勾结,所以他宁可在袭人生病的时候为她扇扇子,跟这些姐姐妹妹混在一起,也不愿跟官场有一点牵连。
这个时候,湘云当然有点儿难堪,袭人就赶快打圆场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我觉得《红楼梦》里用得最好的就是动词,我们常说“拿”起东西来就走,很少会说脚“拿”起来就走,可是这个“拿起脚来就走”很传神,表示一点都不迟疑、不犹豫。我们在现实世界里很难做到像宝玉这样,不信大家可以试试看,下次你在饭桌上,一听有人在那里谈选举,你肯定做不到“拿起脚就走”,怎么也得应付两句。可是宝玉却不管那么多,你只要一谈这个,他拔腿就走。“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看他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这当然很不礼貌,人家是来做客的,劝你几句也是好意,但宝玉特别不能容忍年纪轻轻就不谈梦想,而去谈这么世俗的事情。
在袭人看来,宝钗真是了不起,别人这样侮辱她,她还这么有涵养、有气度,但有趣的是,同样的事我们可以完全从反面去看。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看《红楼梦》时很喜欢宝钗,觉得她又懂事又大方,现在想想其实蛮可怕的,才十几岁,她就已经没有什么脾气了,已经被磨炼到只有礼教,没有性情了。我们都知道礼教并不坏,可是一个人只有礼教没有性情会很可怕,也很可悲,年轻人是该有点真性情的。袭人显然很佩服宝钗:“提起这些话来,真真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道后来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这一个”,是指宝玉,因为宝玉在跟前,她不太好意思明说,现在我们明白宝玉为什么跟黛玉这么亲了,也知道他为什么跟宝钗虽好,却总有距离了,他觉得你们要做大人,就去做好了。眼下,宝玉和湘云之间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我们刚才说过,宝玉身边最重要的三个女性,现在已经明显分出亲疏来了。
袭人说:“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前面我们都领教过,宝玉在林黛玉面前一次一次地道歉,她都不见得原谅。袭人是在比较,说你看宝钗多了不起,如果是林姑娘还得了,早就闹翻天了。可是宝玉却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这真让人大吃一惊,在他眼里,劝人读书、做官、应酬之类的话一律是“混账话”,他很讨厌湘云跟宝钗年纪轻轻就开始满脑子这些东西。
这话刚好被站在外面的林黛玉听到了,有一天你听到自己最爱的人,在别人面前讲到“这个人是我的知己”时,大概会感动得心都要碎掉了,所以黛玉在外面哭得无法进门了。因为之前两个人一直在纠缠,都想弄清楚你到底爱不爱我?如今忽然听到宝玉在别人面前说,林妹妹说过这么混账的话吗?如果她也这样说,我不会跟她这么亲的。显然宝玉已经认定黛玉跟自己是最亲的,我觉得这其中不完全是爱情,更多的是知己的感觉。宝玉认定他的内心只有黛玉知道,其他人都不懂。
其实,这些内容不是一般人能读懂的,我们多多少少都会觉得宝钗、湘云也没有什么错,为什么宝玉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大概只有从作者自身的遭遇来看,他对官场太过厌烦,早就彻底看透了它的龌龊。他觉得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只要沾到一点点这种习气,他就不想跟这个人再来往了。
深情的素面相见
袭人和湘云就只好自己解嘲说,你看我们劝他读书、考试、做官,原来是混账话。我们现在也常会跟朋友的孩子说,好好读书,要考第一名什么的,幸好你没有碰到宝玉,否则他拿起脚就走,你一定很尴尬。我们必须换一个角度看才能懂得《红楼梦》的意思,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永不妥协,可实际上如果你跟每一个小孩都说考第一名,那谁来考第二名?所以我们说的那些貌似鼓励的话中,有很多不真实的成分,最后它们就变成了大人世界里虚伪的应酬和客套。宝玉完全把这个东西看穿了,觉得那些应酬、客套里没有一点点真实的对人的关心,所以他才会表现得如此极端。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要赶来,说麒麟的原故。”黛玉的心里记挂着那个金麒麟,最后还是忍不住过来看一看这两个麒麟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古代的《武则天外传》等才子佳人的故事,其中都用麒麟、鸳鸯、玉珮、扇子这些东西做信物,现代社会大概就是手机之类的了。黛玉和宝玉一起偷看过这些禁书,所以知道“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
这在戏台上最典型的就是《拾玉镯》,傅朋喜欢上了孙玉姣,便故意把玉镯丢在地上,这个玉镯就变成了他们日后的信物。《长恨歌》里面的信物是杨贵妃插在头上的金钗。“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因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黛玉看到宝玉有麒麟,就觉得事情不妙,史湘云和宝玉都有麒麟,不是摆明了要配成一对吗?她“悄悄走来”,是想看看宝玉和湘云到底会干什么。在她的潜意识里,她看到一个画面一定是:宝玉拿了一个金麒麟,湘云也拿了一个金麒麟,两个人慢跑着靠近,那是非常完美的才子佳人的画面。黛玉心里有个结,总觉得自己和宝玉的关系中存在某种威胁。
