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水江“低潮银”讼案

“低潮银”及其兑付，在茅坪、王寨和卦治三江及其周边地区，成为严重的、长期的社会问题。每当出现此类情形一般是政府行文禁止，但仍禁而不止。从清初开始在清水江一带“低潮银”兑付有愈演愈烈之势，本地木商、林农和从事木材运输的工人，受假银之害至少在十几年或几十年。直到道光七年（1827）锦屏山客李荣魁等上书清政府，要求禁止“三帮”等外省商人在收购木材时大量使用冲铅低潮银色，此事惊动了与木材贸易活动有关的地方官府。目前收集到的两份状词，一份是道光七年（1827）由李荣魁带头起诉到贵州布政使司批转黎平府的公文，又有黎平府作出的处理公告；另一份是光绪十三年（1887）姜名卿等向黎平府递交的状纸。两起案件相隔60年，因为“低潮银”泛滥、贻害深重，才会构成大的诉讼案件。

道光七年（1827）山客李荣魁等呈请“恳赏示禁以除银弊以安商民事”的恳禀。贵州布政使司禁革低潮银状词、藩宪批文及黎平府裁决文告转引如下：

具恳禀生员李荣魁、乐定邦、石声尧、张荣魁、王安太、徐秀方等，为恳赏示禁以除银弊以安商民事。情因生等清水河上通都匀，下达楚省，生等黎平、镇远、都匀三府地方，山多田少，赖蓄杉木以度民生。国朝雍正时，巡抚校立归总木市，在于黎属茅坪、王寨、卦治，三江值年，停客买卖，上下商贩及湖南委员采办皇木，均止该所，成规已久。下河客商分作三帮、五勷买木，三帮者，即安徽、江西、陕西三省；五勷者，系湖南常德府、德山、河佛、洪江、托口。历来买木，纹银九五折扣，平用九六比兑。近因人心不古，下河客商在东家借出资本，足色实纹银，来至湖南德山、浦市、洪江、托口等处，将银倾铸冲铅，堕铕低潮银色，至平九三四兑账，欺哄上河山贩。山贩获此低潮，入山难买。至嘉庆年间，所使七八锃银色加价购买，上河愚苗只图获利，殊被暗枪。生等山贩相隔窎远，难于齐议。伊等得步更进，不惟常使七八银色，而平九三四兑，胆敢起利心相串。道光三、四年来，更使不堪银色，仅五二三成，平比止议九零一兑。银低平轻，有名无实，富者难纳官粮，贫者难买日食，目睹心伤。三江买卖不下数百万金生理，银色亏其大半，平轻少得十余万金，遭害匪轻。欲指客民告究，则三帮、五勷不下千人，均用低潮一色，难以枚举。无奈山贩集议，惟有礼请示禁，例赴黎平呈请，何敢越叩。奈三江所停客商，概属他省客民，上年在前府禀禁，恶习难除。是以蚁生等，于昨赴杜府主行辕禀明，蒙谕叩恳，随将低潮银色呈验，恳恩电阅，是否合情，赏准定立银色平比章程，赏示弹压，勒石永禁。三江主家不许低色毛银，入江兑账，以除恶习，以安商民，则下游一带军民商苗子孙沾恩万代矣！为此恳乞大人阁前赏准作主，给示施行。

道光七年（1827）七月十五日李荣魁等径直赴省呈禀布政使司。次日，布政使司即批转黎平府云：

十六日奉藩宪初批：

查黎平府一带买卖木植，历年已久，银水平色必有一定章程，如客商人等故意使用潮银短扣平头，尔等山贩岂肯收受，不与争较？若以久行之旧章，一旦欲增色加平，客商亦未肯依。所禀是否属实，仰黎平府确切查明向年成规，秉公定断，总期贸易平允，两得其平，庶可行之久远，永绝讼端。文到限一月内具详，勿得偏处。原禀抄录并发该生等即日赴黎平府听候查讯可也。

