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在他们第一次肆无忌惮地相互爱抚之前,有一段短暂而古怪的预谋期,有一种战战兢兢的诡秘。伪装的冒犯者是凡,但是她对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的行为的被动接受也似乎默认了其不体面甚至怪异的性质。几个星期后,两人都会以一种开心的屈尊俯就的态度看待他的求爱;可是在当时,那种含蓄的怯懦使她感到困惑,而使他感到忧伤——主要是因为他敏锐地意识到了她的迷惘。
尽管凡从未有机会在爱达身上领教过姑娘家对这种事的抵触——她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花容失色或大惊小怪的小女孩(“Je raffole de tout ce qui rampe”),但他凭做过的两三个噩梦就可以想象,她在真实的或至少是有责任感的生活中,置他的欲望于不顾,带着狂野的神色退缩回去,同时唤来家庭教师或母亲,或是大块头的脚夫(家里并不存在,但在梦里却有这样杀手般的角色——戴了尖锐指环的拳头,能洞穿人的血肉之躯),之后他便明白自己将被驱逐出阿尔迪斯——
(爱达的笔迹:我强烈反对“大惊小怪”一词。这事实上不公平,在想象中也是失真的。凡在旁白处的留言:对不起,小妞;这得保留。)
——可是即便能使自己对那种景象不屑一顾,将其从所有的意识中驱除,他仍无法以自己的举止为傲:在那些与爱达真实而秘密的来往中,通过他的那些带有不可告人意味的行为以及行为方式,他感到自己不是在利用她的纯真,就是在引诱她掩藏她对他这个掩藏者所掩藏之物的意识。
他们的第一次接触是如此轻浅,如此默然,在他柔软的唇和她更柔软的肌肤之间——在那棵高大有斑点的树上,目睹此情的只有那只迷路的、轻巧地踩落了树叶的松鼠。在这之后,从一种意义上说,什么也没改变,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一切都变了。这样的接触,质感会自行演变;一种触感就是一个盲点;我们以身形的剪影相互触碰。此后,在另外一些相当懒散的日子里的某些时刻,在时有发生的、不得不将疯狂抑制下去的时刻,一个秘密符号勃立起来,一幅拉在他与她之间的面纱——
(爱达:如今他们在阿尔迪斯实际上已绝迹。凡:谁?哦,我明白了。)
——在掩饰其欲望的必要性降格到拙陋的一点瘙痒并最终被他除去之前,这面纱将一直存在。
(哦,凡!)
日后在与她讨论当时那种可悲的难堪时,他没法说自己是否真的担心他的avournine(如布兰奇用其粗劣的法语向爱达所说的那样),在面对他的欲望的赤裸裸的显露时,会不会爆发出真实的或伪装得很像的厌恶,而考虑到对一个童贞的孩子的怜惜和尊重,他是否运用了一种阴郁、狡黠的方式呢,因为这个孩子的魅力是如此夺目,无法在隐秘之中品味,同时又是如此神圣,无法公开冒犯;然而一切都出了错——这显而易见。毫无疑问潜藏在他的埋伏阵地,以及她的宽容背后的,是关于暧昧的端庄的暧昧的老生常谈,这在八十年前可是流行一时的,还有如阿卡迪亚田园牧歌一样古老的昔日韵事中所埋藏的羞怯而迂腐得令人难以忍受的求爱,所有的那些情致,所有的那些方式。并没有记录下究竟是在暑假的哪一天,他开始了谨慎而精心筹划的对她的宠爱;可是与此同时,就在她感觉到在某些时刻他过分贴近地站在她身后,当她感受到灼热的呼吸和顺滑的嘴唇时,她意识到这种沉默而奇异的亲昵一定是在某个不确定又无限远的过去就早已开始了,而她已无法再阻止,即便她不承认过去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已有一种默许。