“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本来她的潜意识里觉得会看到湘云跟宝玉,没想到宝玉在湘云面前竟然说自己最爱的人是黛玉。作为一个被爱的对象,站在门外的黛玉,此时的心情真是五内俱焚。这一段真的很美,两个彼此有深情的人,忽然间素面相见了。这之前两个人一直是用假面互相试探的,此时终于听到真话了,而且这真话是当事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说的。这种话我们通常真的很难听到,宝玉竟然一点不怕史湘云吃醋,就那么直接说:“林妹妹就不像你这样子。”假设你有一天听到朋友在很多人面前说:我朋友才不像你们这样子!你大概也会掉眼泪吧?因为他非常懂你。《红楼梦》讲的情深就是这种互相不需要任何解释的“懂得”。我常想,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在一生里面有机会听到这样的话,不管在什么状况下听到。如果听到,你一定看看自己是什么反应,体会一下刹那间心情的复杂。
最美的深情相对
刚才提到宝玉在屋里跟湘云、袭人聊天,刚好黛玉在外面,“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因为黛玉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宝钗有金锁,湘云有金麒麟,她却什么都没有。
读到这里,大家有没有感觉只有“深情”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情到深处是不需要寄托在那些有形的东西上的,这对传统的戏曲、小说里才子佳人的所谓信物也是一种颠覆。黛玉又想到伤心事:自己父母双亡,连个能替自己做主的人都没有,史湘云还有叔叔婶婶替她操持相亲。就算和宝玉注定能在一起,自己身体这么糟糕,恐怕难以久延岁月,最终还是悲剧。你看,黛玉听了这句话,一刹那间内心翻腾起多少东西,可见遇到知己并不完全是快乐。林黛玉思前想后,最后哭到没有办法进门,只得“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作者真是会铺排,特别像电影里的蒙太奇。屋里的宝玉正在换衣服、穿鞋子,同时还在骂湘云,此时黛玉赶到门口,听到了那句话,其间还穿插着黛玉的心理描述,几个场景发生在同一时间段。接下来这场戏写得极漂亮,是所有爱情戏里最美的一段。
你放心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服出来,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宝玉的口气总是这么温柔,常常从后面赶上来问:“妹妹你到哪里去,怎么又哭了?”这种话在第一次看的时候,会觉得只是普通的问候,黛玉葬花的时候他也这样问过。可是慢慢地听到宝玉不断重复这句话,你会觉得这个人到人间仿佛就是为了来讲这句话的。林黛玉在心情这么复杂的时候,又听到了这样的问候,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注意,黛玉平常对宝玉很少有好气,但因为刚才偷听到的那句话,此时内心变得特别柔软。这段对话特别温柔,两个人都动了真情。
宝玉就笑了笑说:“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注意这个画面,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特别心疼一个女孩,看到她流泪,在还不知道理由之前,只是想替她擦眼泪。特别注意“禁不住”这三个字,因为宝玉跟黛玉都大了,男女有别,已经不能随便地触碰对方了。可是宝玉“禁不住”,就像一个小孩子看到同伴哭了,忍不住要去帮他擦眼泪一样。黛玉就骂他说:你干吗?动手动脚的?现在我们不太容易懂这个,过去的礼教非常严。宝玉身上拒绝长大的部分在这个动作里又呈现出来了,他觉得我们小时候可以,现在为什么不可以?这是《红楼梦》里最大的悲剧,小孩子的长大就意味着要遵守社会给他们定的规矩。
“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就笑着说:‘说话忘了情。’”他觉得很抱歉,自己说着话,一失神就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我不知道这些话能不能让我们对宝玉这个孩子有所原谅。他的很多动作和行为都被认为是犯规的,其实他只是忘了情,仿佛忽然回到了童年时光,“也就顾不的死活”了。
“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发现没有?刚才的柔软不见了,原来的林黛玉又回来了,一旦恢复原来的状态,她就变得很锐利,动不动就一腔醋意。本来她大热天里跑过来,就是为了看看他们两个到底要干吗,是不是真的要配成一对了。