黎平府奉示查实之后，即于道光七年（1827）十一月作出裁决，并出示布告：

护理贵州黎平府候补州正堂加五级纪录七次严□为严禁行使低潮银色轻平短兑以照旧章而除积弊事。案奉□布政使司祈批，据生员李荣魁等具禀：三江地方贩买木植，客商行用冲铅低潮银两，短扣平头一案。查商贾买卖，以银色之高下，定物价之多寡，原可听从其便，然以冲铅低潮等银搀和行使，有干例禁。况轻平短兑，尤属不成交易。兹经本署府当堂讯断，查照嘉庆十三年（1808）前署府成示定章，详明藩宪立案，合行出示谕禁。为此，示仰茅坪、王寨、卦治三江及沿河府县商贩人等知悉：嗣后买卖木植银两，其色总须九五以上其平九六比兑；倘有仍使冲铅低潮银色，平用轻兑，一经查出，或被控告，定即照例究治。庶商民山贩两得其平。自有一定章程，而讼端自息矣。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道光七年（1827）十一月 日示

至光绪十三年（1887）五月，又有上河绅商状告下河木商以假币害民问题：

具禀黎镇大小两河绅商姜兴国、龙大楷、姜名卿、姜兴渭、袁济川、颜光禹等禀大人台前：缘绅商等为射利灭规，谨陈时弊，禀恳申详，以复旧章事。窃绅民等地方，山多田少，栽杉营生，先辈各自砍伐，沿河售卖。嗣因乾隆年间，张军略平抚苗疆后，统至卦治、王寨、毛（茅）坪三寨售卖，则三江之名自此而起。其卖木兑价一两即是一两，并无毛价、扣平申水等弊。延及嘉庆、道光初年，而毛价兴焉，每两拆兑九钱八分六厘。道光中年改为五兑，每两毛价尚兑银五钱。至道光二十三、四年，兑折不一，争竞无休。禀控制宪，蒙批饬黎平府主，仍照五兑，每两毛价合九八扣实银三钱八分七厘，断定以九九五之漕平。咸丰以来，每两兑三钱一分三厘，内除行用九厘、牙口七厘、江银三厘五、经费银五厘四，共除实银二分四厘九，仅得二钱八分八厘五，除扣招扣卦子在外。至平码银水，先辈原议库平库色，今则平用九八。复于九八平内，每百实银扣银一两六钱。银用低色洋纹水，仅九九五色。若以大宝兑价，每百申水三两六钱，合平水行用等项，扣去银一十五两零，每百实银仅得八十四两零。其有行用牙口，着议主家劝盘、灯油房租之资。而江银者，始因盗贼砍缆，偷窃上、下河客木植，议抽此项以作缉盗赔木之费。近年来江上失木，不惟不缉盗，亦不防守，所抽之项，纲首行户分肥，盗窃其木，首吞其利，即拟与同情，未为冤枉。最可怜者，山贩木排到江，行户即请议价，不顾血本输赢，妄行乱喊，一言已出，千金不易。若不肯卖，起岸烧毁，较之国法，尤为森严。嗟呼，剥山贩之脂膏，媚各帮之木客，待各帮则俨若祖父，视山贩则不啻木土。尤可憾者，价未议妥而故为留难，三天五天盘不放。倘已售成，而任意迁延十日八日银，又掯在秋冬，拖累盘缠尚可支持，遇春夏洪水泛涨，更觉难堪。此皆三江之积弊，实为两河之公愤者也。兹幸宪台奉委弹压，凡属华夷，悉何生存，为此具禀。

抚、藩、臬、道各大宪外理合录情禀明 大人台前赏准申详并恳移知黎平府主查阅开江原案，是否如江规，剔除时弊，率由旧章，以苏民困，永定章程施行。

光绪十三年 日禀

正是因为有以上的“具禀”，才有下面的“禀稿并粘单”，从内容和修辞上看后面所附的禀稿是在前面“具禀”基础上的提炼和补充完善，遂成“八弊”之说。为让读者完整了解“白银案”与“低潮银”相关问题，笔者将“禀稿并粘单”全文录入，内容如下：