在酷热的七月下午,爱达喜欢待在阳光充足的音乐房里,坐在白漆布铺的桌子旁的一只凉爽的象牙木钢琴凳上,面前摊开一册她最钟爱的植物图集,在乳白色的纸上用彩笔临摹奇花异草。比如她会选一种模拟昆虫形态的兰花,接着用很高超的技法将其放大画出来。要不她就对两个品种进行杂交(并未记录下来,但的确有可能),引入了一些奇特的小小变化及变形,一个如此年轻、穿着如此暴露的少女干这些事情,简直是病态的。长长的光柱从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多面的大玻璃杯、印了色彩的水,以及绘具箱的铁皮上绽出光亮——当她精心绘制一处眼状斑纹或是唇瓣上的圆裂片时,那种痴迷的专注令她将舌尖卷在了嘴角。在阳光之下,这个稀奇古怪、头发夹杂着黑蓝棕三色的孩子似乎自身就在模拟镜兰开花的形态。她轻薄宽松的外衣背后剪裁的开口恰如其分,每当她挺直腰,外凸的肩胛骨左右移动,并且脑袋偏向一边的时候——比如在她镇定自若地拿着画笔审视油迹未干的作品,或是用左手腕外侧抹平一绺额头上秀发时——已然走到离她座位最近位置的凡,便能看见她那圆润的脊柱弯曲,直至尾椎骨,能吸纳到她整个躯体的温热。他的心脏怦然作响,一只可怜的手伸进裤子口袋深处——他用一只装了半打十美元金币的皮夹掩饰着他的窘态——在她俯身察看画作时,他俯身看着她。他干燥的嘴唇非常轻柔地顺着她温暖的头发和炙热的颈背滑下来。这是男孩所体验过的最甜美、最强烈、最神秘的感觉;去冬的那种肮脏的淫欲根本无法比拟这种似绒毛般的柔滑,这种对欲望的绝望。假如她永久地保持着倾身动作——假如在他仍如蜡一般干裂的嘴沉迷于亲吻时,那不合时宜的小家伙能更长久地忍着而不是任性狂热地去摩擦她,他将会永久停留在她颈后中间那娇小可爱的圆形突起上。一只露在外面的耳朵上的鲜艳红晕以及画笔动作的逐渐迟缓是仅有的迹象——恐惧的体征——表明她感受到了他力量加重的抚弄。之后他便默然潜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抓了一条毛巾,将身体露出来,回忆着他刚刚留在身后的那一幅画面,仍如聚拢的火焰一般可靠和鲜活的画面——他将它带往黑暗处,只为了用野蛮的激情将其除去;之后,一时间精力耗尽、双腿虚弱、生殖器还在颤抖着的凡,会重返那间阳光四溢的屋子的纯洁之中,那个现在已闪耀着汗珠的小女孩,仍在画着她的花儿:一朵妙不可言的花,模拟着一只鲜艳的蛾,而后者则模拟着一只圣甲虫。
如果凡所关切的只是这样的安慰,满足男孩子激情的任何一种安慰;如果,换句话说,没有涉及爱情,那么我们年轻的朋友或许能够容忍——只这么一个临时的暑假——自己行为的污秽和暧昧。然而凡爱恋着爱达,那种复杂释放,无法成为目的本身;或者更确切地说,那只能是一条死胡同,因为这无法与人分享;因为这非得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因为这与那种更为盛大的极乐之感根本无法匹敌,而后者,就像凶险的山口之上的雾蒙蒙的巅峰,才是他与爱达的艰险关系所能达到的真正顶点。在那个仲夏的一两周时间里,尽管每日都有如蝴蝶般轻柔的吻印在她的头发、脖子上,可是凡觉得与那天之前相比,自己更远地游离开了她——在迷宫般枝节交错的夏泰尔树上,他的嘴无意间触碰到她的一寸肌肤,而他几乎没有察觉的那一天。
然而天性是好动的、生长的。一天下午,他比往常更安静地走到了正在音乐室的她的背后,因为他正好赤着脚——接着,小爱达转过头,闭上眼睛,将嘴唇按在了他的唇上,这样一个如新鲜玫瑰似的吻将凡带入了迷狂和困惑之中。
“现在快走吧,”她说,“赶紧,赶紧,我忙着呢。”当他还痴痴呆呆地磨蹭着时,她用画笔在他通红的额头上假装画了个古老的艾斯托提式的“十字符”。“我得画完,”她又说,一边用浸了紫颜料的薄笔刷指了指Ophrys scolopax和Ophrys veenae的混合图案,“我们一会儿得穿戴整齐,因为玛丽娜要基姆给我们照相——拉着手,笑嘻嘻”(她笑嘻嘻的,然后回过头又去画她那可怕的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