“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赶上来问道:‘你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宝玉觉得他对她一片真心,她总是不懂,一直用这种话来激他,所以才又急又气。“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注意,黛玉是从来不会认错的,尤其在宝玉面前。如今,高傲的黛玉认错了,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真心相待,她说:“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着,“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注意,这是第二个“禁不住”,刚才是宝玉,现在是黛玉“禁不住”。大家觉不觉得这是最美的画面,人一生至少应该有一次这样的“禁不住”,不管你在什么年龄。刚才黛玉还说,“你要死了,你动手动脚的”,现在她自己也忘了男女之别,两个人都回到了童年的、纯粹的真性情中,这其中没有任何礼教可言。礼教跟性情的根本区别在于,性情是发自内心的率性,礼教则是来自外界的限制。这个场景被外人看到不知道会演绎出什么八卦,可是他们根本不在乎了。作者一直认为外在所有的限制,都不如发自内心的一点点真性情可贵。我们年轻的时候读不懂,觉得这只不过是场爱情戏,甚至有点肉麻。可是现在你会觉得这恰恰是最动人的地方。
宝玉就呆在那里,“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大家可以试试看,在这个世界上找个人,对他说一次:“你放心。”这是《红楼梦》里很惊人的表达,长久以来,他们明明彼此相爱,又是知己,却始终没有用真心相待。此时宝玉突然冒出一句“你放心”,没头没尾,很像禅宗里的棒喝。宝玉觉得自己只有这三个字好讲,因为深情是无法替代,也说不清楚的。禅宗公案里面,常说的其实也就是“你放心”三个字,它告诉你,是你自己制造了很多焦虑和纠结,其实一切并没有那么严重。人生所有的“贪、嗔、痴、慢、疑”都是由“不放心”而起。
“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这里很有趣,如果用禅宗的说法这叫“机锋”,就是有话不直接说,而是点到为止,这个“放心”就像针灸一下子扎准了穴位,说到了点子上。宝玉说你的忧郁、悲凉、幻灭,都是因为你没有放下那个心,总觉得没有安全感,整天生气流泪,才把身体搞得一塌糊涂。“‘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这是三十二回里最动人的“情”的描绘,人在一生当中,哪怕只听到过一次这样的话,感受过一次这样深切的关心,就值了。所以黛玉只觉得“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一时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
我想,这种画面恐怕很难在影视里表现。无论用慢镜头,还是弄柔焦都没有用,就是两个人呆呆的,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心事到了最真的时候,已无话可说。“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这是林黛玉最懂得宝玉的一次,“你要说的话我早都知道了”,好像不是这一世,是上辈子就知道了。如果我们回到《红楼梦》开头的那个神话,大家还记得她来世上就是为了拿自己的眼泪来还他的,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宿命,也知道自己来人间就是要把欠他的东西还完。真写到动人处,作者用墨反而很淡,几乎不着痕迹。黛玉嘴里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宝玉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宝玉的肺腑之言
宝玉呆在那里,根本不知道黛玉已经走了,还继续沉浸在自己说心里话的场景中。就在这时候,袭人发现宝玉没有拿扇子,急着送出来。可见每一个人的爱,表达的方式都不一样,袭人觉得把宝玉梳头、洗脸、吃饭、冷热都照顾到就是“爱”;对黛玉来说,爱是要还上辈子没有还完的东西。
袭人远远看到林黛玉跟宝玉站在一起,后来黛玉走了,宝玉还站在那边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段话旁人听了是会吓一大跳的,因为这是真正的肺腑之言。如果在高雄的街头,你随便抓住一个人说这种话,他一定会吓昏过去,因为人的真心是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宝玉这个正在发育中的男孩子,就这样把自己对黛玉的眷恋跟爱和盘托出了。
“袭人听了这话,唬得魂消魄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很显然,袭人跟宝玉之间的爱,绝对不是黛玉那个层面上的,她对宝玉的爱是非常理性的,属于姐姐或妈妈的那种情感,不是前世欠了今生要还的那种爱,这之间的差距非常大,她根本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作者的手法真是惊人,这个话宝玉是对着袭人说的,我们根本不知道黛玉听到这话是什么反应,这么动情的话,作者偏偏不让黛玉听到,而是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听到。袭人跟宝玉发生过性关系,但其实并不亲,只是尽心照顾而已。所以袭人一听这话,吓坏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提醒他老爸跟客人在等你呢,还不赶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我想如果换作是你,把那种心里话错讲给不相干的人听,也肯定要羞死了。只好“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大家看,袭人担心的是什么?她怕的是宝玉没出息,这基本上和湘云的看法是一致的。