具禀黎平古州清江天柱四属绅商姜兴国、姜名卿、龙大楷、姜兴渭等为弊重害深、民生日蹙、缕分析条□、恳示禁革事。窃维懋迁有无，所以利民生用权衡律度，所以示□之谟。朝廷开市便民，原相期各得其所，何容与革自由私相刻削，不谓奸刁日起，射利灭规。莫若黎属之卦治、王寨、茅坪为尤甚。伸商等世居黎柱边隅，山多田少，栽杉为生。先辈自行砍伐沿河售卖，嗣后因乾隆年间张军略本抚苗疆后，统归至卦治、王寨、毛坪三寨售卖，三江之名由此而起。其时人心古朴，弊无由生。道光年间，虽有变更，而整顿有人，吾不至剧。惟自咸丰至今，地方粗静乘时射利，百弊丛生。上河木贩愚朴居多，下河客商皆精明素裕。主家行户皆陷（谄）媚下河客商，串剥山贩。待下河客商则俨若祖父，亲山贩不啻土木。即有赴诉衙门，而父母官以为贸易细，漠不关心。殊不知两属之民全靠木植为生活。去冬奔控府主周蒙批候经会费局委员于本年正月内，到江齐集，上下客商三面会议，禀复等因。乃卦治总理龙道云、文显贵等不待委员到局，砌词先禀，府主恐耽误经费，反斥绅商□为多事。而三江行户与下河客商见官批如此，更为得意。窃思绅商等杉木八九十年方可伐，今近处业已砍尽，所在存远者不过十之二三。然非越界逾溪，经数百里之远不能达河。若任其多刻剥，即有资本，不敢搬运，数年之后必至流离失所、束手待毙。绅商等怀此隐忧□期上达，然非遇保赤诚求之上宪不难，惟叨扰怙冒之仁必先招本府越控之谴。兹幸天星恫众，在抱善政旁敷，兴地利以裕财用三源，广仓储以备凶年之患。因将为上建久安之业，为下垂百世之仁，此正荒隅引领待哺之时，绅商等云开见日之候也。是以谨时将时弊另缮粘单上呈和词呼吁云云。

木行交易先时安价但批实银。道光年间议批毛价，每两毛折兑实银五钱，每两毛抽行用实银九厘，抽牙口七厘，抽江银三厘五。咸丰至今，每两毛仅折实银三钱，而所抽仍是每两毛取九厘、七厘、三厘五。山贩之折兑，任行户更改。而行户抽头则一定不易，折轻抽重，暗受削剥。然行用、牙口尚取之有困。惟三厘五之江银，初议原归众上收存，着为守江防之费。一有，被盗，即以此项照顶木赔还失主，百余年并无他议。近来山贩屡屡失木无数，众上行户概置不理。只愿坐抽江银，反饬自催人守木。前年八月山贩被盗劫，去木百数十牌，曾遍控于古州、黎平、天柱、黔阳、合（会）同、洪江各衙门，皆有告而无追。窃思既收江银，则守江缉盗陪木控官是其责。成兹既不理则抽江银何用？倘于此项目中等一缉盗安商之策目，属优优有余，不致（至）于有用之材，施于无用之地。

抽经费始于咸丰八年因军需支绌，本府委员劝抽厘金，颁布告示，谕以军务平静即行停止，断不为例等因，因派山贩四厘，下河一厘，迄今省□渍。蒙前抚宪黎巡宪易出示豁免，而三江总理龙道云等匿示不贴，串通厘局委员，逢迎地方官长，而禀此厘自是山客乐输，当将厘局改为经费。各帮木商知此消息，期奔上控。而总理等私商下河各帮，暗将下河一厘统山贩完纳。三江总理等每人每年坐分银五十两，致负抚宪豁免洪恩，山贩莫沾实惠。为一己之私，刻及万姓山贩，非不明知其弊，亦只思官绅能分民忧。即出此项亦不大害，乃委员只知抽厘，江岸盗贼横行，及一切不公不平事件，概置不理。即有赴府恳告，蠹役又多方需索，则经费二字愚民实不知所取义，伏恳豁免以广生聚。

