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行年五十尚婴儿

郑宗海

当民国肇建之年，我负笈渡海，北上京师肄业北京西郊之清华学校。那时情形，现在回想，犹不啻如昨日事，然而却已一世了。其时同班同学中，略举数例，如金岳霖、廖世承、孟宪承、李冈、吴钦烈、李广勋诸兄等等，既各以其所擅长之学术鸣于当世，而同班中尚有一位身体强健、精神饱满、日致力于乡村服务，萦心于同学之福利与修养的，便是今日我国初等教育界所共仰的陈鹤琴教授。陈教授早就抱了“人生以服务为目的”之主旨，当时清华园附近一带村庄，南起大钟寺，西至海淀，早就踏遍了这个青年天使的足迹。每到圆明园的废墟映着夕阳残照的时候，他才和一班野老村童分别回校。有时还去上夜课，那便须携着灯笼，从这些稀疏村落，又沿着曲径驰道，迤逦而归了。原来从他的精诚热血而言，他已不啻是《醉人妻》作者的裴士德洛齐（Pestalozzi），因为他服务心的强盛，所以后来方力排众议，挺身而应上海工部局教育委员会之礼聘，肆力以谋东亚第一大埠租借地带内国人教育机会之改进与扩充。苦志毅力，和平奋斗，悉心整理，迈步猛晋，垂十余年，使上海租界教育，所以沾被国人者，今日已有广大坚强之基础，便可见陈教授的精神为不虚废。然而从当日北京的乡村以至现在若大繁华富庶的都会，虽然事业不同，环境大异，却都由服务心所驱使，责任心所秉持，那便是无疑的了。

当其留学美国，初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从生物学权威吉银斯教授（Prof.Jennings）等游，益濬发其研究自然之兴味，继而入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久坐名师桑戴克教授（Thorndike，Edward L.）之绛帐，遂奠定其后来研究儿童心理之动机。陈教授在国立东南大学时，于此先后成二巨著，多本实地观察或实验之结果，筚路蓝缕，在我国允为斯学之开山始祖。

其服职上海时，殚心竭虑于教科书与儿童读物之编纂，每从儿童生活与经验中找材料。又于编教科书时，更按心理学习原则，将复现重温，筋肉表现，认识辨别（如缺图填补）等原则，组织于译文排列构造之中，惨淡经营，得未曾有，先后成幼稚课本、小学国语与初等英语教科书各若干册。此等原则逐渐为教科书所普遍应用。后之人但见其沾溉之广而忘其倡导之功了。

今陈教授以年届五十，将有自传之编，以昭示来者，猥以相知，嘱就所见撰一短篇，俾附骥尾。氛祲滔天，漂流无地，泚笔直书，不文滋其！愧以同庚，无所成就。岁月不居，感慨徒深。唯是五十方当孔子学易之年，近美国发明家里平教授（Pupin Michael）谓事业生命始于四十“Life begins at forty”，且著书以证其说。陈教授精力本强，则将来之事业更无限量，吾兹预祝其七十、八十岁时自传之相继与世人相见，而吾亦愿得及读其未来之书，倘真所谓“不知老之将至”！偶读杨廉夫诗，见有“五十狂夫心尚孩，不受俗物相填”之句，（案下句原见《李长吉集》）陈教授为儿童心理学者，而其性情纯粹，兴味浓郁，颇有似于老子之所谓“婴儿”。我虽自遭此次重大国难之后，创巨而痛深，但对于人类，对于文化，对于知识艺术的兴味，自问盖犹未减，窃幸尚有仿佛于“婴儿”之一体者。婴儿婴儿，殆实为人世生命之鹄的！故我更愿陈教授永为“婴儿”，即以是为陈教授寿。

海宁郑宗海晓沧草于东缙云时念九年三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