“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袭人为什么流泪?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她把一生都托付给宝玉了,可如今看到他因为一个女孩儿弄的一身都是病,如果将来成了个不才之人,自己该怎么办?其实每一个人的流泪都有不同的动机。黛玉从来不想这些,她和宝玉是前世的因缘。这是差别很大的感受,在《红楼梦》中,作者常用这样的方法来对比。所以,袭人便“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注意“丑祸”两个字,从袭人的角度看,黛玉跟宝玉的这个关系是一桩“丑祸”。可是作者不见得这么认为,他写的是一段很美的真情。我们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真情,全看你是从“丑祸”的角度还是从“真情”的角度去打量一件事。唐玄宗爱上杨玉环,在史书里是丑祸;在白居易的《长恨歌》里就变成了真情。文学的最大好处是这两个角度它都会写到,作为读者,你拥有很大的自由去进行阅读的诠释,这是《红楼梦》最有意思的地方。
宝钗的心机
“正猜疑间,忽见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我觉得很有趣,《红楼梦》读久了,到最后你就会知道这个时候来的一定是宝钗,这是很奇妙的铺排,就在宝玉跟黛玉的真情被袭人认为是“丑祸”的时候,宝钗出现了。袭人看到宝钗,不好意思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红楼梦》里常有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事情。“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里去了?’”
大家有没有读出宝钗的心机?她不是刚刚到,可能已经在旁边待了很久了。《红楼梦》很有趣,几乎每个人都想把事情搞清楚,各自都有一些私密之事,可是这个私密往往很快就能被别人知道。“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去罢。”宝玉跟黛玉之间刚刚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一幕,肯定没有心情应付宝钗,所以宝钗说他“越发没了经纬”。“经纬”是织布时的纵线和横线,是有秩序的。她的意思是说,宝玉最近说话怎么总是有一搭没一搭,没头没脑的。“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听了,忙道:‘哎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我们知道,宝玉每次被爸爸叫出去,都要挨骂挨打,大家都有点同情他。袭人就跟她解释说:“不是这么,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着说:“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宝钗批评别人大热天还到处乱跑,全忘了自己也正在乱跑。细读的话,能体会到作者此处细微的讽刺。“袭人笑道:‘倒是你说的是。’宝钗因而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有没有感觉到宝钗其实也是为麒麟的事来的,记不记得第一次说出湘云有个金麒麟的就是宝钗,当时黛玉还讽刺她说,宝姐姐对于人身上戴的金、玉这些东西特别有感觉。此时她打听湘云显然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注意宝钗的动作,她讲话前先到处看看,显然这话是不该让别人听到的。“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她批评袭人说,你如此聪明怎么也这么不体谅人,袭人听到这话当然会吓一跳,因为袭人是很懂事的。“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的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你别看她是一个小姐,在家里大事、小事都要听凭别人安排,大概爸爸妈妈不在了,就没有靠山了。大家可以看到宝钗是多么善于察言观色,是她第一个看出“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贾府里没有一个人知情,连贾母都不知道。
本来这种贵族人家,都会雇很多做针线的人的。可“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这样史湘云的压力就很大,因为刺绣本来就很慢,姑娘们的刺绣又不同于外面的职业工人,很讲究,所以就显得格外辛苦。“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宝钗跟人很亲,亲到让别人在她面前透露出轻易不讲的心事。史湘云只跟宝钗透露了自己很累,一个贵族小姐有一大堆的丫头伺候,怎么会累?所以宝钗“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她的意思是湘云想说可是又不好意思说,一个大家闺秀可能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宝钗说:“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所以宝钗说,你还拿东西给她做,难道不知道她现在很为难吗?