兑价王码，向以漕平为则。道光以前，遵行无异。咸丰八年以后除牙口、江银外，每两毛价议兑实银三钱。又云买卖无足凭，着九七五折，每两毛价该实银二钱九分二厘五，内扣经费四厘，故每两毛价山贩仅得二钱八分八厘五，是平已经折扣。至同治大年，节外生支（枝），于二八八王之中，每百纹银扣平二钱，继则昨，后又八分。去年春，竞（竟）至一两六分。六月山贩奔愬，府主郭案下，蒙批皆我六钱。目前尚扣搭一两。谚云：争价不争平，何堪已扣再扣？

银两锃色，以九八为通用，高申低补，公私顺遂。道光二十四年因银太低，奔控制宪，蒙批饬黎平府兑价以漕平为则，银色以九八为准，宝银兑价始申二色。今竟申至三色六。恳至于荆沙新火票锭，不比宝银，皆一例坐申，甚至有假打宝银，亦必照申三色六。恳赏示谕，银以九八为准，票锭、荆沙等银，看其高低申补，惟大宝色二色，事归尽一，庶免争竞。

买卖各有江步，三江主家既已当江，则利有专司。上下码头，均不准其买卖，老案最严。近来三江行户，每向下河客商，领取资本，径上山头，与民争购。山贩血本有限，屡被加价夺买，是上下之利概归三江，且有刁滑之徒，一至上河买木，假以些微银两，下定生意，一起即行全兑。木价稍跌，逼写退书，倘江运又转，木主放下售卖，稍有利息，伊即伸鸣将卖，伸贴阻木。久之非遭水流，即当月利山客坐受其害。

“开盘、议价，向例三日。三日议妥，次日即交数兑银。三日不妥，即行放盘。今则故为留难，竟有购至五六天、七八天晚不等，明系磋磨软困，希图灭价贱卖。倘不待辞盘而卖别户者，不拘木数多寡，尽行起岸烧毁，较之国法尤为森严。”

议价随主家一喊为凭，即错喊亦无更改。喊有亏下游河客者，则呼赫山客减价，不照所喊比兑，主家或喊有亏山贩者，则下河客商坚执要所喊，方肯比兑。主家亦只逼劝山贩依从所喊。曾有苗民至江实木，被伊等高喊，折本太多，退木不能，加价不肯，不得已而投河自尽。伊等各户自撰书一联云：“一声喊断千金价，数语能降四海宾。”其威权赫赫，不知奉何贴谕而森严若此。

兑折向无定局，俯恳颁发严示。一切抽扣外准山贩实得三兑或四兑五兑，概用漕平，无搭无扣兑。不能变旧章而案经上定，期愚背晓然，于行市无欺，可望利益丰盈，公私求赖矣。

布政使司李 示谕 一件据黎平古州清江天柱绅商姜兴国等为弊重害深恳示禁革案。批查各行贸易价值皆听买卖二家当面议定为准。他人不过从旁赞成而已，若如粘单所呈，黎属卦治、王寨、茅坪等处木价系随主家一喊逼令山贩依从，其余开盘议价争购山料、锃色、短平码抽经费加江银，山贩脂膏几何，岂堪层层剥削？阅之实深愤懑，准即如禀逐条示禁，以杜争竞。

此谕。六月十五日示

贵州通省缮后总局。为据黎平等绅商姜等弊重害深各情一案。

批仰该据禀移 东道转饬弹压委员杨守会同黎平府查明妥议以凭核办可也。

此谕。六月十六日示

六利九计抚藩臬加总局共遽四一处