袭人听见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哝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经宝钗提醒,袭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湘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悠闲了,在家里做别人的东西,是会挨骂的。“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袭人觉得有点儿不安,自己不知道史湘云的处境,还一直麻烦她。“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宝钗就说:“上次他告诉我,在家里做活计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这是经宝钗透露出来的信息,可见宝钗笼络人手段的厉害。
可到最后,宝玉的鞋子什么的就都变成宝钗在做了。所以《红楼梦》你越看得多,就越害怕,看似不经意的地方,作者都有伏笔。你甚至会疑惑宝钗到底有没有夸张,史湘云在家里面的遭遇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严重。这里面有些东西很微妙,在不同年龄段,你会有不同的解读。我在小学五年级第一次读《红楼梦》时,最喜欢的就是宝钗,觉得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揽过来做。可是很奇怪,年龄越大你越觉得这个人真不简单。她似乎总是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而且出现后该说的话、想要的结果,好像总是在她的安排和设计当中。但我还是希望大家了解,这不是好坏的问题,而是说这个人很复杂,她的心机之重、城府之深,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金钏儿投井自杀
“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我很喜欢“牛心左性”四个字,一个好的文学家用词会非常传神,就是像牛一样拗,我要你往右,你偏要往左,这其中包含着对宝玉怪脾气的无奈。宝钗马上就接过来了,“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她的意思是说你不会骗他说是你做的?“袭人笑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累去罢了。’”宝玉的厉害在于他的品位太高了,他一眼就能认出是不是外面的工匠做的。“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如何?’”你看,如此轻描淡写,宝钗就把宝玉的东西接过去了,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袭人就笑着说:“当真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红楼梦》的编排非常有趣,就在大家已经忘掉金钏儿的时候,隔了几回忽然提到金钏儿跳井自杀了。本来只是一个小男孩逗了逗一个丫头,这个丫头就被判定为勾引主子,挨了一巴掌后被赶了出去,到这时大家才意识到这个事件酿成了多大的悲剧。儒家社会里的道德评价是比法律还严厉的,所有人都会对她指指点点,以致整个社会都封锁她,造成的压力超乎我们的想象,会弄得她没有办法活下去。金钏儿投井大概是《红楼梦》里面第一个大的悲剧,从此以后这个家族就开始走下坡路。
“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才刚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这个家族大概觉得一个少爷调戏丫头不太好听,所以要编出一些谎言,周围的人并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撵她出去。金钏儿的死当然是个悲剧,原本是宝玉先去逗她的,她的分寸拿捏得也很好,可是王夫人这个做母亲的从不觉得自己儿子有什么不对,所以最后打的不是宝玉而是金钏儿。金钏儿个性刚烈,觉得自己蒙受了不白之冤,就选择了我干脆死给你们看!她的死变成了一个弱者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批判,而且她选择了贾府东南角上的井去跳,有点儿以死抗争的意思。
“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因为是好几天以后才被发现的。“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注意,宝钗跟袭人对金钏儿的死的反应不一样,宝钗只是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袭人对此却有点儿赞赏,她觉得金钏儿有骨气,死也不受这种羞辱!因为袭人是丫头,对金钏儿的遭遇感同身受,明白丫头一旦被侮辱意味着什么,她的流泪实际上是同病相怜,觉得金钏儿的命运很可能也是自己的命运。
“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安慰。”我相信宝钗一定知道金钏儿为什么跳井,这个时候她首先想到的是去安慰姨妈。
宝钗安慰王夫人
王夫人确实很不安,她特地包了五十两银子给金钏儿家,又把金钏儿的妈妈叫来安慰,并说要以小姐之礼安葬金钏儿,还急着给她找衣服,想用这一切来弥补内心的不安。可是宝钗进来以后,王夫人的不安和愧疚在慢慢减少。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房中,只见鸦雀无闻”,这个时候没有人敢讲话,一个丫头跳井死了,这是不得了的事。“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在旁坐了。”宝钗的教养真是很惊人,不该说话的时候绝不说话。“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主动问话了,宝钗还是闭口不谈此事,因为很可能长辈不愿意讲这件事情,随便打探的话是失礼的。“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之所以想到宝玉,是因为这件事情跟宝玉有关。王夫人此时心里可能有点怪宝玉,觉得都是这小子惹的祸,有点对不起金钏儿。“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宝钗竟然可以忍住不问,一般小孩子遇到这种事很难做到这一点,但古代大家闺秀的训练就是大人不讲,绝对不能问。王夫人只好自己说:“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这时宝钗才说:“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只好说谎,她不能跟宝钗说是宝玉调戏了金钏儿,这种事传出去太不好听。“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其实人最大的反省是来自于对生命的“不忍”,王夫人虽然说了谎,可她的不安却是真实的,总觉得金钏儿的死是由她而起。我们也不知道王夫人当初赶金钏儿走,是不是真的想过几天再叫她回来,但此时她一定觉得,早知道这样,真该还叫她回来。金钏儿是王夫人手下一个非常得力的丫头,她们彼此相处得也很好,没想到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惹了这样一个大祸。
大家看宝钗的反应:“宝钗叹道:‘姨妈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她先捧王夫人,说你是心善才会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仔细读宝钗的这段话,能看出很多机关,她的意思是说我们是大户人家,规矩很严,丫头都管得很好。她一出去,就太随便了,所以会掉到井里。哪有人会为了这些小事置气,如果真是这样,那肯定是个糊涂人,这样的人死了也不值得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妈也不必劳神念念于兹。若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情了。’”注意宝钗的话,她提醒王夫人你们是主仆关系,一个丫头死了,你多送她几两银子尽点主仆之情就可以了,干吗因为这点事情把自己弄得那么不开心。
表面上看,宝钗成功地安抚了王夫人内心的不安;可从更深的层面看,王夫人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反省、检讨自己了。本来修佛的意义是在于对所有生命的不忍,可这个“不忍”被宝钗糊弄了一下就消失了,宝钗的圆融常会让人觉得害怕,一个人的死亡带给王夫人的那种不忍和反省,就这样被她轻而易举地转换掉了。
现世做人的成功
“王夫人道:‘才刚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原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妆裹,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王夫人的表现,不完全是说她们素日很好,很像母女,更根本的原因是她觉得自己冤枉了金钏儿,想以此赎罪。
宝钗赶忙说:“姨妈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作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大家有没有看出宝钗的厉害?她聪明到能让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设计当中,她一直在笼络所有的人,让人觉得她厚道到连这种事情都不忌讳,而刚才姨妈恰好说了怕林妹妹忌讳,她赶紧就说我刚好有两件新衣服。然后又说:金钏儿活着的时候穿过我的衣服,我们的身材一样。“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妈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在这一回中,前面是宝玉跟黛玉讲的真心话,后面是宝钗跟王夫人讲的一个大家闺秀的客套和应酬,后者只是现世中做人的成功。作者很细心地在安排某种对比:黛玉跟宝玉是前世的缘分和因果,所以一个会说:“你放心”,另一个说:“你要说的,我早知道了。”可宝钗只有这一世的因果,她在现世里有很多的纠缠,她的所谓设计和安排的结果是失去了真心。包括前面讲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作者都是在做对比。前面是一个“活宝玉”剖腹掏心地说出肺腑之言,后面是“死金钏”以死明志,宝玉和金钏儿的真情,作者是赞美的。有没有发现这一回宝钗没有上回目?她演的这么多的戏,在作者眼里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宝玉已经知道金钏儿死了。“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王夫人大概正在骂他,宝钗来了就不说了,她觉得宝钗不该知道这事。“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注意,宝钗最喜欢察言观色,永远知道此时该不该讲话,或者该讲什么话。这样的人生其实很累,失去了生命里最可贵的直率和真情。她已经知道金钏儿的死,跟宝玉有关系。“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这个“交割”用得真好,现在股票交易都用“交割”这个词,宝钗处理事情就是“交割”,你也可以说她很理性、很世故、很大度。《红楼梦》中的很多词汇细读会觉得非常有趣,“交割”这个词很难用到黛玉身上。林黛玉总是那么纠缠,总觉得有解不开的东西,就是因为有真情在,你没有办法用理性来处理;如果是宝钗就可以马上“交割”清楚,一个人没有真情的时候其实就是“交割”,在每件事情上衡量轻重,人与人之间只是利害关系,这样的人生大概也蛮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